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1 / 1)

捡起一张纸,杨晟真一扫而过,看着上面近乎蝇头小楷的字沉声道,“相比之前,确实大有进步。”

“穆大夫觉得不好,兴许是见得名家字帖多了,故而对你一个初学者会严格要求。”

将纸递给她,杨晟真道,“我让你誊写百份,是让为了让你领悟的更为深刻。到也不用夜以继日,下回仔细些写就是,何时写完何时再拿给我看。”

“我知道了,二表兄,你怎地了?缘何与穆大夫在一处?”

穆广元听她提起自己,不由得朝那处看去。发觉那水润的杏眸满眼关切地盯着杨晟真时,他当下心中一紧,仿佛古井深处投进一颗石子,膈应却又无可奈何。

“不是我,是母亲近日身子不爽利。”

“那大太太现在如何了?”

“并无大碍。”杨晟真垂眸,视线落在地上那双绣着海棠的鞋面上,“先让穆大夫给你看看吧,正好此处离扶光院也不远。”

洛宁动了动右脚,发觉也没那么疼了,不过稍微一动脚踝处还是有些难受。正欲开口接受,耳畔蓦然听见穆广元的声音。

“二公子,在下突然想起还有件急事需要处理,表姑娘的伤,可以去凌清阁寻齐大夫,他擅长接骨推拿,定然会给表姑娘看好的。”穆广元说罢,拎着药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灰色的布袍随风起舞,无意中勾勒出劲瘦的身形。洛宁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穆广元怎么就能看出来她未用心写字?

端倪

一上午被穆广元的事扰的心神恍惚, 就连杨晟真教她写字时也心不在焉。不是眼神凝滞在一处就是双目无神,一看便知是在开小差。

“才说过你大有进步,现下便不肯用心了是吧?”

杨晟真将她手中的字贴抽回, 面色冷峻,“既然不肯学了,那便回去吧。也省得浪费时间。”

“二表兄, 我没有不肯学。”洛宁回过神来,慌忙从他手中抢回字帖。

抢夺间, 杨晟真察觉自己的指节被温热的小手紧紧攥住,他神色一凛, 迅速抽回手去。“莫要拉拉扯扯。”

洛宁将夺来的字帖抱到怀中, 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深深地望着他, “二表兄, 你, 你真的要与王家姐姐定亲了吗?所以才如此反感洛宁是吗?”

她神色悻悻地垂下眼帘, 字帖上隐约垂落一滴水珠。

杨晟真叹了一口气,心下无奈, 她怎么总是多想, 总是混淆视听,他说的是她未曾认真练字一事,她怎么又扯到了他的婚事上了去了。

“今日只教练字,不谈旁事。”

“可是,二表兄,这件事不解决,洛宁就总是忍不住去想, 忍不住想二表兄为何对洛宁这般冷冷淡淡。”

冷冷淡淡?

杨晟真闻言,漆黑的眼底划过一丝诧异。家里的几个姊妹甚至是三弟杨禹真, 他都未亲自教过他们任何一个。

终于找出了借口遮掩方才走神的事,洛宁暗暗叹息。不过她也想弄明白他为何总是对自己这般冷淡。

“我并未对你冷淡。”杨晟真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只是生性如此罢了。若是我对你冷淡,你觉得你还能在这里堂而皇之质问我?”

他顿了顿,看向她手上字帖,“好了,继续练字吧。”

问了跟没问毫无区别,洛宁心中有些气闷。

在扶光院继续待了半个时辰,依旧无事发生。杨晟真一直端坐于她身旁,无论她问什么问题他都不予回答,只教她专心练字。

现下她真的有些气恼了,她真想立刻回去将那琉璃灯卖了,卖许多银子然后逃走。

念头一出,洛宁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怎么从前未曾想过,莫非是现在有了银子!

可她若是莫名出逃,杨府的人问起该如何是好?杨晟真若知她卖了琉璃宫灯,要是追责她……还有姑母,她一个弱女子,哪能躲得过姑母的手心呢?

不如将琉璃宫灯卖了,再将银子存进钱庄,等以后时机合适了,她再不知不觉的逃走。这样想来,洛宁心下雀跃,这么久以来,她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心怀舒朗,甚至现在想起杨晟真都不觉得那么厌恶了。

不过,走之前她还想带上那株独墨菊,她和父亲曾在湖州为知韫哥哥立了衣冠冢,到时候在知韫哥哥的冢前将那独墨菊种下,也算是圆了他的夙愿了。

不过想起今日穆广元的异常,洛宁还是觉得奇怪。

她一直都觉得穆广元身上有些熟悉的感觉,令她既想接近又有些畏惧。洛宁正思量间,云芝进来了,不过未进里间,却被守在屏风前的未雨和先雪拦住了。

“怎么,还不让我进去?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也忒没眼力劲儿……”云芝指着未雨和先雪骂道。

洛宁见状,挑起黛眉,待她说完话后才缓缓上前,“云芝,不得无礼。这是扶光院的未雨和先雪姑娘。”

一听是扶光院的,云芝旋即愣住,而后,慌忙陪笑,“呀!竟然是二公子院里的。两位姐姐莫要生气,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竟这般不识规矩呢。都怪我眼拙了哦!”

看着未雨和先雪面上的冷意,云芝暗自咬牙,将怀里的荷包拿出,往二人手心里各自塞了一撮银瓜子。

方才从栖香院回来,二太太赏给她,还未捂热乎……

“两位姐姐,我是二太太派来伺候表姑娘的大丫鬟,未曾见过二位姐姐,故而唐突了您二位。只希望姐姐原谅妹妹眼拙……宽容则个……”

对于云芝的反应,洛宁一点也不见怪。她向来是狗眼看人低的货色,如今让未雨和先雪看去了,也能让杨晟真知道她如今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见洛宁还是悠哉悠哉的练字,云芝与二人周旋的渐渐没了耐心,她朝里喊道,“姑娘,七公子说他要见你……”

杨文真要见她?

洛宁狐疑地看向云芝,见她神色不佳,眼底流露出一丝古怪,倒不像有假。

只是上回的事,洛宁到底是心有余悸。如今去见杨文真,只能处处小心,莫要再说了什么话惹他不快,这样姑母就不会因此发怒而斥责她。

不过,令洛宁意外的是,她去栖香院,未雨也一同随行。

见云芝神情诧异,未雨跟在洛宁身后,贴心笑道,“今日二公子说了,让我贴身伺候洛宁姑娘。”

看来是因为晌午时杨简真的事……

洛宁不说话,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路,云芝在前走得愈发不自在,总觉得身后的未雨就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刺着她,一不小心就会皮开肉绽……

她状若无意地放慢了步伐,最后与未雨一同前行。

自从病了一场,杨文真便住到了栖香院的东厢房内,被韩氏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

当下他身后靠着绣着金钱大蟒的缎面引枕,漆黑如墨的长发披在身侧,视线呆滞,也不知道在看哪处。

“公子,表姑娘来了。”云芝笑吟吟地上前去,见他唇瓣周围上爬满了白层,赶忙倒了一杯水递上去。

“公子。快喝些水吧。”

杨文真并未理会她,知道洛宁就在不远处,他动了动眼眸,想去寻她的方向,可是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公子,您怎么不喝水啦?看您唇上干的……”

“你出去。”想起整日在他身旁叽叽喳喳蓄意讨好的丫鬟,他就莫名心烦。

见他沉下脸色,云芝一时愣住,随后红了眼眶,迅速看了洛宁一眼匆匆退下了。

“表姐?”干塞的喉咙一时有些难受,他声音嘶哑,“我想与表姐单独说几句话。”

闻言洛宁微愣片刻,未雨会意,不动声色的退下将门合上。

一时间房屋里就剩他们二人,洛宁一时有些紧张,万一等会儿他出了什么事姑母又找自己的麻烦可怎么办!

“七表弟,上回是我的不是。”洛宁无法,只得先发制人,“我……我也不知该怎么了……当日唐突了七表弟,害得七表弟大病一场……”

“哈哈,表姐……咳咳……”他正要说话,却突然咳嗽不止。洛宁看着桌上的青花瓷壶,想起方才云芝给他倒水被拒的事,犹豫了一瞬只得收回视线。

“表姐可否替我倒杯茶?”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这回洛宁便只得照做,随后将杯子稳稳地放在了他的手心。

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他喝水的吞咽声。洛宁只觉得如坐针毡。

“表姐,对不起……”他将杯子递给她,待气息平稳后,默默道。

“表弟为何向我道歉?应是我向表弟道歉才是。”洛宁带着试探小声询问着。

良久,他眼眶微红,漆黑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水光。“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母亲逼着去做那种事……”

他苦笑着,两颗饱满的门牙露出唇瓣,活像是一只可怜又无奈的小兔子。

那种事……

洛宁诧异地看向他,一时无力又窘迫,只得轻咬着唇瓣,“原来那天的事你全听到了……”

“对不起,表姐。其实我娘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好的人。只是她一遇到关于我的事就愈发癫狂……我……表姐也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但这不是我们就能伤害你的理由。”

他深深垂眸,泪流满面,瘦弱的指节紧紧抓着身下的床褥,“表姐,我替母亲向你道歉……”

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洛宁眼眶里涌起一汪清泪,她望着杨文真一时五味杂陈,心中的气恼和怜悯不停交织着,燃起熊熊烈火,最后渐渐沉下水面。

此刻,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更无力说话。杨文真是杨文真,姑母是姑母……二人身为母子,血脉相连,却又不一条心。就像两道麻绳,狠狠地绞着她脖颈……

他这样,只会让她更纠结更痛苦更无力罢了。倒不如他们母子一同上阵,这样后来她回首时也能一同憎恨他们。

“表姐……你——”

洛宁再也忍不住了,她胡乱擦了几下眼泪便夺门而出。

听到嘭的一声,门被关上,杨文真放在匣子上的手青筋外露……他失落地摸着放在褥子的匣子,一时间胸闷气短,又不停咳嗽。

见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匆匆跑了出去,小柱还在发愣。旋即听到里面响哐啷一声巨响,还有不停地咳嗽声,他急忙进了里间。

小柱垂眸看着地上散乱的金珠,也顾不得去捡,迅速俯身将快要坠下床的男子扶起。

“小……小柱,”杨文真一时头昏脑涨,但是心底地执念还在支撑着他,“你去将这匣子送……咳咳。”

小柱轻轻拍着他的后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送……送到流云院去。”

小柱听完就要去寻找匣子,可地上只有滚落的金珠和玉石之类的,哪有什么匣子?

“公子,这不是去岁时夫人送给您的金冠吗?”他说着,蹲在地上将那些东西都捡起来,“还有这颗南珠、金项圈,玉扳指,啊?怎么还有这块金镇纸啊?公子你怎么都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了?”

不应该放在夫人的库房里吗?

小柱将那些东西拾起,放在桌上。

又过去给杨文真盖上被子,整理床褥时,发现了公子身旁一块半开着的四四方方的匣子。

“别忘了送……送给她……”杨文真越发虚弱,一时有些无力,迷迷糊糊道。

小柱会意,将那桌上的东西全部装到匣子里,塞到怀里之后,才敢出门。

杨文真强忍着睁开眼眸,望向账顶,视线呆滞。

他什么也看不见,不仅没有一点用处,到头来还祸害了别人。若是他死了,母亲也不必整日为他担忧,表姐也不必再被迫委身于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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