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显纯笑道:“就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于之腹好了,到了凤洲山,可以远眺山下四处方圆数十里,尽入眼帘,不可能布一兵一卒,而你们居高临下,随时发觉有人意图不轨,皆可罢斗合力,杀出重围。以两位身手,又有谁阻拦得住,哈哈哈”王寇道:“其实哪里决战都是一样,又何须如此使大人费心?”心中却思量:他本也怀疑许显纯居心何在,而今一听,安排得倒很周善,不似歹意,否则自己也未必真愿意打这一仗。
唐斩心里却在盘算:许显纯的建议听来倒光明磊落,奇就奇在不像临时想出来的,倒像早有安排。然而许显纯又怎么知道自己会与王寇一战?若果不是,许显纯居然能在那么短促的时间内想到这绝对安全的凤洲山顶,实在也很令人费解。
唐斩当下道:“大人既然如此安排,也是一番周虑,我虽无此想法,但拒之反而不美,一切就听从大人的意见。”
许显纯抚髯笑道:“如此甚好。”
王寇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先说那番爽落的话,却来叫唐斩先说了,实是慢了一着,于是哼了一声道:“那我就订下日期了,我们在这里走出去算起,第三天日落前,在凤洲山顶榕树下决一死战。”心里却另有计算。
唐斩大笑道:“王兄的时间定得好含糊。”眉心的红痣一剔一扬,似苍龙吐珠一般闪跃不定。
王寇眯着眼道:“怎么?唐兄不敢接纳么?”
唐斩做笑道:“有我不敢接纳的挑战么?”
王寇冷笑道:“那用何种武功交手,你划下道儿吧。”
唐斩道:“道儿?我们是杀手,还怎么杀,便怎么杀!能杀得了人不被人所杀便可。”
王寇道:“那自是非有人死不可了。”
唐斩道:“正叫不死不散。”
王寇道:“好,就不死不散。”
唐斩道:“你叫王寇,成王成寇,只看今朝。”
王寇道:“你叫唐斩不要被人斩于刀下才好。”
王寇说话,十足冷脸杀手模样,每一句话,都是冷而不带感情的,唐斩偏装作没听见,侧耳以手遮耳背故意问:“你说什么?”王寇为之气结。
许显纯截道:“既已议定,两位且去歇息,以养精蓄锐,好作这番震动江湖的比划。”
唐斩向许显纯一揖,深深地向水小倩看了一眼,然后向王寇说:“你若死了,这女子归我。”
这一下又气炸了王寇,还未答话,唐斩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唐斩一路笑着出庭院,笑着出水阁,笑着出内园,笑着出厅堂,还笑着出大门,更笑着下石阶,笑着走到街上,许显纯的家人奴仆,都不知道这客人为什么这般开心好笑。
可是等唐斩肯定自己已远离镇抚司府时,脸上的笑容,立时全都不见了。
他已激怒了王寇,因为他知道,年轻人,愤怒时会作出些荒谬的事儿,或者一步行差踏错,都足以致命。
而且他知道,他的敌人不只是王寇,更重要的敌人,是许显纯以及他后面的实力,甚至连他都招惹不起的阴影,正向他幢幢压来,他发现自己在魏党中一无所用,而且随时可能遭杀身之祸,魏党未真个信任他,可是无论他要与谁对敌,首先还是得要杀掉王寇。
——因为这个年轻人恐怕还不懂得这些,只懂杀人。
如果他不杀王寇,有朝一日,甚至现在开始,王寇已经要杀他,而且是非杀他不可,使他感觉到,如果他不及早杀了王寇,就会迟早丧命在这年轻人手中。
王寇已给了他这种压力。
这个青年懂得怎样杀人,却不知道,江湖上很多事,不是靠杀人、有名。爬上去就可以顺利得到的。但他无法跟他说清楚这些,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相信,自己为了保命,先得杀了这个追杀者。唐斩这样地想,在脱离这个渊薮前,他还得杀了王寇。
他心里忽然有了个决定,耸身跃上了屋顶。
当唐斩扬长大笑,踏步离去之际,王寇又把一腔怒火,压抑了下来。
许显纯摇头笑笑,用一种敦厚平静的声音跟他说:“这人一直没有对手,他太骄恣了。你很能忍,我希望你能活着。”
这句话等于是说“你给我杀了他”一样,而且给了王寇很有力的鼓励。许显纯道:“他曾把你懦怯不敢出手的事,都告诉我,也告诉魏公了。”
王寇脑中轰地一声,脸也涨红了。“那件事”他想分辩,许显纯伸手道:“你不用分辩,唯有战胜,才是最好证明。”
王寇肃然道:“是。”
许显纯拍拍他肩膀笑道:“你好好把命留着,多歇息歇息,要花银子,尽跟账房取用。”他温厚地笑着拉起王寇的手“记住,要留一条活命回来。”他这句话也无疑等于是说:“提唐斩的首级来见我。”
王寇十分激动,道:“属下必不忘大人栽培大恩。”
许显纯笑道:“哪里的话,我要助你,也要你来助我,不必言谢。”许显纯如果说“提携后进是应当之事”等话,王寇自姑且听之,但许显纯这般说,却十分切实、诚挚,听得王寇衷心感动。
王寇心中仍有些迷惑:“大人,属下有一事相咨。”
许显纯故作讶异状,乃显得王寇太客气了。“不必见外,尽管问吧。”
王寇便问:“属下有一种感觉”
许显纯问:“什么感觉?”
王寇终于说:“属下感觉到大人有心要杀唐斩,却不知为何?”
这个问题,不单是问唐斩,也是王寇问自己,若许显纯杀唐斩是因为“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话,日后自己——岂不也同样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