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京城为你改姓(1 / 1)

听着长庚说出了一切秘密,十六的眼神开始放空,耳鼻如泡在水里一般嗡嗡响着,他抬手想说停下,我不是什么侯爷,也不知道什么侯府我只是他只是想再去京城再看看,然后就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他无力地摆手示意长庚停下,手臂抬动的时候衣袖拂过了狮子头上的酱汁,十六一向爱干净,平日里出门衣服都不打褶,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味,仿佛不染尘埃一般。他愣愣地看着坠着流苏的袖上粘了黏黏糊糊的酱,呆滞不动,静坐一小会。

周围的人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长庚看到了他的呆愣,心说不好。与此同时十六突然伸出手,来把盘中肉丸细细捏烂捏进掌心,提起桌上的汤盅猛地掼在地上!酱料油脂顺着袖口灌了进来流了一手,他站起身来掀了垫菜的绒布,哗啦啦一片砸碎在地上,而十六的人也像食器溅起落下,跪坐在满是汤汁的地面上,用力攥住拳颤抖。

时间就像是静止了。吵吵嚷嚷的食客错愕地望向这间包房,快步在桌间递送餐碟的小二也停下了脚步,只有台上人还在一句不停地唱着。

竟是这点脏乱压倒了他最后的体面。

长庚不敢动作,只看他双肩颤抖,突然听到沉闷的声音从十六低垂的嘴角传出来,好像在念叨着什么。那声音越来越大,压抑已久的委屈在此刻瞬间爆发。他抬起洁净的有些苍白的脸,红着眼盯着长庚的脸,然后咬着牙根狠狠问道———“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门外护卫听见响动和喊声迅速冲了进来,将两人一团围住!

十六想站起来,肢体的抖动使却他察觉到双腿无力支撑,本欲逃开众目睽睽,但无能为力,围观着的人在包房外越凑越多,透着纱帘向里看。无法自控的自尊捣碎了他最后的理智,羞恼渐渐漫上脸来,汇聚成了说不清来由的愤怒!

此刻他已经听不见外面人群叽叽喳喳说了什么话,眼扫一圈,视线落在了长庚身上,他的脑子已然绷成了一根筋,狠狠地盯住面露诧异的雁王,在混乱中抖着双腿颤颤上前,拽住对方的领子,眼前的景象上蒙了一层混乱抖动的黑线,他激动地涨红了脸,大声地质问,“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想当初侯门惨案轰动全城,自己还只未过垂髫之年。皇室亲兵抄家顾府后,所有财产都被清点呈入内库,男人们该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内眷们被闭门锁在府内活活饿死!

顾家兵是皇家的,财也是皇家的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这场噩梦无数次冲进十六的脑海,他本以为新的身份和时间可以减缓过去的痛苦,但这些压抑已久的回忆伴着力种千钧的残忍真相,轰地砸在他身上!毁灭他最后的自尊。

长庚急忙忙站起身想扶他起来,双脚却被地上的汤油一滑也摔坐在十六身边,为了保持平衡他的手顺势撑在地面,压在了摔碎的瓷器片上,鲜血混着污油冒了出来,又痛又狼狈,身边人赶过来要扶,被他痛斥滚到一边去!只见那血越流越多,王爷捂在衣袍上晕进了乌黑色里,使得场面并不那么触目惊心。

小侯爷慢慢抬起眼打量着狼狈的长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血越流越多,从乌色袍边逐渐融在菜汁中漫了过来,一时间他感到了冲头的恶心,提着的胃一番搅动顶到了嗓子眼,哇的呕了出来!胃液从口鼻灌了出去,眼泪和口水2一并涌下,相当难受,也异常的难堪。他面红发乱,被呛辣得连声咳嗽,胸腔呼哧作响,好像再喘几下双肋就要扎进肺里那般。

此刻痛击着长庚的并非其脏乱的窘态,而是他看到小侯爷竟开始失控地崩溃大哭起来,旁若无人!

“莫莫哭了”

他呆在当场,忽然被这么一激慌了阵脚,不知所措地安慰着,抬手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十六脸上的污液和泪水,双手的血还没来得及止住,也顾不上包扎,只是拢着染血的手心,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去蹭那人脸上的泪。他感觉到对方柔软的面颊并未躲开,只是挨着不动,过了一会,手轻轻被人拉住,小十六蹙着眉头神色复杂,捧着自己流着鲜血的手,泪珠儿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

这样的崩溃是长庚从未想过的,他搂着怀中不住饮泣之人,来回轻抚那清瘦的脊背。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身旁也没有人敢上前进言,刚才一瞬间声嘶力竭的爆发迅速榨干了十六的精神。而对于长庚来说他的注意力全数投射给了十六的反应,那肩胛耸起塌下幅度快速抖动,长庚慌乱地连声叫大夫!找大夫来!!

早已想到告诉十六真相会有不可接受的后果,但他的反应太大几近惊惧发疯,长庚能做到的只是一阵平抚,十六快速的颤抖哽咽,再等了一会往后,终于变成了近似无声的绵长吸气,仿佛是为了把刚才发泄出的精力慢慢捞回。

现在,怀里的人只剩下了如擂鼓的心跳,呼吸逐渐频率降低,变得微弱起来。长庚一开始感到十六身上的剧烈情绪慢慢在平稳,有些许欣慰,可是此刻平稳过了头,竟然像是进入了将要枯竭的麻木。他急的心里发毛,却无计可施,小侯爷好像被他的坦白猛地推进了无人之地,他正抱着他,紧紧攥住怀中人的衣物往怀里扣住,却好像感觉到手里的肉体慢慢在消逝,快要变成一缕魂消散了。

那天十六当着所有人的面昏了过去。

长庚每日亲身照顾,用手帕浸润他的嘴唇,喂汤药和流食,搂在怀里垫高了头面的他呛着。大夫号脉说是急火攻心,身体能否调养过来,还是要看小侯爷能否从这个困境里解脱出来。

此刻看着面如白纸沉睡着的十六,长庚心痛至极。这几日他每每想到,都会觉得悔恨难耐,小侯爷的气性是绝是硬,不告知他全部真相会让他更加痛苦,可是告诉了他之后呢?看着他就这样像活死人一样躺着要是他醒了,又要坠入更加黑暗的地狱里,更没有人能帮助他,他真的能撑得过去吗?

这么想着,雁王的指甲掐入手心,额头上冒出汗来。

十六睁眼已是三日后。

接下来的两个月,小侯爷还在与病痛斗争,屋里的情况是什么样无人得知,只是王爷每日都会去探望,然后命人打开窗透透风和阳光。

也有人传——这十六怕不是不行了吧

除了徐令和姚镇,还没有人知道十六就是小侯爷,长庚也把这个秘密瞒着,打算等侯府翻盘的时候在公之于众,当然,也要看那人愿不愿意再承担这个称号,毕竟现在侯府空空,名不符实了。

就这样熬着,时间,又过了一余月,院里的树慢慢开始发黄了。

都在众人以为小十六病体难愈就要陨在这儿的时候,突然有小厮一阵急跑,传消息来长庚的房间,急促地说:王爷,王爷!十六爷自己吃东西了!!

长庚将手中的笔一摔,也不管身上沾没沾墨,和慌慌忙忙,快步冲出去奔向他大病已久的爱人。

一两日前的十六,如前几月一般一直躺着,甚至都瘫软了,头脑也发起胀痛来。恶心的感觉使他侧身到床边,对着等好的盆子呕吐出来,虚弱和幻觉这段时间在他的脑中日夜交战,让他精神不济,几乎一度想自己去了也罢。

他绝食了很久,如果不是长庚每日来硬逼着他下咽,估计现在人已如青灰,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好个月的昏暗室内让他躁郁难耐,加之之前应景的阴天,没有一点阳光进来。

这天早晨天蒙蒙亮,光线从窗外落进来浮在他的脸上,他无声无息睁开了眼突然开始急促呼吸,好像是要把这些微光全数吸进喉咙流到胸腔。

佣人例行开了窗,那一刻灿烂的阳光映亮了潮湿的地面,也莫名照进了他的心房。

这几个月他无力去想任何事,脑中的精神一直在高速旋转,无数的回忆和未报的仇一遍一遍凌迟着他的肉体,让他手脚麻木,肌肉僵硬疼痛。

好像人的沉沦总会有个底线,痛苦激烈至极时也一并激起了一丝的求生欲望,今日温暖的阳光打醒了他昏沉已久的脑子,忽然,他神志如回光返照般清醒起来!怕不是真的要死了他老人说人之将死前总会有一刻,会恢复到生前正常的状态

于是他抓紧这一刻迅速意识到——不行,李丰还活着自己还不能就这么死了!他杀死我侯府上下,我也定不能将他轻饶!

这丝憎恨猛的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拔了出来!

缓了一日,他还是在床上平躺着,思维慢慢恢复了过来,才开始理智地分析长庚数月前所说的王府灭门的真相。

恨意愈演愈烈,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活下来,此刻就是要凭借着这些痛恨维生。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呢?十六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眼下他大概梳理出了主要的问题,只是现在必然无法解决,也不是一周半月能想通的,从泥沼里完全爬出来很难,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十六还能保持着强烈呼吸的求生欲,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而未来要面对的敌人是不行,现在不能多想了。

脑内像是有正负两形热烈地厮杀着,虽然是平躺着,却越躺越累。他愿意相信一切都会过去,不过此刻身体疲惫发软,现在无论想什么,都是扰乱心智。

于是十六深呼一口气徐徐吐出,随后合上了眼睛。

今日里最后一班送餐的小厮放了食盒,偷偷瞟了十六一眼,发现他也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穿着灰布衣裳的孩子被瞧得有些发愣,他看到那双眼睛因为发热而轻眯着,还小幅度眨了眨表示感谢,男孩全然感到了他的疲惫,于是点头快步离开了房间。在门外这孩子还回味着短暂的接触,和江南人传言里的难听话一点也不同,那种感觉很奇怪,里面的人不像是生病反倒像是醉了,眼神温情美丽,让人忍不住亲近,回味起其中带着的礼貌,又让他不自觉感到熟悉的疏离。想了半天没弄明白,小孩便蹙眉嘟着嘴回厨房去了。

小厮出门离开后,十六将侧过的头埋进绵密的毯子里,他调动了全身的力气大口呼吸,身上的每块骨头因为这场大病,像是全都被拆卸下来散在床上,如果不是还有筋肉相连,怕是无法物归原处。

长庚很识相地这几天并没有来探病,他甚至有些害怕十六会因此迁怒的憎恨自己,便只是嘱咐小厨房多做一些有营养的,说完又觉得不妥,一群行兵的大老爷们儿生了病都是自己挺过来,哪里懂得照顾别人?随后他遣了人找到船上的妈妈来,请她帮忙做一些侯爷还在渡春时常吃的食物。妈妈面露难色,说平日里十六吃喝都是随着客人,胃里少不了大酒大肉说来奇怪,也并没有谁知道他特别偏好哪一口啊。

一听这话,长庚纷纷扰扰的心绪突然像被定住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傻事。渡春江南的口味,石榴虽是久吃成了习惯,但那毕竟不是十六,现在屋里躺着的,是顾小侯爷,小侯爷爱吃的是什么呢?

关心则乱。

思绪平静下来的十六决定要吃一些东西来维持生命,他多日病热的嗅觉让他迟钝地忽略了——小厮临走时悄悄掀开一角的食盒中,悄然飘出的京城桂花蜜的甜香。但他打开食盒看到一小碗橙橙的蜜,突然双腮发酸。

这是他在京城常吃的蜜,每晚睡前嬷嬷们会弄一些泡水给他喝,白天孩子们又疯又闹,晚上喝一勺蜜,既润好了嗓子,也润了肺腑。

当然是感动。

于是这晚没等到王爷来喂食,十六就吃完了盒里大半的食物,尤其是吃了很多的蜜,嘴里甜甜的躺在床上,对床的窗户外有一处光很亮,他好奇地爬过去,通过窗纸看到,竟是快满的明月。

长时间的卧床使十六的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他只感到近日温度发起凉来,却没想到今天,其实是中秋。

不过因为十六病着,长庚没有在院内张灯结彩,也不许大家在这里过节吵扰到病人,所以这团圆的日子显得凄凄惨惨,后半夜的月光在长夜里越淋越寒。当他快赶到十六卧房时放慢了脚步,怕自己的到来惊到对方,便提起气轻轻顺墙过去,从窗格里看到了十六正在用餐的影子。

他看到十六吃完在桌前坐了许久,秋冬里的天气短,晚餐后日头很快落下,暮色四合。

今夜他觉得很应该有人陪伴着十六,哪怕对方不知道,自己心里也不会太愧疚。长庚靠着墙坐在外面,看着今天的月亮,而此时的十六也隔着窗望月,或许心里,也会想起王府往日的种种,以及那个越过万水千山而来,舍不掉他的长庚吧。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十六已合衣睡下。

丝丝柔柔的桂花味儿浸润着睡熟的小侯爷,裹着他的周身将其送进了梦的最深处,到那个支撑着石榴历经了所有波折的地方。他从天而降,落入王府人来人往的四合院里,记忆中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仿佛无视他的存在,但又让他那么的安心。

这是石榴日不敢思夜不敢想的回忆,却是十六那般思乡才敢做主,去安睡梦里打开的陈旧大门。

他在梦里忽地感到一阵冷风,与此同时,年幼的长庚从侯府中走出来,开心地大叫他顾昀!然后冲上来携住了他的手,两人快乐地抱在一起,没有任何的烦恼。

这时十六听到有个模糊的声音轻轻说道,“顾昀,跟我回京吧。”

他问,“回京做什么?”为什么要回那个伤心之地?

那人的话仿佛带着笑意,缓缓传入他耳———

“我帮你,为京城,改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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