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竺香凝正从隔间兴冲冲地走了来,手里捧着几件衣裳,笑嘻嘻地说:“这是我的衣裳,跟大少爷成亲的时候做的,都新着呢,柳小姐上里头屋子换上吧……”
正说着,忽见老太太屋里的绣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倒又吓了一跳。她知道不管是哪个屋里有些脸面的大丫头,都没把她放在眼里,竺香凝见了她们就有些局促不安,当下惴惴然搭讪笑道:“绣春姐姐也来了呀,瞧这什么天气,下这么大雨!绣春姐姐身上潮了没有,快拿手巾擦擦头发……”便殷勤地从脸盆架上拿了条毛巾,双手捧着递了上去。
绣春只微微地欠了欠身子,也不伸手接,只待笑不笑地说道:“大少奶奶别忙活,老太太着我来请柳小姐过去,马上就走。”
“啊?去老太太那里呀,那快换了衣裳再去。我留着门,新被褥我也找出来了,一会儿柳小姐只管回来睡就好。”
“柳小姐今儿不走吗?”绣春细眉微微一挑,略有些诧异。她心思极快,立刻觉出这里面一定有事,当下便昂然道:“大少奶奶的衣裳自个儿留着吧,怎好给贵客穿旧衣裳?老太太知道柳小姐冒雨来的,早就备下了新衣裳,咱们过去再换!要是今儿不走的话,老太太肯定会把柳小姐留在那边过夜,大少奶奶早些锁门睡吧”,当下正眼也不瞧竺香凝,便上前扶起柳絮,边冲冯思齐笑道:“咱们走吧,二少爷。”
冯思齐跟柳絮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不知何意,只得跟着她出了屋子,剩下竺香凝一个人捧着衣裳呆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脸的失望,嘴里犹自不甘心地喃喃嘟哝着:“热水都要烧好了,洗一个澡再去嘛……”
冯老太太这边依旧是灯火通明,几位奶奶太太都还在跟前凑趣并未离去。冯柳两人才一进门,四姨娘已经站起身,一盆火地迎了上来,亲热地拉住柳絮的手,上下瞧了瞧,冲冯老太太笑道:“柳小姐自不唱戏以来,这脸上的气色越发地好了,您说是不是?唷,这身上怎么湿成这样?”
冯老太太便冲柳絮招手,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柳絮忐忑地走了过去,冯老太太执了她的手捏了捏,怜惜地说道:“看这小手凉的!”扭头叫人:“绣春,快带柳小姐上后头换衣裳,洗个热水澡,再浓浓地熬一碗姜汤喝下去,可别伤了风。收拾好了咱们娘几个再说话。”
柳絮连忙躬身道谢,讷讷地跟着满面堆笑的绣春往后堂走去。冯思齐见一屋子人突然这般热情起来,更觉不可思议,待柳絮出去以后,才压低声音狐疑地问道:“奶奶您这是……二十号的订婚宴,您可是答应了的,没有反悔吧?”
“这是什么话?这么大的事,岂可儿戏?”冯老太太面色凝重,反问道:“怎么?”
“没事,我只是……”冯思齐顿了顿,转而问道:“父亲没出去吧?”
“在他书房里看帐呢,你找他有事?”苗氏问。
“唔……”冯思齐支吾一声,随便托了个借口,便出门往书房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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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承贵?我不认识这个人啊,是干嘛的?”冯敬亭看着帐本,眼皮都没抬,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
“父亲再好好想想,他是柳絮小姐的爹,也是梨园出身。”冯思齐站在桌子前面,认真地说道。
“柳承贵……”冯敬亭抬起头,嘴里念叨着这几个字,眼神有点茫然,“听着倒好象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来……他怎么了?”
冯思齐本想说“他是不是跟父亲有些积怨?”,话到口边,心思飞快地一转,又改口成“柳伯父说认识您呢。”
“认识我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冯敬亭不以为然地复又低了头看帐,轻描淡写道:“你来就问我这么一句话?”
“呃……”冯思齐沉吟了一下,究竟还是不甘心,索性问了出来:“那柳伯父似乎跟父亲有什么过节,您仔细想想。”
冯敬亭显然受到了些许震动,狐疑地抬起头,“过节?姓柳?唱戏的?”他凝神思索了半天,站起身倒背着双手在屋里慢慢踱着步子,脸上渐渐有些阴晴不定起来,睫毛急速地眨个不停,忽然站住脚问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就是因为柳伯父什么也不说,我才来问父亲。他只是言谈间对父亲……有些冷淡。”
“哦……”冯敬亭长长地呼了口气,脸色恢复如常,又坐回到桌子边,不急不徐徐地摇头道:“一时想不起了。没什么事你就回屋睡去吧”
冯思齐虽有些不甘和怀疑,静默了片刻,也只得暂且应了一声“是”,转身准备离开。
冯敬亭在身后猛不丁又丢过来一句话:“你顺路把你四姨叫过来,就说我有事要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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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洗了澡,换了衣裳出来,小厨房已单另做出了四凉四热一桌精致的客饭摆在偏厅,冯老太太往外推着冯思齐:“想是你们俩孩子都还没吃晚饭?喏,你陪着柳丫头吃饭去,吃完了咱们娘几个商量商量你们的婚事。”
柳絮本性淳厚和善,只道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胸口压着的大石头此时稍稍移开了一些,对冯府的众位奶奶太太们自是更加恭敬有礼;冯思齐却深以为异,心底暗生疑窦。当下两人一起来到偏厅,冯思齐刚将一双乌木镶银筷子递到她手中,柳絮忽然神色大变,霍地站了起来,白着脸低叫道:“天啊,福生!我这死人居然把这么大的事都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当下一边捡要紧的原由说了两句,一边扔下碗就要往外奔。
冯思齐拦住她,略思索了片刻,沉声道:“你先别急。福生只认得春明一个去处,一定是奔那儿了;可那常五爷常去的歌楼舞场那么多,他们俩不一定碰得上——如果真那么巧偏就在春明遇上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要出事也早出了,急也没用。”他看着柳絮面色惨白,茫然无语的样子,便站起身,柔声安慰她道:“你安心在这里吃饭,我带几个人去找福生——说不定他没找到常五爷,现在已经好好地坐在家里了。”
柳絮想想的确如此,只得望着冯思齐的背影离开,自己捧着一颗百般煎熬的心慢慢坐下,双手合什,默默在心中祝祷了一番。腹中饥肠辘辘,看着满桌的佳肴,却哪有心思咽得下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