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略微一想,道:“六年前,池州御前诸军副都统制虫达叛国投金,此后音信全无,其尸骨却于近日在净慈报恩寺后山被发现,其死必定藏有隐情。郡主若能求见圣上,还望求得旨意,命我查虫达一案。”
“你不想查明你母亲的死?”韩絮颇为惊讶。
宋慈正要答话,忽然一大片脚步声从外传来。祝学海奔出去叫人已有一阵子,想必是许多人听说宋慈杀人后赶来了。宋慈和韩絮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不再说话。韩絮从宋慈手中拿过金钗,快步走回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很快,一大群人赶到了行香子房外,其中有领路的祝学海、一大批当街护卫的甲士,以及史弥远、许及之、苏师旦等不少高官,为首之人则是韩侂胄,此外还有不少民众闻讯赶来,聚集在锦绣客舍外。宋慈只是一个太学学子,他行凶杀人,对于一众高官而言,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因祝学海当街呼喊,惊动了圣驾,那可就变成了天大的事,韩侂胄亲自出面来处置,在围观民众看来,那是合情合理的。刘克庄、辛铁柱等人听闻宋慈杀人,很想赶来锦绣客舍,但因拦驾上奏,被甲士当街制住,无法脱身。
眼见房中韩絮受伤,鲜血洒得到处都是,赶来的众人无不面露惊色。韩侂胄脸色一沉,喝道:“拿下!”
立刻有甲士奔入房中,将宋慈制住。
“叔公误会了!”韩絮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我不小心磕到桌子,摔了一跤,手里的金钗误伤了自己。此事与宋公子无关。”
韩侂胄倒是有些始料未及,道:“当真?”
“当真如此。”韩絮道,“一切不关宋公子的事,只怪我不小心,误伤了自己。”
韩絮不肯指认宋慈杀人,这场栽赃嫁祸便无从说起。韩侂胄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过多纠缠,手一挥,示意甲士放了宋慈,道:“来人,速去找大夫,为郡主治伤。”
夏震当即遣甲士去请大夫。
“不明真相,便敢当街妄言,惊扰圣驾?!”韩侂胄忽然转头看向祝学海。
祝学海没想过会有此等变故,一听韩絮改口,整个人都愣住了。韩侂胄突然发难,吓得他急忙伏身跪地,道:“小……小……小人罪该万死。”
“掌柜一时心急,误以为我受人伤害,这才跑出去叫人,是我没来得及叫住他,方才引起了这场误会。”韩絮道,“今日太学视学,人一定很多,想必人人都已听说了此事,只怕圣上也知道了。我这便去面见圣上,厘清这场误会,以免多生枝节。”
“郡主千金之躯,留在这里好生治伤就行,此事我自会禀明圣上。”韩侂胄说完这话,乜了宋慈一眼,转身走出了行香子房。临行之时,他向夏震使了个眼色,夏震立刻擒住祝学海,押行而去。随行官员和一众甲士,纷纷随着韩侂胄离去。
转眼之间,行香子房中只剩下了宋慈和韩絮二人。
韩絮贵为郡主,还是甚得皇帝宠爱的郡主,受了伤流了血,却没一个官员敢关心她几句,也没一个甲士敢留下来护卫,所有人都唯韩侂胄马首是瞻。她摇头轻叹:“贵为郡主,又能如何?”
一念及此,许多往事涌上她心头。她与韩侂胄同宗不同支,当年她父亲韩同卿在朝为官,论辈分虽比韩侂胄小上一辈,私底下却不认同韩侂胄的为人。原本出身韩家旁支弱系的韩侂胄,依靠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在绍熙内禅中扶持赵扩登基,立下定策之功,掌权后便开始用各种手段打压异己,可谓声势熏灼。韩同卿远离权势,始终对韩侂胄避而远之,一直到七年前去世。受到父亲的影响,韩絮对韩侂胄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同样看不过眼,平日里她对韩侂胄的尊重都只是停留在表面上。今日她改口维护宋慈,忤逆了韩侂胄,言辞间更是连表面上的尊重都没有了,那就等同于与韩侂胄彻底决裂。所以她根本没打算听韩侂胄的话留下来好生治伤,而是扯一块干净的布简单缠裹了伤口,便走出行香子房,走出锦绣客舍,在韩侂胄刚回到御辇旁时,便紧跟着来到了前洋街上。
宋慈随同韩絮而来,一眼望见近百个学子当街而跪,为首的刘克庄更是被好几个甲士按在地上。刘克庄听说宋慈杀人的消息,见韩侂胄带着甲士赶去了锦绣客舍,还以为宋慈会被抓起来,却见这些甲士空手而回,他不禁心急如焚,担心又出了什么变故,害怕宋慈出了什么事。这时忽见宋慈现身,而且还是自由之身,刘克庄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悬吊多时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韩絮示意宋慈止步,她独自去到御辇旁,在与韩侂胄对视了一眼后,上前求见赵扩。
刘克庄、辛铁柱等学子当街跪了多时,却始终得不到面圣的机会,而一听说是韩絮求见,赵扩立刻便准了。
韩絮进入御辇,过了好一阵才出来。她退在街边,就那么站着,低头不语,看起来神色有些落寞。宋慈一见如此,便知韩絮替他求取查案之权一事,并未获得赵扩的准许。他原本是想利用全城百姓围观的机会拦驾上奏,当众言明案情,求赵扩准许他查虫达一案,可突然闹了一出他杀人的风波,倒把拦驾一事的风头给压过去了。韩侂胄自然不会再给宋慈拦驾的机会,他吩咐甲士将宋慈挡在一边,把跪在街上的学子全都轰开。天子车驾穿街而过,浩浩荡荡地向南而去。
众甲士列队护卫,随驾而行,宋慈和刘克庄等人才得自由。
拦驾上奏失败,刘克庄看着捧在手里的奏书,免不了失望地摇头。他关心宋慈的安危,来问宋慈出了什么事。宋慈知道今日之事很是复杂,牵连又很广,此时周围聚集了不少参与拦驾的学子,实在不便当众言说,于是示意此事稍后再讲。见韩絮还站在街边,宋慈走上前去,道:“郡主,你伤势不轻,不可再多耽搁。”
韩絮的手臂上缠裹的布已被鲜血浸红,脸色也出于流血的缘故而有些发白,可是原本神情落寞的她,却突然间笑了:“伤得确实不轻,还很痛。”
说着,她右手从袖口伸出,亮出了一块漆红之物——那是一块木牌,以朱漆为底,上刻金龙,乃是大宋皇帝所用的金牌。
宋慈虽没见过这等金牌,但那栩栩如生的金龙,昭示这是天子之物,他当即便要行臣子之礼。韩絮阻止了他,手中的金牌迅速收回,请宋慈到旁边说话。宋慈看了一眼刘克庄和辛铁柱,随韩絮去到街边一处角落。刘克庄和辛铁柱当即止步,还拦住跟来的众学子,不让他人靠近。
韩絮看了看四周,围观百姓大都追随天子车驾去了,前洋街上除了拦驾上奏的学子外,已没有多少行人,众学子也都远远地站着。即便如此,她似乎仍怕被人听去,凑近宋慈耳边,小声说道:“圣上口谕,命你查虫达之死,但要你秘密查案,不可对外声张。金牌是圣上赐给我的,让我随同你查案,好让你便宜行事。”
宋慈之前见韩絮神情落寞,还以为所求之事未得赵扩准许,没想到韩絮竟求来了查案之权,那之前韩絮神情落寞,想必是因为赵扩要求保密,她怕韩侂胄看出端倪,这才故意为之。
“宋公子,你之所求,我给你要来了。我之所求,还望你切莫辜负。”韩絮小声说完这话,声音恢复了正常,“我的伤不要紧,请大夫稍加医治即可,不劳宋公子记挂。”说罢向宋慈告辞,独自回了锦绣客舍。
韩絮走后,宋慈稍加思考,忽对刘克庄道:“克庄,我们去提刑司。”
刘克庄向参与拦驾的众学子道了谢,众学子就在前洋街上散了,回太学的回太学,回武学的回武学。刘克庄跟随宋慈而行,辛铁柱也随行在侧。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后,三人身边已没什么人了,刘克庄才问宋慈道:“去提刑司做什么?”
往年的上元节,临安城中各条街巷都很喧哗,行人随处可见,可今年因为皇帝视学,许多人都追着圣驾一路向南看热闹去了,城北这一带倒显得有些冷清。但也正因为一路上人少,宋慈才能放心地把今日发生的事讲出来,并问刘克庄是何想法。
刘克庄听罢,脚步一顿,低声道:“莫非……圣上有打压韩侂胄之意?”
宋慈轻轻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是这般猜想的。此前想出拦驾上奏的法子,那是别无他法,不得已而为之,他并未抱太大希望。事实也是如此,众学子联名的奏书,自始至终没能呈递上去。赵扩最终是在没有阅览奏书、不明案情的情况下,仅仅通过韩絮所求,便下密旨让他查案。虫达曾是韩侂胄的人,名义上又叛投了金国,若不是有打压韩侂胄之意,赵扩不可能这么轻易准许他查虫达的死,还命他秘密查案不可声张。自赵扩登基以来,韩侂胄掌权已有十年,其间军国大事大多由韩侂胄说了算,自古以来,极少有皇帝能在这种情势下安心落意,远的不论,就说当年的高宗皇帝,在掌权十余年的秦桧死后,才敢长舒一口气,对大臣说出自己再也不用在靴中藏刀这种话,由此可见一斑。
宋慈再往深处想,赵扩只是传下口谕,并未像岳祠案那样赐下手诏,虽说赐了一块金牌,却也是赐给韩絮,并没有赐给他,试想此事若宣扬开来,一旦对赵扩稍有不利,赵扩便可轻而易举地撇清关系。由此可见,赵扩对韩侂胄是深为忌惮的,随时给自己留好了退路。这还可见赵扩对他的不信任。那也难怪,西湖沉尸一案,他忤逆圣意,没有治罪金国使臣,赵扩必然不悦,如今能授命他查虫达之死,想来是因为他在查案方面确实才能出众,更因为他是当真敢与韩侂胄对着干的人。朝堂之上,对韩侂胄抱有敌意的官员不在少数,但真正敢站出来与韩侂胄公然唱反调的,却找不出来一个。
宋慈所想的这些,刘克庄也都想到了。追查虫达一案,必定风险重重,但他知道宋慈既然选择走这一步,那就不会再回头,也只有一路追查下去,查明虫达之死,挖出韩侂胄背后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宋慈才有一线生机。刘克庄当然担心,但也倍感欣慰,只因赵扩命宋慈秘密查案,宋慈转过头来便把这些事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足可见对他的信任。
宋慈经历了这么多事,身边确实有不少值得他信任的人,如桑榆、真德秀、乔行简等人,但要论完全信得过的,那种信任到可以交付生死的人,便只有刘克庄和辛铁柱。虫达之死很可能涉及朝堂权势之争,继续跟随他追查此案,势必会惹祸上身,他告诉辛铁柱这些事,是想让辛铁柱自行抉择,哪怕辛铁柱退出查案,他也深为理解,其实他本就不希望辛铁柱被牵连进来。宋慈同样免不了担心刘克庄被卷进来,但既然说过福祸相依、生死不改,那他就不会再对刘克庄有任何隐瞒。
刘克庄和辛铁柱对视一眼,彼此都目光坚定,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你去提刑司,”刘克庄的目光回到宋慈身上,“是要去查验虫达的尸骨吧?”
他深知宋慈行事的风格,无权查案时绝不触碰相关案件,一旦获得查案之权,便会立马投入到查案当中。
宋慈点了一下头。明日太学就将正式行课,到时候没那么多空余时间,他打算从现在起一刻不停,今日便着手查案,第一步当然是查验尸骨。尸骨就停放在提刑司偏厅,他此前只是推测那具尸骨是虫达,至于究竟是不是,以及其真正死因是什么,还有待验明。
第二章 隐姓埋名的和尚
宋慈一行人来到提刑司时,已是正午时分,却见偏厅外聚集了不少差役,其中有包括许义在内的提刑司差役,也有不少临安府衙的差役,两拨人彼此对峙,似有剑拔弩张之意。今日皇帝视学时,众多高官相随,宋慈留意了这些高官,其中绝大部分是韩侂胄的亲信,上次他去参加南园之会时,见过这些高官,此刻这些人聚在这里,却唯独不见知临安府事的赵师睪。宋慈顿觉不妙。只听偏厅内传出乔行简的声音道:“让他们进来!”把守厅门的武偃等人这才让道,众府衙差役急忙拥入。
许义望见了宋慈,忙迎上前来,向宋慈说明了情况。原来今早赵师睪、韦应奎带着一批府衙差役来到提刑司,以奉韩太师之命接手案件为由,要将那具疑似虫达的尸骨运走。乔行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早便派武偃带着众差役守在偏厅,他本人则与文修在厅内查验这具尸骨。验骨开始不久,赵师睪便带人赶来,出具了移案文书,要乔行简停止查验,将尸骨运往府衙。
乔行简知道没法截留此案,但他坚持要将尸骨验完,才允许赵师睪接手。赵师睪试图让差役闯入偏厅,强行运走尸骨,乔行简就命武偃带着众差役挡在厅门外,与府衙差役对峙,说这里是提刑司,不是临安府衙,还说除非韩太师亲临,否则就要等他验骨结束才可移案。韩侂胄随驾视学,自然不可能来提刑司,赵师睪见乔行简的态度如此强硬,又不敢当真翻脸动手,最终只能默许,待乔行简查验完后再移案运尸。
乔行简极为细致,墨染法、灌油法、蒸骨法、银针验毒等诸法皆用,对每一块骨头都进行了查验,命文修如实记录在检尸格目上,直到正午才结束。赵师睪和韦应奎一直冷眼旁观,直到乔行简摘下皮手套命令放行,众府衙差役才得以进入偏厅搬运尸骨。
尸骨被裹在草席中,从偏厅里抬出来时,赵师睪和韦应奎一前一后,脸色阴沉得好似抹了炭灰。眼见宋慈出现在偏厅外,两人更加没好脸色看,尤其是韦应奎,目光斜射过来,便如瞧见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乔行简随后走出偏厅,道了一声:“赵大人,乔某公务繁忙,恕不远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