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很大,我听到我宽大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抬起手把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不然它们总被风兜着往我眼里扎,痒刺得有点恼人。
风大是因为我站得高,毕竟我此刻正站在屋顶上。平日里,小鱼总盯着我,让我安稳待着。但今日特殊,她早已不见了踪影。因此我即便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耳边也没有一如既往的唠叨声。
我叹口气,下意识摸了摸小腹。
远处的火把在夜里显得极亮,火光连成一片,让我产生了那处已经被火点燃了的错觉。
不过应该是没人去烧的,毕竟查抄又不用损毁房屋。
我又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和哭泣求饶的声音,还有官兵的呼呵声。
即便心知这些人最终会被放走,但我此刻心里仍旧有些惴惴。
为她们也为我自己。
毕竟虽同被无名无分地收在后院里,但我是真真切切的怀了孩子的,而那些人没有。
因此她们尚且有生还的可能,而我近乎是要非死不可了。
大儿子赵景知还在我脚下的房子里,大概是因为醒来之后没见到人陪在他身边,正在哇哇大哭着。其声音之大,我站在房顶上都能听到。
肚子里揣的这个是小的,还不知性别,只听赵英川说过,若是男孩我便自己留着,若是跟我一般体质的亦或者是女孩,就送到赵荣裕身边去。
我原本是连大的带小的都不想要,不过见了赵英川哀婉又决然的眼神,我便选择了沉默。
左右也不是养不起,反正也是我自己的孩子,养着就养着吧。
但一想,我又不是自愿怀孕,凭什么要好好生下来。
虽这么想着,但隐隐之中,又似是认了,只认真祈祷着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男孩。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
毕竟肚子里这玩意和赵景知都是逆贼赵英川的孩子,兴许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更别说小的了,都得完蛋。
这么想着,想到最后竟是笑了。
赵英川啊,你不爱我,亦不恨我。却一关我,就关了五年之久。
眼下大儿子已经三岁,小东西在我肚里也有了三个多月。
明明我们曾只是青梅之谊,你却害我至此。
我竟要与你这个不相干之人同生共死。
真真是,恶心得让我想吐。
我愈发清醒地看着院外,等着手执火杖的人闯进院内来宣判我的死刑。
其实也蛮有趣的不是吗?
我堂堂浚王世子,有朝一日是被当做广进王的家眷赐死的。
而且我连向皇祖父申诉都不敢。
现在尚且能低调死去,若是被皇祖父知道了,怕是要怀着羞愧被赐死。
我慢慢往前踱步,试探着死亡的界限。原来我也清楚,现在唯有一死,方能落个清净——清净吗?也或许可能清净不了。
若是我能死个面目全非倒还好,若是人死了,脸还能被人看出来,那死也没个清净。
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现,我拿出匕首来。
这是赵英川临走前给我的,他给我时所投来的视线,现在回想起来分明有些意味深长。我原以为这是给我防身用的,原来不是。
原来不是。
我这次是真的笑出声。
赵英川!
我咬着牙暗暗发誓。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若是不管不顾,恣意妄为,兴许我都不会这么恶心。
但他分明把一切都考虑好了,甚至也想明白该让谁在哪个节点牺牲什么。
这算什么啊?赵英川?
你凭什么?
纵是如此想,那颤抖着拿着刀抬起的手,也逼近了我的脸。
赵英川,我最爱惜的,便是这张同赵思轻一般的脸了。
但你要我亲手毁了它。
我吸了吸鼻子,狠下心来对着我的脸狠狠落刀。
也就是在那时,一颗石子击在刀上。我握刀的手劲本来就不大,因此那刀在半空中旋转着飞起,朝着我身后快速飞去了。
我愣住,一时弄不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手被震得发麻。
身前传来熟悉的香味,随即是一声吐息。
“思满,为何想不开?”来人握着我虚虚举着的手,不知是他还是我,在轻轻地打着摆子。
我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面前的人像极了我的思轻,又不像是我的思轻。
一母同胞,我们自刚刚出现在母亲肚子里,就已经认识了。
向来是我看他就好像看我自己。
思轻也说:思满,若是我们分开时你想我了,就去照照镜子。你看,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但是,但是——
我好像已经同他长得不太像了。
他已然成为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棱角分明,高大结实。
而我已经因为怀孕哺乳变得柔和丰腴,我唯一比他宽大的地方是臀部,那里因为积攒了太多的肥肉而变得臃肿肥腻。
若说我是哪一刻最恨赵英川,那想必就是此时此刻。
我需要抬起头来才能看到的思轻,他长大了。而我已经被禁锢在刚刚被囚禁起来的岁月里,又成为了一个我不想成为的女人。
我被捉进后院时没有哭,得知自己怀孕时没有哭,生下大儿子时没有哭,得知自己怀上二胎时亦没有哭。
我不是不想哭,只是不想流泪给赵英川看罢了,又或许是不想显得自己很柔软很悲惨,所以才一直强撑着不肯落泪。
而在意识到我和思轻长得不像了之后,我终于是哭了。
思轻啊……
我已经被他人给改变了。
我已经不是你的双生兄弟,也不是你的思满了。
我颤抖着嗓音,轻声说道:“赵英川人呢?”
我知道,我一边问赵英川的事一边哭,他肯定会误解我。
很好,你就误解我吧。
果然,他僵了一下,声音艰涩。
“他,已经被收押了,新皇下令择日处斩。”
新皇?
赵思轻感受到我的疑惑,耐心解释:“皇祖父今晨已经驾崩,临去前留下遗诏,宣,德王继位。”
德王,赵荣裕。
我的心紧了紧。
只觉得荒唐可笑。
别人不知,我倒是知道,赵英川苦恋赵荣裕多年。
到了最后,他却将死于赵荣裕手下,也正好是应了那句造化弄人。
不,当是恶有恶报。
我抽出自己的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似乎是将死,我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稍微理解了赵英川所想。
他的孩子,若是不是男儿,便送到心上人手边,留给他做念想。
不能是男儿,怕徒留疑窦。
女儿可以,双性人也刚刚好。
可惜啊,我低下头,赵英川,你不能如愿了。
再次抬起来,我脑中一片清明。
“思轻,我们是兄弟对吗?”
说着,我把手按在他嘴唇上,阻止他发声。
“我和我相公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怕是见不到太阳了。但是请你务必……”
我哽咽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到死也不敢吐露心声。
“照顾好我们的大儿子……”
给你留个念想。
“我要跟我相公,一起去了……”
说罢,我往后一仰,直挺挺地向后坠去。
五年前。
我和赵思轻打小就跟赵英川认识。
虽然我们年岁差不多,但赵英川照辈分来说,又的的确确是我们的亲叔叔。
不过既然年岁差不多,总归方便我们玩到一处去,基本上七日一小聚,半月一大聚,闲话正事也说得比较多。
就是辈分在那摆着,如果惹恼了他,不论谁对谁错,到底都得是我们挨数落。
啧。
毕竟从小认识,我对赵英川的了解不可谓不深——说难听点,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赵英川,名字听起来有几分像那么回事,似乎是在夸耀这天底下的河山在英明如他手下发扬光大。皇祖父可能是对他有点期待,但不多,于是稍微意思了意思,取这般名字。
就是他那个人的德行怎么都配不上他的名字的。
小心眼也就罢了,要命的是还特别好色,但凡看上的,不管男女,都得搂进后院里,不管天黑天亮,照旧是旱路水路混着玩。
唯一的优良品质是会挣钱且花钱大方,因此主动爬他床的人也不少。
但是,他竟把注意打到我兄弟头上。
是的,他竟然把注意打到我那芝兰玉树,风度翩翩,能文善武的兄弟身上。
啊,想弄死他。
就会捡着好东西糟蹋!
死狗!
可惜他的欲念暴露得有点晚,几乎是我刚反应过味来没多久,也没来得及想好应对措施,他就要开始行动了。
没办法,情急之下,我只好扮成我兄弟的模样,代替他被赵英川捉进后院里。
虽然说起来简单,但我就跟吃了屎一样的那么恶心,恨不能一脚踩死面前的这个贱人。
没想到他也是。
我本以为他只喜欢我兄弟那张脸,谁知他还想要我兄弟那个人。连我这个跟赵思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对他来说都不行。
他如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走了几圈,一脸焦灼,还扯下几缕头发。
我冷眼旁观。
“你来凑热闹干嘛!”他懊恼地说道:“你难道喜欢我?”
我呸!
我翻了个白眼。
“赵英川,我劝你最好快点把我放回去,不然你痛快把我解决了,不然我一脱困就可要去弄死你。”我阴恻恻地说道,顺便磨了磨牙。
赵英川面色难看极了。
我都怀疑他会冲过来给我一巴掌。
不过可能是看在青梅竹马的份上,他到底没对我动手。
我虽色厉,但总归是心里道了几声幸亏。
平日里,我穿青衣较多,赵思轻更喜欢穿红衣。
那日我觉出赵英川眼神不对劲之后,便稍微留了点心,果然没几天,他那边就有了动静。
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多,但好歹相交这么多年,我大概能分出哪些是给他干公事的,又有哪些是帮他办私事的。
在那之中,有一个极为特殊的人。他叫文言,应该是最得赵英川的信任,又练得一手好功夫。赵英川便喜欢把一些困难又上不得台面的事交给他做。
文言这人口风紧,办事认真。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个漏洞,那便是他特别喜欢看话本。
之所以说那是漏洞,完全是因为他最近干了、或者要干什么样的活,就爱看什么类型的话本。
譬如说他最近帮赵英川暗地里抢来官家女,他就会看些贵家小姐被恶霸强夺,最终贵家小姐成功脱困的话本。如果他帮赵英川杀害了什么人,他就会看一些幼童长大后向杀父仇人复仇的话本。
赵思轻曾嗤笑他掩耳盗铃,我反觉得文言这人这点倒是不错,起码能给我露一下他的小尾巴。
今辰出门前,我得了下人递上来的有关于他的密报,心思一动,主动和赵思轻换了衣服。
果然派上了用场。
我松一口气,得亏我机灵,不然被关在这里的就是赵思轻了。
他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非急得要上吊不可。
我觉着心脏一抽一抽地疼,酸胀着呢,料想赵思轻现在正着急。
我不无轻松地想,估计我要是发现赵思轻不见,也就是这种心情了。
得亏现在不是我在着急上火。
实际上,我自始至终都没告诉赵思轻我的发现。
哪怕我们父亲近日就要被授予太子之位,且这也是不错的能把赵英川拉下台的机会。我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径直代替了赵思轻被捉走。
说到底,赵英川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都不过是有恃无恐。
他手里掌握的财富和兵力太盛,便是我父亲真做了皇帝也得让他三分。
更别说我爹他还只是将要做太子。而且根据我和赵思轻的分析,这一出极有可能是皇祖父的制衡之术。实际上,太子之位花落谁家还有待观望。
我抬起手来,把手边的花瓶砸在他脚下。
“狗东西!”我骂道:“你就是这么跟我们做朋友的?”
虽思虑那么多,但我该骂还是得骂他,要不然我心里总归不痛快。
赵英川被我这么一砸,眼圈都给气红了。
他愤愤咬牙:“你要真把我当朋友,那你就不该瞎胡闹。”
他说起话来,这般理直气壮,我都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好在我很快反应过来,继续骂道:“你干嘛要抓思轻?你后院那些男的女的还不够多吗?宠幸得过来吗?你怕不是要铁杵磨成针了。”
“呵呵,就说我跟思轻不是同胞兄弟,只是普通朋友,我都不会让他踩你这种粪坑!”
他被我戳到痛脚,急得要跳起来。
“你……你懂什么!”他说着,还伸出一根手指来点我。
我鄙夷,这人敢做还不敢当的嘛。
便说道:“啊对对对,那些人都是自愿走到你后院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你早上起来一睁眼才发现后院挤满了人,赶都赶不走。你对我哥是真爱,对别人都是逢场作戏,是吧?行了,我懂,我都懂。”
他颇有几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颓败感。
也不知为何他把火气全都咽了下去,只焦灼地在屋里绕圈子,没找我不痛快。
临了,他一甩袖子,扯开门又狠狠摔上,大步离开了
我也不知道他这是唱哪出,隔着窗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离开了院子。
我挺后悔思轻练武时我趴在一边光看不练。
虽然思轻功夫也不到家,但起码也稍微会一点点拳脚,更不必说被着小小的院子拘住。
我绕着墙根又走了一圈,不时抬起头来望洋兴叹,顺便逼自己认清现实。
我,是真的出不去了。
完蛋。
我蹲在地上揪墙缝的杂草,它们刚窜出新叶,还苗细生嫩,拔起来一点也不费劲。
我拿着一根草叶在我指尖绕了两圈,又松开,叶子便从我指尖滑落了。
“待得这么没意思?”
我闻言,翻了个白眼。
“那不然咱俩换换,你来看看有意思没意思?”
赵英川陪我一起蹲下身,他也薅了一根草,把玩两下,又塞进嘴里叼着。
“那我也没法放你走,”他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不然你哥要生生吃了我。”
废话不是,即便几天过去,我心头那份焦灼迟迟不散。一方面是我着急,另一方面就是我那兄弟着急。
两人份的着急叠加在一起,我就跟吃了一整头蒜似的,胃里烧心得像是有一团火在那,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黑眼圈都给生生熬出来了。
不过当我照着镜子的时候,心想,哪怕我跟思轻分开了,这黑眼圈又大抵能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心头的苦意都散了不少。
我和思轻,从出生起便是一母同胞,纵然我们不在一起,但却又好似从未分离过。
这让我无比安心。
我口头上纠正了一下赵英川:“他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他哥哥。我们说好了,我们就是兄弟。”
赵英川这个狗东西,跟他说多少次他都记不住。
不过我最迫切的想法,到底没说出口。
我知他不可能放了我,跟他求饶也是白白浪费我感情,倒不如一开始就别开那个口,省得烦心。
我跟他一起在地上蹲着,两个人迟迟没有开口再说些什么。
也没什么好说的,原本还能算得上是好友,是他来这么一出,把多年的情意都给断了。
他知道我口味,午饭端上桌的都是酸甜口的东西,我尤其爱吃糖醋丸子,喜欢用筷子尖扎上两个,然后一口塞进嘴里。
不过这样吃很不雅,我只私下这么吃。
赵英川见我的吃法愣了一下,又笑笑,没说什么。
他是不是以为我在他面前这么吃,是有点原谅于他的苗头?
我原想啧一声,又觉得太突兀,只在心里啧了一下。
这时,有下人来了,他走到赵英川身侧低下头小声说了两句什么。
我没听清,只能看到赵英川脸色变了变。
“我出去一趟,你先吃,不用等我。”
你其实不说我也不会等你……
我咽下嘴里的丸子,又咬了一口馒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赵英川也不在意我,径自走了。
他背过身去我才看他,他行色匆匆,似乎发生了什么紧要事。
什么紧要事?
我心念一动,莫非是思轻查到我在他这里?
想到这里,我也顾不得仔细感受思轻那边情绪如何,满腔都是等思轻来接我的兴奋。
心情一好,胃口也好了不少。
我如等着糖吃的稚儿一般,仰着头巴巴等着,满目都是期待之色,只盼着下一秒那颗糖就会落进我嘴里。
我又扒了几口饭,想起屋里有几件好货。
赵英川是皇家嫡子,母妃是正儿八经的皇后,再加上他有钱,吃穿用度比浚王府好得不是一丁半点。
更别说我还是个世子,家里顶好的东西都放我爹那里充门面了。
我找出两件衣服,把那对螺钿茶盘装起来,又把清镇窑的茶壶打包好。手饰那些我和思轻都不喜欢,家里只有我娘喜欢摆弄手饰,但是男子的她也用不上。
我勉强挑了点看起来做工精细的金饰装好,如果我娘不喜欢,拿去换钱也好。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东西上面都没有宫印,估计是赵英川自己私下搜罗来的。
我转了好几圈,才收拾得满意了。
不过也不急,思轻他肯定替我讨公道,到时候再敲诈赵英川一笔,给我出口气。
我坐在茶桌旁,把东西堆在桌子上,捧着下巴等外面人来带我走。
下午的阳光好极了,我连日阴霾的心也被这阳光照得亮堂起来。
思轻……思轻……
我想着那张与我一般无二的脸,嘴角也染上了阳光的色香。
我就知道,如果是你,肯定能找到我。
我隐约见了思轻的面容,他果然是着急坏了,眼下有青黑色,眼中不知是因为着急急还是哭过,红彤彤的,看着吓人。
我心疼极了,把他揽过来看。
“你说说你,我又没什么大事。”
我嗔怪他,给他擦了擦脸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好像没看到我似的,嘴里还念念有词:“思满……思满……你在哪?”
“思轻?”我疑惑,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然而,他却半点也看不见。
“思轻!”
我惊叫了一声,然后扑倒在桌面上。
“思轻!”脑子还不清楚,我以为思轻仍在我面前,又叫了一下。
但是什么都没有。
思轻不在这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沉了,再过不久就回彻底黑下去。
我不知为何,在这时突然想到一句话。
天是一点一点黑的。
我的心也便一点一点沉下去。
我转过身看向我的身边,赵英川早便坐在了那里。
他应该是喝了酒,身上一股子酒臭味,嘴里也喃喃着什么。
我没心思去听,满心只有愤恨。
就是他,都是因为他。
我怒了,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
“赵英川,你这个腌臜东西,不要脸的玩意,你怎么不去死!”
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犹觉得不过瘾,继续补了几脚。
我恨他恨得想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