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满了大半个玉鑫街的图临侯府里,上上下下少说也有一两百号人,要说其中最尴尬的,非得是南府里的三小姐周鸾婴莫属。
虽然周鸾婴今年只有十一岁。
图临侯府原本分南北两府,均为先帝敕造。先图临侯周镜年少时从龙有功封图临伯,受赐北府,后来晚年平定西川,进了图临侯,圣上又加赐南府,由此这南北两府直把个玉鑫街盘将下来。
先图临侯薨逝前,做主将北府分给了长子周端彰,南府给了次子周端显,而时年五岁的幼女周鸾婴则交给了二儿媳妇朱氏抚育,同次子家的三个孙女一起,养在南府。
现如今,周家大老爷周端彰袭了三品图临侯的爵位,二老爷周端显则是十五年前的两榜进士,现任着国子监祭酒。两位周老爷可谓是一文一武,作为他们嫡亲妹子的周鸾婴可以说是要富贵有富贵,要清贵有清贵,不知羡煞多少京中女儿。
但是每当那三声娇滴滴、滴滴娇的“姑姑”齐声响起,周鸾婴的尴尬癌就犯了。
这三声“姑姑”的主人,正是她的三个侄女——十六岁的大侄女周映青、十三岁的二侄女周照青和十二岁的三侄女周润青。
没错,都比她大。
年纪小小,辈分高高,走到哪里都被人尊一声周三小姐,压得人家南府里正经的三个小姐只得成了“映姐儿”、“照姐儿”、“润姐儿”,作为她爹的老来女,周鸾婴很尴尬。
自从上个月她二哥周端显老爷做主,要把南府隔出一半来,用作周家新族学之后,周鸾婴觉得,她的尴尬症应当是治不好了,因为唤她姑姑的人又要多四个了……
原来这周家二位老爷不仅一文一武各有所长,就连生儿养女方面亦是术业专攻——大老爷周端彰是卯足了劲生儿子,嫡长子周维纶年已二十,次子周维岳也已十八,三子周维鸿十五岁,四子周维烈今年十四岁;而二老爷周端显膝下则只有三女,加上亲妹子鸾婴,共总四个女孩儿。
原本是北府里只养男孙,南府里专育女儿,她二哥一道令下,周鸾婴的尴尬分量自此成双。
她百无聊赖地在罗汉床上翻个身,懒懒逗弄着一只乌云盖雪的乳猫儿。
“哎哟我的姑娘,到底您人大心大,这外头太阳饶是这么样火辣辣的,映姐儿照姐儿润姐儿都忙忙地用了午饭往上房里侍疾去了,偏您窝在这里打扇逗猫儿!”她的大丫鬟织绮掀了帘子进来急吼吼地叹道。
“好姐姐,你来得巧,你看我们墨狸聪明不聪明?我才教了它两日的蹲起坐下,它就玲珑得什么似的,你快瞧,好玩儿不好玩儿?”
周鸾婴捏着一片鱼干引那小猫站起来扑弄,一脸的天真无邪。
织绮简直又好气又好笑:“三姑娘,平日咱们屋里混闹二太太不管,庞妈妈不管,我自然也不管,可如今二太太身上恁的不好,二太太有多疼您您也晓得,怎么越发的一年大、二年小起来!”说着又回头骂身边服侍的四个小丫头子。
“好织绮,看你急的一额头汗,别骂她们了,过我这里来坐,这边凉快些个。”周鸾婴房里放着一瓷缸子玄冰,由四个小丫头轮番拿扇子把凉风扇给她,“好好的,这么急煎煎地骂她们做什么,二嫂子那里我待会儿便去,你可别气了。”
织绮长叹口气,遣了四人出去,拉着周鸾婴的手低声对她道:“我也知道你必存了十分的孝心,只是那屋里现今少不得有北府里的那一位在,你恐去了心里不痛快,但是你若不去,她倒回头又有一番说嘴,总之横竖有一场气生,好姑娘,咱还是去了吧,啊?”
周鸾婴把猫抱到织绮怀里,灿然一笑:“好好好,这不就去了?咱们带上墨狸一起去,管叫二嫂子见了就高兴。”
也叫大嫂子见了就不高兴。
她的大嫂子郭氏,是正三品的诰命,是周家的长媳宗妇,同时也是周鸾婴的天敌。
比之二嫂子朱氏的温柔和婉,郭氏锦楠每每见到她都要好一番批评指摘、评头论足,稍有不慎便被她抬出“闺范”来吹毛求疵,偏偏这郭氏比自己的辈分略高,资历又老,因此周鸾婴决定惹不起,就先躲躲。
这躲不掉了嘛,就只好会会。不光会会,还要气气。
南府上房从嘉堂内,钗翠繁绕,婢子仆妇频繁进出,却不闻一丝咳嗽声。周家二太太朱晴雪正头戴抹额,高卧在里间拔步床上,由大女儿映青亲自在床边服侍着一口一口进汤药,照青润青在傍边侍立,而另一侧绣墩上坐着的,正是北府里的大太太郭锦楠。
“弟妹此番不好,我这许多时竟没腾出空来看你,不是嫂子狠心,只为我那里替纶哥儿岳哥儿弟兄两个张罗着乡试,直忙了将将一个月,到底今日末伏了,才过南边来望你。咱们女人家小月子里是最要当心的,弟妹可要好好将养着才是。”郭锦楠身穿五彩遍地锦蜀绣掐腰褙子,戴一副赤金八宝头面,说罢抿了一小口茶。
朱晴雪示意长女停了进药,拿帕子按了按嘴角,柔柔说道:“嫂子多心了,哥儿们的功名原是大事,我又怎会怪你呢。我只恨我的身子不中用,那年生下照青就内里亏损,所以今年好容易怀上个男胎也没能保住。嫂子是有福气的人,咱们周家往后还得指望着长房兄弟四个,你快休如此说。”
郭氏闻言随即一笑,叫了身边的李妈妈捧出一个大红描金漆彩盒子,道:“弟妹的福气还在后头,你今年也不过是三十二岁的人,依我说,天下妇人四五十岁生子的就不知有多少,何苦你就断了指望?前儿我哥哥铺子里新进了一批长白参,我叫伙计挑了最好的,捡了这么一盒子来,只盼你调养好了,还怕日后没有哥儿?”
二房次女周照青上前接过那盒子参,道:“叫太太破费,我替母亲谢过大太太。弟弟没了之后母亲多常悬心,总没顾得上照管南府里上下,纶大哥哥和岳二哥哥乡试的事咱们也不曾帮上什么,还望太太莫怪。”
“照丫头,你懂什么,我今日便是来求你母亲办事的呢!”郭锦楠拍着周照青的手对着床榻上的朱晴雪笑道,“咱们侯爷听说二老爷这里另辟了南府房屋要开新族学,喜欢得什么似的,央我老着脸来求弟妹,千万把我们家哥儿四个安排进学里,待到后年下场,准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