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 2)

娘子叹了口气,道:“你无故遭此灾祸,谁还有心吃什么。官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和虞候去喝酒,却被麻倒了回来?樊楼乃是东京第一等的酒楼,难道还能像荒郊野外的小店一样害人么?”

林冲心中一阵气恨,一股又酸又苦的滋味在胸膛间升了起来,并且弯曲回绕着辗转纠缠,就像一条蛇一样,但对着妻子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敷衍了两句,道:“可能是那酒不好,不知怎的过卖端上来给了我们。反正我也无事,娘子就不要再忧心了。天色已经不早,你我安置了吧。”

张氏娘子见丈夫如此说,知道他不愿多讲,便贤德地不再追问,脱了衣服又吹熄了蜡烛睡在床上。她这一天又惊又怕,早已十分疲倦,现在见丈夫已经好了,便再也支撑不住,过不多久便沉沉地睡去了。

林冲已经睡了一个下午,这时再也睡不着,本想下床走动走动,又不好吵了娘子,只得僵躺在那里眼睁睁直瞪着黑漆漆的床帐顶。今天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奇峰怪路让人难以料想,自己活了三十五岁,也不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事,高衙内那日明明看上了自己的娘子,现在为什么要和自己讨好?高玉那颗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自己一个年过三旬的壮汉他居然也有兴趣,峰回路转把目光从自己娘子身上放到了自己身上?

最可恨的是陆谦居然还帮着他给自己下药,若是没有鲁师兄路过酒楼将自己带回家,那两人一定会将自己重新扶回雅间,只说是扶醉人回去醒酒,哪个敢拦他们?雅间靠墙壁的地方有一张软榻,本来是给饮酒的人休息的,高衙内那时便会将自己放在上面,做他想做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被剥得像一头待宰的公猪一样横躺在上面,高玉那贼子则赤身裸体地压着自己操刀屠割,变着花样尽情玩弄,林冲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身上一阵恶寒。可怜自己一世英雄,若是落到那步田地,林冲真不知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林冲脑仁儿上一跳一跳地疼,胸口的热血一阵阵涌起来又退下去,便如同海潮反复冲刷沙滩一样,这事的主谋是高玉,若按林冲以往的性子,便该狠狠收拾他一番,但一想到高玉的身份,他所有的怒气便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全都蒸发了,一腔恨意全都转到陆谦身上,口中磨着牙不由得低声骂了出来:“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称兄论弟,今日倒来害我!”

林冲一直辗转到后半夜,这才慢慢睡了过去,到了第二天早上,对殿帅府只推身子不舒服,提了解腕尖刀便去寻陆谦。到了太尉府前巷内陆谦宅门外,只见大门紧闭,里面静悄悄一丝儿声音皆无,仿佛连院中树上的鸟儿也被吓得不敢言声,草丛的虫儿也不敢叫了一样。

林冲在门前转了几圈,连连打门,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的庭院中竟似传来了回音。林冲心中暗忖,这厮倒是跑得快,居然躲起来了,定是躲到太尉府去,料定自己不敢到那里拿他。

这时旁边一道门打开了,隔壁出来了一个老叟,头探出门外,身子还缩在门内,看着林冲道:“教头找虞候么?他昨晚便没有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教头再休要打门了,我家房梁上的灰都掉下来了”

林冲一看,原来是陆谦的邻居申伯,便微一欠身,道了一声“叨扰”,眼看着申伯关了门自进去了,他却也不离开,仍是在陆谦门前巷口兜来兜去,就像豹子在兔子窝前巡视一样。

到了中午,林冲终于回了家去,一进门便看到鲁智深正从里面出来。

鲁智深见了林冲,立刻高兴地说:“林兄弟,你可回来了!俺今日来你家看你,可巧你出去了,本来正待要走,恰好你回来了!”

林冲看到他,满心感激地说:“师兄不要走,不是今日师兄来寻我,我也要去找师兄,我们且在家里喝几杯!”

张氏娘子见丈夫留智深吃饭,忙亲自下厨做了四色菜肴,又上了一碗鱼汤,烫了两壶好酒给他们兄弟畅饮,然后见丈夫似乎有事情要和智深说,便避去了内室。

林冲举起酒杯道:“师兄,昨日幸亏你救我,否则林冲一世的名声便就此污了!师兄乃是救了我一命!”

智深一口把酒喝干,道:“贤弟,我也是奇怪,天子脚下青天白日的,你又是个汉子,别人迷你做什么?樊楼可不是这样的地方!我因为连日来不曾得见兄弟,心中着实想念,昨天便进城来寻你,哪知经过樊楼的时候,正好看见你跌跌撞撞地下来,像是吃醉了酒,我一搭手,你就倒在我怀里了。我本来还以为你是心中不痛快,所以才喝醉了酒,谁知道见你两只眼闭得死紧,竟像是中了迷药,兄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冲长叹一声,道:“师兄,不必多说了,总归是林冲命犯小人,遇着这场灾祸,今后我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智深一皱眉,道:“贤弟为何吞吞吐吐,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么?我把你当亲兄弟一般,若有什么事,你只管对我说,若是有人欺你,我定帮你去厮打!难道还是那高衙内么?”

见林冲面色一变,智深陡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拍了一下大腿,道:“定然是他!我就说昨天看到楼梯上有两个人追了来,其中一个细长身量的小白脸恍惚在哪天见过,现在一想可不就是那高衙内?那天他上马离开的时候我略略望见一眼,现在再一想,就是那个淫滥无耻之人!他将你迷倒要做什么?莫不是还在图谋你家娘子?”

林冲脸上立刻有些发白,酒也喝不下去了,坐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智深见他这个样子,更加断定了心中所想,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怒道:“那厮到底想要如何?难道想把你迷晕了放到太尉府里,让娘子自己过去领人?那岂不是羊入虎口?真真好歹毒的奸计!林兄弟你放心,洒家这就去太尉府门前守着,只等那厮出来,俺跟着他到了僻静之处,狠狠捶他一顿给你出气,也让他知道害怕,今后再不敢找你的麻烦!”

鲁智深说完提起禅杖就要走。

林冲心中一惊,方才的怒气暂时也顾不得,连忙站起来狠命拉住智深,道:“师兄高义我明白,但高衙内又不曾真的做了什么,你若是去打他,倒显得我们理亏,他回头到开封府一告,衙门里遣人捉拿,师兄这块头身量甚是显眼,可不是一拿就着?那时我夫妻在东京也住不得了,天下茫茫又不知该投奔何处。我晓得师兄是一心为我,但还请师兄暂时消消气,俗语云‘退一步海阔天空’,又云‘小不忍则乱大谋’,看在恩相面上,我也不好为难他的儿子。”

智深被他死拉活劝地硬是按在椅子上坐了,见林冲无论如何不肯让自己为他报仇,智深也觉得气闷,道:“贤弟,我本来看你是条好汉,敢作敢当,再不受人气的,可奈何就是怕了那高太尉?这般缩着头委曲求全,枉费你一身好功夫!况且你什么都要忍,又要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林冲无奈地叹息道:“师兄说的是,林冲也觉得自己窝囊,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我好歹作着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走出去也有两分脸面,若真的万事不顾地痛快一时,今后又该如何?难道去落草?就算深山草泽中也讲究个先来后到,难免结党分派,林某一生刚正,再学不来那些,在那山寨之中岂不是也不舒心?还枉担了个贼名,再不得见天日。所以小弟如今只有忍,忍过这一时也就好了,谅那高衙内也没长性儿,一直找我的麻烦。”

智深听了也觉得没有太好的路子,只得恨恨地说:“兄弟你休要想得那么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你防来防去,百密终有一疏,只怕抓住个机会便让他害了!”

林冲苦笑道:“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小心谨慎,高衙内是个浮浪之人,过得三月两月也就忘了。”

智深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道:“但愿如此!兄弟休怪,这酒哥哥实在喝得太闷,再喝不下去了,哥哥回菜园子里去了,在那里耍一回禅杖倒还痛快一些!”

说完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林冲带着三分羞愧送了智深出去,回来便看到娘子伏在床上正在痛哭。

林冲立刻慌了,忙问:“娘子,你这是为何?因何如此伤心?”

娘子抽泣着说:“官人,我刚刚都听到了,都是我给你惹祸,高衙内背靠大山,人多势众,我们怎么斗得过他?这一次还险些伤到了你,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该如何是好?莫若我们出去躲上一阵,过了这一阵的风头再回来?”

林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了一会儿摇头道:“娘子莫忧,高衙内这一次倒不是冲着娘子,只是一时不服气罢了。我那禁军教头的职位虽不是很高,但也极是抢手,若是我无故请了几十天的假,只怕差事不保,他处也难以觅得这般丰裕的事做。东京居大不易,难道你我二人要吃糠咽菜过日子?如今少不得权且忍他一忍,待过了这段风浪也就好了。娘子莫担心,这件事再摊不到娘子头上。”

第四章林教头风月太尉府4

太尉府中的后院内,高玉正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床前站着两个心腹之人,一个是富安,另一个赫然是陆谦。

高玉恨恨地瞪着富安,骂道:“都是你出的好主意,你找来的那麻药不是说让他一喝就倒吗?为什么还让他走出了那么多路!眼睁睁被个大胖和尚劫了去,到嘴的鸭子就飞了,让人空欢喜一场,好不丧气!我的林冲啊!”

富安的獐头鼠脑一缩,委屈地说:“我明明和江湖好汉买了最厉害的迷魂散,那人说即使是一头牛也麻得倒,哪想到林冲竟然比牛还强,居然连楼梯都下得去,真不愧是衙内惦念的人,着实厉害!”

他这一记马屁拍得高玉甚是舒服,陶醉地晃着头道:“那是自然,本衙内看上的岂是一般人可比?连麻药都麻不倒他,真是好壮健的身子,若是衙内我压在他身上,那可得有多带劲儿?可比跟女子交合有味儿多了!”

富安见他不再责怪自己,连忙再拍上几句以图把自己的主子奉承晕掉:“妙极妙极,衙内您若是骑上豹子头那匹悍马,看着他在您身下扑腾,可却怎么都脱不出您的胯下,那滋味儿可真像喝了烈酒一样,千万分的过瘾!”

高衙内两眼发亮,眼前的幻想让他的魂儿都要飞了,痴痴迷迷地说:“林冲身上的肉一定是凸起来一块一块的,那天我摸了他胸口,硬得像块砖一样,若是光着身子压上了他,不知是何等美妙滋味。可恨啊可恨,那天我们本来就要得手了,却被那贼和尚捞了去,不知林冲竟然有这样的朋友,可是大大的棘手!富安,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那和尚便心里发慌,总怕他伤着我。唉,林冲这一回定然更加恨我,听说他这几天都拿着一把刀子在外面转呢,我连日来都不敢出门,生怕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子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妈呀,太吓人了!”

陆谦见他脸色泛白,心中又好笑又鄙视却又有些发苦,脸上却仍是一片恭敬,皱眉叹息了一声,道:“衙内何必害怕!那林冲是个知法度的人,他上一次又不曾失身,哪能真用刀子捅人?我与他自幼相交,最了解他不过,他虽然功夫好,却不会杀人的,抓到了我顶多痛打一顿,若是见到衙内,连您一根手指头都不会动的,总之是小人倒霉。可惜我们俩二十几年的交情啊!如今他连日在我门前转悠,我怕他打,一时也不敢回去,真是‘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高玉见他脸色郁闷,也有了些同情之心,便安抚道:“陆谦,你为我出力,本衙内自然知道,等我得了林冲,定然好好谢你,让我爹提拔你作个有权势的主官,也不枉了你为我鞍前马后地效劳。”

陆谦一听,脸上的抑郁马上转为喜色,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衙内提拔!若能得蒙太尉重用,陆谦定然誓死效劳!”

高玉倚在床上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旁边富安一听,眼里也放出光来,谄笑着道:“衙内,我为您出谋划策也不少了,若是事成,您能不能和太尉说说,让我也……”

高玉斜着眼睛“嗯?”了一声,道:“怎么,你也想弄一身官皮来穿穿?”

富安连连躬身点头,道:“是啊是啊,衙内,在衙门里干事多威风啊!前呼后拥,人人见了都得赔笑行礼,还多有钱钞,我家几代人都是白身,我若是能穿上一身官服,那可就是鱼跃龙门了!”

高玉懒懒地一笑,道:“切!你想的可真不错,可就是心大了点儿!你和陆谦比?陆谦自幼读书,什么《春秋》《史记》当真读了好几本,你听他说话,没几句就能拽文,什么杜鹃斑鸠的,做官倒或许真能成个样子,你一向不学无术,就仗着三教九流的馊主意多,要是当官还真未必撑得起那个架子!既这么着,你非要做官干什么?衙内我多多给你钱,你又是我的心腹,宰相门前七品官,谁还能小瞧了你不成?你就乖乖跟着衙内我混吧!”

富安脸上一副牙疼的表情,咧着嘴道:“好哩我的衙内!您要压什么人,小闲儿就给您按着他手脚,保管让您舒服畅快!您只要别忘了小闲儿的鞠躬尽瘁就行!”

高玉道:“忘不了!只是如今这事怎处?大好机会被他跑了,我心中就像滚油在烧一样。”

富安拍着胸脯道:“衙内放心,都在我身上!我们下次再找他别的朋友,引他到家里去喝酒,里外两层门都锁了,重重地下了蒙汗药,看他还能挣扎得起不能?”

陆谦皱眉道:“只怕不妥,林冲为人精细,只怕下一次再不肯吃亏,他又武艺高强,还是个有职事之人,想要威逼用强也不能够,衙内若真安心要长远得他且无后患,只怕要太尉帮手。”

高玉苦了脸,道:“我爹爹只为我成日不务正事,已经说了我几次,我干的这些事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哪敢让他帮忙?那岂不是要给他骂到一头狗血?”

陆谦微微一笑,道:“衙内多虑了,太尉只有您这一个儿子,金山银山堆出来的独苗,平时只为怕衙内伤了身子才稍加规劝,哪曾当真恼了衙内?林冲全副家当前程都在殿帅府,就像在太尉手里捏着的蚂蚁一样,我们且让太尉摆布他,只要使一成的力,衙内便能得十分的好处,岂不是轻松便宜?”

高玉略有些害羞,道:“这事我可怎么去和爹爹说?”

陆谦笑道:“衙内不用自己去说,您只要越病越重便好,其他的事都由我和富安来办。”

太尉府中高衙内果然病得一日重过一日,每天只吃一碗粥汤,眼瞅着就瘦下去了,每日里长吁短哼哟唉哟,整天只在床上挺着装死尸,高俅连着给他请了几个太医,开出的药高玉却都不肯吃,在床上翻来覆去只顾哼哼。

这天高俅在殿帅府办公,心中放儿子不下,特意差了一个得用的老都管到宅子里看视儿子,还叮嘱道:“老侯,你且看看我那孽障心中到底爱的什么?我总觉得他这病来的蹊跷。”

侯都管领了命来到宅中,进了高玉的卧房,看到高玉头上扎了一块白绸帕子正躺在床上哼唧,脸上又黄又瘦,倒似比昨天又瘦了一圈儿,头发花白的老都管赶忙扑上来拍着床叫道:“我心肝宝贝的衙内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太尉在前面坐衙也不放心你,特为让我回来看看,衙内你这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弄得病骨支离,瘦成一条条了!”

高玉掩面哭泣道:“老侯,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可惜我爹生养我二十年,我不能孝顺他老人家,自己就要先去了,你告诉我爹,让他别替我操心了!”

侯都管大惊失色,道:“衙内,您这话儿是怎么说的?您是金尊玉贵的一个人儿,太尉府中的金山银山将来都是您的,要什么得不着,偏偏往绝路上去?别人若是投了这么个好胎,那可是十世修来的福分,还不尽着这一世好好受用?哪能撒手就走!衙内你和老奴说实话,到底为的什么?”

高玉面朝里躺着只顾哼哼,却不肯说话。

这时陆谦和富安悄悄从旁边过来,轻轻拉着侯都管将他请到外面僻静处。

侯都管斜着眼睛问道:“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成日引着衙内不学好,地上的东西不要,非要天上的,这次又是弄的什么鬼?”

陆谦微微一笑,说:“老都管英明!衙内此番不为别的,乃是日思夜想着林冲,为了这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枪棒教头害了相思病,衙内是个痴情之人,百般无计得他,心中好不烦恼,肾阳上亢心火灼烧,这才弄虚了身子,看看便想到绝路上去了。如今衙内焦躁已极,我们虽是定了一条计策,但若是没有太尉帮忙也是不能成事,若不能得了林冲,只怕衙内的性命休矣,眼瞧着已是拖不久了。”

富安在旁边帮衬道:“想那林冲平日自负英雄好汉,好好和他说他哪肯依从?上一次下了药也被他逃脱了,衙内好不气恼!回来思想一番再没有别的路,只好劳动都管说动太尉,好歹将林冲送到后宅安慰衙内。我二人一番帮衬谋划没有别的心,都是尽忠报国,一心为了太尉和衙内!”

侯都管嘬了两下牙,道:“衙内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原来纨绔得还算正常,如今却玩儿得越来越邪了,都是你们这起人带歪了他。他若看上别个还好,林冲那虎狼之躯也是好骑的?别没吃着肉却被野兽抓伤了!”

陆谦笑容展开,从容地道:“老都管尽请放心,林冲此人我所深知,只要面前还有一条路,他绝不会如此冲动,只要太尉不断了他的后路,他纵然再刚强,也终归会磨平了性子,略花些功夫便能让衙内一偿所愿。”

侯都管咂着嘴道:“若真能像你说的那样,这件事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尉收拾林冲便像一反手按死一只蚂蚁一般,只要那林冲不要凶性发作伤了衙内便好。”

陆谦忙说:“不是按死是按倒,老都管千万别会错了意!”

“老汉自然知道,只是那林冲一条硬汉,经过这件事不死也是半残了。好了,老汉这就去回禀太尉,你们两个小子可要把计策定好,别出什么漏子,衙内的千金之躯可损伤不得!”

富安狗腿地紧跟了两步,谄媚地笑道:“老都管放心,那林冲若是不依,就只管捆了放到衙内床上,他纵然号称豹子头,难道真的比豹子还厉害?就算是真是一只花斑豹,捆住四爪也挣挫不得,衙内要插他的屁眼儿还不是随便抽插?”

侯都管皱了皱眉,道:“粗俗,真是粗俗。你们两个好好等着回话!”

高俅办完了公事回到府中,正在书房喝茶,侯都管便过来了。

“太尉,老奴都打听明白了,这件事是如此如此……总归要得林冲!”

高俅一听,登时便恼了,道:“实在胡闹!他从前今日丁家小姐明日李家娘子,后日又是天香楼的翠翠姑娘,我都不和他计较,如今怎么弄起男人来了?林冲不比别个,他多少总是官身,又有一身武艺,不是那么好制服的,若是要他娘子倒是容易一些,只要将他害惨了,他或许宁可壮士断腕舍弃娘子奉与我儿,但现在那孽障是要林冲自己的身子,他但凡有三分烈性,就万万不肯答应,纵然一时捆绑着屈从了,他若是动了心思暂时忍下来,留在我儿身边,将来总是个祸害。玉郎又是个没心眼的,只知花天酒地玩乐,对着个看顺眼的就迷糊了,让我怎么放得下心?真是奇怪,玉郎从前也见过林冲,从没见他有半分动心的样子,这一次是着了什么魔,竟突然钟情起来了?”

侯都管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道:“太尉不须忧心,老奴也见过林冲几面,那林冲不像是个能豁得出去的。陆谦与他打小儿的交情,最是知道他,也说他不是轻易走极端的,只要我们在他前面吊一根骨头,让他有个盼头儿,这林冲想来也没那么难弄。虽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可谁但凡有一条生路还肯自己往刀口上撞?更别提林冲那个诸事稳妥之人,他是万不肯冲动的。衙内从前对林冲未曾动心,这一次不知怎么突然天雷勾动地火,忽然看对了眼儿也是有的,衙内天性多情,突然就喜爱上了,这就全靠太尉给办了。陆谦和富安那两个家伙说已经有了主意,要面禀太尉,太尉可要见他们一见?小衙内可眼巴巴地等着好消息呢!”

高俅冷笑道:“和玉郎混在一起的人能有什么好主意?左右不过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好的事情都能给他们办砸了,还不如我们两个计议。”

侯都管笑道:“太尉如今高高在上,便看不上那些市井街头的玩意儿,其实蛇虫鼠蚁也有他们的用处,那富安虽是个混混,倒也是一肚子坏水儿,出的主意都接地气儿,陆谦更不是寻常帮闲可比,我看他斯斯文文的,是读过书的样子,倒有点茶肆里说书先生讲的三国里面司马懿的风度,着实又狠又辣,若是太尉用得他好,将来许是还能办许多事呢!”

高俅想了想,道:“还是不行,这事我得亲自问玉郎一问,这孽障生生要玩儿断我的命呢!”

第五章林教头风月太尉府5

悬挂着锦帐的卧房内,高玉蒙着头一长条躺在床上,还扭来动去不住地哼哼。

高俅推门进来,床前伺候着的陆谦富安忙给太尉施礼。

高俅看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们二人这几日辛苦了,且到外面休息。”

陆富二人答应一声便出了房,也不敢走远,就在房前的院子里闲看花草,只有老都管在房内伺候。

高俅站在床头,低喝一声道:“玉郎,爹爹来了,你还在这里装神弄鬼挺尸做什么?也不与爹爹见礼说话,真踏实作个起不来的痨病鬼么?”

高玉听了高俅的斥骂,立刻一掀被子,腾地一下翻身坐起来,张开两只手臂一把抱住高俅扎着玉带的腰,一张雪白的脸紧贴在他的锦袍上,哀嚎道:“爹爹,你快快救我!儿子要没命了!”

高俅噗嗤一笑,道:“谁要害你来?是有人谋财害命,还是贼人栽赃陷害于你?你万事都和爹爹说,爹爹自行文发去开封府交待!”

高玉张大了口愕然片刻,这才嚎啕道:“爹爹你又耍我!你明知我是看上林冲,百计不能得他,这才病倒在床上,哪有什么旁人要害我?就算旁人有意图谋,也得畏惧爹爹的权势,遮天大伞下我怕什么来?只是有求不能得,人生一大苦也!”

高俅坐在床上,缓缓地道:“终于说出实话来,这几天装神弄鬼好不磨人,你不肯直言,看来还有三分羞耻之心。林冲是个男子,你为了他寻死觅活,好不招人耻笑!虽然说‘抢男霸女’,终究霸女的时候多,抢男的时候少,一个硬邦邦的男人能有多少滋味?他又是个禁军教头,不比平头百姓,若是你看上个卖货的、读书的,悄悄运了来府里倒也使得,过些日子弄够了再给些银钱打发回去,似林冲那人却怎么摆弄?你这头小鹿还想压老虎?只怕他一瞪眼,便吓软了你的!”

高玉钻在父亲怀里不住拱来拱去,撒赖道:“爹爹,万事休说,我就是要林冲!他敢瞪我,我就把他的眼睛蒙上,他敢咬我,我便把他的嘴堵上,若是敢挣扎,四肢便都拴在床上,他还能怎的?爹,我整天想着那威武汉子,心中好不火热,若再不能成事,我的骨头就要被烧化了!那林冲就在您手里掐着,只要您动手,还不是手到擒来?您就帮儿子一把,将他放到我的床上,我但能和他过一夜,也是偿了平生夙愿,这一世也不白活了!否则儿子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高俅微微一笑,道:“你的平生夙愿可真多,我记得两个月前刚了却一件的。你只一味逞性,浑不顾他人死活,我看那林冲倒是个好的,做事精细谨慎,本事又不差,这些个教头里面他乃是数得着的人物,难道只为了你欲火焚身,便要摧折了他?上只因要回护藤萝,倒伤了紫荆树。”

高玉一听有门儿,一条细长身子在高俅怀里又拧又扭,如同绞股的麻糖一般,连声叫道:“儿子哪里会伤了他?只不过要他陪睡罢了,这也值得多说?他和谁睡觉不是睡,偏偏和我睡倒像是损伤了他似的!我又没说不让他当教头,他要干什么只管干去,回头爹爹再升他的官职,升作个总教头罢了,又耽搁他什么?好像让他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高俅噗嗤乐了出来,指点着他的额头,道:“我把你个不学无术的,凡事看得恁地容易,合着夜间你用小棍儿戳林冲的屁股,白天再让他拿着棍子给军汉们演练,倒是两不耽误!天黑后要他委曲求全,天亮了再重当一条好汉,你当林冲是演戏的,可能够马上变脸!林冲那人虽有一腔抱负,却只肯直中取,不肯曲中求,他若是贪慕富贵倒是好办了,让老侯说与他听,他自然应承,现在这样可是为难,难道只为了你的私心,便要罔顾国法?可惜了林冲啊!”

高玉见父亲眼看着松动了,便搂着父亲的颈子愈发撒娇耍赖,道:“他有何可惜之处?又不是什么‘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过是个枪棒教头罢了,爹爹哪里寻不出这么个人来?我看街边上多有人卖解,一条花棒使得也好看,爹爹若缺人教枪棒,便唤了那起人来好了,就让林冲一心伺候我!”

高俅更乐,道:“你把军营里的事当做什么?随便一个卖艺之人花里胡哨怎能和林冲相比!罢了,我虽可惜林冲,但谁让你是我的儿子,总不能让你白白想死了他。莫在我身上再蹭了,弄得我一身鼻涕眼泪。”

高玉立刻蹦了起来,破涕为笑道:“您可真是我的好爹爹!爹自然要为着儿子,若那林冲是您的儿子,您也就不帮着我得他了!爹爹赶快,儿子等不及了!”

高俅笑着对侯都管说:“让那两个小子进来吧,这种事还真少不了他们。”

林冲在陆虞候家门前一连寻了三日,连一只老鼠都没逮到,一股气便也懈怠了,想到那日智深恼恨离去,心中放不下这个兄长,便出城去找鲁智深叙话。两人在菜园子里铺上酒菜,一边吃酒一边讲论武艺,谈得高兴了,便轮番施展器械拳脚,各自进益不少。林冲是好武之人,每日演练武艺倒觉得心胸开阔起来,把之前那件事都放慢了。

这一日林冲邀智深到城中游玩吃酒,两个吃够多时,在街上闲走,不知不觉来到阅武坊巷口,瞥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还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

林冲已经有酒了,再加上正和智深讲论得高兴,一时便没有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

那汉子侧目瞅着他们走过去了,转过身迈步吊在两人后面,如同缀着的线儿一般,大声痛惜地说:“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

林冲却只顾和智深走着,眉飞色舞正说得入港,浑未听到身后的话语。

那人见前面那两条肥鱼不住脚地走,似乎也有些急了,紧跟在后面抻着脖子叫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林冲这一下可听清楚了,立刻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看。还没等他问话,那男人便在他面前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日头下映得明晃晃的夺人眼目,刀光反着阳光竟刺得林冲顿时一眯眼,脱口说出:“好刀!将来看!”

男子将刀递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两个人不由得都吃了一惊,智深赞道:“果然是把好刀!瞧刀身上这许多雪花银纹,也不知是经过了多少次锻炼才得来的,只怕是千锤百炼。兄弟,你可要买么?”

林冲今日也是合当有事,被智深几句话说中心思,心中愈加发痒,抬头对那卖刀人道:“你要卖几钱?”

汉子咬牙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

智深在一旁笑道:“这倒是不错,还未等人讲价,他自家直落三成。”

林冲道:“若论你这刀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

智深在旁边咂嘴,暗道往常看林兄弟倒是个忠厚之人,没想到讲起价来竟如此老辣,直砍一半。

这时只听那汉子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一千五百贯总要给我的。”

林冲摇头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宝刀虽好,没个人认识也是枉然,若是不卖与我,你就是在这里站上三天,也没有别人出这大价钱买一口刀,旁人只道三十文买一把菜刀,也切得肉,切得豆腐。”

那男人满脸悲怆地叹了一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一文也不要再少了我的。”

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师兄,你在这茶肆里坐坐,小弟给他取了钱便来,我们再吃些茶食说一会儿话。”

智深笑道:“你得了这口刀,还有心和我说话吃点心?只怕一双眼睛一颗心全在刀上,恰如新婚之夜一般。洒家且回去看看菜地,明日你我再相见。”

说完大踏步转身去了。

林冲摇头一笑,心道鲁师兄虽然是出家人,说话却还是俗世中人。于是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

那汉道:“乃是小人祖上留下的家传宝刀,因为家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

林冲道:“你祖上是谁?”

那汉跺脚摇头道:“相公休问,若说时,辱没杀人!”

然后揣着银两转身便走。

林冲见状再也不问,自回房中捧着新买的这把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看了刀背又看刀刃,然后再看刀柄,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却不料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如今我且不说,待日后慢慢和他比试。”

他看了一阵刀,忽然又想到那卖刀之人,一下子便想到他那身旧战袍上面,想来那人也是名将之后,家中才有这样的宝刀,只可惜英雄失时,不得伸展凌云之志,就像这宝刀蒙尘,若非自己买了,好悬要明珠暗投。

又想到那人满面风霜,尘黯征袍,蹉跎了这些年仍未有出头之日,将来也不知要如何,祖先的声名过了几代直到如今竟渐渐消磨了,再没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威武壮烈,何其悲哉!那人祖上到底是谁?莫非是五侯杨令公么?杨家将是擅长使枪的,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宝刀。

他念头一转,想到自己与他相比,娇妻美眷,家业充裕,虽称不上高官厚禄,倒也自在美满,与那落拓的名将之后相比起来却是庆幸得很了。

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吃饭时也捧着刀看,夜间将刀挂在壁上,这一夜都未曾睡好,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便躺不住了,未等天明便起身又去看刀。

用早饭的时候,娘子见他满脸喜气只是拿着刀看,也为他高兴,抿嘴笑道:“这刀真的这么好么?军器铺也有卖刀枪的,往常你去街上,从没见你夸过什么刀剑好,哪知昨日买了这把刀,倒像是得了龙宫的宝贝一样。这刀果然好么?我且拿去到厨下试试刀,刚好早上买的活鸡!”

林冲开朗地笑道:“娘子又拿我作耍,这乃是与人比试武艺的刀,却不是用来杀鸡宰鱼的,所谓‘割鸡焉用牛刀’,这把刀一向不得志,切莫再屈着它了!”

娘子嫣然一笑,两人谈谈说说用过早饭,林冲便去校场教习武艺。

他出门后,娘子走带墙边抽出那口明如秋水的钢刀,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抬手又放回鞘内,轻轻地说:“总算扫净了晦气!”

林冲接连几天在外面与同僚相处都甚是融洽,满面都是笑意,浑不似之前阴沉着脸,如同要下雷雨一样。

与他同事的王教头便笑着问:“林教头近日好气色,对人总是带着笑,莫不是有了什么好事?你捡了财宝了!”

林冲点首致意,道:“也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买了样称心的东西。”

“什么好东西让你乐成这样?锦缎么?银壶么?”

林冲笑道:“是一把刀,锋利得很,亮得能照见人,实在让人心爱。”

王教头道:“这把刀落到你的手里,倒是恰得其所,俗话说‘宝剑赠与烈士,红粉送与佳人’,像林兄这样的人物原该配一把宝刀。早就听说高太尉有一把宝刀,不知比之如何?”

林冲道:“我虽无缘得见太尉的宝刀,但想我这把比他的也不差。”

两人说着哈哈大笑。

第六章林教头风月太尉府6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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