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好。」
厄运露出最残忍的锋刃,血迹与瘢痕腐朽着每一寸骨肉,迷惘的神魂在死神的诅咒下只剩下飘渺孑影。林好在十六岁时的烈火中已经死去,在地狱尽头不顾一切坠落后,竟然看到了重生的弱火一星。
烟灰簌簌落进揉皱的纸团缝隙里,单手半倚在窗台边的男人收回指尖的烟,双颊微微凹陷后火星瞬间燃到了烟蒂,似乎是感受到半掩的门外灼热的视线,唇齿间溢出几缕烟,下一秒立刻把烟头掐灭了。随之转过身对林好勾了勾嘴角,撑在身后的左手轻轻把废纸团掸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
林好就这么在门口一动不动,看着对方利落地套上纯白褂子,每一步的靠近都燎原般把林好那种无端的焦虑烧得一干二净,转而从心头腾升出了莫名的兴奋。
“是来找我的吗?”
林好眨眨眼,余光撇了眼扶着门的那只手,袖口上蹭上了一点烟灰,正想抬手去碰,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后退着作了请进的手势。脚还没迈进一步手臂就被拽住,林好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大他五岁的哥哥林也。
气喘吁吁的林也连忙打了几个手势,对方似乎是在猜测意思,迟疑了一下立马就恢复了明媚的笑容,“是林先生啊,您好!我就是许路,两位先进来吧。”
“你好呀,你叫林好是吗?”
林好并没有回应,心理患者对于陌生人的示好都不会接受,许路继续向林好发送着交友信号,可对方的视线却一直没有变化,许路随着低下头看去,抬起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作为心理医生的他并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切入点,他很乐意去接收每一份情绪,便歪了歪头轻声问道:“在看什么呢?”
林好直接握住了眼前的手腕,拇指捻过那一处被烟灰沾染上的袖口,十分平静地慢慢开了口:“这里,脏了。”
许路愣了一下,他第一次遇到这么气定神闲的心理患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站在身旁的监护人立马五指并拢在额尖点了点,比出小拇指在胸前点了点。简单的手语许路能明白,这是林先生在表达歉意,许路立马摆了摆手,“没事没事,看来小朋友不认生啊。”
三人围着圆茶几坐了下来,咨询室布置得很温馨,米色单人沙发和南瓜色抱枕都属于暖色系,纱帘半透着阳光让人不自觉得身子都慵懒了下来,从前和医生面对面进行交流,看着医生拿着报告单紧皱眉头的样子,让人不自觉绷紧了心中的那根弦。来到这里后林也开始有了期待,也许这位许医生真的能帮到林好。
从进门的短暂接触林也明白许医生不懂手语,毕竟会手语的人不占多数,林也随身带着便签,拿出笔来准备写些什么,却被轻轻按住手背,林也疑惑地侧过脸,许医生点了点头,又把脸转向林好那边。
林好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地方,许路随着那执着的目光看去,是窗台下平平无奇的垃圾桶,林好的眼神仿佛是要把那地方看穿似的。
林好是许路回国后正式接手的第一个创伤性应激障碍的心理患者,post-trauatic-stress-dirder简称ptsd,遭遇重大灾难或精神创伤后出现的精神障碍,虐待、绑架、性侵、交通事故等人为事件以及重大自然灾害都会引发程度不等的精神创伤。在经历这些创伤刺激后急性应激障碍asd或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前者会在受刺激一小时内发病,持续数日至一周以上,一般在一个月内得以纾解,这对于大部分人都会有所体会,亲人离世或是意外事故后都会有一段难熬的日子,可也有少数人在应激后并没有办法自我痊愈,甚至于从急性型转为慢性型ptsd,病程漫长且无法控制。
许路这才恍然大悟:是烟头。
在林家兄弟来之前,许路就已经把患者的详细信息都看了一遍,一年前就在林好十六岁生日的当天发生了一场事故,运输公司为了节省费用没有给车辆进行常规检修,夏日高温下车胎无法承受长途运输的摩擦爆胎了,货车失控后撞开了路边护栏,撞翻了停在加油站外围的林好和父母坐着的车辆,小轿车直接侧翻在了高度易燃泵几米远的地方,事故暂停在这里就已经十分骇人,可更让人无法接受的还在后面。
林好的父亲先清醒过来把儿子先扛了出去,又返身回去背坐在副驾驶的林母,侧翻的位置正好让她卡在了最深处,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人抱出来,正以为一家人都能平安无事的时候就发生了意外爆炸,林好虽然因为车辆侧翻时被撞到了头部昏迷了过去,但在被急救人员抬上担架的时候却苏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穿着鲜艳的消防队员正要处理爆炸后皮开肉绽的父母。
这样强烈的创伤性记忆是很难用药物干预的,若是长期服用镇静催眠药物会出现出现狂躁症状,严重者则出现攻击性行为、自伤或自杀行为等心理失调的表现,处于青春期的林好更是难以用普通的治疗手段去缓解这些症状。
许路知道这样的患者特别棘手,但他打算申请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临床心理学博士,他在硕士就读期间就发表过有关在创伤后应激障碍和自杀行为的交叉点的论文,指导教授建议许路直接申请研究室的ra,老教授十分欣赏看好他,还提出如果加入他的团队,并不会让许路做助手的繁琐事宜,许路可以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题,可他觉得收集数据不如直接面对患者,而且也有一些个人原因所以选择回到了北京。
林好的心理评估结果很不乐观,闪回、回避、高警觉这三组症状都呈现地十分频繁,就连现在才见面不到十分钟,林好对于应激源的反应就特别明显。
烈火和浓烟、尖叫和哭喊、警笛和鲜血都会成为林好在事故后的应激源,按照刚才的观察来看,许路认为火星和烟雾都会让林好闪回当初的事故现场,如果不进行治疗再让他继续面对这些应激源,只会恶化他的心理问题并形成一些条件反射:逃避现实、消极自残或是攻击他人。
许路有些自责,后悔刚刚不该在问诊室里抽烟,看着眼前患者的反应,真想给十分钟前吞云吐雾的自己来两个耳光。许路摘下眼镜放在了圆桌上,正打算开口转移一下林好的注意力:“我可以问……”
还没说出口就被林好打断了,林好默默转回身子,平视着身旁的许路,又看了眼桌上的眼镜,忽然开了口:“眼镜,戴上。”
许路再一次愣住了,他从未见过ptsd患者会对刚见面的陌生人发号施令,甚至是这样毋庸置疑的语气,就像是上级对下级发出指令一样,另一旁的林也坐不住了,提醒林好不能这么无礼,许路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觉得这样特殊的患者很有趣,便顺应林好的要求戴上了眼镜,“啊…看来是我戴眼镜比较帅,是吧?”
许路心想至少转移了患者的注意力,第一步已经成功实施!接下来就是按照常规的治疗手段让患者敞开心扉,许路拿出准备好的蜡笔和白纸,摆在林好的面前,起身的时候却听到林好喃喃了一句:“嗯,好看。”
不知为何靠近林好的半边身子就软了一下,许路连忙放下蜡笔盒子,尴尬地笑了一下,林也并没有听到弟弟的那句呢喃,正巧这时候手机上来了工作相关的信息,向许路眼神示意后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许路看林好对哥哥的离开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松了一口气,继续接下来的治疗步骤。
“林好,你喜欢画画吗?”
对方点点头,许路看到沟通变得顺利多了,拾起了不少信心。
“那你可以画画给许医生看嘛?”
林好这次没有回应,抬起头直视着许路,明明应该是十七岁少年澄澈的目光,却因为一些事故变得阴郁,许路被盯得有些不知所措,试探性地问道:“是……现在不太想画吗?”
“许医生。”
林好忽然唤了他一身,许路瞬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在医院里他的年龄最小,同事们都是过了而立之年的前辈,所以都亲切地叫他小许,平时的患者大部分都不会带着姓喊他,林好哥哥有声疾自然也没叫过他,算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唤他“许医生”。
有些兴奋却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他可不想在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患者面前出糗,便直起腰杆点了点头,故作深沉地嗯了一声。
“不想叫你许医生。”
林好语出惊人,许路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啊?”
合着连患者都要叫我小许?许路心里揶揄自己是不是太没有气场了。
“许路,这个名字很好听,可以直接叫名字吗?”
顿时许路就瞪大了眼睛,面前的林好根本不像是一个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他愿意表达自己的想法,没有易怒焦虑的情绪,也没有害怕恐惧的行为,他可以自如对话、沟通,他完全正常得就是一个……
一个脾气不小的青春期傲娇小屁孩。
许路被逗笑了,点点头同意了这个称呼,反问对方:“那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林好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手撑在圆桌上向许路倾身过去。
“小好。”
“叫我小好。”
许路似乎听到了特别清晰的心跳声,但是林好靠得太近,许路一时分辨不出这节奏被打乱的怦怦声是从谁的胸膛里传出来。
「下次见。」
林好他坏了,从生理到心理,彻彻底底地崩坏了。
最初,林好失去了听觉。
耳机隔绝了一切外界的噪音,车内空调的冷风穿过前座椅,汗毛随着血液循环不自主竖起,往后传递的窗景缓缓停下,身边的人打开车门,一股闷热的柏油升腾起来的热气随着压强瞬间倒灌进来,林好挪了挪身子躲避,等待着三秒后车门的自动关闭。耳机里cigarettesaftersex的二零一六年底的专辑k播放到最后,林好忽然感觉到耳边一阵轰鸣,那并不是电子传导故障发出的机械噪音,没来得及摘下耳机,林好的瞳孔瞬间放大,反射出的是一辆巨型货车几乎是侧翻状态下撞了过来。
“砰——”
猛烈的车辆撞击声和颅腔内的耳鸣同时响起,林好下意识要摘下耳机想要甩开,主唱慵懒的尾调越来越轻,林好感觉到身体也逐渐失去了重心,整个人随着座椅的晃荡腾空了起来,下一秒天旋地转,侧耳撞上车窗的夹层玻璃,从前方飞来玻璃碎渣就在咫尺之间,林好正要抬起手臂遮挡。
整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要整碎耳内的鼓膜那般,响彻了整片区域,耳鸣声让所有行动力都归零,林好只觉得扑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要把人冲击得扭曲变形。车身在浓烟中被撞翻,林好被呛得根本无法呼吸,死死攥在手心里的安全带都湿透了,周边似乎是毁灭性的嘈杂,但是他一点儿也听不到了。
车头撞在了加油设备上,驾驶位已经被自动弹出的气囊占据了大半空间,父亲挣扎着一脚踹开了车门,已经分辨不出是哪一处的伤口留下的鲜血,瞬间苍老的父亲整张脸都是血,林好感觉呼吸都窒住了,他看到父亲瘸着走到后座车窗外,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把拽开了车门,安全带被打开,手心被急速回缩的安全带割了一下,林好这才恢复了神智,可耳边还是无休无止的耳鸣。父亲似乎是朝着自己吼了两声,可林好已然听不见了,再也没有时间拖延,父亲只好双手扯着他下了车,两个人同时跪在了粗糙的水泥地上,林好的手臂被架了起来,此刻父亲的肩膀比任何时候都要宽阔结实,林好眼前模糊不清,努力睁开后看到哥哥正在几步之外,似乎是看到救命稻草那般。
“嘭——!!!”
后背不知是被父亲还是爆炸的气浪猛推了一下,瞬间林好就被推了出去,被许多双陌生的手接住的时候,眼前的最熟悉的人却丝毫没有反应,对方的目光穿过了自己往身后望去,林好忽然想起什么立马扭回头,父亲筋疲力竭驮着已经昏迷的母亲举步维艰。
又是几声连续的爆炸巨响,林好被陌生的救援人员一掌拍下匍匐在地,呛鼻的刺激性化学气体瞬间就扑进口鼻,林好想再回头去看看父亲和母亲,可脑袋沉重得让他甚至无法睁开眼睛,眼前忽然一黑。
接着,林好的痛觉也消失了。
他似乎还残余些意识,眼前的人影重叠着在忽闪的灯光下,林好想看的更清楚些,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手臂上原本火辣辣的痛感竟然感觉不到丝毫。
也许是上了麻药吗?林好心想。
可等到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消毒水味让他皱了皱眉,想要起身却四肢无力,病房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其他人,全副武装的护士戴上头套和口罩走了进来,给吊瓶点滴调了速,林好用余光瞥了眼这才发现原来他还戴着氧气罩,等医生进来后林好想问父亲和母亲怎么样了,可他几乎没有多余的力气伸出手,医生感觉到他的反应,忽然靠近用手撑开了林好的眼睛,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林好总是在昏昏沉沉的睡眠中,直到脑海里忽然出现血肉模糊的身影,林好拼命努力想要去看清,下一刻就被迫睁开了眼,刺眼的灯光让林好一下就晃了神,脑海里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感觉恶心的想吐。
“小好?小好!醒醒!”
林好猛地睁开眼,许路正双手轻轻摇着他的肩膀,看到他醒了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长舒了一口气,“是不是做噩梦了?”
许路原本并不想用催眠疗法,对于初次接触的患者来说这个治疗手段过于危险,一开始他只想放个音乐让林好放松一下,轻快的音乐节奏会让人放下心里的戒备,原本是让林好在纸上随意涂鸦,林好听话地拿起了白纸端详起来,看着林好并没有异常的行为,许路便放下心来,想着借这个空档打印临床专用的ptsd总评量表,也就不到两分钟的时间,许路拿着表格转回身,却发现林好竟然睡着了。
这几乎是在研究数据里根本不会出现的情况,心理治疗开始于创造一个信任的氛围,只有在这样的氛围中患者才能主动揭开并去探索令自己痛苦的创伤记忆,可这种信任是很难培养的,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患者进入疗程中后期才会对主治心理医生给予信任。可林好竟然在第一天就能安心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入睡,许路激动得都忘了林好的状况很差,以至于迈出了那危险的一步。
催眠疗法是在患者进入轻度睡眠的时候进行一些简单的诱导性询问,这种时候患者一般都还有一些自主意识,会根据问题去回忆创伤最初的起源和发生的情景,此时心理医生就可以让患者去考虑新的情绪和感受。
许路一开始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确认林好是否进入催眠状态。
“小好,你喜欢什么颜色?”
林好的眼皮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理解这句话的意义,接着缓缓说出了答案:“黑色。”
黑色在心理学中象征着权威和执着,这在许多专业领域成功人士中会是一个标准答案,不过黑色也象征着防御和不安,在ptsd患者眼里黑色是一种保护色,黑色可以吞并一切其他的颜色。这也就意味着林好现在的情况十分糟糕,他畏惧强光、高温,应激源是明火,他试图把自己关进黑色的世界里,他想要消失所以才会有自杀倾向。
许路继续问道:“那你记得一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林好听完这个问题后忽然脑袋往侧边转了过去,似乎是条件反射性的回避,许路轻轻把手覆在林好紧握的拳头上,随着音乐拍节奏安抚林好,看见林好又转回了头,许路便明白这是默认的意思。
“小好,你记得爸爸妈妈吗?”
这个问题的危险系数过高,许路都在心里捏了把汗,催眠虽然是治疗手段,但也是让患者进行闯入性再体验,这种闯入性创伤体验的重现是病理性的,在闪回中面临创伤性事件的痛苦会让患者心理失调。果然林好突然就胡言乱语了起来,他绝对是回想起事故当时的情景,许路吓得连忙去唤醒对方。
许路并不打算告诉林好他进行了催眠,这次是他太过于自信心急了,要是让林好对他产生反感,接下来的任何治疗都是无用功。许路蹲下身子靠在林好腿边,手轻轻拍着林好的后背,“小好,深呼吸,跟着我做,吸气——呼气——吸气——”
林好满头是汗,自从事故后他就一直失眠,整晚的噩梦让他无法安然入睡,可他拿着白纸放在眼前,纸张后面的许路一举一动都让他好奇,林好看着许路弯下腰单手撑在办公桌上,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没一会就背过身去在打印机上操作着,白褂子在许路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也许是由于左手叉着腰显出了对方的实际腰围,林好不自觉看入迷了。
他好漂亮,林好心想。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接着就昏睡了过去。
许路他在表格上快速打下几个对勾,最后打了个分数放在了一旁。林好正用一种不可言说的表情盯着他看,许路勾起嘴角笑了笑,“小好今天表现得很棒,今天和许医生……”,许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啊不,和许路就算是成为朋友了,我们下次再一起聊天怎么样?”
“下次是什么时候?”
林好又恢复了刚见面的模样,会正经地提问和回答,一双大眼睛望着自己,仿佛闪光的涟漪,许路自然而然伸出手摸了摸林好的头,做完这个动作后才发觉有些不太合适,立马想要缩回手却被林好抓住。林好年纪小力气却很大,抓着许路的手腕就执意往自己头上放,许路更是觉得堂皇不已,可那双眼睛实在是太过于好看,眼底若隐若现的侵略性又让他有点被震慑到,懵懵地伸着手顺了顺林好的毛。
“许路。”
林好没有任何预兆地站了起来,身高的压迫性让许路一下往后仰差点就没站稳,好在是林好牢牢抓着他的手。许路抬起眼想要看清对方眼里的情绪,可靠得太近脑子一片空白,专业理论全都一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只楞楞地发出一句:“啊?”
“下次见。”
「晚安。」
许路和林也嘱咐了几句,并让他不要太过担心,他有信心能让林好走出阴影,林也的表情看上去并不抱多大希望,不过还是握着许路的手表示了感谢,许路拍了拍他的肩,林也也就才二十出头,却完全被生活打压得没有同龄人的蓬勃和朝气,许路有些心疼,他实在是承担了太多。许路抬头看了眼门口站着的林好,林好的表情却有些诡异,许路一时解读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好如往常一样展开了笑颜。
送走林家兄弟后,许路才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记得曾经发表的期刊里有收集意外事故后患上ptsd的例子,他打算看看有没有更适合林好的治疗方法。
林好看到人群会产生应激反应,按照许路的诊断这是由于当年事故现场过多聚集的人群,林好在看到吵闹的人群后会出现闪回症状。林也从前以为这是弟弟对父母的离世过于悲痛,或者是事故后心理抑郁有些自闭,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外界因素会影响到林好的病情,在许医生的提醒之下才意识到这是个不可忽视的问题。在手机上提前打了车,等司机快到了才带着林好下楼,一上车林也立马打开了车窗,他记得当时出事故车里开了空调是密闭的空间,担心这也会影响林好的情绪。一年来林好的心理治疗都不太顺利,总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愿意见人,三四个心理医生没开始就早早放弃,说林好完全不接受外界的帮助,无法承担激烈抗拒后做出自杀的行为。
就在林也快要放弃的时候,这位许医生出现了,他和其他心理医生都不太一样,最关键的是林好看上去对许医生特别感兴趣。
林也侧目看了眼身边的林好,额前的头发长得就快要盖住眼睛了,林好单手托着下巴双目紧闭,似乎比起刚刚在咨询室的状态差了许多,林也轻叹了口气,车窗外的风灌了进来,放眼望去满是成片的绿荫,模糊的树影让林也有一瞬间回到了去年的夏天,路上尘土炙热,蝉鸣在浓荫里此起彼伏,当时的林好还是一头板寸,穿着校服规矩利落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
“手机给我。”
林也回过神,立马转过头去看林好,对方伸着手问他要手机,林也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林好掌心,林也有些奇怪:事故后林好很少对他提要求,连命都不想要的人竟然问他要手机。林也看着对方的指尖快速在手机上滑动,不一会儿就把手机递了回来。林也很好奇到底是拿手机干了什么,打开屏幕一看发现是把许医生的微信发送了过去,几乎不在网上聊天林好竟然要主动加心理医生的微信。
悄悄瞥了眼身边的“青春期问题少年”,林也心想这小子果然还是想要交朋友的,这个年纪的男孩肯定也是想要有个能交心的好朋友,如此看来林好对许医生真的很满意。
许路正换着衣服就听到手机的消息提醒,套上褐色夹克在镜子面前整理了一下发型,慢悠悠走出更衣室,挨个向同事们打个招呼准备下班。心想着先点上外卖等走到家时间刚刚好,拿出手机才发现有个添加好友请求的验证消息,账号的头像是张画框,框里是正正方方的黑块,微信名称只有一个点,许路一下就猜到这肯定是林好,点开才发现对方竟然不厌其烦地发了五次申请。
许路赶紧通过了好友请求,发了一个系统自带的呲牙笑的表情过去,林好没有立刻回复,许路又发送了一句嗨咯过去,对方还是没有回复,许路心想应该是没看看到,电梯这时候也显示到了一楼,许路乐呵着轻轻哼着小调走路回家。
然而林好并不是许路以为的没看到消息,林好从回到家后立马就反锁了房门,他坐在床边紧握着拳,打开手机一遍又一遍发送着好友申请,盯着手机屏幕就这么一动也不动直到天黑。
“登登登——”
系统提示音一响,林好立马点开屏幕上的红点,那个男人发送了笑脸过来,林好感受到一种在他身上盘踞很久的冲动,内心里抑制不住的兴奋让他有些头脑发热,就在林好死死盯着聊天框的时候,对方又发送了一条新消息:嗨咯!
林好的喉结快速上下滚动,眼前忽然就失去了焦点,屏幕随着系统默认自动锁定的时间变黑,窗帘紧拉的房间里现在更是漆黑一片,林好攥着手机,大拇指不停扣着手机的边框,忽然按到边缘的按键,屏幕再次亮起,人脸解锁后还是那个聊天界面,林好盯着那个最角落的头像,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许路。”
由于非常急躁,林好的心跳得十分厉害,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对许路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兴趣。
许路的倒霉蛋属性总是在一些生活小事上如影随形,刚到家就发现外卖被挂在门把上,油汤嘀嘀嗒嗒从塑料袋里漏了出来,许路翻了个白眼深呼吸一口,忍着脾气拿出钥匙打开门,从家里拿出抹布来把灾难现场打扫干净,蹲在门槛里用力地擦地的同时,许路的嘴里还叽里咕噜问候着外卖小哥的祖宗三代。
下班前纠结了一小时才选出来的麻辣烫就这样吃不上了,边看比赛直播边享受晚餐的快乐计划也泡汤,许路驼着背满脸怨气地烧了壶开水,泡上了一碗鲜虾鱼板面,他看着眼前的清汤寡水简直想对天怒吼两句,默默打开手机看到他给林好发的那两条信息,还是没有得到回复,该死的责任心又开始作祟,许路飞快扒拉了两口面条,抽了张纸巾抹完嘴就走进了书房。
许路浏览着林好的病历单,执笔的几位医生都过于客观,诊断也很敷衍,许路一猜就知道肯定是随便开几种药再和患者家属说些多注意情绪,多注意补充营养的废话。许路揉了揉太阳穴,林好这样的状况都是被这样拖出来的。ptsd分急性和慢性,要是在病情初期能发现就可以提早预防,也就是说每一位患者都有可能通过治疗干预发病的几率,可惜的是林好并没有遇到专对他上心的医生。
处方里有大量的氟西汀、舍曲林、帕罗西汀,这些ssri类抗抑郁药物确实有较好的治疗效果,可副作用也非常大,不合理用药的话还会出现幻觉或是妄想症。许路有些生气:这是谁开的方子竟然一点都不斟酌,林好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他又不是精神病,怎么能这么用药。
也难怪林好对药物十分抗拒,这才导致病情反复,许路知道在国内大多数人对心理问题都是避之不谈的态度,认为这是矫情、心理素质差,或者认为过段时间就好了,可就是这样的忽视酿成了许多令人唏嘘不已的悲剧,环境压力导致的这些心里患者走向极端,自杀事件也开始数量化。
在国内创伤性应激障碍这个概念都没有被全面科普,就算是真正患病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这样的病,所以听说同科室的季医生问许路愿不愿意约见一个ptsd患者,他立马就点头同意了,觉得完全就是捡到了宝贝,这对于他的学术研究绝对会有极大的帮助。
可当许路更仔细地翻开病历记录,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新案例。在最后一次记录中许路竟然看到有医生使用了暴露疗法。这个疗法分为想象暴露还是直接暴露,是让患者暴露在引发恐惧的刺激下,想象暴露是让患者直接回忆起之前的创伤性记忆,直接暴露是通过回到事发现场鼓励患者去面对创伤性事件。
可这对林好来说绝对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上午的简单催眠就让他无法承受,更别说是这样极端的疗法。许路一直忍着心中的怒气,直到看到最后一行写着医生的诊断:患者反应异常激烈无法控制,无法纠正极端情绪,建议进行隔离治疗。
许路差点没把手里的鼠标扔出去,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庸医!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许路拍拍胸口消了消气拿起手机一看:是林好!可林好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干嘛?
许路眼珠子一转,心想:不好!该不是出了什么事!连忙接通了电话。
“喂?小好?”
对面没有任何声音,许路更是急了,“小好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还没说下次见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刚刚看病历太投入,许路先入为主就认为林好一定是出了事,结果却是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许路顿时被气笑了。
“你可吓死我了。”
许路倒在沙发里,看着窗外静谧的夜景,夏夜常常伴随着风雨,雨点密密地坠在玻璃窗上,困倦的凉风吹起纱帘浮动,许路不知怎的脱口而出:“下雨了。”
随着雨点逐渐变大,玻璃窗外也不那么清晰起来,五彩的灯光闪烁着,饭后特别容易犯困,许路眼皮子慢慢耷拉下来,意识也开始模糊。
林好听着耳边传来的呼吸声,心里的那股躁动忽然就安分了下来,他把手机放在枕头上,自己枕在角落,默默闭上了眼睛。
“扣扣扣——”
敲门声传来,林好立马睁开眼睛,他知道这是林也在门外喊他吃饭。这敲门声也传到了许路那头,许路在沙发上打了个盹,醒来还迷糊着以为是自己家有人敲门,连忙起身往门口跑去,打开门却发现空无一人,许路不禁打了个冷颤,“砰”地关上门立马跑回来,眯着眼看到手机屏幕上还是通话界面,他刚刚和林好打电话竟然睡着了!睡着就算了对方还一直没挂,许路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
“喂……?”
许路把耳朵贴着手机,侥幸地想着也许说不定林好也睡着了,可电话里传来那句低沉的“嗯”,许路心如死灰地抓紧了怀里的抱枕。
“啊哈哈哈,小好你还在啊,刚刚洗衣机突然坏了,我就去看看怎么回事,忘和你说了哈哈哈……”
许路说完就后悔了,这谁信呐!
“下次见是什么时候?”
许路听林好转移了话题,以为是蒙混过关了,连忙应道:“明天吧!明天见!”
许路翻了个身从茶几上拿起台历,明天没有其他预约日程,正好他也想快点了解林好,以便于加快治疗进程。
“好,明天见。”
听到林好回应他,许路立马坐直了身子,“那明天见哦,小好晚安!”
耳边的手机屏幕慢慢变暗,林好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阴暗。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