陈子轩笑道:“东翁的心意固然是好的,不过实际上官场普遍信奉‘凡事皆有成规始无过错’三把火烧过,老规矩还是不能动,该拿的照拿,该办的照办。
初仕范录上说‘到县凡百行事,不可擅自更改。待六房吏典每日行事,如各有条款,照依旧行。如有一件事行的无有条款、不合人情,却照咱们写上规矩’。这条款即是本衙门的老规矩。上面还强调更要顾及本地上司的办事惯例,‘尤宜究心’,各项事件‘曾否问理、有何成案,从头彻尾,仔细考核’。体会‘上司之定夺、前官之申呈,如何得允、如何取驳’,才可以胜任愉快。
故清廉的样子摆过,仍须依老规矩该受的孝敬还是要接受。不然引得上下猜疑,也断了他人的财路,必被视为异类而遭排斥,这个正堂便做不长久。”
潘达飞解释道:“地方州县衙门主官皆是外来人,千里迢迢来此人生地不熟且势孤力单,若想将一州一县的事务一一办好,必然需要地方士绅协助配合,需要衙门胥吏肯卖力办事,否则任凭你天大的本事也寸步难行。这些成规惯例已沿袭多年,士绅以之为行事准则,胥吏则赖之以生营,最好不要轻易打破。”
陶勋对两人此番话有些不满,碍于他们是一番好意,不好驳他们的面子,遂默然不语,表情甚是古怪。
陈、潘两人皆老于世故,如何不知他的心意。
潘达飞开导道:“亚圣曰‘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东翁一心要做个好官,然何为好官?为民作主,公心任事,清廉勤政,治理好地方是好官,但为人过直则易折,一旦遭谗去职换另一个人来做,不多久便前功尽弃,一切复如故,百姓得到的利益如镜花水月,东翁只博得一介清誉,学生以为这样做官也不算好官。务要造福一方,使百姓所得利益长久才是好官,要做这样的好官就不能太过鲠直,水至清则无鱼,使既有的获利者不至亏太多,使百姓能得到实际好处,就需为官者上下通达,处事圆通,才能平衡各方势力。”
陶勋叹道:“为官不易,为官不易呀。夫子的话固然有道理,晚生亦会记在心上,但贪贿之事违我心志,我自己是断断做不来的,两位夫子要帮我看着各色官吏力役人等,不能让他们闹得太不象话。以后许多关窍之处两位夫子务必及时指点晚生,免得走弯路。”
陈、潘两个见他大致上接受他们的意见,很高兴应喏下来,继续详细地向他讲解衙门公务一直到午时,陶勋留他们吃过饭才送两人回房午休。
到了下午,陶勋将须知册交给两位师爷,册上交接明白件数有三十一项:“一祀神、二恤孤、三狱囚、四田粮、五制书榜文、六吏典、七吏典不许那移、八承行事务、九印信衙门、十仓库、十一所属仓场库务、十二系官头匹、十三会计粮储、十四各色课程、十五鱼湖、十六金银场、十七窑冶、十八盐场、十九公廨、二十系官房屋、二十一书生员数、二十二耆宿、二十三孝子顺孙义夫节妇、二十四官户、二十五境内儒者、二十六起灭词讼、二十七好闲不务生理、二十八祗禁弓兵、二十九犯法官吏、三十犯法民户、三十一警迹人。”
陶勋请两位师爷先按册疏理出条目来,等次日财产帐目交接后一并仔细查对,他自己依旧出衙办公。
按例传过三点三梆,擂起升堂鼓,陶勋进暖阁在公座上入座,堂鼓和喊叫声停止后,大堂月台下跪了人,衙役禀报有人来打官司。
陶勋精神一振,连声道:“带上堂来。”
只见一个锦衣奴仆模样的人扯了一个衣裳褴褛的人走上堂,两连皂隶一齐拿棍敲地高呼“威~~武~~”那两人赶紧一齐跪下来磕头。
陶勋认出衣裳褴褛的人,是藜山村的薄老六,心里不由得一沉,问道:“谁是原告?谁是被告?所告何事?”
锦衣人回答道:“回老爷,我家是原告,他是被告。小的是本县藜山乡贡生归允文员外的家人归忠,因藜山村山民薄六借贷逾期不还之事起诉,这是讼状,请太爷过目。”
一个皂隶接过状纸呈上来,陶勋草草过目一遍,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归允文状告薄老六欠钱不还,请求县衙按契约将薄梅儿判给归家,并处罚薄六。陶勋看完状纸,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刁民薄六,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既然借了归家的钱,怎么敢赖帐不还?难道不怕王法吗?”
可怜薄六人太老实,早被衙门的威势吓得直哆嗦,听到县太爷的诘责更吓得磕头如捣蒜,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回青天大大老爷,冤枉,实在冤枉。”
陶勋见将他吓坏,改了语气,和声问他:“你有何辩词慢慢说来,不要怕。”
薄老六听县太爷语气和缓了,吸了几口气,麻起胆子道:“青天大老爷,草民借债到期的那天,归老爷家的黎管家到村里找我收债,我当时还不起,正好龙虎山天师宫凌蒙子道长路过,就替我连本带利还了钱,总共七钱纹银另六十文铜钱,这件事情村里的人都在旁亲眼看见,都可以做证。”
陶勋板起脸问归忠:“既然他已经还了钱,你家怎么还要告他?”
归忠道:“禀大老爷,千万不可相信这些刁民的话,他们明明是串通一气想要赖帐。敝府黎管家前去收债是真,但当时薄老六哭哭啼啼百般哀求宽限一日,黎管家见他可怜就答应他,当时约好他次日将钱送到归府,或者按照契约上所写由薄六将女儿送来抵债。结果这刁民奸诈、无耻,第二天非但按约来还钱,反而串通同村的人编造天师宫仙长替他还债的谎话欲图赖帐。他确实没有按期归还欠帐,我家有他按过手印的借契可以作证。”
陶勋一边暗骂归允文无耻,一边问薄老六:“归家的话你听清楚啦?他家有你亲手按印的借契,你有何话讲?”
“大老爷,真的是天师宫凌蒙道长已经代小的还了帐,仙长替我还钱以后,黎管家答应回去后毁去借契,为这事道长的徒弟在黎管家身上下了咒,如果他办不到这事就要出事,第二天黎管家和同他同行的三个人果然都重病不起,藜山村的乡亲都知道。”
归忠驳道:“胡说八道。龙虎山天师宫何等尊崇?天师宫的仙长身份何等尊重,他们要下山云游也应该是到缙绅家作客谈玄讲经才对,跑到你们那穷得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至于你们编造的下咒之说更加可笑,大老爷明察秋毫,肯定不会上你们的当。”
陶勋不悦地斥责归忠道:“咄,此案需要当事双方对质,你这奴才又不是当事一方,哪轮得着你如此噪舌?黎管家呢,他现在在何处?”
“这黎管家前天偶染风寒,已经请假回家养病去了。”归忠看见陶勋的表情有异,赶紧道:“启禀大老爷,鄙府黎管家确实是患病了,这班刁民也是听到这个消息后才编出下咒的疯话出来,关于黎管家的病情,可以请大夫查证,我家员外亦有下情禀告大老爷。”
“既是这样,这桩案子本官准了。归忠,你回去跟你老爷说,后日请他带上人证、物证亲临县衙听审。薄六,你也回去将替你还钱的道士找来,将能给你作证的乡亲请来。”接下来,陶勋当堂发票令衙役拘唤关键证人黎管家到堂听审。
下了公堂回到内衙,陶勋命人把陈子轩请来,将状纸和书吏的笔录给他看。
陈子轩看过之后道:“东翁,学生以为归家有七八分可能收了还款,只因薄六疏忽没有取回借契或让黎管家写下收据,归家乘机诬告薄六,想再要一份。”
“夫子何以这般肯定?”
“归允文是贡生,薄六是个草民,而且还是他家的佃农,两相强弱分明,一般来讲弱不凌强,薄六也没有胆子敢诬告东家,此其一。其二,那黎管家病得蹊跷,似能证明薄六关于天师宫符咒的话,否则归家何不派黎管家前来诉状?天师宫是天下闻名的神仙道场,符咒最是有名,黎管家遭符咒处罚的可能性很大。”
“呵呵,子不语怪力乱神,夫子怎么也信起鬼神来了?”
“东翁有所不知,官场的规矩,县衙门是个鬼神充斥的地方,新任长官新来乍到,必定要礼貌鬼神,才能心安。东翁急于公务,所以学生也没有提醒,其实昨天上任仪式结束后,东翁应当起来一一祭祀衙门里的鬼神。首先要拜的是衙门大门院落里的土地庙,其次是内衙院落的宅神、门神、灶神,等等。各地衙门往往有不少莫名其妙的鬼神,也是不得不拜的。”
“有这么灵验么?”陶勋调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