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旁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他百年之后,定然是要与崔瑶合葬的罢?
然而这惆怅也只是一瞬。生时我能有机缘与他把臂同游,已是百世修来的福分。而死后的事,正如他所说,谁能管得?
这时王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思,视线向我投来,含着几分温柔笑意。我报以一笑,静静跪坐在一边,为他们添着茗汤,却听苑咸又道:“是了,说与王兄知晓:我近来习学梵语,每日手书贝叶经文,以此自娱。”
王维笑道:“我也曾习得几句梵语,只是文法艰难,我早已搁下。苑郎入教实深,竟然习了梵语。”
苑咸叫苦道:“梵文的文法着实艰难。我也是胡乱跟随慈恩寺的和尚们习读的。”
“苑郎为中书舍人,知制诰,这是顶要紧的职事,素日里想必琐务缠身。如何还有工夫频频前往慈恩寺习学梵语?”王维笑问道。
苑咸叹了口气,眉目间颇见萧索。他蹙了蹙眉,道:“不瞒王兄,如今我实是厌烦为官。我每日里写的,大都是为李右相谢恩赏的文章。圣人腊日赐了右相药物,我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鹿肉,我又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车螯、蛤蜊,我又要作一篇文章。整日里便只是这些细务……我实觉郁郁,也只好向梵文禅理之中逃避一二。”
王维道:“你小我十岁,却已穿上了绯袍,又曾随李右相修《大唐六典》。你既仕途得意,便自然要历些艰辛。”说着话,向案上扫了一眼。我见他目光,已知他心意,起身走到案前,挽起袖口,为他磨墨。
他取了笔,笑道:“我来作诗,赠与苑郎罢。”当下笔走龙蛇,在展开的蒲州熟纸上,写下一首诗:
“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
名儒待诏满公车,才子为郎典石渠。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辞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
这是个崇尚捷才的年代。“两句三年得”的苦吟,在此时还是不入流的。崇尚琢磨句子的杜甫,还只是个青年诗人,影响不了整个文士圈子的喜好。王维自少年时起,便在诸王府上经历了许多需要捷才的场合,现在他虽已年过四十,反应之速仍是不输当年,这首诗写得极快。
他将纸递给苑咸,苑咸且看且吟,读到最后两句,笑道:“王兄竟说望我成为三公,也可谓高看我了。”
末两句“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是说苑咸的故旧如王维,皆盼苑咸来日可得三公之贵,故而希望他此刻不要厌烦在朝为官。承明庐乃是汉代承明殿旁的屋宇,是侍臣值宿所居,正合了苑咸眼下中书舍人、天子近臣的身份。王维笑道:“苑郎迁转甚速,不似我久未升迁。以你之才,来日成为三公,也并非不能。”
苑咸沉吟片刻,也取过毛笔:“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赠我以诗,实令我受宠若惊。我也回王兄一首罢,只是王兄不许笑我。”又瞥了瞥我,笑着补充,“小娘子也不可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