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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名妓易主(画舫重逢王爷吃恩客醋C烂石榴蒂)(1 / 1)

群山冷翠拥裹的富春江水上,一片落日余晖映亮了江面停聚的一群画舫,其中一条施以金漆,显得尤为亮丽。这条舫名为渡春,在江上大有名气。不过倒不是因为它的富贵气派,而是因为这渡春船上盛着十二朵花钗,被称为江南男子的失魂乡。

这平常舫里人挤着人,又唱又闹,可是今天出了怪,船内静悄悄,只有一间阁内传出声响。只听里面儿巨屌拍臀啪啪作响,声音急促,于是周遭妓子纷纷议论起来,平时那花魁目中无人,何曾这么失态过,叫得李官爷阳具暴涨,生怕隔墙的耳朵谁听不到吗?

又过了一会儿,短促的一声过后里头平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人的喘息交融。

嬷嬷催着候时已久的侍女端了盆儿进去,关门的时候抬头快速瞥了一眼,只见两人连帘儿也没拉,赤条条地脱力仰在褥上。

来侍奉擦洗的瞧见男人的阴茎搭在那人的小腹上,白浆糊嘟嘟喷了一身挂着。美人虽然力竭,却慢慢撑着着起身来,当着侍女的面儿舔起对方的下身。

外面儿窗户纸被人悄悄捅了个眼儿——

只看那名妓石榴裹着恩客肉棍的嘴巴一动一动,而男人也不简单,瞧上去就是风月场上的雄主,抬起脚在花魁耻户上来回揉踩。

美人毫不羞涩,反而大大方方地淫叫着,抱着恩客的腿喷潮得厉害,复又将立在一边的侍女叫了过去,替自己擦拭身体。自己则用口舌清理起了恩客的下体,一时半会儿二人未下床,进去的女孩儿很快嗯嗯啊啊叫了起来。

于是门外一传十,十传百地小声议论起来,说花魁今日要易主了!

而要易的这位主是谁,又要从白日发生的一切说起。

江南五月末,春时已故,夏未透。至元和二十九年,天下已不同于十年前,京里传来消息是听说明年改元,圣上逊位,四皇子就要御极君临。

时局风云动荡,但于富春江畔,千丈软红如故,大梁皇室贵胄、官宦显族偏就爱挤在秦楼楚馆里,管外头哪位王爷做了庄。

朝堂风起云涌,江南府尹高甫乍听得雁王下江南的消息,已是惊骇过分,江南一道的扯皮烂账,贪污赃款又如何瞒过。更令他担忧的是,王爷诡谲地将接风宴指定在富春江畔,这脂粉江水之上,不按套路出牌,怎叫高大人不心慌。

此时的江渚已是风平浪静,江畔雕廊画舫浮沉婉转。残阳暮光从旖旎雕窗中穿透,恍然照亮了内里颤动的珠帘,千颗万颗白珍珠面上泛着细粼粼的金光。

王爷坐荣华堂上,侧脸融于金光里。手中素纸扇子款摆,遮住一半俊脸。从上船到现在一言不发,身后站着的两位大人与高甫这厢对坐在珠帘外侧,仿佛静坐对峙,一道一道如刀般的视线往江南官员们头脸上剐。

高甫当先,大片地方文武官员亦行亦趋迎将上来。雁王还未开口作态,江南府尹已跪伏在地,连连叩首。他甫一登上画船,便敏锐察觉到局势生变。而等瞧见这审讯场面,便知这位王爷怕早已拿好罪状,只待他自投落网。

雁王眯眼瞧江面光色,似笑不笑把玩那扇子,开口道:“这江上的夜度缠头税,顶得上两广的捐赋了罢。”

高甫假意模糊道:“回王爷,为父母官,实在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总想着这富春江要狠狠地正法一批,对这些狎妓之官员绝不手软。可纵使税加两倍,仍旧夜夜客流如云。下官没辙了,朝廷便是派再厉害的官下来,怕也难禁。”

雁王淡笑:“这地竟有这般厉害,本王两年俸禄也不够一夜挥霍罢。就怕哪位娇娇给你也下迷药,舍不得了。”嘶的一声,高甫大气不敢喘,刚仓皇跪下试图否认,却见王爷看着纸扇,笑眯眯转过脸来,仿若一尊慈悲佛:“高大人,你这江南好,花不迷人人自迷啊。”

雁王的声音从珠链后穿了进来,随手拿起折扇挑起窗边纱帘,望着对面画舫里头粉白黛绿罗襦绣裙,阅尽了高高低低,骨感丰腴的美人妓子。半晌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凝视着高甫,似有遗憾叹道:

“但似乎,都比不得大人府里那株新开的石榴。”

言罢,不知是装的还是吓的,高甫脸色立时变了,全身发虐子般抖动。

江南官场早都在传,江南府尹前几年上任之时钟情于一双儿,芳名唤石榴。在其未发育之始便捧在心尖上,嫖客嫖出了个情种,不过年岁十五就砸重金,着意调培教习出来成了这富春江上艳名赫赫的花魁,也送过不少高官通融,传言说这种“男女人”天生下贱,耐得住玩弄,比婊子还婊子,高大人留心物色了这销魂身子,专门留着伺候京城下来的大官,但最终还是未曾舍得送出去。

静默良久,众目睽睽之下,高大人神态仿若狱间将死之犯人,面容里透着股绝望的死气来。雁王依旧仰面平稳呼吸。只是语气犹如灌铅,脸色也阴沉得可怕:“大抵本王没那个福气,沾大人之光纳纳这烟花税了。府尹大人自是可以回府,只不过这朝中三十名京官联名上奏,称江南府尹贪贿辱君而且讳罪饰过,本王怕是不得不查。徐令——”

高甫被王爷骤然高声一喊,吓得腿一哆嗦。呆愣着眼,觑了觑王爷身后木桩子似站着的御史官徐大人,江大人,以及假装不存在的大内影卫,咬了咬牙,猩红着眼,朝随从使个眼色,招呼了其中一条画舫飘然靠岸。这画舫装潢陈设与其他不同,暗金也比之前愈加低调华贵。

待船渐近,雁王面色似乎变了一些。

下一刻,鸨娘便领了十二位妙龄女子并排站在官老爷们面前——一水的体态玲珑。白玉般的肩膀裸着,隔着层蛟纱,将里外白嫩胸脯,粉润私花透了个干净。鸨娘托起金盘,问高大人今日花牌令齐全,大人要点哪朵?

高甫立时躬身,托着花牌递在雁王眼前。

这佛爷把手中扇子摺起放下,选绿头牌似的,手指一一划过十二支金钗,最终停在排在最末的那支身上,他将那支金钗攥紧在手心里,不经意道:“就他吧”

英英石榴花。

列在最末端的一位美人上前一步,微微欠身。

雁王抬起美人羞赧的下颚。手护着乳儿,又要遮下头,这位石榴姑娘臊得羞晕满颊,作出个痴痴娇态来,在贵客面前无往不利。雁王松了指尖,袖笼擦拭完手指尖滑腻粉香,道:“榴花美则美矣,不过尔尔。”

美人脸色一白,众人惶惶不敢语。无人注意到高甫隐在珠帘外的面色终于松懈。

恰在这时,从画舫后室传来一声无端嗤笑。紧接着一串银铃叮当作响,亮银色芒锋划进官爷眼中。

“东施效颦罢了,自然美则美矣。”

电光火石间,一抹红衫翻飞进内室,吹散了一众木讷沉闷。这娇客天生一副桃花眼,彩灯下看,眼尾还钳着一颗玲珑红痣,一笑起来,含着湿媚,漂亮透进了骨头。恰是这一霎时的明眸善睐,点亮整条画舫。

可再定睛一看,居然是个粗鄙做事丫头的装扮。

与满室娇红钗横鬓乱格格不入的,是一身四合如意暗榴花云纹长衫,洗得发白,鞋也不穿,用红线串了金铃泠泠作响,叫整室的爷们都低头凝视那双赤裸裸、白生生的足踝。

脚趾踏在毯上,白玉生温,不难想象这足若被握在掌中,锁在怀里,置于炙热间,必定熟稔承欢多情。

皎然傲气,足以激起任何男子的征服欲。

画舫内众人一时沉浸在张扬魅色中,就连雁王本人都目光不离美人。

众人还未回神,江南府尹对这不速之客发难,满目怒容,竟在王爷面前摆起了官气:“还不滚回去卖你的笑!竖在这儿现眼呢!”他递眼色示意鸨娘上前,将这人拽开。半晌,鸨娘来到王爷身边,微微用身体挡住了那人,躬身赔着礼:“这烧火丫头小门小户出身,不晓得规矩,官爷名高言贵,总得叫些名贵花儿为官爷倒酒……”

只是雁王面上似无悲无喜,只眼中闪着幽幽的光,仿若藏着按耐不住的烈焰一燃而烬。他一步未动,似乎张了张嘴,声音像柔丝从远处轻轻飘来一样。

“夺人所爱,本是不雅。但李某心之所念,只能请大人割爱了。”

雁王将那只榴花金钗,不容置喙地,插进美人凌乱乌发里。

石榴没有言语,只是望着他,似乎在审视。

雁王袖笼里的手攥紧了。

下一刻,雁王背后的徐令命令:“来人——江南府尹大肆狂妄,贪墨坏法,携妓狭游,多罪并罚,大小人等通通收押候审!”

几十名亲兵悬刀而入,把刀架在高甫一众官员脖颈上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气氛立时变得紧张肃杀。兵刀相见之际,却见王爷钦点的美人扭腰弄身轻笑,当着高大人的面,返身搂紧了王爷。

“高大人没了,我的身子是爷的了,爷要护我周全。”

众目睽睽下,毫无表情的雁王抓住怀里乱蹭乱摸的手,点头答应,随后竟躬身抱起人向画舫里屋走,兀自听石榴美人埋在肩窝里吃吃笑。

“我如何称呼爷?”

雁王噏动了一下嘴唇,碍难启齿,可到底还是低声说了出来。

“我虚长你一轮,石榴若想唤声哥哥,也当得起。”

美人突然忡怔了一下,话头莫名沉了下来。

雁王立时敏感地垂眸,低声道:“不愿,亦可不叫。”

谁料,石榴忽然凑上去在王爷凉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我只是疑惑,你们这些恩客怎么都喜欢让我叫哥哥呢。”

王爷抱他的手臂骤然一紧,面色阴沉。

妓子吃痛,怕惹到这人,也不再开口。

花魁的闺房里光色很暗,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脂粉味很浓,浓的呛人。两人对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过多久,倒是花魁痴痴一笑,打破种种桎梏。

恩客端坐在床榻上,床铺很硬,并非一般妓子尽是软罗。

花魁手腕一翻,脱尽朱红云裳,露出光滑的胴体。视线下滑,打量着男人胯下昂藏之材,面色活泛起来。

“大人英威之姿,确实想让人体会一番。”

“怎么体会?”

花魁拖过身旁的太师椅,靠坐进去,缓缓分开双腿搭在扶手上,询问着对方有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眼神勾人魂魄却又不掩直白的天真,望向那人时流露出极为明显的交欢欲望。

“水都流干了,哥哥不体会体会么?”

冷面佛爷看着,起身拿过桌上精致嵌着玉石的小烛台,举到花魁大方分开的腿间,引着那双纤纤手,使他自己拨开卵蛋,露出藏在后面的女阴。艳色横陈,覆了一层水光,映着日光像镀了层透明琥珀,娇嫩诱人。

“你一般都这么迎客的?”雁王蹲下身,眼眸暗色波光诡谲。

虽说是阴阳人,这对器官却发育的很好,阴茎秀丽适中,两片阴唇肥嘟嘟地挤着。这对玩意儿分别放在一男一女身上,都是极为漂亮的,怪不得能受人重金登上这富春十二金钗之首,不无道理。

石榴只道:“我今晚只迎哥哥。”

王爷站起身,垂眸,似乎审视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宇间复杂的神色教人惊悚,但独独这个妓子竟不害怕。能做到花魁的位置,都是极聪慧的。雁王瞧见他不怀好意的笑容,顺着视线看到自己顶出形状的下身,厚重的衣袍面料在两腿之中耸起。

“哥哥是骗子,想我却不敢动我。”

王爷眼眸已经充血,他掀开衣袍,蹬掉裤子,在石榴的伺候下脱了亵裤,露出筋肉怒举的阳物。花魁起身,又跪在地上双膝挪动爬过来,握住他的手,仰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却难以言说,竟无意识十指交叉,褪下王爷碧玉扳指,含入自己口中。

王爷顶开美人双腿,扶了那截肥硕肉具,一寸一寸,刺穿花魁的蕊心。

二人以肘撑床,下身接连在一起,美人发乱钗脱,满面飞霞,一对黛眉高高耸起,樱桃般的嘴也张着,涎水顺唇角滴在肩头。下面儿粉色的口子一开一合吞那核桃般的头,进得又深又重,也不知道挨不挨得住。男人腰上用着巧劲一耸一耸,速度越来越快,挑地那人挣动起伏却仿佛拔不脱,好像吸住一般。

一时间淫水漫流,咕叽作响。

“好哥哥,啊哥哥慢些顶出来了,胞宫都顶出来了”美人央求着慢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用手去摸自己的小腹,仿佛是感觉到被顶的隆起。

王爷见状一滞起身,跪踞在床换了姿势。

“疼么?”

柔情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石榴不愿探究他的眼底深处,却又被男人牵魂摄魄,假意痴痴笑起,淫叫说哥哥疼我。

王爷愣了一下,咬牙闷声道:“原来这是你取悦客人的把戏。”

他瞬间俯身,将其双腿拢靠在自己肩头,九浅一深几近顶得花魁泣涕涟涟,阴唇外翻。几乎同时,一双手臂缠绕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只听那人小声哼道,真的……受不住了,谁有你那大炮仗……

嫩肉吸人,石榴那软肉缝儿缠绕的劲头有力极了。媚态欲拒还迎眼波流转,足踝一颤一颤,搭在王爷背上,铃铛叮铃铃的响,逼得人提起那双脚腕,并在胸前,放纵操弄。

“你经常戴铃铛吗?”

石榴摇摇头,答,我心里高兴。

王爷似乎有所触动,手拢着那对白脚腕子,下头顶得噗呲噗呲水声响亮,淫荡又催情。

“那别摘了,我也高兴……”

王爷彻底忘了身份,他垂眸,竟含着花魁白玉般的脚趾舔吮!

身下的人浑身一颤,口中抑不住地呻吟,似乎更受刺激地吞吃恩客卵大的头和粗壮的茎身,下头水淹出来,男人的那活儿也滑脱,石榴急忙用褥子一擦,又是连根尽没。他的手逐渐抱紧男人的胸膛,将自己那对胸脯挺得高高的,贴住王爷的胸肌,昏暗中什么东西滋长出来,竟叫妓子也悄悄露出儿女情态。

雁王动作变慢了。他吮着石榴的耳尖,温柔舔舐,过了会儿才含混不清地说,“别人弄你的时候也这般馋吗?高甫那老头能弄得你这般舒服?

“你叫他爷?还是也叫哥哥?”

“他都能做你爹了。”

神色认真,像在赌气。

花魁摇着腰有技巧地套他,含糊不清:“你弄,他弄的……嗯……有什么区别……啊!”

男人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于是抛弃了温柔和体面,突然重重地拧了一下石榴湿滑的骚蒂,美人吃痛地闭眼轻呼。却被醋意冷冽的那位爷翻过身来,掐住后颈狠狠顶操,又快又猛。

他心头突突乱跳,女穴被肏得浑身都软瘫了,嘴巴也肏软糯了:“爷肏得舒服,我喜欢,最喜欢哥哥,求求轻些……”

可越是爷啊哥哥的混着瞎叫,身上的男人越是色欲癫狂。石榴被弄的呜呜作响,鬓边已是渗出细汗,有些跪不住,直骂他疯了。可喊着腰疼,不过一会阴茎抽送的时候带出淅淅沥沥的水来,花魁被插得癫狂崩溃,求他停一下,受不住,哥哥呀,石榴要尿床了……

雁王隐隐有些泄意,知道浪蹄子有了心事发了狠,遂扳过他红潮的脸儿,亲了口:“出声来,哥哥也瞧瞧你本事,能不能被你叫出来……”

一下狠似一下,花魁被肏破了肉蒂,霎时魂飞魄散,叫得敞亮又爽快。

王爷扯过他养的丰腴的白腿,嗅那腿心骚红花蕾。

“你想好,我不是高甫。我必定拿链子把你捆在我房里,日日夜夜你只能裸着给我看,除了我谁都无法觊觎………”

美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抱紧了身上的人,下头雌穴拼命地裹吸,套弄得好凶,腰肢狂摆,攥在男人手掌心里头,逃不出,跑不掉。像富春江波光里婀娜摆动的柳。

此番云雨过后,两人便堂而皇之地滚在了一张绣床上。而那么些偷耳朵听的闲客把话就传了出去,说那十二朵里最浪的石榴花易主了,果然婊子无情,昨天还和的高甫白日宣淫,今个转脸就吸这位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大人的魂了。

这京城来的李官爷在渡春拉了一宿通铺,与花魁落了相好,往后几天自是恩情美满,云雨迷离,光是那红纱账里响彻夜的铃铛,以及吟弄粗喘交叠的声气,早已羡煞周遭美妓。

舫内侍婢端着茶水进屋时,自然嗅得出合欢帐里那股散不出去的腻骚味。她们的花魁即便不使出浑身风流解数,也能将那仙人似的官老爷迷得夜夜笙歌。

一抬眸,却见里屋轻薄纱帐霍然敞开,男人一袭暗金纹绣褂衫坐在床沿,正躬身着靴。身后虚虚拢着一滩软红淫肉——胡乱披着的绸衫身量过于松宽,漏出一截白生生的大腿来。餍足的美人满脸潮红,四仰八叉支腿躺在锦褥上,活像露着软肚皮揣崽的母猫,被外头哪来的野猫灌种,嗬哧嗬哧地,浑身打摆子般直喘气,手还揪着相好袖口不放,不让走。

再龙精虎猛的壮士,都遭不住这般榨的。

官爷体贴,嘴上呵斥他胡闹,手却将其颤得筛子似的的两腿放平,轻柔按摩打揉。

侍从把两碗茶水端在两人面前,官爷不渴,只搁在几上,抬头瞧了她一眼,便偏头去看身后那个。那位可是锦衣玉食被服侍惯的,倒是从被子里抻出一截臂膀,直接跟侍从讨要。

花魁眼神是湿的,湿漉漉地盯着侍女,视线从脸蛋滑到胸脯,调戏完一圈才张着唇喝水。结果,手心一空——

茶碗突然被人抽了去,石榴抬头一张望,好嘛,官爷恼了,俯身抢了他的碗,再连人带被子一把抱在怀里,喊自己枕他臂弯里。颀长如玉的手指拿捏着杯底,用冰凉凉的白瓷口,蹭他唇脂。

石榴美人下意识凑过乱糟的脑袋,王爷说:“好懒的雀儿,擎等着人喂。”

等人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他又笑,低头望着石榴,慢悠悠道:“喝这么鼓,当心你又喊要尿了。”

“噗……”石榴一口茶喷了出来,脸上一哂一红,瞧了一眼站着的随从桩子,随即调整了神色,道:“爷不就好这一口?”

男人静静看着石榴,看那张美得浓墨重彩的脸,看他浑身泛粉,仿若熟透的蜜桃。

“爷好哪一口?”

石榴手指勾在男人衣领上,笑眯眯道:“声越大,叫得爷高兴,才赏宝贝吃。”

下一刻,他长腿往男人下腹一跨,手心腻在他裆下乱推乱搡,才穿正的衣襟又给扯得袒胸露乳的,王爷端的茶碗被闹得摇晃,褐色茶汤淅淅沥沥洒了些,落在被褥上,裤裆上。

婢子螓首偷眼望去,那官爷下头宝贝竟壮硕如童臂,比那些大腹便便的恩客们不知粗硕多少,心中唬了一下,难怪主子头一回给日成那可怜样。本就宽肩窄腰的,一身结实蜜色的皮肉,遑论嫁了人的媳妇还是未出阁的姑娘,都不由神魂颠倒。光瞧方才那些莺莺燕燕都挨着窗缝,瞄石榴屋里办事的情况便能知晓一般。谁都想知道,让见多识广的名妓都能彻夜浪叫的物件儿,到底有多极乐。

官爷此时正背对着众人,侧身抱着石榴在那红玉绣床上,交欢正浓。

玉茎怒杵直捣,巨硕肉槌般一记一记狂插在那烂泥花苞中,黏糊的白浆飞溅。

石榴的肉唇跟被捣融了一般,与男人阳物粘黏成一片滑腻紫红,直到被肥厚龟头勾出了来,再缓缓缩回时,众人才发觉那是里头淫肉全被操外翻了。

官爷一手揉石榴的浪奶子,一手狠抠肉蒂,前头的玉茎被撞得高高低低甩,阳精喷了小半床。

连调教嬷嬷见花魁那靡乱模样,都老脸泛红。

石榴看上去是不行了,整个人发浪狂扭,抽搐痉挛地如离了水的鱼,口水眼泪失禁横流,失态得哪有平时高高在上调教恩客的模样,如今浑身上下的洞全被男人打种灌饱了,肚子操圆了走不动路,腿也合不拢了,翻身的力都使不出了,做了那紫红肉蟒的精巢了。

“石榴、石榴管不住……啊——哥哥顶掉了,珠子顶掉了……”

“什么?”

“下头,嬷嬷穿的珠,哥哥慢些,磨得疼……”

众人顺着那话往下头望,天爷啊,原来花魁肉核鼓胀得高高的,还钳着珠子呢。这不要命吗,那蒂本就敏感出汁,办事这一下又一下,贴男人肉棒壁上剐蹭,皮都得破。

知事的心里骂出了声,八成是高甫那王八羔子,要让人更淫浪叫他玩弄,也为了自个儿下头孽根更快活,竟往石榴那薄薄的蒂珠尖上穿了一颗销魂铃铛。只是那些新来的小妓子则看得娇喘吁吁,下身瘙痒,只想难怪花魁这般风头无两,摸两下不就得蹬着腿儿吹水么。

“诶,怎么停了?”

“我瞧瞧……那爷不乐意吗?不能啊。”

“男人都爱这玩意儿,他们快活着呢!”

官爷也不知在想什么竟当场停下了。扑哧一声,下头那根从泥潭肉花艰难抽了出来。饱胀爆筋的肉棒外头包得乳白一层,待一下抽出来,竟勾出了一大团浓浓的白浆来,滴得床上皆是,把那门外的妓子看得无声痉挛,襦裙腿心中央湿出水迹。

外头议论纷纷,八成不高兴了,官爷猛地手一扯,将帘子遮掩起来。只有鸳鸯轮廓叠影儿,浪叫也停了,一众美人再面红心热也就散了。

且说这绣帐里,突然暗了,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枕在恩客肩头的石榴被肏丢了几次,此时正两眼迷蒙,浑身哆嗦,两腿如蛙腿般瘫软在寝榻上颤栗着。

雁王垂眼看他,但凡有人见其表情,铁定齿寒骨冷。

他面色有些沉,将妓子的大腿强行掰开,弓着背弯着腰凑近了打量,眼里竟似酝酿着刀光剑影——那凄艳的蕊花被奸淫得高高坟起,震颤个不停,屄口一滩白浆里,娇嫩蒂豆小小一粒鼓起,竟是被人拿了一根细银针强行穿刺其中。如今跟玉茎一样勃起,鼓起来充着血,娇柔易碎得他都找不着力度去碰触。

男人灼热的鼻息喷洒在肿红糜烂的屄口上。石榴不知他待如何,心下慌乱,费劲地合拢只说嫌痒。

雁王突然开口道:“铃铛不好,我不喜欢。”

昨夜脚上铃铛声响彻红帐,他甚至没有听见这一颗铃铛的求救。

石榴把这话都听进了耳朵里,以惯常的温柔媚态道:“爷不喜欢,我就不戴了。等哪天爷喜欢了别的,我再戴上。”

你看,该说这富春江上顶有名的花魁,一句话就直直在王爷心坎上杀了个三进三出。恩客不喜欢就顺着人不戴,等恩客有了新相好,再戴上也无妨。多心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恰在此时,花魁喉头一滞,腿突然发抖。

下身一湿一烫!

这人竟低头去舔那女户!

舌头力道有些重,刮刺得有些疼。石榴骇了一跳,他可不是什么纤尘不染的仙子,下头布满交媾污脏痕迹,也不像名门闺秀那般白净漂亮,这人怎么能舔那地儿。他曲肘撑起上身,推他走。

石榴呵道:“你要折我的命么?不嫌脏么,滚开!”

雁王抬起糊满淫液的下巴,嘲道:“本就是我弄脏了你……”

喉咙像被噎住了,后头是什么,两人都不敢细想。石榴下意识抓紧床单,克制地,转开脸去看头顶成双对的鸳鸯。下一刻却骤然闷哼一声——竟是那人手一用力,将那粒银珠取了下来!

石榴猛地一把扯过棉被,埋首在褥中狠狠咬紧舌头。

极致的痛楚,痛得腿根在颤,身体在颤,手指已将床单揪起,刺啦一声,撕裂开来,却连一点痛哼声都没有。

正当私处痛辣难当时,凉药膏的味道扑鼻而来。

然后是身下传来一阵轻柔的呼气声。

“上了药还这么痛吗?哥哥给吹,乖,在吹呢……”

蒙在被里的花魁,满头大汗,一颗接一颗,划过面庞,混着眼尾晶莹剔透的水痕,坠在沾染脂粉气的枕巾上,晕染开来。

层叠着腥臊浊液的被褥在颤抖。

很快又被外头的手臂抱住,一下一下地拍。

拍了多久不知道,只是等饿了石榴才从被里出来,却被一众美人姐姐嘲笑得紧,说“小石榴也有归宿咯”。

花魁听见她们打趣,瞄了一眼窗外,瞧见站在画舫甲板上的那个人,又缩了回去。

可那群姐姐们可没打算放过他。

“怎么,他不在这哄你,就不吃饭了?”

“好哥哥弄弄,好哥哥陪我,好哥哥好哥哥,你马上可得改口叫好相公了!”

“芍药你刚没瞧见,那官爷丢的种都哄石榴含着,怕用不了几天就娶回家去当娘娘呢。不不,娶回去当菩萨供,小骚菩萨,躲自个儿被窝里摆弄呢……”

石榴捂着脸,生气了,从被窝里钻出来:“出去,都出去。我头痛。”

“你别拿乔。姐姐可跟你说,这么好的爷谁不想占为己有?隔壁画舫的惊羽,趁你睡着,就过来给你爷们递手帕,里头还藏着几根骚毛!”

“什么?那浪蹄子敢跟我们石榴抢,看本姑娘不把她骚脸挠花!”

“你别被人打了主意吃了亏啊——诶——别推我呀——”

石榴把这几位好姐姐全关在门外,才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什么。

可即便这样,还是能听见她们嘀嘀咕咕的八卦声。

“我早就说那高爷,八成是个干瘪的,只会折磨人!石榴跟他能有几天快活日子?自然比不得新官爷。我可从未见过那驴货似的宝贝,得顶到底吧……都听见昨晚尿了一地么,爽死个人呢……小石榴真是命好的。”

“我就怕是逢场作戏。你才说高爷,我总觉得新官爷一来就把高甫押了,又跟石榴这般亲热,有蹊跷。”

“什么蹊跷,我话撂在这!真做戏,感情也做不了假。姐姐我成天看多了,这爷即使在万花丛中,可眼里心里只有一朵花,就瞧得上小石榴,只进他的洞,这做什么戏!”

“你们这碎嘴娘们,自己都烂账一堆呢,管人家那么上心。我们石榴生来是要享福的,享后福哩!”

在这下流勾栏院里,遇上了一生对的人,平了过往一切意难平。

福气当真自有天意。

在这富春江上,恩客总是趁夜而来,唱一出浓情蜜意的戏,日头一升,便是一拍两散。“半点朱唇万人尝,怎配我这状元郎”,大抵世间名士无人会把风月场上的妓子,搁自个儿被窝里藏起的。

但石榴是不同的。

似乎从一开始的时候,这小孩提着把剑踏上画舫船头那刻,所有人都察觉出他是不同的。

当年这位花魁是被高府送过来的。高大人本是养在庄子里当外室,结果被高夫人知晓,扯了个罪名就要把人送官。最后央着大人求情,才送他们这来。当时高府嬷嬷眼睛张在天上,把小孩儿往她们花船上一扔,下巴一昂,嚣张道:

“喊你们这的主事的来,这小子出生贱籍,习惯了伺候男人,是天生玩把戏弄屁股的淫荡材儿,不会来以身殉节那一套。叫你们妈妈讲个好价钱……”

贱籍二字刺得嗑瓜子的一众妓子心头一跳。连烟花场都嫌的粗鄙之语,反观那被点到名的娃儿竟站的笔直,人冷冷清清的,面无表情。这可奇怪了,富春江的妓子沦落风尘,身世惨的多了,天天闹得不接客的,恨不得以泪洗面的。可石榴不是。

众人循着视线,瞧见那少年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袭破烂青衫洗的发白起皱,身姿仿佛伫立在孤峰远月之上,可那张祸水脸竟嵌着一双春水氤氲的桃花眼,从没有万花丛中过,分明只有我花开后百花杀。若为妓,必成一代名妓;一旦动心,必得一世专宠。

后听高府仆人解释,这娃被高大人捡到还是十二三岁,当时流落苏北一带行乞,高烧烧坏了脑子,没了记忆,又被歹人下了媚药,命悬一线。好心的大人怜他孤弱,带入府中,谁知这小浪货竟不甘寂寞爬上老爷的床,高甫宠妾灭妻,主母哪里瞧得惯,将人送至此地。

大抵这世间男子的宠爱都相似,我能讨你欢心,处置其他宠物,却不能因为你,处置我的正妻。

自那之后,小石榴便在花船里住了下来。最开始,鸨娘知晓他身后站着的是那位高老爷,明白这画舫左不过是高爷给小美人谋的落脚之地,便也不叫他接客,哄着高甫一人便万事大吉。平素对这石榴也多疼宠,锦衣玉食深怕大人怪罪,只一点,不许他随意交谈露面,须得处处低调行事。

石榴性格讨喜,模样又生得俊秀,见人三分笑,把画舫十二钗哄得笑得如花枝乱颤,久而久之大家伙便逐渐淡忘了那段可怜身世。美人姐姐们觉得她们这小石榴哪哪都好,就是贪酒喝。妈妈不让他喝,这鬼精灵就把酒藏在他芍药姐姐床底下。

有一年中秋节,人芍药跟相好浓情蜜意,突然惊闻床底下有隐约的人语声,吓得那老爷提起裤子,赤精裸条地起来披了衣服,啐着乱骂出的门。芍药没领到赏金,一个翻身,把床底下那人狠力拉扯出来。瞧一脸喝得烂醉瘫地上胡言乱语的,可不正是四处遍寻不到的石榴。

美人气得脸色发青,把小醉鬼拽着手腕子就往门口拖:“混账小子!你丫的捣鬼,坏姐姐我好事……你、赔我相好!妈妈你看他——”

这厢还没告状完,地上那脏兮兮的花猫儿也开始告状。含糊不清的几个字眼抖着往外蹦:“手痛……别拽,好疼……哥哥吹,好疼呢……”

芍药步伐一顿,轻轻松了力气。她眸光一闪,蹲下身子细细打量他,忽然轻声问他:“臭小子,喊谁哥哥呢?在外头偷人,小心你高爷找过来罚你……你……”随即,她惊悚地发现这小没心肝的脸上竟罕见地留了几滴眼泪,立时芍药恨不得喊画师画下来,一会等他酒醒好嘲他,可见这人痛得抱手腕子,只好翻了一白眼,认栽给他吹。

“小石榴心里有人了呀……哪家哥哥呀?”

“不告诉你……我、我的……”

梦里醉了都舍不得给别人,得多喜欢啊?芍药本来想摸摸他软茸的头顶的,然而忍住了,万一摸醒了,话还怎么套?这小子一向口风甚紧,难得醉成这惨样。

芍药轻声细语诱哄着:“你告诉姐姐,为何喜欢他,姐姐就不跟你抢。”

醉猫笑道:“你抢不走的……”

“他说会陪我读书,什么都会做,送了我好多……玩意……笛子,还会做荷包,好多姑娘向我讨,我都不给。他只给我做的,他说他只给我做。”

“月亮圆了,他说要给我做桂花月饼的,我吃不到了……”

芍药沉默着,见少年的眼睛又黑又亮,是她从未见过的天真诚挚。

大抵也曾粉身碎骨,碾入尘埃。无人可诉,哭都要喝醉了才敢哭,醉得把自个儿之前编的身份都忘了,什么烧坏了脑子,分明是记得清楚,如数家珍。

芍药:“厨子今晚做了月饼,我去把娇杏姐姐一同叫来,来我屋里吃月饼,好不好?”

醉猫:“不好,喝酒……”

芍药:“那小混蛋有什么好的,还不是丢下你了,姐姐帮你再找个好的。”

醉猫:“不好,都不好……他是天底下最好的……”

芍药被他气得差点闭过气去,恨铁不成钢:“那你情哥哥为何从不来找你?说不定早有了相好,况且你如今入了这行当,他还会待你如初么,傻石榴……”

醉猫不说话了,散开了衣带,懒懒躺在船舱地上,手里紧紧抱着小酒坛子。原本白玉肌骨,染上醉红,比任何胭脂都要涂得好看些。

少年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似囚禁困住的飞鸟,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窗外,透过雕花勾栏纱窗,试图去摘天边星月。

富春江上的月光,苍白得像死人脸,照在年轻红润的面颊上,呈现出一种诡谲灰颓的美。少年人佝偻着,轻缓喘息着,似一具早已枯槁干涸的年迈躯壳。

脂粉风月场上,当年多少暖香红袖,恨不嫁春风。多少名士多情,谁新喜,今何在?

芍药随他一起看了许久月光,久到她被秋风拂过浑身做冷,才听见醉鬼蓦地开口,言语很轻,却令人觉得一字一顿均在心间淬炼多年。

“他有自己的道,我亦有。可倘若唯剩一条道,供一人行走,我愿送他走上。他总是因我如履薄冰,孤注一掷……我不能……我不能见他。”

一番话颠来倒去没个重点,所言之处含糊其辞,芍药听得蹙起了眉心,恍恍然似乎压根未听懂。

片刻后,石榴端起酒坛子举向明月,笑起来好似天边的一缕清风。

千里万里,天涯共此时。

“再见面,我不嫌你的桂花饼了……”

“好不好啊长庚……”

别人的名字只是名字,而他的名字却是一颗糖果。在疼痛的日子,拿出来含一含,放在舌尖,藏于喉头,便会霎时甜了整个身心。

赎身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凡是饮过江水的人,无论老少都在讨论石榴是否会愿意离开渡春“堕入”凡尘。

假如说这被赎的命运落在普通青楼女子身上,定是一桩脱离苦海喜不自胜的好事,但于石榴而言,结果就很难被预测。虽说是嫖客来渡春嫖妓,但据传言中石榴的放浪和欢愉,仿佛是他嫖了这些身强力壮的老少爷们儿。

富江春畔常年风调雨顺,平平无甚大事发生,不过自有传言说石榴愿意被赎出渡春舫始,百姓茶余饭后就有了火药般凶猛的谈资。不过,处于风口浪尖的两人并不如众人那般兴致勃勃。

对于渡春舫而言,石榴赎身是开舫以来件极重要的一件大事。虽说是青楼,但渡春十二枝连同妈妈们情谊颇为亲密,她们大多是被父母抛弃卖进来以皮肉谋生。好在这里主事妈妈的理事之道和其他青楼大有不同,她着力培养这些孩子们擅长的技艺和其独有的个性,也并不逼迫她们在黄毛未褪之前就接客,而当女孩们愿意开始以肉身换取更多收入时,妈妈们也会严格挑选身体健康的客人。

可能是自身一部分生着男人的器官,石榴从小浑身就散发着天然的男孩儿气,相较于平常的小蜜果而言他更为义气和坦荡,也是因此,自皮包瘦骨来到这里的,雪片似的飞向御案,教那京城里的皇帝踌躇万分。

此举震动帝京,暴风眼儿里头的雁王一行也难逃纷扰。

这夜,姚镇在衙门后院逮住正要走的徐令,恭敬地鞠了一躬,才问道:“我瞧刑部的条折,说是应押进京严审问罪但按王爷的意思,是就地正法,以防翻案。你们那边准备如何?何时升堂?”

徐令抬头,望了望暮色四合的天,以及隐没在云彩后的月亮。“重泽你看着些,别死在牢里了,尤其渡春里头的人。”

姚镇一愣,茫然看他,不知何意。忽然,一张脸浮上心头,才明白过来徐令口中所指何人。

御史令是跟着雁王的老人了,自幼时便随侍左右,他都要唤一句小公子,几近代表着王爷的意思。他便顺着往下说:“拘他们是护他们呢,可这事也不好解释要我是那位小公子,怕也得责怪王爷是个逢场作戏,拿自己牵线的混账啊”

徐令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却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另起了话头:“高甫老狐狸滑不溜秋的,当了七八年父母官,没圣旨是动不了他的。为了逼皇帝老儿拿出御剑就地正法,王爷把这一片的官全给得罪干净了。太急躁了这回此举做的仓促,思虑又不周备抓得官里边有两个四品,七个六品,倘若这些人在京城寻事使绊子,造流言,不日王爷登基恐会吃亏小公子又那个脾性,瞒着这个瞒那个,怕被王爷知晓。你说王爷能不知道吗!他急着翻案啊。”

姚镇看他都上火,低声解释道:“小公子怕是习惯了单枪匹马,这么些年身边也没个说话的人,万般只得靠自己哎,就目前这二位拧巴的状态,你不说,我不问。生了嫌隙更要出大事。明瑜你怎么说?”

徐令揉了揉蹙起的眉心,长叹口气:“一涉及这位,王爷便束了手脚了。扒着高甫囚禁审讯月余,这顶顶重要的人证,没有一击必中的铁证,哪敢贸然打草惊蛇。那案子牵涉甚广,就怕最后连顶头那位都要下罪己诏,王爷能否全身而退,还两说。”

“重泽呐,我说句大不敬的。我倒还真希望王爷这宝贝疙瘩叫什么花啊石榴的,三两个月最多半年,玩腻了也就罢了。”徐令自嘲地笑道。

“可他姓顾啊”

衙门口灯花“噗”地跳了一下,姚镇瞳仁中的余光也是火花一跳。

顾氏,一个在本朝讳莫如深了八年的姓氏。

八年前,顾氏大案在金殿被一锤定音。虽疑点重重,却永不能开诚布公,仿若探究一点便能稍稍窥到帝王心术边缘。文武朝臣不能说,只能让世人猜,猜到了也只能讳莫加深,说出去就奇祸立至。可顾氏侯府与王爷情分颇深,安定侯夫妇对王爷有再生之恩、知遇之恩。偏巧那时雁王被派去两广,未能及时赶回,知晓后日日视死如生,如今好不容易在江南找到顾氏遗孤,方才似个活人。

安定侯一辈子戎马寒衣,换来几千里方圆百姓平安,免去几十万生灵涂炭,到头来连自家嫡公子都保不住。

姚镇心中突然泛上一股凄凉之感,怅惘道:“小公子怕是不愿跟王爷回京吧,虽说赎了身子,到底还是戴罪之身。不认还能快活些日子,一旦认了怕是要”接下来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千金之子沦落风尘,是民间戏台最火热的桥段。可但凡发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切实的人身上,怕就是再勇猛的汉子都受不住。王爷可以不介意,可他自个儿能不介意吗?一旦承认,王爷于他的关系将彻底改变。

徐令道:“王爷与他的情分,之前尚能借风流壳子演一演,倘若剥光了身份,光秃秃的,顾家公子又是那般性子,难说。”顿了一顿,复又转过头来,沉重地拍了拍姚镇的肩膀:“不论如何,王爷是要重谢你的,我明瑜也要谢你。你没瞧见当时王爷那样子好在,好在你将人找到了。不然这天真要变了”

姚镇摆手说不敢不敢,心里头蓦然念及五月初他新官上任,在江南府尹宴席上初遇那人的光景——高甫为迎他上任,在富春江上做酒席。歌姬长袖翻飞红裙入水,他们五六个大老爷们吃酒,貌美小妞便端着佳酿陪客。许是高甫醉上头了,犹嫌这群人伺候的不好,便大着舌头指使鸨娘又喊来一个。

随着锒铛的银铃声响,一妓子掀帘而入,众人注目看时,只见那人着一身艳榴色水泻长裙,鸦羽似的头发束着玉冠,徇徇优雅宛若弱不禁风的处子,却又丝毫不带媚颜俗气。但跟防人窥探似的,面上还罩着一层月白薄纱,乍看有种婊子立牌坊的荒诞。细看之下才品出半掩姿容的妙来。

半面轻掩,露出来给人窥视的就那一双眉眼!荡着春心,凝着秋月,一双桃花招子似笑非笑,风情半露,差点勾得姚镇三魂缥渺七魄俱散。

恰在此时,他瞧见了那眼角隐约一颗朱砂小痣,只此一眼,却教姚镇吓得脸色煞白,酒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曾在宫里御宴上见过的,世间再无第二人了。

那个大梁朝长公主的宝贝娇儿子。

那教雁王踏遍山河万里、大梁四境,却遍寻不到的顾昀。

可那人却仿似认不出自己来——当然,那会才七八岁的侯府嫡公子金尊玉贵,正趴在长公主怀里闹酒吃,又怎能注意到自己这个坐席末的穷酸小官呢。

后头几天,他偷偷派亲信私下联系,所寄信牍一律被退回。再见面却还是在高甫所设宴席上,他混不顾地在无人花苑中拦下这位花魁,低声叫了几句名讳。不想那人不怒反笑,媚声嗲气地骂他登徒子醉了酒认错了小情人,那神态多无辜,竟是对“顾昀”二字仿若闻所未闻!

当时被骂得姚镇茫然一怔。等就寝前才反应过来,急忙写信知会雁王。谁知那雁王愈发谨慎,还没见人就先查探了这个高甫。结果这一查,竟牵出当年顾氏满门抄斩的大案来!

王爷查案八年,每每查至关节处,屡屡被人先行截断。当年皇城被血洗,本以为构陷安定侯通敌叛国,知晓通信文书的涉事官员早已死绝,没成想漏算了那名不见经传的高姓冏卿!本是掌管皇帝车马,却因侍从天子左右,地位渐高,最后竟改头换面,摇身一变当上了江南府尹,在皇帝老儿的八年庇佑下,居然老神自在地在这富春江上翻江脑海,长达八年之久。

姚镇:“丧心病狂的王八羔子!”

徐令垂眸,喃喃说道:“高甫左不过是耳目喉舌。上头那位想作践的,何止小公子一个”

姚镇像是方才从往事中突然惊醒。

那一刻,他仿佛瞧见了隐在九重宫阙背后,那个在清醒与痛苦中勉力克制的雁亲王。

徐御史看了一眼姚镇,半晌又抬了眸,望向“明镜高悬”的牌匾的目色,迟迟不变。

“王爷曾与下官说过,顾公子不杀高甫,只能是这样做对他有好处。他留在高甫身侧,除非是他必须留。”

御史令扬起的下颚,如同铸在月辉浅光浮影中的一尊石像。

眼见七夕将至,前段时日的高压紧张氛围一扫而空,富春江畔夜市集鲜活了起来。卖茶果点心、花市灯笼的,画小像的耍杂技的唱戏的,一应俱全。

酒楼二楼位置,一排鹊桥宫灯下,一人白袍玉带,挺秀高颀立在光亮处,即便发上只插了一支简单木簪,褂衫用着极寻常的料子,都透出几分高不可攀的意味。

他身侧那人却似一朵夜游的牡丹,连女人都要为之嫉妒。绯色繁花交领长衫,衬极那双生动艳丽的眉眼,藏尽风花雪月。

王爷与石榴二人难得似寻常眷侣一般同游夜市,在二楼南厢房坐得高高的看戏。

这是给高官女眷留的位置,门帘用纱蒙着,外头人瞧不见里头,只有个轮廓。

等王爷将糖葫芦、小糖人等玩意儿买上来时,石榴这厢已经兴冲冲地叫上了一大壶女儿红。他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最近这爷不知怎么地,时常找些五岁小儿吃的甜腻东西喂予他。一双狼眼非要盯着他乖乖吃完,才伸手摸摸他后脑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固执与满足。

石榴摸不着这人是有什么给人当老妈子的癖好吗?每回抱怨自己不是三岁小儿,过两三年都及冠了,不吃这种甜东西,就会被那人以“你还太小”的眼神怼回来。

恐怕是只有御史令大人在,才能体会出某种迫切想要弥补的深意吧。

石榴只兴奋指了指下头戏台:“都不知道现如今唱哪一出了。台上那个是名角儿,像是前些年演《白衣卿相》的那个,长得忒好。”

王爷嗯了一声。

【常言道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欲将真情与她讲,未必她心似我心。罢罢罢!我伤心伤心更伤心,岂可暴露讲真情。】

一开口,雁王便眉心一蹙。

是谁费心给他点的这出戏?

他不动声色望了望周遭厢房,无果,又望向对面看戏的石榴,这会儿大半身子都倾靠在栏杆外头,正兴致高昂。

雁王抿了抿唇,没言语。

下一句是个旦角儿,扮相是作新婚燕尔的妻。步履窈窕,悲恸唱道:

【见冤家半句阴来半句阳,我兰贞不是当初的诸葛亮。那冤家不说真情话,不由我独自徘徊心惆怅。他说道不住钱塘住南京,不姓张来我本姓曾。爹爹曾铣为总制,曾荣是我的真名姓。一家人本享天伦乐,恨只恨朝中出奸臣。奸臣上殿去谎奏本,斩我全家一满门。到如今我天涯茫茫四处奔,举目不见一亲人。】

王爷头“嗡”地一响涨得老大。

石榴那张漂亮的脸一刹那白得像刀刮过的人骨。艳丽袍角空落在栏杆上,似一朵孤崖之上摇摇欲坠的、快要开败的花。

男人问他怎么了,倘若不好看,便回家。

石榴眼睛盯着台下一片流光,身子抖得厉害,嘴角却勾了起来:“好看。比之前高爷点给我的所有戏都好看。举目不见一亲人,这句填词妙极,最得我心”

戏台金碧辉煌,那些看客们兴冲冲地开始唾骂,为曾荣的遭遇而打抱不平。

只石榴一人静静站在栏杆后,目色空洞而悠远。

下一段戏更是随着决绝词曲,唱进耳里,带着愈发撕心裂肺的哭诉:

【骂你奸贼老严嵩,横行霸道在朝中,我爹爹南征北战赤胆忠心保国家,你屈害我父心太凶,你以为斩草已除根,偏偏逃出我两弟兄。小生若遂凌云志,先斩你奸贼老严嵩!】

满门忠烈零落成泥,只留幼童侥幸逃脱。围春翠帷,一袭红裙妒杀石榴花,赔笑万场。双亲遭难,连其牌位都不敢供,故人亦不敢认。

座客三千,世间竟无可信之人。

台上唱戏的痴了,唱得肝肠寸断。台下看戏的痴了,看得如坠寒渊。

却又听得那女花旦悲唱道:【既然是曾严两家冤仇大,为什么将兰贞的终身去许曾荣。怪不得他见我象眼中钉,夫妻到老合不拢】

唱至此,王爷已心空目涩,芒刺在背。他不愿再看了,后悔了,后悔带这人看这出戏了。合不拢,凭什么?

可他又念及之前也曾默许徐令江充等无数谋划,迫切地想尽快给顾家翻案,找出石榴言行中的纰漏,逼他承认,也不过是想自私地想让这株艳丽石榴移栽到自家后花园里,无人觊觎。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此前动过无耻心思,对这种唯一的、小心翼翼的信任来说,都是践踏。

可他不想,不想到老合不拢。

王爷想去抱他。

石榴向后一躲,拒人千里:“等看完戏,回去随你折腾”

那一瞬间,爱恨、怜惜与悲痛,千种情思一齐涌上雁王心头。他好像在某一刻间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花魁或许不是他找的那个人。

八年流离,他记忆里的小十六几乎是变了一个人。虽然生气都会皱鼻子,笑时一样漂亮,但那时的他,哭或笑都是真心,毫不掩饰亦不回避。眼前这个石榴却比冰封的湖面还要冷,比玄铁还要硬。

两人这般沉默对坐着。王爷眼瞧着石榴将那坛女儿红打开,金盏边沿蹭着少年的红唇。酡红倏地上了脸,那酒浓烈似火烧,竟呛得人咳嗽不止。

王爷猛拽住他的手,哑声道:“一杯已是极烈。你若还未尽兴,我替你这杯。”

石榴却不领情,当着王爷的眼,抬手又抿了第二杯,才道:“爷酒量一杯倒,我抬不动。”

男人目色一沉,低声引诱他:“你不曾同我饮酒,又怎知我酒量?你认得我?”

少年呼吸全乱,静默良久,才开口笑道:“我猜的很准,不是吗?”

言罢,下一刻竟被对面那人强行扯近,脊骨几乎被勒断在他怀里。素来老成自持的男人,在这一刻,几近凶狠地叼咬住石榴唇瓣。混不顾地伸出舌头,像是要从他嘴里撬酒吃!

被刺痛了心底的软处,伤了心肝了,难得一见的愤怒和动情。石榴狠狠缠上了男人,攥住他的小臂,又一小口小口哺酒喂他,浑身烧起无名火,恨不得两人一起烧了殉了,干脆一同醉死才算圆满。

舌头撬开唇齿抵了进去,男人柔软的唇被撕咬得红肿,甚至有血迹昭然,鲜艳欲滴。可石榴偏就喜欢听王爷粗喘的声音,似辗转反侧却无从解脱的兽,每一声呻吟与低喘都在说想要他,想一直一直要他

这男人本该就是他的!

该被他拥有,为他掌控,得他驯服!这男人这般好,他石榴怎么甘愿只当个私宠爱奴儿?

楼阁间,二人云雨多情,情热炽腾。背后戏台宝灯流转,生萧丝弦绕梁。只见那小生连连躬身,轻拽那纤腰绣裙的兰贞。起承转合,道尽无奈情思:

【见娘子怒容满面怒不休,倒叫我又是喜来又是愁,我若一时言不慎,岂不是飞蛾把火投?没奈何且说含糊话,娘子啊,叫声娘子听从头,自从别了娘子后,我哪有心情去饮酒?】

黏糊糊的酒气熏得雁王酥头昏脑的。忽而耳畔传来一声湿哒哒的低喘,竟又是石榴戏弄着朝他耳朵里哈气,神秘问他:“心肝……是醉了?”

雁王蓦地心头一动,眼一闭:“本王没醉。”

石榴却趴在王爷怀里,细嫩腿根勾引着他,撩拨着他,笑得浑身颤抖,唇红得像是要滴血一样。笑了不知多久,小家伙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曾荣连个君子都算不得。他本可以找那严嵩报仇,却日日扯谎,将怨恨发泄在妻子身上,兰贞本就不该嫁给他,不该喜欢他”

王爷“嗯”了一声,模糊道:“倘若兰贞一开始便知道他是谁,才嫁过来呢她还知道那曾荣表面无能,却只想一人赴死作孤胆英雄,最不愿拖累兰贞,恨不得推她越远越好你说这兰贞,该不该嫁?”

眼前人果然突然静住了。

良久,还是只会拼力摇头。

王爷近乎急躁问道:“那我再问你,倘若那兰贞就是想跟他做夫妻,想跟他在一块儿活着,想他好好为自己活一次,不想他夜夜做噩梦流眼泪,不想见他时刻活在阴影里,甚至想有某一瞬间他会因自己而快乐,她该不该嫁?”

王爷本已醉眼迷离。再去瞧石榴,眼珠子也不转了,痴痴茫茫望着他,仿佛平地冒出个活鬼。男人蓦然放下了手,自嘲笑道:“这世间情爱本就无道理可言,你年纪小,我与你说这些作甚”

苟延残喘的上位者此刻如同阶下囚,眼底浮动着隐秘的泪光,眨眼消失不见。

雁王撞撞跌跌地起身,想把酒壶拿过来,醉死可能才舒服些。

而在他迈步的下一刻,对面没心没肺的少年竟飞扑入怀——

他揽住男人脖颈,手掌结结实实覆住他双耳。

王爷醉得恍然不似在人间。只看见那张唇柔软饱满,在他眼前开开合合。

他什么也听不见。

可他确确实实,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人唇齿间,在喊他的名。

不是爷,不是哥哥,不是王爷殿下,都不是。

他的宝贝,叫他长庚了。

生离太久,相认太难。

百种相思千种恨,于雁王殿下而言,好似听得那一句长庚,便已将半生耗尽。

长庚,这个名与这个人一道本应早随了他那蛮子娘,葬身在北疆荒原狼肚子里头。不想却被巡疆的安定侯带回了京,说上头有旨,先私养在侯府不便声张。瞧青年已是及冠,因着身份敏感,只得先扮作嫡公子顾昀之伴读,混淆视听。安定侯夫妇成日打仗,也不在意等级规距。长公主大手一挥,将这乡野地方来的冒牌皇子,与自家小公子一道关进书阁里,喊夫子一同教习。

初见时,那小公子不过是垂髫稚子。这簪缨世族家养的任性娇横,不把人命当命,他早有耳闻。不久就给他撞破给教习先生下泻药之事。年纪尚小便知如何作践人,他本心中极度不喜,却诡异地藏在心里谁也没说,只当自己瞎了便罢。

结果小公子还是被老侯爷拖去祠堂立规矩。

青年在院里老槐树下站了一整夜。

一声哭一声响都没有。人送回屋里时已没了动静。

背上那光滑似雪缎的好皮子被打得碎烂,青年不知怎地眼眶红了。

他莫名地愤怒,竟怨怪起老侯爷的狠来。

下半夜,丫头们都熬睡着了,床帏帐幔里头却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吟。青年耳朵灵,本就一直吊着心眼没敢睡,明白此时人怕是醒了,伤口烧灼作疼起来。他试探着触了一下他额头,烫得要命,忙缩回手准备喊侍女。可这小闹腾鬼却黏着不放了。

这么小小乖乖的一个人,脆弱得能叫人疼进心里头去。就这么一眼不眨地凝望着青年,嘴唇嗫动了一下。青年立马身子一倾,俯身就他,便听他气若游丝地,费了好大劲说道:

“我央你帮我带句话儿说学生知错了跟先生道歉我这般模样是过不去了没准还死在他前、唔——”

话未完,就被青年捂住了口。

“你害人半死不活,为何要我道歉?”

青年半跪在小公子榻前,冷着脸,一丝情面不讲,好无情。

言辞冷然,呼吸却是灼热的,神采是灼热的,轻抚脸颊的手是灼热的。

其实,还是后来公子房里小丫头们看不过去,暗地抱怨了一嘴。他才明白原是那教习先生过迂,不敢正面指教,总暗地告状,添油加醋像是要借着侯爷的威风,立出自己清贵名望来。

这样的老师教不好十六。

但道歉确是要的。

“等病好了自己去说你快些,最好赶紧好起来!”

小公子突然愣了,不明白这美人伴读怎地如此冒犯自己。因在病中,又才挨完打,无由来的委屈愈发浓烈。一肚子气生得笨拙,鼻音里都是傻乎乎的哭腔:“好好你个李旻”后面却不知如何骂了。

好半晌尴尬的静默后,青年才开了尊口:“长庚。”

“什么?”

“我叫长庚。”

“可我爹说他说皇帝表兄叫你李旻”

“那是他们。”

青年抚摸着那张幼嫩的面颊、黏糊糊的眼尾,又伸手理了一理被汗水湿透的发旋。

“你要叫长庚。”

从那日起至登基即位,青年成了先帝爷的四皇子李旻,被满朝寒门清贵有志之士尊一声殿下,最终当上了坐拥天下万千黎民的明君圣主。

却唯独是一个人的长庚。

顾昀的长庚。

他始终记得那些封存的旧年,那声声入耳唤长庚,随那人一道爱恨嗔痴的长庚。

而那八年,世间没有了顾昀,长庚便再无存在的理由。

六月末,应天府升堂。公堂之上,主事的却非姚镇,而是换了另一位陌生面孔,朝廷钦差,当朝雁王。

“高甫身在江南,职在朝廷,游敖荒嬉,姑息养奸,实乃国之窃贼!后经查,竟有牵连八年前顾氏谋反一案,证据确凿,即日审讯——”

可那高甫一点不着慌,眼睛往周遭滑了一圈,双腿突然跪了下去,高声道:“罪臣万死!但有一事直言,因此事涉皇家内苑,天朝政务,当略去旁听者众,还请只雁王殿下与徐大人、姚大人留审。请王爷三思!”

“王爷大可放心,王爷审我我必全盘托出,可是,”

他当着众人,指向一侧那侍卫——

“他不得在场。”

公堂上下一片死寂,为首几个大人神情严峻端坐不语。衙门里头的衙役们一个个恨不得把自己戳瞎毒哑,生怕要被杀人灭口。身在高位的长庚与一侧作侍卫打扮的十六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开始僵持——

长庚知晓十六心结在此,是故在高甫这事上异常固执。那柔软皮子里面梗着有硬骨头啊。他带十六旁听顾氏大案,是分毫无错的。可毕竟这和寻常案子不同,其中高甫又是天子近臣,多少要给皇家体面。再一个,恐怕十六虽为亲历者,但有些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局限亦是存在的。

半晌之后,雁王按压住了身侧那人的手腕。

十六眼一别,退了一步。

王爷示意了一旁徐令。

一众人等瞧见御史令本是一脸文官儒雅的脸,此刻竟在灯下看上去十分狰狞,估摸着还有些诡异的菜色。

他缓缓从签筒里抽出一支令箭扔在地上,迅速道:“案子证据尚未谳实,择日再审,届时公堂将不对外开放,请诸位见谅!”

自那日起,天公并不作美,江畔蒙雨寒凉,竟下了小半个月。

几日后是的一日夜里,骤雨将地面上青砖打得脏污。十六从厢房里下来时已过了子时,凉风洗面,之前那股子旖旎缠绵气才消散了些。酒楼小二瞧他下楼,打笑道:“爷你怎个伞也不带,是要拿那宝贝笛子挡雨么?”

十六怔了一下,才想起手里这白玉笛是方才长庚塞自己怀里的,说是定情信物,定了自己这个人就不能跑了。那笛子莫名被他攥在手心里,跟闹孩子气似的舍不得放,一并带了出来。

“护身,护身”他短促地朝店小二笑了一眯眯眼,顶着雨,只说去应天府一趟,若有事去那找他。

即便落了雨水,富春南楼亦是热火喧闹的灯火辉煌。可这热闹转过弯去,到了南边却又是另一种光景——汽灯闪烁,隐约可见黯黑的匾额上刻着“应天按察使”几个烫金大字,公堂案上赫然放着一柄金玉镶嵌的尚方宝剑。都说请了天子御剑压阵啊,有了先斩后奏的至高皇权。

站在应天府监牢外时,十六听见几个狱卒在说闲话、不时淫邪窃笑。说那雁亲王爷躲在背后,一边下令搜捕宿妓官员,一边把个渡春头牌弄到自己屋里奸淫……前脚以宿妓为由缉拿高大人,后脚就睡了高甫的妞儿,就那头牌石榴

十六像是没听见,只顾着低头手抚玉笛,仿佛没见过世面似的端详它。这玩意儿用的是羊脂白玉,冰晶般清清亮亮,落落梨花雨的天气下,摸着寒慌慌的,颇为肃杀。可玉笛尾处却雕了“长顾”二字,字迹风雅饱满,恰似冰封的湖面下不为人知的微弱暖流,教人看着仿佛触碰到那人灼热热、赤堂堂的一颗心。

爱不释手。

少年忽地攥紧了这玉笛,抿了抿唇,蒙头盖面用药粉药倒了那几个狱卒。手一抬,漫不经心抽出发簪里的细铁丝,将牢房铁锈锁一撬一旋,咝咝啦啦的铁器碰撞声,在这寂静牢狱中愈发明显。

“来了好长日子没见着你了。”

枯哑的声音乍然从牢狱深处传来,背靠阴湿墙壁的一具躯壳像吊线木偶一样,机械地面朝那位不速之客笑了一下,阴森可怖的方寸之间,竟透露出一种诡异的期盼来。

窗边偷来一缕细腻月色,照拂在少年脸上,似一匹价值连城的绸缎,游弋在雪玉般的皮肉上。石榴套着妃色外袍,内襟却难得穿了件玄青素衫,衬得面庞白生生,滟滟然,隐着圈圈的红晕,腻脂似的引诱人,许是还渗着微汗,细雨淋湿了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确实是与之前不一样了。

“头一回瞧你穿这色,衬你。”

十六楞了一下,低头看了一下。熟悉的美人靥在火烛光跃下,若明若暗若隐若现。

“我自个衣裳脏了,穿不得。”

高甫略带浮肿的眼泡儿掀了掀,扯出一缕浮笑来,此时温声细语地倒像是旧日养在庄子里那段时光:“你那好哥哥,是他。我道他青天白日地说拿人就拿人,敢情早就谋划好。”

“别装了,你冤吗?”

十六凉薄一笑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声,手把玩着那只白玉笛,迈步踱至那唯一的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望着外边的暗夜。

外面还下着雨,月亮朦朦胧胧地隐在云里,隔着玻璃,景物都朦胧成了一片,阴森的树影摇曳间,偶尔能见人间一两点灯影闪烁,形如鬼火。

十六头也不回,面无一丝波澜,淡淡说道:“八年前,北蛮三万铁骑屠我北疆重镇,安定侯顾慎千里赴救,却只为引敌胁和,将为城下之盟。令其部下钟蝉夜赴北蛮王帐,密有成约,所获宦官皆知,却隐瞒帝京,其心可诛!陛下自可派人去查,臣高甫若有一字虚言,请斩臣首级,以谢顾大帅!”

石榴如同作诗念曲似的,把当年这篇着名的《讨安定侯檄》念得摇曳生姿。历数当年安定侯拥兵自重、议合欺君的阴谋,软绵喃语似床笫私话。可所提之事却骇人听闻,句句诛心。

“十一月初,顾慎下狱,法司坐实其谋叛。天下冤之。”

“次年二月,斩顾慎于午门,长公主彤偕同赴死。抄没其家,其子同府上将军一道流放三千里,生死不知。”

“你当年亲手排演的这出大戏,结局可还满意?”

十六突然拽起高甫的衣襟,从衣襟摸出几张书信:“你伪造的通信文书皆是铁证,你不叫我旁听,不过是想避着我,尽力辩解减罪。你当我傻子,还是王爷傻子?高甫你欺君罔上,干政弄权,万死不足惜。”

监牢里明明正是伏暑天热,少年冷得发抖,面皮上的红晕也褪去了,独留死白一片,只有眼睛在灯下幽暗得发绿。

高甫瞧见少年瞳仁里的明亮火光,张了张口,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真无知的浩然正气,真教人可惜。

高甫的目色忽而光亮又猛地黯淡,良久,只听他叹息一声:“顾家生了个好儿子啊我害死你爹娘,你找我以命抵命,也算了断只是之前那霍郸死前说你高烧,你竟都记得”

“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楚。十岁那年生病,差点烧死我,但我把你高甫的名字刻在床板上,就为我顾家满门有个交代。”

手藏在袖子里头,少年将那支白玉笛攥得关节泛白。八年过去,那些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旧年从不会放过他。

高甫扯了扯唇角,道:“那这几年,又为何不杀我?”

十六突然转过身来:“你当我舍不得?”话语声音不高,却因过度克制而有些阴鸷:“留着你的命,我知道他会来。”

“我知道他在找我,直到为顾家拨乱反正。高甫你的命,是他登上帝位第一块踏脚石,想必也是不差的。”

十六抬头,望向那个被桎梏的罪人,粲然一笑。在监牢暗幕下,面容一扬,似骤雨打新荷后初升的旭日,带着新生的希冀。

“杀高甫。”

“慰忠良。”

“清君侧。”

七月初,到了富春江鲜丰肥的日子,自然不能错过。长庚带着十六到江中岛上吃现捞的河鲜,一盘盘肥美的鱼虾蟹端上了桌,佐以姜片黄酒,叫人口涎顿生。

长庚瞧着满满当当的好菜面带笑意,手指屈起,在桌上叩了两下。

侍从们从两侧退出,屋内只剩两人对酌。十六瞧着这动静,一手撑着脸伸舌头舔了舔嘴边的蜜。他看向那人,笑着说,“怎么?王爷还要尝尝花魁的味儿,就地正法?”

两人笑眼相对,一时间屋内弥漫着朦朦胧胧的温情。长庚伸手托着十六的下巴,捏住下颌轻轻掐开露出内里湿润的口腔。十六很顺从地仰头张着嘴,眼神湿漉漉地流进长庚心里,他的手捧着对方的,柔情似水的甜蜜在二人间氤氲。

长庚眼头用力地盯他的双眸,无比温柔,手指顺着他的脸颊划上至眉梢,轻抚他斜飞张扬的眉尾,又流连至眉头,顺着鼻梁向下,盖住了十六的双眼。被抚摸着的人心跳加快,脸上飞红,呼气慢慢急促起来,他一手抓住长庚,将面庞反复蹭着,呼吸他指尖的味道,细细用嘴唇磨蹭他粗糙的手茧。

想要他更多的抚摸,想要接吻,想交颈只是蹭着对方柔软的皮肤自相认以来两人其实并没有多说什么真心,但是彼此却像归巢的双燕,奋不顾身地向对方贴近。甚至年少时期空缺的心动一并补了回来,他们有时坐在一起也变得幼稚起来,肩头无意间相靠竟会弄出一场脸红。

两人几近无间。

如果不是还有那层秘密相隔的话。

这个想法从入脑海时,长庚轻抚时的神态有一瞬间显得有些遗憾,只是一两秒,却落入了十六眼中。

“不吻我也就罢了,现在竟然在走神,未免太太不专心了”十六眯着眼露出缱绻暧昧的神色,长庚瞧着他能被冠以富春花魁的容貌,不禁感叹——这样美丽的面庞下藏着多么倨傲孤勇的志气。

曾经在侯府见到的那个孩子虽只垂髫之年,却显得神采飞扬,一双眉总是高高扬着,眼眸如星一般亮。如果说三岁看老的话,人人都能想象得到小顾昀在战场意气风发的神勇之姿。而老侯爷也自小传他虎子气质,亲自参与小侯爷的教育,贴心相授使他有了能够坚韧亦长谋的智慧。

这智慧在日后烂如淤泥的经历中,一次次提起了十六的衣领,让他隐忍着,在痛苦里回忆着他爹如铁般的身姿,记起在老侯爷膝下读过的书里狠辣奇巧的兵法,自己眉飞色舞的巧思聪慧,结果被他爹狠批一顿的落寞。原先总觉得这人不是亲爹,却成为他走出侯门后,一分一秒忍耐里发光的回忆,帮助他一次一次消解着难以忍受的血泪。

倘若没有侯府灭门案,十六哪里会沾染上媚软脂粉气?他本该是驰骋战场的将军啊

“十六”长庚此刻有些犹豫。

他想把真相全盘托出,这几天他日思夜想辗转难眠,说出这个秘密小十六能承受得起吗?!

这时对方的手指忽然贴上了他的唇。

“我前几日私审了高甫,这你应该知道。”十六漂亮的眼睛低垂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打定了主意抬头盯着长庚,“我知道他嘴里一句实话也没有,不然当堂也不会禁止我参与。”

长庚知道他聪慧伶俐,从很久之前他就有种讶异,仿佛在十六面前藏不住秘密。他知道自己被一个秘密阻瞒在真相之前,却能够在短时间内理清每个人的动机。

“真相是什么我现在不知道,但我总有一天能搞清楚。”他继续说着,眼神很真诚,看得长庚有些发毛,甚至感觉到自己年长于他一轮,像是虚度了光阴。

长庚有预感接下来的话可能会削弱两人难得建立的信任,不是感情上的信任,是在这场迷局中十六在试探,自己是否有资格成为他的同伴。

长庚当机立断扣住十六的手。对方毫不惊讶,只抬了抬眉毛示意可以开始了。

“其实当年顾侯在北境,并未议和!”

【三日前·审讯】

“你说什么!”

高甫面色无表情,从地上挪开了眼,终于看向震怒的雁王,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王爷,当年顾侯在北境,并未议和啊”

李旻此刻手脚冰凉,关于当年顾侯被抄家一案他究查至今,自以为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李丰顺水推舟夺了顾家兵权,却没想到其阴毒可能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他的手掌慢慢蜷起紧握,咬着牙冷冷地问,“并未议和?你仔细说说,怎么个并未议和法!”

许是明白自己时日无多,高甫将王府旧案重新搬出来,叙述时竟流露出些许无力的愤慨,以及悲悯来。

“当年,人人盛传顾侯手握重权,想与蛮子议和改变局面,从而内外勾结夺权篡位,但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他顿了顿,好像在思索如何开口接下来的话。

“适逢太上皇去得急,还未来得及托付,当今圣上便顶上了位。虽说太子得全天下最好的教养,但真正要管理朝堂并非易事,估计雁王您也有所了解,当时圣上为理清朝局日日下苦工,但是朝堂之上声音太多,各路势力一时争斗起来,不曾想他们空前团结,一齐将矛头指向了当时手握兵权的顾家。”

这些李旻即使是局外人,也早都能想到,在时局变换的时候,最重要的人,也最难有好下场。

“结局您是知道的,顾家被传议和而定了叛国罪,满门抄斩。”

“被传议和?”李旻迅速的捕捉到高甫话里的重点。

“是!议和这件事本就是谣言。”

一道惊雷炸在李旻的头皮上,有那么一两秒他的眼神竟兀自发起直来!

“顾侯奔赴千里救援边境是真,但他压根儿就没有在战场经历过议和之事,直到回城才在百姓口中听到叛国的辱骂,知道有此的谣言再者哪怕是真的议了和,也该随军队带回消息,而不是满城沸沸扬扬,就像是先烧热的滚油,等着顾侯下锅。”

那么,早在铁骑之前就快马加鞭回来的,是谁呢?又或许这个散播谣言的人并没有去过边境只是等在城里等着捷报一到,就

当年李旻再聪慧也只是个孩子,这种细枝末节,就这样被忽略了。如果说此前他因愤怒而似中了炸雷般躁动,那么此刻他的心完完全全浸入了冰水里,周身冷得发寒,仿佛张开嘴呵出的都是白雾。

“至于为什么就那么巧北境会兵败,引顾侯前去?我想您大概也有自己的推断了。朝廷和蛮子早早商量好了条件监守自盗目的就是要”

要顾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徐姚两人冷汗直冒,一代忠臣名将,保卫边疆硕功累累,竟因为一点没有主见的疑心,就这么轻易陨了!

谁知高甫竟突然大笑起来,不知为何竟笑的撕心裂肺,猛地伏地痛咳起来,再抬头时目肿筋浮,眼神变得坚定而深邃,他缓了一会儿气力,胸膛起伏,说道,“王爷,您不介意听听我的来历吧。”他抬头瞟了一眼,自顾自讲起来,“我原是为当今圣上侍奉车马的小奴,因着几次得当,几次周全,竟一步步地爬到朝中混了个不咸不淡的官当。本以为是自己幸运,加之,咳咳,加之懂些人情世故。”

一旁的徐令内心不禁冷笑,从弼马温一路摸进朝廷,人情世故?说得好听。溜须拍马,趋炎附势!这个狗官此刻虚弱无比,闲得可怜,但能一路晋升如此之快,没点心狠手辣是全然不能的。

高甫当然不肯承认自己是小人做派,不过这并不重要。接下来的坦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发了一背的毛汗!

“我本以为是自己幸运与努力,在事发前五年进朝廷做了个小官,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意识到,他们早有谋划,我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既然你知道这么多,那上面儿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了你?任谁都明白灭口的重要性。”李旻神色冰冷,手里拧着白玉扳指旋转,伏案的姿势仿佛猛虎嗅着猎物。他对高甫每句话的真伪都保持着绝对的怀疑态度,这家伙,太油了。

“在朝中我既无朋友,也无敌人,孤零零一个死了没人在意,也不会有人替我翻案,我猜这也就是他们选我去做脏活的理由。”高甫说着,口舌干燥咽了咽,李旻示意徐令给他点儿水喝,让他说的挺快些。

“那天果然来了。宫里的人将一切细细交代给了我,并说事成之后必有提携,不得泄密,否则株连九族。说有提点,当夜我却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他们这是逼我杀人啊!”

李旻听着,唇边流露出一丝冷笑。

“于是为了自保,在那几年里,我小心结交着不同党羽,并于事发数月前将这个秘密的计划,部分随机地告诉了其中不同身份的人我知道这样做就n是拉他们下了泥潭,但”

这计谋毒地令人彻骨发寒。一旦知道了真相就是已死之人,如果不能密密藏好,第二天就会有掉脑袋的风险。于是这些人为了保命,便越藏越深。

果不其然。顾侯归城前几日,高甫遣人散播了议和谣言,而在此之后不过数小时,他就被秘密禁锢了起来。

高甫叹了口气,“我告诉那些人,这件事我早已私下传给了数个亲信,如果我三日之内不出现在朝中,他们就会将真相公之于众。假若不信,就去问问工部钱心存,看他知不知道“议和书”上的日期。”

果然,当晚这个倒霉鬼就遭到了暗杀,还大喊着抓高大人!高大人!高大人害我!而朝廷并不知道高甫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亲信”,便将他远远送出京城到了江南,但是城中掐着他年迈的母亲,就这样两方互相牵制,长达八年之久。

就这样,人人都知道高大人手里有了不起的秘密,沾手之人极有可能丧命,那柄本应该捅进高甫心脏里的刀,现在成了他手持的危险兵器。

荒唐啊!

堂中人人面色铁青,不成想这张老皮下还有如此低劣的智慧。

高甫敏感的感觉到了朝局的变换,把当年秘闻一五一十坦白给了李旻提前站队,哪怕要定罪也求了个可能不至株连的结局,否则夹在两股势力间定是不得好死。

一时无人再提问,每个人肚里像吞了金一般沉地要坠地,曾被侯府宽恩以待的长庚更是头皮发麻,空气凝固着,整个室内的风都停滞了。

高甫双手撑着地,多年隐忍一日泄出,他全身的力气好像也随此一并流出,现在竟全身发软,跪久了的双腿颤颤。

铜灯烛火的烟袅袅升起,颤巍巍地凝聚了一会儿,就在空中消散了。

半晌后,李旻听他叹了口气,低头喃喃道,我瞧着小侯爷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要承担这种灾祸便在抄家前一刻找人换了他,寻了个机会领养到身边就是石榴啊

李旻听到这里全然明白了,和自己的猜测如出一辙,只是没想到背后的原因如此惊人。

高甫已无心猜测雁王是否早就发现了十六的真实身份,他苦笑两声,接着小声说这么多年了,一直用嫖妓作幌子瞒着朝廷的眼线其实我压根儿,就没碰过他。

基本上他们今天把高大人抖了个干净,兜里能撂的全撂了出来,已经可以收场,只不过李旻回去要仔细消化今天的所有的内容,并想想要不要告诉十六,告诉他多少。

雁王从堂上慢慢走下,面色沉重,一语不发。他打开关闭了一个上午的大门,将白日炽烈的阳光放进昏暗室内,迈步向外离开。

“王爷若是心里有石榴还是多少为他考虑些别告诉他这个”

在转身离开的那几步里,他神色复杂地听懂了一丝托孤的意味,在此之下还有高甫瞒着十六的本意——这真相,太残忍了。

听着长庚说出了一切秘密,十六的眼神开始放空,耳鼻如泡在水里一般嗡嗡响着,他抬手想说停下,我不是什么侯爷,也不知道什么侯府我只是他只是想再去京城再看看,然后就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他无力地摆手示意长庚停下,手臂抬动的时候衣袖拂过了狮子头上的酱汁,十六一向爱干净,平日里出门衣服都不打褶,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香味,仿佛不染尘埃一般。他愣愣地看着坠着流苏的袖上粘了黏黏糊糊的酱,呆滞不动,静坐一小会。

周围的人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长庚看到了他的呆愣,心说不好。与此同时十六突然伸出手,来把盘中肉丸细细捏烂捏进掌心,提起桌上的汤盅猛地掼在地上!酱料油脂顺着袖口灌了进来流了一手,他站起身来掀了垫菜的绒布,哗啦啦一片砸碎在地上,而十六的人也像食器溅起落下,跪坐在满是汤汁的地面上,用力攥住拳颤抖。

时间就像是静止了。吵吵嚷嚷的食客错愕地望向这间包房,快步在桌间递送餐碟的小二也停下了脚步,只有台上人还在一句不停地唱着。

竟是这点脏乱压倒了他最后的体面。

长庚不敢动作,只看他双肩颤抖,突然听到沉闷的声音从十六低垂的嘴角传出来,好像在念叨着什么。那声音越来越大,压抑已久的委屈在此刻瞬间爆发。他抬起洁净的有些苍白的脸,红着眼盯着长庚的脸,然后咬着牙根狠狠问道———“凭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门外护卫听见响动和喊声迅速冲了进来,将两人一团围住!

十六想站起来,肢体的抖动使却他察觉到双腿无力支撑,本欲逃开众目睽睽,但无能为力,围观着的人在包房外越凑越多,透着纱帘向里看。无法自控的自尊捣碎了他最后的理智,羞恼渐渐漫上脸来,汇聚成了说不清来由的愤怒!

此刻他已经听不见外面人群叽叽喳喳说了什么话,眼扫一圈,视线落在了长庚身上,他的脑子已然绷成了一根筋,狠狠地盯住面露诧异的雁王,在混乱中抖着双腿颤颤上前,拽住对方的领子,眼前的景象上蒙了一层混乱抖动的黑线,他激动地涨红了脸,大声地质问,“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想当初侯门惨案轰动全城,自己还只未过垂髫之年。皇室亲兵抄家顾府后,所有财产都被清点呈入内库,男人们该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内眷们被闭门锁在府内活活饿死!

顾家兵是皇家的,财也是皇家的连命!都不是自己的!!!

这场噩梦无数次冲进十六的脑海,他本以为新的身份和时间可以减缓过去的痛苦,但这些压抑已久的回忆伴着力种千钧的残忍真相,轰地砸在他身上!毁灭他最后的自尊。

长庚急忙忙站起身想扶他起来,双脚却被地上的汤油一滑也摔坐在十六身边,为了保持平衡他的手顺势撑在地面,压在了摔碎的瓷器片上,鲜血混着污油冒了出来,又痛又狼狈,身边人赶过来要扶,被他痛斥滚到一边去!只见那血越流越多,王爷捂在衣袍上晕进了乌黑色里,使得场面并不那么触目惊心。

小侯爷慢慢抬起眼打量着狼狈的长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血越流越多,从乌色袍边逐渐融在菜汁中漫了过来,一时间他感到了冲头的恶心,提着的胃一番搅动顶到了嗓子眼,哇的呕了出来!胃液从口鼻灌了出去,眼泪和口水2一并涌下,相当难受,也异常的难堪。他面红发乱,被呛辣得连声咳嗽,胸腔呼哧作响,好像再喘几下双肋就要扎进肺里那般。

此刻痛击着长庚的并非其脏乱的窘态,而是他看到小侯爷竟开始失控地崩溃大哭起来,旁若无人!

“莫莫哭了”

他呆在当场,忽然被这么一激慌了阵脚,不知所措地安慰着,抬手用自己的袖子去擦十六脸上的污液和泪水,双手的血还没来得及止住,也顾不上包扎,只是拢着染血的手心,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去蹭那人脸上的泪。他感觉到对方柔软的面颊并未躲开,只是挨着不动,过了一会,手轻轻被人拉住,小十六蹙着眉头神色复杂,捧着自己流着鲜血的手,泪珠儿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

这样的崩溃是长庚从未想过的,他搂着怀中不住饮泣之人,来回轻抚那清瘦的脊背。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身旁也没有人敢上前进言,刚才一瞬间声嘶力竭的爆发迅速榨干了十六的精神。而对于长庚来说他的注意力全数投射给了十六的反应,那肩胛耸起塌下幅度快速抖动,长庚慌乱地连声叫大夫!找大夫来!!

早已想到告诉十六真相会有不可接受的后果,但他的反应太大几近惊惧发疯,长庚能做到的只是一阵平抚,十六快速的颤抖哽咽,再等了一会往后,终于变成了近似无声的绵长吸气,仿佛是为了把刚才发泄出的精力慢慢捞回。

现在,怀里的人只剩下了如擂鼓的心跳,呼吸逐渐频率降低,变得微弱起来。长庚一开始感到十六身上的剧烈情绪慢慢在平稳,有些许欣慰,可是此刻平稳过了头,竟然像是进入了将要枯竭的麻木。他急的心里发毛,却无计可施,小侯爷好像被他的坦白猛地推进了无人之地,他正抱着他,紧紧攥住怀中人的衣物往怀里扣住,却好像感觉到手里的肉体慢慢在消逝,快要变成一缕魂消散了。

那天十六当着所有人的面昏了过去。

长庚每日亲身照顾,用手帕浸润他的嘴唇,喂汤药和流食,搂在怀里垫高了头面的他呛着。大夫号脉说是急火攻心,身体能否调养过来,还是要看小侯爷能否从这个困境里解脱出来。

此刻看着面如白纸沉睡着的十六,长庚心痛至极。这几日他每每想到,都会觉得悔恨难耐,小侯爷的气性是绝是硬,不告知他全部真相会让他更加痛苦,可是告诉了他之后呢?看着他就这样像活死人一样躺着要是他醒了,又要坠入更加黑暗的地狱里,更没有人能帮助他,他真的能撑得过去吗?

这么想着,雁王的指甲掐入手心,额头上冒出汗来。

十六睁眼已是三日后。

接下来的两个月,小侯爷还在与病痛斗争,屋里的情况是什么样无人得知,只是王爷每日都会去探望,然后命人打开窗透透风和阳光。

也有人传——这十六怕不是不行了吧

除了徐令和姚镇,还没有人知道十六就是小侯爷,长庚也把这个秘密瞒着,打算等侯府翻盘的时候在公之于众,当然,也要看那人愿不愿意再承担这个称号,毕竟现在侯府空空,名不符实了。

就这样熬着,时间,又过了一余月,院里的树慢慢开始发黄了。

都在众人以为小十六病体难愈就要陨在这儿的时候,突然有小厮一阵急跑,传消息来长庚的房间,急促地说:王爷,王爷!十六爷自己吃东西了!!

长庚将手中的笔一摔,也不管身上沾没沾墨,和慌慌忙忙,快步冲出去奔向他大病已久的爱人。

一两日前的十六,如前几月一般一直躺着,甚至都瘫软了,头脑也发起胀痛来。恶心的感觉使他侧身到床边,对着等好的盆子呕吐出来,虚弱和幻觉这段时间在他的脑中日夜交战,让他精神不济,几乎一度想自己去了也罢。

他绝食了很久,如果不是长庚每日来硬逼着他下咽,估计现在人已如青灰,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好个月的昏暗室内让他躁郁难耐,加之之前应景的阴天,没有一点阳光进来。

这天早晨天蒙蒙亮,光线从窗外落进来浮在他的脸上,他无声无息睁开了眼突然开始急促呼吸,好像是要把这些微光全数吸进喉咙流到胸腔。

佣人例行开了窗,那一刻灿烂的阳光映亮了潮湿的地面,也莫名照进了他的心房。

这几个月他无力去想任何事,脑中的精神一直在高速旋转,无数的回忆和未报的仇一遍一遍凌迟着他的肉体,让他手脚麻木,肌肉僵硬疼痛。

好像人的沉沦总会有个底线,痛苦激烈至极时也一并激起了一丝的求生欲望,今日温暖的阳光打醒了他昏沉已久的脑子,忽然,他神志如回光返照般清醒起来!怕不是真的要死了他老人说人之将死前总会有一刻,会恢复到生前正常的状态

于是他抓紧这一刻迅速意识到——不行,李丰还活着自己还不能就这么死了!他杀死我侯府上下,我也定不能将他轻饶!

这丝憎恨猛的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拔了出来!

缓了一日,他还是在床上平躺着,思维慢慢恢复了过来,才开始理智地分析长庚数月前所说的王府灭门的真相。

恨意愈演愈烈,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活下来,此刻就是要凭借着这些痛恨维生。

可是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呢?十六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眼下他大概梳理出了主要的问题,只是现在必然无法解决,也不是一周半月能想通的,从泥沼里完全爬出来很难,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十六还能保持着强烈呼吸的求生欲,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而未来要面对的敌人是不行,现在不能多想了。

脑内像是有正负两形热烈地厮杀着,虽然是平躺着,却越躺越累。他愿意相信一切都会过去,不过此刻身体疲惫发软,现在无论想什么,都是扰乱心智。

于是十六深呼一口气徐徐吐出,随后合上了眼睛。

今日里最后一班送餐的小厮放了食盒,偷偷瞟了十六一眼,发现他也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穿着灰布衣裳的孩子被瞧得有些发愣,他看到那双眼睛因为发热而轻眯着,还小幅度眨了眨表示感谢,男孩全然感到了他的疲惫,于是点头快步离开了房间。在门外这孩子还回味着短暂的接触,和江南人传言里的难听话一点也不同,那种感觉很奇怪,里面的人不像是生病反倒像是醉了,眼神温情美丽,让人忍不住亲近,回味起其中带着的礼貌,又让他不自觉感到熟悉的疏离。想了半天没弄明白,小孩便蹙眉嘟着嘴回厨房去了。

小厮出门离开后,十六将侧过的头埋进绵密的毯子里,他调动了全身的力气大口呼吸,身上的每块骨头因为这场大病,像是全都被拆卸下来散在床上,如果不是还有筋肉相连,怕是无法物归原处。

长庚很识相地这几天并没有来探病,他甚至有些害怕十六会因此迁怒的憎恨自己,便只是嘱咐小厨房多做一些有营养的,说完又觉得不妥,一群行兵的大老爷们儿生了病都是自己挺过来,哪里懂得照顾别人?随后他遣了人找到船上的妈妈来,请她帮忙做一些侯爷还在渡春时常吃的食物。妈妈面露难色,说平日里十六吃喝都是随着客人,胃里少不了大酒大肉说来奇怪,也并没有谁知道他特别偏好哪一口啊。

一听这话,长庚纷纷扰扰的心绪突然像被定住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傻事。渡春江南的口味,石榴虽是久吃成了习惯,但那毕竟不是十六,现在屋里躺着的,是顾小侯爷,小侯爷爱吃的是什么呢?

关心则乱。

思绪平静下来的十六决定要吃一些东西来维持生命,他多日病热的嗅觉让他迟钝地忽略了——小厮临走时悄悄掀开一角的食盒中,悄然飘出的京城桂花蜜的甜香。但他打开食盒看到一小碗橙橙的蜜,突然双腮发酸。

这是他在京城常吃的蜜,每晚睡前嬷嬷们会弄一些泡水给他喝,白天孩子们又疯又闹,晚上喝一勺蜜,既润好了嗓子,也润了肺腑。

当然是感动。

于是这晚没等到王爷来喂食,十六就吃完了盒里大半的食物,尤其是吃了很多的蜜,嘴里甜甜的躺在床上,对床的窗户外有一处光很亮,他好奇地爬过去,通过窗纸看到,竟是快满的明月。

长时间的卧床使十六的时间概念变得模糊,他只感到近日温度发起凉来,却没想到今天,其实是中秋。

不过因为十六病着,长庚没有在院内张灯结彩,也不许大家在这里过节吵扰到病人,所以这团圆的日子显得凄凄惨惨,后半夜的月光在长夜里越淋越寒。当他快赶到十六卧房时放慢了脚步,怕自己的到来惊到对方,便提起气轻轻顺墙过去,从窗格里看到了十六正在用餐的影子。

他看到十六吃完在桌前坐了许久,秋冬里的天气短,晚餐后日头很快落下,暮色四合。

今夜他觉得很应该有人陪伴着十六,哪怕对方不知道,自己心里也不会太愧疚。长庚靠着墙坐在外面,看着今天的月亮,而此时的十六也隔着窗望月,或许心里,也会想起王府往日的种种,以及那个越过万水千山而来,舍不掉他的长庚吧。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十六已合衣睡下。

丝丝柔柔的桂花味儿浸润着睡熟的小侯爷,裹着他的周身将其送进了梦的最深处,到那个支撑着石榴历经了所有波折的地方。他从天而降,落入王府人来人往的四合院里,记忆中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仿佛无视他的存在,但又让他那么的安心。

这是石榴日不敢思夜不敢想的回忆,却是十六那般思乡才敢做主,去安睡梦里打开的陈旧大门。

他在梦里忽地感到一阵冷风,与此同时,年幼的长庚从侯府中走出来,开心地大叫他顾昀!然后冲上来携住了他的手,两人快乐地抱在一起,没有任何的烦恼。

这时十六听到有个模糊的声音轻轻说道,“顾昀,跟我回京吧。”

他问,“回京做什么?”为什么要回那个伤心之地?

那人的话仿佛带着笑意,缓缓传入他耳———

“我帮你,为京城,改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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