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屋 > 都市言情 > 谁来言说夜晚 > 第三十章 月亮(二)

第三十章 月亮(二)(1 / 1)

这一天盛宁在检察院也有些心神不宁。李乃军暂时还没消息,但因为悬赏金额设置得高,一直有群众线索传来。公安那边调阅线索附近的监控发现,这人确实还没能成功外逃。

抓捕李乃军可能只是时间问题了,盛宁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看了会儿,接着就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廖晖。他依稀记得昨夜电话里他的状态不太好,兴许真遇上了什么大麻烦。所以结束检察院里半天的工作,他就主动打了电话,约他今天工作之后见个面。

廖晖连着两次摁断了他的电话。直到他发去了一条短信,良久,他才回了一个,好。

地点定在检察院附近的一家轻餐厅。廖晖先到了,独坐在餐厅角落,面前斟着一杯茉莉花茶,正袅袅地散着一缕有质地的清香。

“廖晖。”盛宁喊他一声名字,但廖晖仍稳稳坐在原位,目光空洞,一动不动。直到他近前坐下,廖晖才缓缓抬头,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望着他。盛宁几乎被吓一跳。一直很注重人前形象的小廖总,此刻眼眶泛青,眼泡浮肿,腮边竟还有了一层青青的短髭,荒山杂草一般,疲惫又邋遢。

“你哭过?”盛宁皱眉问。

“没事。”廖晖垂头,僵硬地动了动嘴唇。

“真的没事?”盛宁再次向对方确认。

“一点公司里的事情,我已经想通了。”

“没事就好。”盛宁说,“我很担心你。”

“是吗?”廖晖猛地再次抬脸,四目相撞,他的语气透着不信任,“你知道吗,我们之间通过那么多次电话,我从来不是先挂的那个人。”

只说这一句,他再不说话了。

虽处闹市,但检察院自带威严肃穆的气息,将周遭马路的喧杂也涤荡一清。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透过落地式玻璃门面,可见车流不息,尾部烟气弥天漫地,宛若雾縠。

“昨天夜里,昨天……”盛宁主动开口。对方该是都听见了,他决定为自己的越规逾矩解释一下,可话到嘴边又感别扭,最后只是问了一声,“我们还是兄弟吗?”

“兄弟”两个字终于令廖晖彻底回了神。他没有正经回答盛宁的问题,而是意味不明地说:“我曾仰慕过一轮月亮。”

盛宁皱眉咂摸起这句话,廖晖又继续说:

“无论是天上的月亮,还是水里的月亮,我一直告诫自己,月亮就是月亮,是不该被触碰、不该被亵渎的……”说到这里,廖晖突然抽动嘴角,冷笑一声,“对了,那座狮吼观音,我不要了。”

盛宁只好说:“那我明天就送去纪委。”

“还是砸了吧,”廖晖翻了翻肿胀的眼皮,直勾勾地盯住盛宁的脸,又怪模怪样地笑出一声,“太脏了。”

盛宁再障碍也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他本想再试着解释两句,挽回这段难得的友谊,但对方却冷冰冰地打断了他,他说,你的情人来了。

盛宁回头,果然是蒋贺之的车到了。他立在马路对面,两手插兜倚住车门,笑弯了的一双眼睛像浸透了蜜。太俊了,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会再回头,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他一眼,真的太俊了。

待盛宁坐进车里,蒋贺之一边开车,一边问:“你这位老同学没事吧?”

夜色渐渐下沉,霓虹依次点亮,光与影犬牙交错,这座城市的灯火总令人感到眩惑。

“好像没事。”盛宁仍在咂摸廖晖的反常态度,忆起两人的同窗生涯,他说,“他从来不是那种仗着家里有钱、就对人趾高气扬的二代,他很友善,也很会替人着想。那时候姐姐的舞蹈工作室还没成立,妈妈的治疗费和我后续的康复费用是一笔巨款,我过得很俭省,即使拿到一等奖学金,还是不够。所以他有事没事就请客,还是请全寝室的人,我想应该是怕我难堪吧……”

“看不出来这小廖总这么纯情,我还以为他是个品行恶劣的纨绔。”蒋贺之边听边潦草地应付着。

“第二学期,就有一家叫弘石资本的企业给学校里品学兼优又家有重病患者的学生提供助学基金,我说我以后想当检察官,不会去那家公司工作,不该接受他们的资助,他却劝我说这种金融企业需要打造‘爱才好士’的社会形象,他们的奖学金不拿白不拿。直到大学毕业那年我才发现,其实这家资本与盛域深度捆绑,所谓的助学基金根本就是根据我的条件定向捐赠给我一个人的……”

“算算多少钱,十倍还给他。”蒋贺之胃里泛起一阵酸,这人且比佟温语让他吃味多了。

“他对我很生气,刚刚还冲我发了火,”盛宁顾自叹气,没什么表情地说,“可能他有点‘恐同’。”

“他对你生气、冲你发火不是因为他‘恐同’,是因为……是因为……”蒋贺之几乎失态大笑。他一直以为“情感障碍”即矫情人得矫情病,没想到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他突然急踩刹车将大g停在了街边,笑成这样他没法开车。

“因为什么?”这人笑得莫名其妙,弄得盛宁也有点不爽,便普通话夹着粤语一起说了,“还有你笑什么?我讲错咗咩啊讲错了什么?”

“没有,没错。我也觉得,你那老同学就是‘恐同’。”没必要平白给自己增加一个情敌。蒋贺之转头看着盛宁,越看越觉得自己此生幸甚,于是不分东西南北、罔顾天上人间,直接解下安全带,扑向了副驾驶座。

“我等不及了,我们就在这里好不好……”蒋三少发起情来不分场合,一下就扯开了皮带。

“蒋贺之,你疯——唔——”虽说已不排斥跟这个男人造爱,但当街宣淫,绝对不行。盛宁被吻得说不了话,更感到蒋贺之不是玩笑,竟已脱起自己的衣服来了。情急之下,他吮到一根顶在自己口腔里的舌头,便使尽全力狠咬下去——

咬出血了。蒋贺之吃痛地恢复理智,终于松开了手。他以手背擦着嘴唇,一脸哀怨地看着盛宁。

“回家……”真不知为什么,明明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这么一看你,就惹人爱怜极了。盛宁同样瞪着蒋贺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说,“回家就给你。”

然而回家之后,盛宁就悔了。

可能昨夜里诈伤,没有尽情发挥,蒋队长的真实体力实在惊人。他已经被他操射了两回——是的,他被一个男人操射了两回,此刻腰、膝、臀、腿无一不软,可对方却毫无完事的意思,依然深进浅出,游刃得很。

快感痛感并存,盛宁不愿失态呻吟,从一直紧咬的唇齿间漏出绵软一声:“……得未啊好了没啊?”

健壮的胸膛上全是汗水,蒋贺之附身吻了吻盛宁的嘴唇,问他:“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眼尾红得好似哭过,也可能真的哭了,盛宁用一种委屈的、拉长了的音调说,“但喺……真喺已经好耐啦真的已经好久了……”

“因为怕你听不懂,所以才要更身体力行地告诉你,我有多喜欢你。”他爱他已入骨髓,完全无法自拔,除了昼夜不停地跟他做爱,用性器、用身体一遍遍撞击,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每耍蛮似的狠撞他一下,他都问他,“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可盛宁的眼神惘惘的。他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不理解廖晖为什么从不先挂他的电话。

蒋贺之一直保持着抽送的节奏,忽而又在那紧窒的穴内搅弄起来,认真地再问一遍:“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

敏感点遭到碾磨,盛宁在快意中颤栗,铃口也流出水来,沥沥不止。

身体的反应最不欺人。蒋贺之放缓了进攻的节奏,再次抓着盛宁的手,让他自己去感受。

摸到半软不硬的一根器官,射过两回一时再射不出来,但顶端小孔却不断渗出爱液,很快湿了他的指尖。

盛宁茫然地抬起手,看了看手指沾上的晶莹液体。他一边在蒋贺之的抽插中轻轻摇晃,一边将指尖含在唇间吮了吮,说,“原来是这个味道。”

“狐狸精……”媚死人的狐狸精,偏偏还用一种无辜狠了的眼神望着你。蒋贺之呼吸骤然急促,只觉得胯下之物又胀疼两分。他攥起盛宁的手,将他整根手指都吞进口中,由指根到指尖,细细吮尽了上头的淫液。他低哑地吼了一声,“要我命吗,这就给你。”

抓着盛宁纤细的脚踝,他完全支起上身,连带着身体的重量,自上而下地更凶猛地去撞击他。

一室啪啪淫声,床都死命摇晃,吱嘎作响。

身体几被贯穿,盛宁竭力咬住嘴唇,半睁眼睛,看见蒋贺之腹露青筋,因他激烈的动作,宛如爬藤一般,往上延伸至脐窝上方,往下一直探到两人的结合处。一浪掀过一浪的快感中,他终于再压抑不住,屈从本能地呻吟起来。

可在高潮又临之际,耳边突然爆出轰隆巨响——

床竟然塌了。

处于下位的盛宁猛然坠地,头瞬间疼了起来,一张绯色的脸也一下转为惨白。

“摔疼了吗?”蒋贺之抽身而起,未软的性器就这么脱离了温暖的甬道,他紧张地托起盛宁的后脑,不停地问,“是不是摔疼你了?”

盛宁几近昏迷,双腿早已酥软得无力合拢,眼睛却因头疼难以睁开。蒋贺之立即拾了一件自己的衬衣盖在他的身上,唯恐夜风吹干他身上的汗水,令他着凉。

“不要了吗?”待头疼缓解,盛宁从半昏厥的状态中稍稍醒来一些,见蒋贺之已经穿上了裤子,可裆部依然高高撑起,分明还意犹未尽。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恹恹道,“可你还硬着……”

蒋贺之笑笑,抬手捻了捻手指,意思是可以撸着解决么。

接着,他便侧身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虽然我很想‘爱’你一整晚,但我更想爱你一辈子。”蒋贺之轻轻拨开盛宁额前湿漉漉的发,俯过去吻了吻他汗湿的鼻尖,然后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在他耳边说,“我们还有一辈子,今日做听日做今天做明天做,无分别。”

他们抱得这样紧,以至于他能清楚地感受他的脉搏,听到他的心跳。半晌,盛宁意会地轻轻点头,说,我听懂了。

随着局长李乃军落马,副局长赵刚意识到,自己上位的机会来了。以前李乃军在位的时候,他们正副职之间多有不对付,他也搭不上市长方兴奎这条线,于是他决定趁此机会另攀高枝,目标当然就是新来的市委书记洪万良。

洪万良自珍羽毛,不好亲近,赵刚只好把主意打在了他的亲戚身上。他知道盛域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廖总就是洪书记的亲戚。在李乃军落马前,他就几次三番地托人去请廖晖,但廖晖一直没有答应。

没想到今天对方却答应了。

赵刚喜不自禁,赶紧托中间人把地址发给了他——小梅楼。

这种地方自然是所有男人的温柔乡,英雄到此必气短,铁汉来了也柔肠。但赵刚很快发现,这位阅历不深的小廖总却格外难以被取悦。为他招来的这些小姐,他一个都不满意,嫌这个太黑,那个太丑。有个令赵刚本人垂涎不已的模特不过想给他倒一杯酒,却被他粗暴地一下推开,手中酒杯当啷下落,碎了一地。

来之前廖晖就喝得有些醉了,他恹恹地倚住沙发,眼望面前这些浓妆艳抹的小姐,眼神十分黯然。

赵刚在心里骂了一声“不识抬举”,嘴上却称兄道弟,继续拍对方马屁:“老弟,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只管跟赵哥讲,就是明星名模,这里的梅老板也能给你弄来。”

廖晖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几若不可闻的声音。

“什么?”赵刚没听清楚,赶紧凑近了问。

廖晖的嘴唇又动了动,这回赵刚听清楚了,他说的是,观音。

“小廖总,这、这可不敢瞎说,”赵刚吓了一跳,忙退出三米远,“这……这个真弄不到……弄不到……”很奇怪,这些人作奸犯科时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一旦乞求升官发财了,又都相信了。

廖晖不再说话,把脸朝下埋进了沙发里,呜呜咽咽的,像是哭了。

“哦,我明白了,这是比方吧?”赵刚以为自己悟了,又贱兮兮地凑过去问廖晖,“就是外形清丽悱怨,态度若即若离,特别冷艳特别高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那种是吧……”

这时包厢的大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个一身旗袍、妖妖调调的美人,正是小梅楼的老板娘,梅思危。

以梅老板如今的身家与地位,大可不必亲自出头露面,但盛域集团的小廖总是值得她破次例的。她做了个手势,所有的小姐就都听话地出去了。

梅思危紧挨着廖晖坐下了,她身上一股时浓时淡的梅花幽香,令廖晖骤然清醒。梅思危不比方才那些俗丽的小姐,她年近不惑却艳而不妖,举手投足间,既有江南闺秀的古典气质,又有商界巾帼的凌人气势。她顾自垂眸倒酒,婉然笑道,小廖总,眼下我们有同一个大麻烦。

盛域园区的那场火灾,因给足了掩口费,最后火灾死亡人数确定为29人,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火灾起因也已官方认定,就是那些烧死的工人们违规用液化气罐吃火锅,结果液化气罐意外爆燃爆炸引发大火,酿成惨案。事情解决得还算令各方人马满意,租赁园区的厂老板已被追责,余下的责任就全推在了正逃亡中的李乃军身上。

只有一个人不接受这个调查处理结果,他就是《经济日报》的刑宏。

阵阵幽香中,梅思危将斟了半满的酒杯递给廖晖,对他说,商场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共同的利益,眼下他们共同的利益就是不能让那个“铁血记者”再深挖下去。

提及正事,廖晖终于不再颓丧。他已经恨上盛宁了。他在绝境中向他求救,他却不顾他的绝望仍承欢在另一个男人身下。这股恨意很快转嫁到了刑宏身上。他红着眼圈,恶狠狠地说:“要杀了他吗?”

梅思危却摇了摇头。她说,不知道这个刑宏已经调查出了多少真相,是否已经写好了稿件,听说他还有朋友在明珠电视台工作,那个朋友会不会在他死后继续完成这篇报道?如果这个时候刑宏不明不白地死了,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么一个为民请命的铁血记者是被人灭口的,他所写的那些都成事实了,他本人也成为烈士了。

廖晖不满地问:“又不能杀了,又不能收买,怎么办?等他把揭露旧改黑幕的专题做出来吗?”

梅思危笑意加深,从随身的中式手提包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纸包,将它递给了廖晖。

廖晖皱着眉头问:“这是?”这枚纸包的外观像茶包,他放到鼻端下闻了闻,能闻见一股幽幽的梅花清香,跟她身上的气味相似。

这香气又催迫他想起了盛宁。尽管对他失望透顶,他仍无法不去阴暗地想象,这个难眠的长夜他会在哪里,会干什么,会否在跟那个男人干些什么。

在阵阵梅花幽香中,廖晖的眼里突然胀满了不甘的泪,连盛宁那张在他看来极具神性的脸都蒙上了一层肉欲色彩,令他愈加沉沦,也令他愈加痛苦。

“这是我的独家配方,百试百灵,为它折腰的‘英雄’数不胜数。”梅思危手中的纸包其实是一种迷药和性药的混合物。她将它送给了廖晖,对他微微一笑,“对付那种故作清高的男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毁掉他的清高。”

东躲西藏这阵子,李乃军的日子委实不好过。有监控的闹市他都不敢去,只能暂时藏匿在人迹罕至的郊县,睡那种无照经营的小旅馆,还经常三餐不继。

机场、车站、航运中心,到处是他的大头肖像,白道肯定走不脱了,李乃军又把外逃的主意打到了黑道上。为免泄露行踪,他换了一部新手机,主动给阿德打了电话。

阿德约他在一偏僻的河道旁见面,亲自开车前来。

李乃军拉开车门上了车,还不断以警惕目光扫视前后左右。阿德见他贼头鼠脑、一脸的惊忧与鬼祟,忍不住冷笑一声道:“安心啦,没有警察跟着。”

夏夜寂静,月光如洗,河岸深处,半人高的杂草随风摇曳,隐有虫鸣蛙唱之声,互相牵丝攀藤。李乃军确定了只有阿德一人前来,稍宽下心来,便立即扭头向他哭诉道:“德哥,你替我想想办法,那个什么‘钟应元’根本不是我呀!我前两天联系先前认识的一个蛇头想跑路,可对方二话不说就带人抓我,亏我反应快,没命地跑,否则就真被他们抓着了!”李乃军是真急哭了,他冲阿德撩了撩袖子、掀了掀衣服,身上手上斑斑紫紫,全是摔打的伤痕。

“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晶臣在悬赏抓你,只不过赶上万商云集的洸博会,不能正大光明地通缉你。”阿德点着一根外国烟,深吸一嘴后,将一口呛人的烟雾直接吐在李乃军的脸上。虎落平阳被犬欺,曾经高不可攀的李局长如今也只能忍着。阿德一边抽烟,一边慢悠悠地说,“没想到这位蒋三少玩警察游戏这么认真,老大还一直以为他只是来刷履历,为今后从政做铺垫呢。”

“德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我那些没来得及转移的财产都被冻结了,手头上还有的这些都给你!”李乃军视对方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央求道,“我现在每天担惊受怕,听到一点动静都觉得是来抓我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给我,我也帮不了你。”阿德耸了耸肩膀,一脸的事不关己,“那些小弟我是说不通了,你也别指着从别的路子逃出去,这道上所有人都盼着挣那2000万呢。”

“哼!”眼见自己已沦为弃子,李乃军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怨毒的声音,“那他们就祈祷我别被抓着,我可不会像韩恕那样死扛到底,我被抓的那天就是他们一起落马的时候!”

这话要挟得一点不高明,阿德舔了舔嘴里那口茶黄的尖牙,笑了。

“不过,德哥,还是你够兄弟啊,这个时候了还来见我——”李乃军自己止住了话音,突然感到了不对劲,他们之间没有这样的交情。他转身想拉开车门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只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脑勺。他听见身后传来阿德冰冷的声音:“我也是为那2000万来的。”

李乃军插翅难逃的时候,公安这边迎来了一位重要的案件关联人。

小梅楼的老板娘梅思危终于从北京回来了,还主动上门接受了询问。

询问室里,面对眼前的何絮飞与张钊,她笑容莞尔,落落大方。她说自己刚从北京国家会议中心回来,此次她受邀参加的是全国青年企业家合作大会,与贸促会、国资委的各位领导还有300多名国内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代表共话发展,实在是与有荣焉。蒋贺之与沙怀礼站在询问室那面只能单向视物的玻璃之后,微微细着眼睛,打量着这个女人。梅思危说的都是真的,青年企业家合作大会的现场照片已由官媒登出,她是一众绿叶中最耀眼的那朵红花。

蒋贺之对老沙说:“我们已经调查出,这个梅思危是湖南农村人,本名叫梅小兰,二十年前南下洸州谋求发展,结识了‘新湘军’的老大胡石银,成了他的情妇。我在钟山医院的高干病房跟她打过照面,她当时伪装成了一个护士,应该是去跟韩恕提前串供,好对抗反贪局的审查。”

话音还未落地,询问室里的梅思危居然转头对着只可单向视物的特殊玻璃窗,朝蒋贺之微笑着挥了挥手,好似知道他正在玻璃窗后谈论自己。

她明明已经三十大几,但一张紧致的鹅蛋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笑起来更是眼斜飞、眉似黛,令人如沐煦煦春风。

沙怀礼的手机适时响了。他接起电话,瞬间变得恭谦、谨慎,只听他连连“是、是”,然后就收了线。

“我的老领导,省厅的老厅长。”沙怀礼主动向蒋贺之解释,“退休都三四年了,从没主动跟我联系过,倒为了他这个干侄女给我打了这第一个电话。”

蒋贺之微微蹙眉。他听出来了,这个干侄女就是梅思危。

不一会儿,又一个电话打进了沙怀礼的手机。沙怀礼看看号码,面色一凛,然后接起电话,语气比方才更恭谦、更谨慎了。

“你看,才请来问了两句话,领导们就一个一个地来电话了。”收了线,他扭头看了蒋贺之一眼,叹口气道,“就这点时间,这都已经是第三个了。”

梅思危跟着胡石银在洸州钻营了近二十年,自然认下了不少位高权重的干叔叔、干伯伯,蒋贺之冷笑道:“这就是他们说‘上午抓下午放’‘下午抓傍晚放’的原因吗?”

“不是不抓,你们连个证据都没有,怎么抓?人家也有话说,我在自己的地方招待朋友唱唱歌总可以吧?”沙怀礼又叹气,道,“物证没有,人证也没有,人家可是省内杰出企业家、慈善家的代表,不能但凭你蒋三少高兴,说抓就抓吧?”

蒋贺之无话辩驳。洪兆龙一伙在洸州作威作福多年,那些受害者宁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敢出面指证黑社会。他微微蹙眉,看老何继续盘问梅思危,而所有问题,这个女人都答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主动要求上测谎仪。

老何问:“你认识谢安德吗?”阿德的全名叫谢安德。

梅思危答:“认识。”

老何又问:“我们查到,你名下有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阿德则有一家叫新摩丽的模特经济公司,他虽不是股东或者法定代表人,但我们已经摸排出他就是幕后真正的老板。你们两者是什么关系?”

梅思危道:“商业合作关系。有时我招待朋友,会请他为我找一些垫场的礼仪小姐,他也会带他旗下的一些模特到我这里来做些小小的美容手术,不过我开设臻雅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漂亮点,它完全不是我的主业,也没有盈利的目的,所以每次他带他签约的模特过来,我收的都是友情价。”

老何道:“有人反应,阿德靠那家模特经济公司胁迫一些受骗的女孩从事卖淫活动,你对此了解吗?”没人反应,没人敢反应,这是专案组自己推断出来的。

梅思危淡淡道:“谁反应你们应该去问谁,或者直接去问阿德,我不清楚。”

测谎仪的数值没有明显波动,蒋贺之又细了细眼睛,他发现即使用微表情心理学来鉴别这个女人,她也毫无破绽。

老何拿出一张岑菲儿生前的照片,问:“这个女孩,你认识吗?”

梅思危接过照片看了一眼:“不认识。”

老何又拿出一张杨彩诗的照片,问:“这个呢?”

梅思危还是淡淡地回答:“不认识。”

老何的表情严肃起来:“那我提醒你一下,这个女孩是在针对小梅楼的一次扫黄行动中被我们警方发现的,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眼熟。”梅思危交换交叠的双腿,调整了一下坐姿,微笑道,“我国的刑事诉讼法规定‘重证据轻口供’,我觉得何副队你们还是应该在证人证物上多花点心思,一味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没意思。”

老何被呛得脸色一变,顿了片刻才说:“这个女孩在你的小梅楼里化名为‘杨思偲’,自称已经二十岁,实际上她才只是个十五岁的初三学生,你知道吗?”

“不管什么原因,选择出卖自己这条路,只怕她成年之后会后悔这样的草率决定。不过也不能全怪一个女孩,这更是社会监管不力的过错。我一直认为,现在的家长和学校在孩子面前都过于‘谈性色变’,其实应该多加强对他们的生殖健康教育,让他们从小建立自尊自爱的价值观,提高他们的法律意识。”梅思危摇头一叹,面露痛惜之色,便用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把一腔过错全推到了杨彩诗本人乃至家长、学校和社会的头上。

张钊扭头与老何对视一眼,一下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

“想问问两位警官,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梅思危眼波袅袅一转,指了指桌上的测谎仪,意思是自己已经通过了测谎,她笑着说,“虽说‘以测代侦’不可靠,但我是真的还忙着,我下午跟万良书记有约,还要跟他汇报一下我这次在北京参会学习的心得呢。”

梅思危学医出身,已是难得,没想到她法律功底也很扎实,还能狐假虎威、适时以市委书记的名头向办案人员施压,连老沙都不禁连连称赞:“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呐!”

这个时候,蒋贺之这边的证人终于来了,还是上回颐江公馆的那个陆金融。梅思危身高167,体型体态都与颐江公馆窗口的那个女性身影相似。蒋贺之怀疑梅思危就是那个神秘女人,本想通知陆金融辨认照片,可对方一听,断然拒绝,非要跑一趟公安局、见一回真人。他在电话里说,那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美女啊,当然能见真人见真人了!

“好像有点像,好像又不像,”隔着单向透视的玻璃窗,这位陆老板遗憾得连连摇头,说,“这位漂亮是漂亮,可跟‘聂小倩’还差得远。”

陆金融以前是跟老何联系的,这回也主动要了蒋贺之的联系方式,没见到心中“非鬼即狐”的女神,他悻悻地走了。

蒋贺之也感到失望,按约定在玻璃窗后敲了三下,传递给老何的意思是,没进展,可以放人了。

梅思危走出询问室的时候,盛宁正巧来找蒋贺之交换案子的最新进度。两人刚刚碰上面,便见这个女人莲步轻摇,一晃一晃地走了过来。

梅思危先来到蒋贺之的身前,冲他笑了笑,喊了他一声:“蒋三少。”

蒋贺之立即严肃地纠正道:“这里没有蒋三少,只有祛邪除恶的人民警察。”

显然,邪是她,恶也是她,但梅思危毫不介意,反倒大大方方地表态说:“你们祛邪除恶,负重前行,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公民,更该好好配合你们办案,义不容辞了。”临了,她还不忘提一句令她念念不忘的蒋继之,“我对二少倾慕已久,上回没能见到实在可惜,麻烦三少什么时候也跟二少说一声,小梅楼的大门永远对他敞开。”

与盛宁擦身而过时,梅思危停下脚步,也朝他点头笑了一笑:“盛处长。”

“我们见过?”一阵梅花幽香从盛宁面前拂过,令他的心莫名地、浅浅地动了一下,他把这种异样感觉理解为“眼熟”。

“我以前在你们检察院的宣传片里见过你,一眼万年,希望今夜还能在梦里见到你。”说罢这番有些轻佻的场面话,她便扭动腰肢,蛇里蛇气地走了。

这种步态多半有舞蹈功底,盛宁不禁回过头,一直望着女人摇曳而去的背影。

“怎么了?”蒋贺之问。

“我觉得她有点像我姐姐。”盛宁轻轻蹙眉,“说不上来,可能是仪态气质。”

梅思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专案组没有证据,只能自己卧底收集证据。然而公安那边没有形象、年龄都符合的年轻女性,决定由检察这边出人。检察院里,盛宁动员道:“愿者自己报名,这也是检警协作,共同办案。”

说是自己报名,但要成功卧底模特经纪公司,那自然得具备成为模特的先决条件,简单点说,得是美人。于是随盛处长话音落地,众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向了苏茵。

眼见只只贼亮的眼睛都盯着自己,苏茵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她嘟嘟囔囔地说:“我妈说,公检法中,检察院工作权限最大,工作强度却最低,不用像法官那样对所办理的案件终身负责,也不用像公安那样天天跑一线,直接跟犯罪分子打交道……”

“谁说检察院就不跑一线了?你不是说过你舅舅就是检察官么,你忘了你入职宣誓的时候怎么说的了?”盛宁听出苏茵不想跑一线、入险境,冷脸道,“‘维护公平正义,维护法制统一’,现在就是要你维护公平正义的时候。”

“去吧去吧,这不是夸你呢嘛,不是美女还去不了呢!”叶远也在一边嬉皮笑脸地胡乱帮腔,“如果你这回因公牺牲了,我会替你争取最高级别的抚恤金的!”

“因公牺牲?”苏茵本就害怕和洪兆龙那伙黑社会打交道,一听更要哭了,“我能不能不去啊……”

“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现在组织和上级都让你去,”在盛宁的观念里,公事上就没有讨价还价一说,遂面孔更冷上两分,“你不去,难道我去吗?”

“好像……也不是不行……”这话一下就醍醐灌顶了,苏茵冲领导眨了眨杏核似的大眼睛,拍马屁似的来了句,“论漂亮,这世上谁能有我们盛处长漂亮呀!”

盛宁抬手就给了苏茵一记栗子。然后说,不去就不去了,你回去把检察官入职誓词抄写五遍。

“五遍?这么多——”

“十遍。”

苏茵摸了摸额头,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犟嘴了。

“唷,当上代理局长以后,这官威是与日见长啊。”

说话的人是佟温语,温软的声音透着一股顽皮劲儿,显是已经从项北溺亡的阴霾中走出来了。

谁也没想到,本该在休假中的佟温语居然提前回来了。她还说,苏茵不用去阿德的模特经济公司了,因为我已经去过了。

她用潜藏的针孔摄像机拍下了一份新摩丽公司的模特经济合约,还带回了不少偷拍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阿德和一些上过娱乐节目的小明星、小模特的合影,揽背勾肩,很是亲密。

佟温语说,胡石银不还有一家影视公司么,我推测,这家影视公司就成了他们违法犯罪的背书。阿德的套路应该是利用一些女孩想出名或者想赚外快的心理,对未成年人就先诱骗再恐吓,对成年人就承诺对她们进行形象、气质、才艺能力等全方位打造,但告诉她们还得先通过整容或者美容“提升一下自己”,诱骗她们签下欺诈性的美容贷款合同,等她们发现真相时已欠下了巨额的高利贷,只能心甘情愿地被小梅楼里的那些客人玩弄了。

盛宁接过合同,不禁皱了皱眉,阿德他们很巧妙地把高额的贷款利息写成了女孩若未成名须偿还的“营销费”“公关费”等等,这份合同甚至都不一定够得上法律意义上的高利贷合同,只能作为补充证据,而不能单单凭它向阿德他们追责。

佟温语继续说:“不过我还打听出来,这家模特经济公司才成立不到三年时间,应该是阿德他们与时俱进的结果,可能更早的时候,他们是以酒店或者制衣厂招工的名义诱拐年轻女性卖淫。”

盛宁道:“洸州是座打工城市,有很多典型的两代民工家庭,譬如杨彩诗,她很小年纪就随父母来洸州打工,经过十余年的努力艰难扎下根来,却仍被困在了社会的最底层。像杨彩诗这样的女孩还有很多,而不法分子正好就利用了她们的懵懂未知和急于改变命运的心理。”

佟温语安慰道:“洪兆龙这群人确实非常精明和狡猾,不过我相信,随我们越查越深入,他们总有彻底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盛宁闻言点了点头,又对佟温语道:“师姐,我以为你还要歇一阵子,没想到,你已经一个人做了那么多。”

佟温语却笑笑说:“不是一个人做的。”

盛宁疑惑地问:“还有谁和你一起?”

“老项啊,他在天上陪着我呢。”接着,佟温语就念出了四个数字,81、120、428、1012。她说,“你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实心比谁都细,知道这是什么数字吗?81是调账81次,120是120份讯问笔录,他整理过428册正副卷宗,承办过1012份各类法律文书……这是他去世前告诉我最新的一个数字。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经手的不是一个案子,而是一个人的人生,是国家和人民的财产安全。’所以每承办一个案子,他都会认真记下一笔,保证不会发生一起冤假错案,不会出现一起办案安全事故。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连带我那份儿,将这个纪录延续下去,我要跟老项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盛宁静静望着佟温语。说这番话时的佟温语时而微笑,时而挑眉,总之,特别活跳、耀眼。他欣慰地点头,对她说:“你现在这样特别好。”

佟温语转头看看盛宁,用一种调皮极了的眼光冲他上下打量:“你现在也特别好。我怎么觉得一阵子不见,你气色都好了,是被什么滋润成这样了?”

“哪有。”盛宁垂眸,以长长睫毛遮蔽对方的咄咄视线,轻声反驳。

所幸一阵电话铃声及时打破了这份尴尬。

办公桌上两部座机,一部由总机转接,一部则专属于侦查处处长,平日里很少作声。盛宁将那台专属于自己的电话接起来,只听了对面说了两句话,一张脸便骇然变色。

电话是从一家二甲医院打来的。对方先是很客气地问了他是不是检察官盛宁?认不认识杨有禄和杨彩诗这对父女?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喟然一声叹息,说,他们出事了。

在跑800米前,杨彩诗就觉得自己不太舒服。不是姨妈,因为还没到来姨妈的时候,但肚子就是疼得厉害,比姨妈还疼。

她疼了有阵子了,时轻时重的。她猜想可能是某种妇科疾病,便不敢告诉任何人,自己去药房偷偷买了一点药,强忍着。

“彩诗,你怎么啦?”朋友见杨彩诗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赶紧叫来了体育老师——就在朋友去叫体育老师的时候,她已疼得蹲在了地上。

体育老师见惯了这些不肯跑800米的女孩子,抄着手,垂着眼,不耐烦地说:“中考成绩可是包括体育分的,多一分能甩开多少人?你现在偷懒不练,是不想上好高中了?”

杨彩诗有一个大学梦。她早在心中对自己宣布,她要上最好的高中、考北方的大学。最好可以考去北京,或者考去更北一点的城市,比如哈尔滨。她听说,哈尔滨是一座冰雪之城,洁净而恢弘,没有洸州的嘈杂闷热,更没有阿德与洪兆龙。她还要带着老父一起远走,别人提及故土,都道“明月何时照我还”,而她只有永别的决绝。

想到自己的这个梦,杨彩诗忍住剧烈的腹痛又站了起来,她对朋友惨淡一笑,说了句“不要紧”,便来到了跑道上。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她奋力向她梦中的北京和哈尔滨跑去。

刚跑出100米,一股鲜血便从女孩腿间流了下来。

体育老师看见了跑道上的血,以为杨彩诗是姨妈来了,赶忙吹响口哨,同时大喊着叫她停下。一些跑慢了的同学也看见了血,像殷红凄艳的梅花,随女孩奔跑的脚步一朵一朵地溅落在跑道上,他们都停了下来,对杨采诗的背影大声叫喊。

但杨彩诗一声也没听见,她已经跑疯了,那可是她梦中的哈尔滨啊!

在接近第一圈终点的地方,杨彩诗终于倒了下去,一倒下就再没能站起来。她的脸色先是由白转青,继而变成死一般的灰,她不停地战栗、抽搐,像风中一株被摧折的小花。

满地的血,好像全身的血都从她的两腿间流了出来。

体育老师大惊失色,赶紧拨打了120。

为尽快将女孩送上救护车,体育老师一把将她贴身抱起。但杨彩诗似乎对这样的接触十分排斥,它触发了她最深刻的梦魇,昏迷中她仍喃喃地哀求:别碰……别碰我……

老师与同学们尽了最大努力挽救这个女孩,可惜还是有些晚了。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气,说,这个女孩被植入节育环的时间太早了,随时间推移不断变形甚至断裂的节育环一直在子宫腔内摩擦,最终刺穿而出,引发了大出血。如今已经造成了严重的宫腔感染,必须立即摘除她的子宫和卵巢,术后她也需一直服药,直到正常女性绝经的时间。

赶到医院的杨有禄噗通就跪在了地上。他哭着对医生说,她才十五岁啊,十五岁的她人生才刚刚开始……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望着病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儿,想到十五年前她嗷嗷地来到人世,那么洁白无暇,那么纯真可爱,杨有禄泪如雨下。他当然知道罪魁祸首是谁。阿德三天两头前来骚扰,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只要陪一点笑脸、吞一只蟑螂,对方就会满意。他没想到他们竟然对他的女儿犯下了这样的兽行。

忍了半辈子的杨有禄决定不再忍耐。他要为女儿向那群畜生讨回一个公道。

他离开医院,回到云吞面店,找到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划拉两下,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杨有禄知道这个时间阿德多半和他的手下在附近一家小馆子里喝酒。于是他提刀上门,见阿德果然在场,二话不说便扑上去,照他的头就劈下一刀。

阿德正酒酣耳热,忽听见耳畔一道迅烈的风声,及时侧头闪避,但左边耳朵还是被削掉半只,登时血流如注。紧接着,杨有禄的第二刀又劈了下来,阿德反应快,一下将桌上一锅热汤掀在了他的脸上。

“畜生!我砍死你!”不知是热汤损坏了视力,还是杨有禄自己杀红了眼,只见他双眼布满狰狞血丝,对着无人的空气狂舞菜刀。他疯了一样地喊,“畜生!我砍死你!畜生!我砍死你!”

捂着流血的耳朵,阿德彻底暴怒,一脚当胸飞踹,当场就踹断了杨有禄的两根肋骨。断骨瞬间如尖锥般扎进肺部,手中菜刀呛啷落地,杨有禄口喷鲜血,仰面倒了下去。眼前一片浊与黑,他还伸手摸索,想捡起菜刀跟对方拼命,但阿德已经骑跨到了他的身上。他泄愤似的、一拳一拳地砸向他的脸,边打边恶声嘶吼:“你再骂?”

杨有禄却难得的有了不讨饶的骨气,挨一拳就骂一声“畜生”。直到路人报警,半死不活的他被抬上了救护车,嘴皮濒死地颤动着,细细一听,却仍是一声接一声的“畜生”。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都不确定自己是救了个人,还是救了一坨烂肉。这还是脸吗?砸碎了的鼻梁已经陷进肉里,脑门上还嵌着一颗半黄的牙。

所有人都看见杨有禄抄着菜刀劈砍阿德,街上的监控也拍得清清楚楚。阿德刚被请进局子,洪兆龙的豪华律师团队就出动了。他们指着阿德被削掉的半只耳朵,巧舌如簧,认为在那样极端危险的情境下,阿德的生命安全受到严重侵害,不采用暴力手段便不足以制止杨有禄的罪行,因此阿德的行为连防卫过当都够不上,不用承担任何刑事责任。

果然上午抓,下午就放了。

杨有禄早年丧妻,独自抚养女儿长大,而唯一的女儿此刻也还躺在医院里,医生无法联系上他的其他亲人,只从杨有禄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染着血的外卖单页,于是他拨打了上头那个电话。

检察官盛宁的电话。

杨彩诗刚刚摘除了子宫和卵巢,还不能下地,但听见了护士间的窃窃私语,于是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护士们一把擒不住这个病弱的女孩,只能看着她光着脚,疯疯癫癫、踉踉跄跄地跑在了医院的走廊里。

在另一层楼的病房门口,杨彩诗见到了昏迷不醒、血肉模糊的杨有禄。她听医生说,她父亲肋骨骨折合并叶肺挫裂伤,同时存在胸腔积液和气胸的并发症,还有鼻骨粉碎性骨折,额骨粉碎性骨折,累及眼眶、颅底……医生不断往外冒一些专业的伤害术语,听得杨彩诗不禁一愣一愣地想,这能是被人打的吗,这该是被车撞了吧?

和她父亲看到她受伤害时的状态一样,她感到天塌地陷,感到这个世间再无一丝光与暖。她软倒在地,熔尽的烛一般,放声痛哭。

痛哭中,杨彩诗听见身后有人靠近的声音。她回过头,仰起脸,透过朦胧泪眼,看见了上回见过一面的那位检察官。他也同样垂目看着她。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可能也噙了一点泪,这种悲伤恻隐的眼神令他看来性别模糊,像悯人的仙子。

这个眼神给了杨彩诗最后一丝希望,她终于决定为自己、为父亲反抗一回。她努力地支撑自己站起来,流着怎么也忍不住、流不尽的泪,说:检察官同志,我要报案。

和专案组推断的还不完全一样,这个可怜的女孩既不贪恋美丽,也不妄图成名,她只是体恤年迈辛劳的老父,想靠拍广告照片赚一点钱补贴家用。头两次拍照,确实挣到了一笔钱,而这笔钱也让她渐渐卸下了心防。然后在第三次拍照的时候,她喝下了一杯拍摄者递来的花茶,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以后,发现不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甚至还被阿德他们拍下了过程中的视频和照片。奇怪的是,她明明早已不省人事,可这些照片却显示出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是她自己做出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下流动作。

“阿德他们拿这些照片要挟我,让我去小梅楼‘接待’一些他们重要的客人,他说,如果我不听话就把这些照片散布到我的学校去,还说如果我敢报警就杀了我爸爸……”

在极端的恐惧、羞耻与无助下,她只能顺从阿德,乖乖就范;而在第一次来了月经后,她又被阿德带去了一家叫臻雅的医美妇科机构,被迫安置了节育环。

女孩的遭遇听得两人都心情沉重,默了半晌,蒋贺之才拿出了一张照片——这是他从市政府门户网站上直接扒下来的,洸州市领导班子的集体合影。他指了指照片上一脸憨笑的沙怀礼,问:“你说你‘接待’过一些重要的客人,其中有这个人吗?”

病床上的杨彩诗虚弱地摇了摇头,表示,没见过。

蒋贺之暗吁了一口气。他虽不喜老沙的鸵鸟作风,但这段日子的接触也令他发觉老沙并未完全泯灭天良,他不希望自己看走了眼。

想了想,他又指了指照片上的李乃军,问:“这个人呢?”

杨彩诗仍是摇头。

“那些曾经侵犯过你、伤害过你的人,在这张照片上吗?”问出这句话的盛宁其实是忐忑的,如果那人真在这张照片上,他没有把握自己能将对方拉下马来——即使以玉石俱焚的姿态。

而在他心神不宁间,杨彩诗已经点头了。

蒋贺之与盛宁同时紧张起来:“谁?”

在一众西装革履、眉慈目善的男人中,杨彩诗准确指认了段长天。

杨彩诗不愿出镜,蒋贺之便只开了录音,让她详细讲述了自己被胁迫、被侵犯的经过。然而眼下她的身体极度虚弱,没说一会儿话就面色青白,喘息急促,被医生要求着休息了。

两人告别女孩,离开医院。坐在车上,蒋贺之问盛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盛宁没出声。

“她看上去很不好,我建议,无论下一步打算怎么做,都得等她身体好些再说。”为免阿德再生事端,蒋贺之顾自说下去,“洸博会还没结束,公安这边调不出人手保护他们父女俩的安全,我打算安排晶臣的保镖守在这里。”

盛宁还是没出声。

“我们根据佟检提供的线索,又找到了两个可能与彩诗遭遇相同的女孩儿,如果她们都能站出来指证阿德,彩诗的证言就不再是孤证,也就没有‘孤证不能定案’这个说法了。可别说说服她们出来作证,就连见面聊两句都很难,她们和她们的家人一听说来人是警察,就立即紧闭大门,哭叫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蒋贺之轻轻叹气。

盛宁终于开口,轻声道:“她们只是太害怕了。”

“这是那两个女孩的资料。”蒋贺之摸出一只信封,递给身旁的盛宁,“成年的那个叫夏瑶,未成年的叫高雪卉。”

盛宁掏出信封里a4大小的材料,看了一眼附在上面的女孩的照片,年纪看着很小,细碎的额发甚至都软软的,像婴儿的胎发。

这个女孩也跟杨彩诗一样,白净秀丽,也长有一双羔羊般凄楚的眼睛。

接着他读出了上面的文字。

“高雪卉,莲华区新田镇泰平村,1993年8月出生,13岁……”盛宁闭上眼,抬手捂住了右侧的耳朵,他在会催发强烈痛苦的耳鸣声中,慢慢吐出两个字,“……畜生。”

蒋贺之原本还想调节一下沉重的气氛,说上些诸如“你看,现实跟电视剧演的还是不一样,这回率先倒下的是你们的检察长——”这样的玩笑话,然而他很快就看出盛宁的状态不对劲,便不忍再逗他,只是腾出一手握住了他的手,问他:“你怕么?”

交握的两只手传递出令人安心的力量与热度,盛宁的耳鸣也随之缓解了。

阿德上回的话许真许假,彩诗的指证就算彻底坐实了。然而要把自己的顶头上司、还是政法系统的高官拉下马来,想来是件难如登天的事。盛宁沉着脸,思忖许久,说了一句:“不知道。”

这时,车载支架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三师弟”,“三师弟”就是沙怀礼。蒋贺之专注开车,无暇旁顾,便直接摁下了免提。

扩音的话筒里传来老沙急切的声音,他说,李乃军自己投案了。

李乃军主动投案了,可他人已经傻了。

刚到晚高峰时段,在逃重大刑案嫌疑人李乃军就出现在了洸州市公安局的大门口。

市局的门卫人员最先认出了这张逃犯的脸。他赶紧打电话通知了负责此案的刑侦支队二大队,当何副队带着张钊匆忙赶来时,却一眼看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一幕——

李乃军歪着头,斜着眼,拖着一条看上去像是残了的腿,正穿过隔离花带,一瘸一拐地向着他们走来。他的右手似乎攥着一封信,但手指连同小臂抽搐得十分剧烈,像个帕金森晚期患者。

人到了眼前,何絮飞喊他一声:“李乃军。”

李乃军木着张脸,没有应他。

何絮飞想了想,又改口喊道:“李局长。”

李乃军终于有了反应。他转了转眼珠,也动了动嘴角,但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混乱语声,话音未落,倒先垂落了一道晶亮的口水。

何絮飞试着从他手里将那封信拿过来,但李乃军攥得极紧,非得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使劲掰开。打开信封一看,他发现这竟是李乃军亲笔的一封投案自首书。

人虽混账,字倒是凤舞龙飞,挺漂亮。

何副队调了市局附近的监控,见是一辆黑色桑塔纳将已经沦为傻子的李乃军送到了市局门口。查了一下,不出意外,套牌车。

李乃军的这封自首书交待了他的全部犯罪事实,他承认杀害情妇岑菲儿并藏尸于颐江公馆、承认贪污了长留街第一阶段的数亿拆迁款、承认串通了洸州监狱那位已经被拘起来的监区长准备灭口韩恕,甚至根据他自首书中交代的埋尸地点,公安们在一处生活垃圾处理站的水泥地底下,用电钻、铁锹挖出了两具尸骸——两具尸骸都呈现出一个屈膝下跪的姿态,双手连同双脚一同被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条,颈上缠着电线。

经与少年盛星来进行dna检验比对,确认正是长留街失踪了十一年的老村支书盛冠松和他的妻子。

再加上第一阶段的洸博会圆满结束,参展企业数量、国内外访客人数和意向成交额均创下了历史新高。

于是新案告破,沉冤得雪,百姓恪命守道,经济欣欣向荣。

为了解案件详情,洪万良特意将公检两家的一把手召来了他的大院,与市长方兴奎一起,听他们汇报情况。

沙怀礼惯常地不先开口,垂头默坐,且由段长天唱了段儿“独角戏”。可段长天此人睚眦必报,又兼暗地里与洪兆龙那伙黑社会勾连已久,一开口便是对盛宁的一通攻讦——

“现在的年轻人太急功近利,只奔个人前程,不顾发展大局,是一心一意搞事情、造大案,恨不能一步登天,把我们这些老同志都拍死在沙滩上。”这话其实是挺险恶的。刘邦杀韩信,曹操斩杨修,但凡领导,尤其是权力中枢的领导,都不会喜欢太过锋芒毕露的下属,这是亘古不变的人性。

“段检察长是说专案组那个叫盛宁的小伙子吧?”洪万良疑惑道,“可当初不也是你一力举荐,希望由他担任反贪局代理局长的吗?”

“是啊,是我向领导们力荐由他担任这个代理局长的,可哪想到我老段从检这么些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这个盛宁啊,确实有点能力,但太喜欢出风头,有时省里来拍检务宣传片,他也是争着抢着要第一个上——”

“那个宣传片我看过,”没想到洪万良看过这则宣传片,听了这话不仅不恼,还颇赞赏地说,“小伙子长得真精神啊!这才是中国检察官应有的形象。他是中山大学的吧,我听说宣传片一出,中山大学法学院的报考人数较往年翻了将近三番,青年学子们都以成为检察官为荣。”

“形象那是没话说,别说洸州了,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位形象这么出众的政法人员。”段长天编派人的词儿是一套一套的,又说,“可再好的形象架不住他心术不正呐,不愿闷声做实事,就想敲锣打鼓地引起上级的注意,这种急于求成的心态,这种功利冒进的政绩观,时间长了,是会引发大问题的——”

沙怀礼听不下去了,按说以前这类的话他也听过不少,但都没像今天这般令他如芒在背,不吐不快。他破天荒地主动打断了段长天,道:“我觉得段检察长有点言过其实了,那位盛处长我在工作上接触过一阵子,很踏实的一个小伙子,不说兰心傲骨吧,也绝不是那种贪功冒进的人——”

“老沙这是看上人家了,”段长天怕由老沙揭了真相,赶紧打诨道,“你女儿是不是成年了,想招盛宁当女婿?”

“段检察长,您就别瞎开我玩笑了,我女儿还没毕业呢——”

沙怀礼还想再替盛宁辩两句,一直没出声的方兴奎此刻终于出声了,他说:“万良书记,我能不能说两句。”

“兴奎市长,有话你就说吧。”洸州最大的两位领导都“相敬如宾”,老沙也不敢再胡乱插话了。

“万良书记,我们和霍尼韦帝的战略合作协议就差一口气了,霍尼韦帝计划将它们的中国总部设立在洸州,后续还计划设立生产工厂、研发中心和产业培训基地等,预计年营业收入5年累计不少于500亿元、创造就业岗位18万个,还会吸引大量人才流入,为其它世界500强企业落户洸州起到表率作用。您能想到吗?这次洸博会上,人家ceo居然特地问到了李乃军的案子,问的我是后背直冒冷汗,就怕因一案而把这些外商投资企业都吓跑了啊!”霍尼韦帝是全球最大的非政府能源公司,总部位于美国德州,业务覆盖石油炼化、生物科技、可再生能源等多个领域,正计划以“与政府合作”的形式进入中国市场,是多个城市竞相争抢的“香饽饽”。顿了片刻,方兴奎又笑笑道,“有些小同志做事过于极端,可能初心是好的,但咱们洸州也不是邪山恶海嘛,太阳都有黑子呢,一些工作上的瑕疵、一些人员任命上的失误,我认为没必要揪着不放。”

洪万良听得连连点头,待方兴奎把话说完,也一锤定音了。他说,这件案子就到此为止吧。

“我跟省领导汇报了洸州这边的情况,他们的意见也是一样的,由市里牵头,召开一个针对803案的总结表彰大会,时间就定于9月18日,也是希望这些受了表彰的政法青年们勿忘国耻,再接再厉。”虽说案子已经定了,但洪万良还是表示,他想在表彰大会上见见盛宁,不仅他想见,连孙冉英孙书记也想见见这位年轻能干的反贪局代理局长。

沙怀礼小幅度地动了动嘴皮,还想再试着就“是否定案”争上一争,但洪万良书记的一句话又把他噎回去了。他板下脸,问他:“沙局长,我还没请教你呢,为什么要派蒋贺之同志涉险?”

“请教不敢当,不敢当……”老沙只好又拿出那套敷衍省领导的话术,憨笑着说,“这次是蒋贺之同志主动要求深入险境、为民锄奸的。蒋贺之同志那可是‘一颗红心’的好同志啊,他是勇担使命的‘先行官’,是人民财产的‘守护者’……”

“行了行了……”洪万良没听他这番不着调的话,直接挥手表示“表彰大会得重点表彰蒋贺之同志”,事情就此拍板了。

走出市委大院,段长天对沙怀礼在会议上明显偏帮盛宁的态度不满意,眯了眯眼,阴阳怪气道:“还是你老沙自在啊,别人当官是‘对上尽职,对下负责’,你只要把一个大少爷哄好就行了——”

“那还是比不上有些人,不光要对领导拍马屁,对某些不法分子,那也是撅着舔啊。老段,同仁多年,我劝你一句,当心,别把自己舔进去咯!”怼完之后,老沙猛然发现原来怼人也不太难,不仅不难,还挺爽。于是他转动转动脖子肩膀,哼上京腔小调,神清气爽地走了。

段长天虽在老沙那里吃了瘪,但回到检察院,他还是说一不二的第一把交椅。他把盛宁单独召来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说,因为犯罪嫌疑人李乃军主动投案,803案已获上级领导批示,全案侦查终结,即日召开总结表彰大会。

“李乃军主动投案明显是替他人背锅,他可能是在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被迫写下的自首书。”盛宁冷眼看着这个人面兽心的检察长,尽量不露出过于激烈的个人情绪,“李乃军不仅脑部受了重创,血液中也检查出丙咪嗪和镇痉宁这类抗精神失常药物,这两类药物短时间、大剂量地服用就会导致药源性痴呆,还有可能引起幻觉和精神错乱。”

“可能是境外的人蛇组织想抓李乃军时对他下的手,不是都有街边监控拍到那些人追打他了吗?”跟当初项北的溺水事件一样,这些明显的疑点仍被段长天刻意地无视了。他甚至还立即倒打一耙,责怪盛宁道,“谁让你和那个蒋三少自作聪明地‘悬赏2000万’,弄得黑道一片沸腾,李乃军变成这样,都是你们的责任!”

“可在颐江公馆的黄金上提取的那枚指纹也不是李乃军的,杀人藏尸的只怕另有其人。”

“那些黄金在搬运过程中当然会沾上指纹,有什么稀奇?”段长天说,“再说杀人藏尸也不归你管,反贪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那么对于终结侦查,沙局没有意见?”杀人藏尸只归公安管辖,盛宁将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蒋贺之口中“还未完全泯灭天良”的沙局长身上。

“你还不了解他么,老沙就是头一个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的。现在公安、检察乃至市委市政府,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结果,你一个人是犟得什么劲儿?是怕不让你这个代理局长转正?”段长天阴恻恻地看了盛宁一眼,又慢条斯理地说下去,“你也别太着急了,你这个代理局长肯定是转正不了的,但你毕竟还年轻,前途无量嘛。”

意料之中的结果,盛宁淡淡地说:“我不稀罕。”

“虽然这个局长你转正不了,但这件案子该记的功劳还是会给你记上的,”既然领导点名要见盛宁,段长天就不得不想办法把人哄来,他又换上一副亲人些的口吻道,“9月18号的总结表彰大会你可不能缺席,领导点名要见你呢。”

盛宁看了段长天一眼,嘴唇微启,却只是不咸不淡的两个字:“不去。”

段长天一愣,继而斥道:“你说什么?”

“既然领导们都接受了这个调查结果,我无话可说。”盛宁一点面子不给,不给段长天、不给洪万良、甚至不给省领导。他直接站起身,平静而有力地说,“但我不接受,我不会去的。”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段长天恨得直磨后槽牙,然后看了看手表,阴悒的脸色突然又好转起来。

还未离开检察长办公室,盛宁的手机适时响了。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当着段长天的面接起时,对方倒主动发话了:“接吧,也许是你家人出事了呢。”

说完这话的段长天垂目喝了一口茶,还陶醉地闭了闭眼睛,一脸胜券在握的笃定。

盛宁一下感到不安,赶紧接起了电话——

“盛处长,我如果没记错,你姐是跳舞的吧?你说跳舞的人就靠两条玉腿颠倒众生,要都断了,多可惜啊。”他听出这是阿德的声音,这人居然敢在工作时间往检察院里打电话,“还有你妈,虽然老了点,但皮肤还是很不错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盛宁感到自己全身血液逆行,眼眶发烫,两耳轰鸣。

“让你去你就去,别自恃清高,给脸不要脸。”阿德最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就收了线。

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垂落,盛宁转头静静望着段长天,与他近距离地对峙。

“前阵子我偶然在街上看见尹老,他提前退休以后,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拎着茶壶,日子过得可真逍遥啊!”放下手中的茶杯,段长天起身来到盛宁跟前,如长辈般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既亲切又慈蔼,“其实你也可以学学尹老,这么不忿,这么不满,为什么不辞职呢?以你这样的形象,当什么检察官啊,去拍电影不好吗?”

《红楼梦》舞剧全国巡演的第三场武汉场还没开始,盛艺就出了车祸。她与舞团里跳黛玉的那个女孩结伴逛街,谈笑风生地走在横道线上,却被直闯红灯而来的一辆机动车撞倒了。且据目击群众反映,肇事的不是武汉本地人,倒操着一口粤地口音。

所幸只是脚踝骨裂。盛艺还想轻伤不下舞台,但导演为她的后续康复着想,临时启用b角,安排舞团其它团员护送她回了洸州。

母亲甘雪那边也发生了“意外”。

护工阿姨突然接到了一条说她“孩子出了车祸”的短信,内容言之凿凿,连她孩子的姓名、住址、学校、班级都说得清清楚楚。她赶紧离开禁用手机的病房,给孩子学校打去电话,反复确认之后这才意识到是虚惊一场。然而当她回来时,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男人走出甘雪病房的背影,而病床床头也多了一只署名为“阿德”的花篮,还是吊唁祭扫用的那种黄菊花白百合花篮。

这样晦气的花篮令人不安,联想到自己收到的离奇短信,护工阿姨赶紧联系了盛宁。盛宁调了医院监控才发现,阿德虽头上裹着纱布、脸上戴着口罩,但显然根本没想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就是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探病”的。

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见,病床上的甘雪眼睑浮肿,双目紧闭,她戴着氧气面罩,单薄如纸的身体插遍了粗粗细细的管子。阿德进入病房后,俯身便向甘雪靠近,先摸了摸她的脸,接着又将自己的脸凑向甘雪干瘪的胸部、平坦的腹部,一阵贪婪闻嗅,还摇头晃脑的,露出一种陶然其中的姿态。

他清楚地知道哪里是监控探头,大大方方地对着镜头打了个招呼,接着他指了指病床上的甘雪,又对着镜头,做了一个“啪啪啪”的秽恶手势。

为母亲受到的侮辱,拄着拐杖的盛艺放声痛哭。她扑进弟弟的怀里,不停地央求着:“宁宁,我们不当这个检察官了,好不好?”

报警抓不了阿德,他能以一声“来复查耳朵顺便探望病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种感受就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你却对喂你苍蝇的人无能为力。盛宁抿严了双唇,一手轻轻拍慰姐姐的肩膀,一手慢慢攥紧了拳头。最近头疼和耳鸣频频发作,他忍耐痛苦,缓缓地闭了闭眼睛,但姐姐的哭诉声已经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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