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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捧着从十二层地狱送来的一大叠公文走至阎王殿,进门一瞧,心头一阵凉风吹过,凌乱不已。
阎王案上那牌子写的是什么东西……
告假外出!!!
我愤恨不平得将公文往阎王案上砸,看着案上那堆积如山的木牍及卷册,地府正多事,大伙都忙不过来了,他竟在此时告假外出取材!!!
“哟!小孟,怎地今日是你送公文来?”恰巧判官背着手,悠悠哉哉得从殿外踱了进来。
“我去十二层谈公事就顺道拿来。”方才去找十二层的一帮鬼差弟兄们边嗑糖炒栗子边打混,但这怎么能明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一路跟着判官走进殿侧的议事厅,我向判官诚心得笑着,笑得质朴良善好不纯真。
判官与我熟识几百年了,轻蔑得回首扫我一眼,便冷哼道:“笑得惨绝人寰如斯,必是不怀好心,我今日意趣尚好姑且一听,何事来求啊?”
纠着袖口拧,我吞吞吐吐,“陆判官,我……何时……才能调高月俸啊?”这事难启齿,但是每回汤碗破了都自我的俸银里扣,常常扣到见底,这真真太苛刻恶毒了。
“没法儿,地府穷。”判官赏了我一记冷眼,果断得毁灭我的殷殷期盼,并在太师椅上落坐后,狐疑得打量着我,“怎么,我不是每月都送些奠祭品到你那宅子去了嘛,你还欠什么物件且与我说来?”
判官素日像只铁公鸡一毛不拔,但私下却对我挺照拂的,因我无人供奉,所以他每月皆差鬼侍将人间所供的奠祭品分装一檀木箱给我,是以,我日常亦算是衣食无缺,只是……
“我也想随鬼泽他们上城西酒楼去买那百年一遇的贡酒。”那一箱祭品中,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样样俱备,还时常有甜品,诸如糖炒栗子、米糕、糍粑、酥饼或果蜜等小点,十分周到,却偏生没有酒,连酒酿汤圆也未曾见过。我双手合十,恳切提议:“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若判官你下个月将那箱祭品改成一壶醇酒行吗?我都几百年没沾过酒气了。”
拂了拂衣摆,判官意兴阑珊地喃喃笃笃:“我这儿醇酒没有,倒是有几坛桂花清酿,但你不是恶心桂花味,一闻到就不舒坦,上回不过食入一小块搀了桂花蜜的甜品便呕得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真不知这香味宜人亦宜鬼的,为何就唯有你避之如蛇蝎?如此与众不同,竟还不吃馅饼,不吃莲子,这不喜那不合的,苦了我每月采办那一大箱的品项煞是费心思……”忽地面色一变,判官止住到了嘴边的话,眼神古怪地溜了溜,继而将窝在脚边作摇尾乞怜状的我踢开,斥责:“总之你不许饮酒,一滴都不行。在川畔当值事关千万魂魄的轮回时辰,切莫因酒误事。”
闻言,犹如彻骨寒水兜头泼来,天打雷劈,天可怜见呀,我拎着衣袖颤颤巍巍地拭泪。
山不转路转,看来我只能请托鬼泽分我一些贡酒了。
“你那宅子还住得惯吗?”
我正动着歪脑筋时,判官忽地询问了一句。
鬼都百物贵,居大不易,无依无靠的小女鬼自是买不起宅子,因此判官大人权且分拨一邸官宅让我安身。白墙青瓦,简朴却甚完备,有前院、后院、主厅、主房、偏厅、偏房,但独独我一鬼住未免显得太大太空旷,但因为免租金,我便无多加要求了。
我答道:“尚可,但我一直有个疑窦难解,为何那院子里有尊石敢当啊?”在我搬进去前,那宅子的前院就有株黑乌乌的枯木,也有颗黑乌乌的石头,瞧来似是阳间人称为石敢当的石头。
揪着八字胡,判官挑眉歪眼得揪着我瞧,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与你说一袐密,你且听来。”他一脸玄机,半掩着嘴凑近我耳畔,说鬼故事般幽幽憧憧得道:“那宅子在你住进去前,已几万年未有生人居住了,许是……”
“避邪用的。”
这当口,议事厅里阴森森的鬼火,哄!地一声,闪了闪,我倒抽口凉气!一个趔趄,狼狈倒地。
啊?但……
“此处是鬼都,每日皆见鬼来着的,避什么邪啊!”我瞪圆了眼。
判官乐呵呵望我,像捉弄傻子般得意地嗤笑:“嘻嘻,说笑的,那石头约莫是前人用来祈求风调雨顺的,你不是打从入住后便安之若素,再无水土不服的毛病了嘛。”
真是……判官今日真是闷得发慌,如此愚蠢的笑语也能自顾自得乐着。
“不过……”
我话仍未出口,一庞然大物蹶石伐木,硬生生闯了进来。
阎王欣喜若狂,一手一个,拎起了我与判官就一阵猛摇:“我此回上天界寻司命叙旧,巧遇一群老仙君们在太池边闲嗑牙,听得一则甚有妙趣的奇闻轶事,你们猜猜此事为何?”
叙旧?
定是写话本又遇瓶颈,便去问司命星君借些劫数簿观摩,两相研讨如何痛快得虐心虐身,然而,这二人如此为之,未知是否有摧残众生心志之虞,进而招致微词?
我虽不乐见,但见他这般兴高彩烈,不好拂了顶头上司的兴,使力拍开阎王大爪后,顺从他意地问道:“什么奇闻轶事?快说快说。”
阎王那对铜铃大眼顿时亮澄澄,“此事要从天界的一起悬案说起,话说,天界有座诛仙台,当罪仙从台上一跳,什么仙识什么元神的都会被台下的戾气绞得四分五裂,但就在数百年前,诛仙台下那绞神仙如绞豆腐一般的戾气一夕之间突然全散光了。”
我从袖袋里拿出糖炒栗子,边听边啃,这栗子是我在煮汤时放在炉灶里一同用业火烤的,滋味绝佳,我递了数粒栗子给阎王,但他讲得正欢,拒绝了栗子。
阎王一手叉腰一手指指点点,像人间说书一般,绘声绘影:“据闻,彼时有个天兵睡迟了,没赶上操练,于是他从诛仙台那抄近路去校场,无意中却见到个失意神仙在诛仙台旁的一偏僻犄角轻生,潇洒一跳!跳下了九重天。许是如同屈原投江般,他不惜以命谏天,其情感之真挚触动上天,于是乎,那时突然刮起狂风,风势之大殃及诛仙台,台下百顷黑压压的戾气,咻!得一下,就全被吹散了。此等怪事几十万年难得一见,连台旁枯了几万年的老樱树都吓得花枝乱颤,霎时樱花纷飞如雪,其情其景之悲状啊!真是太吓人了。”
我眼中精光一闪,直言不讳道:“是吗?若是轻生为何不跳诛仙台而是跳九重天?况且,神仙也会轻生?事有蹊翘!”此事疑点重重,机智如我一推衍即瞧出其中破绽。
古有云三人成虎,此话诚不欺我,以讹传讹之荒谬事在我自个儿身上就发生了不少,在下不才我分明是个妙龄小女鬼,可外界都传言我是个垂垂老矣的恶毒老太婆呢!
然而,阎王不舒坦了,抓起案上砚台一拍,喝叱:“你莫要不信,那诛仙台戾气全散了是铁铮铮的事实,至今尚未修整完备呢!”
“真是笑话了,那诛仙台还不如咱们的忘川?若论及戾气,我每日在忘川畔看川中戾气卷得漫天高,连净化仪式也未能减去戾气半分。若此事为真,那天界的诛仙台不就太虚弱了嘛!”我鄙夷得摇了摇头,坐到判官一旁,递给判官数颗栗子。
判官剥着栗子,二郎腿一抖一抖,得意洋洋得自夸:“这是自然,忘川可是太古时代,创世神祇初辟鸿蒙之时即留了下来,再加上咱们每日经手上万只鬼,聚集几十万年的不祥之气,那鸟语花香的天界又怎能比得上咱们这极阴之地的厉害。”
连阎王亦自鸣得意了起来,大掌一举,奋然握拳,便念了一段顺口溜:“没错!忘川不祥之气有三,一冤戾之气,二阴寒之气,三瘴疠之气,三气齐备,佛祖无力,神仙叹息,恶魔也哭泣。诛仙台有哪一气能比咱们强盛啊!你瞧,连咱们鬼差在忘川畔亦不能久待,就知这川水的厉害了。口说无凭,举个例子道与你听,数百年前有只女鬼,本是要去投胎,但不知怎的,走在奈何桥上时心头一郁结就跳下了忘川,不待一盏茶的工夫即绞成碎片,三魂七魄尽付诸川水,流散得连一片魂渣子也寻不回呢!”
两人得意忘形的吹嘘,我暗自摇头叹气,他们……是不是忘了我长年待在忘川畔啊……
然则……不只神仙会轻生,连死过一次的鬼也会轻生,还真是稀奇!
一声惊呼!陆判官忽地椅子上跳起,吓得我手中的茶杯随之一跳。
他似是灵机一动,对阎王拍手叫道:“大人,您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咱们地府缺钱缺得紧,我正愁着不知如何生钱。不如叫上界的以后别罚罪仙跳诛仙台了,来跳忘川吧。我们就跳一次收十万库银,跳十次打九折,还附带彼岸赏花一日游的导览。再加个保证,包准一跳魂飞魄散,不散退钱,这主意如何?”只手照空一拂,凭空变了个算盘,滴答滴答地拨弄了起来,那素日贼亮贼亮的双眼此时更是光彩煜煜,似有黄澄澄的金锭在闪烁。
阎王抚着虬髥大脸思索片刻,颇为赞同得点头:“这主意不错,就我之前拜读过的那些人间话本子来看,上界的神仙们总易为情所困,说不准,排队要跳诛仙台的神仙可多了呢!这可是一条不用本钱的财路,但若要成事,必先提防一人……”阎王伸出食指,似是意有所指,愤恨的眼神忽而闪过一瞬杀气,“不,是一妖女。切莫忘了上次的教训?”
晴天炸雷般,素来冷静的判官蓦然面色大变,眼中的金锭碎成沙,打着如意算盘的指尖指尖一抽,算珠叮叮当当像断了线的珠帘,好个满地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