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燕歌赵舞为君开(一)
宽政里。
这座衰败的官邸就是河南县理所。
侍者上了白瓷茶盏,干枣,蜜饯,糕点,香炉。
司徒双手抚膝,在燃灯、异香的熏陶下冥想。
郑延昌盯着水中绿叶,嘴角挂着倨傲、得意、施施然的微笑,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缘沿,不时嘬饮一口:“啧。”
这样大典,对人心的震慑、鼓舞、振作是极其巨大的。对于他,就像被冲了喜。
吴公度在一边和韩偓聊天。前者是御史台实际首脑,后者是翰林院主官,政务并无交集,能聊到一堆,实在韩偓诗写得好。
某个雨雪天当值,看见一个荡秋千的女御,触景生情,想起那个爱而不得的故人:“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红。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轻风的砾动帘钩,宿酒初醒懒卸头。但觉夜深有露,不知人静月当楼。何郎烛暗谁能咏?韩掾香焦亦任偷。”写的是一位宿醉的女人。吴公度细细品味,觉得隐匿着深刻的政治。
“一夜清风动扇愁,背时容色入新秋。桃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在劝圣人对淑妃好点?
还有比如:“碧桐阴尽隔帘栊,扇拂金鹅玉簟烘。扑粉更添香体滑,解衣唯见下裳红。”
种种作品笔法细腻艳丽,充满了缠绵浪漫。
不同于锐意进取、浑厚雄壮的开天诗风,也异于痛定思痛、孤独寂寞、从现实转入自然的大历诗风。既在描述晚唐社会风气的奢华、淫靡、堕落、迷茫,又深符阴沉、绝望、邪恶、金玉其表的政坛面貌,还有着强烈的从其姨父李商隐传承而来的朦胧,抽象,晦涩。
读来淫者见淫,伤者自伤,莫衷一是,莫能解其意。
但今天韩偓的兴趣不在写诗上。写诗成文,草诏教人,雕虫小技。一时无俩的朱温被化为齑粉。蛇氏吞象,自取其祸。圣人幡然觉醒,天仙之姿。韩偓认为这是上命依然眷顾皇国的最好佐证。如此,他更要专顾军政,发愤图强,为三兴之数尽区区之力。
给事中牛徽缓缓搓着几枚枣子。
他是牛僧孺孙子。
巢乱,背着病中老父逃难,途中遇到兽兵,被打烂脑袋。凭借三寸之舌说得对方不但放过了他,还警告其他团伙:“勿犯之!”抵达汉中后,得知先圣已入蜀,便赴行在乞归为父送终,杜让能嘉之,特许。名声、气节在政坛上广为传诵,但种种政策和今上存在严重分歧,君臣关系糟糕。
他刚才来的时候听见有几人在讲什么除恶务尽,先平朱贼余孽,天下太平了,可以横推全国了。
真是腐儒愚见。
拿下中原,需要多少军力、官吏镇守?可用可信之师、之官就那么点,亲信部队出镇,其他人马譬如四使蕃军,靠什么压制?
如何保证镇守大将不会寻求河北、江淮藩镇的支持谋求割据?王建、李茂贞、王从训……在朝像个人,可以做忠臣,在藩谁敢断言?
何况还有河东变数。和汴人拼个元气大伤,岂非伐蜀、伐晋给王建、朱温做嫁衣裳!
至于太平一说。才收复东京就唱起率土之滨的调调,和朱温一来就吓得“圣唐完矣!”的人是一类傻子。爱恨突然,人云亦云,知人知事浮于皮毛,可笑而不自量。
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着。
不一会,听见洛符婉转的通报,各自收起动作。
三个人穿堂入室,联袂而来。
插着子午簪,飘飘紫衣的是圣人。神色高傲的衣白者,以山人身份待在左右的前宰张濬。
走在圣人身后右侧的……身材高大,看起来还高圣人一头。手背肌肤滑嫩雪白。和圣人同款的紫衣,只是多了一层外披白纱。高耸挺立凸出的胸膛曲线随着步伐微微涌动。及下,长纤束蛇腰。健美有力而和谐。头上一顶圆笠黑纱,遮住了容貌。
随着神秘人凌波微步一撩裙在右下蒲团盘腿落座,素手玉掌摊在膝盖上,恰似莲台观音宝相庄严,流露出的气势比圣人还足,陆扆一嘶声:“天呐,莫非是……”
莫非什么?
陆扆看看周围循声看来的大臣,把话吞回去,在身上佯装摸索:“莫非是我奏书忘了带?”
众人纷纷猜测神秘人是谁。
怀疑圣人又在让枢密使玩角色扮演。
“温既就诛,时局有何议论?”行礼就座后,圣人也不管他们的眼神,开门见山道。
众人收摄心神。
郑延昌给陆扆甩了个眼色。
后者一叉手,开场道:“秦据关中,乃制六国。周有雍凉,遂得灭齐。方今态势,以专顾雍凉根本,足兵足食、强化郡县集权为上。对外,先收巴蜀,徐图晋、梁,坐观余者诸侯征伐。不期十年,强弱可判。总之,镇之以静,静中伺动,万事以保全中央实力为上——”
“不要宏大叙事。”圣人眉头一皱,敲了敲案几,打断道:“国情决定国策。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历来创业、中兴之道,各有殊分。托古言事,以昔寓今,照搬他人,岂非败亡之术?”
陆扆涨红了脸。
“陛下。”刘崇望看了看陆扆,后者退下:“国家板荡,大小藩方加上不服管教的刺史、流氓帅、豪强、群盗可以百千计数。此辈或同盟、或吞噬、或守户、或观察、或有仇有恩……但原则同循——远交近攻。自己在前,别人在后。利己为上,忠君其次。朱贼斗蔡,赵氏附汴。振、云、燕、赵数伐晋、定……都是这个道理。这就叫战国。”
“不按下进程,杀了朱三,也还会演化出吴四、郑六、赵九。”
好嘛,三公就是三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王者有天下,只在治与乱,兴与亡,强与弱。以眼下局面,当务之急惟铲除可以铲除的。拉拢能拉拢的。结盟能结盟的。绥靖能绥靖的。尽可能避免大战。敢相吞噬者,征伐自天子出,率诸侯共伐。而非有罪便讨,余孽便诛。”
自己在前,别人在后。利己为上,忠君其次。这就是藩镇的恶心之处。只要发生战争就合纵连横,机关算尽,皇帝、盟友、仇人、部下、上司都在范围内。解决办法简单——制其钱谷、收其精兵、狭其土、移易其民……但从中唐到宋,死在这条路上的宰相、节度使、刺史、观察使、都虞侯、皇帝、牙兵以数万计,累累白骨铸成了赵氏兄弟勉强成功的基础。
目前阶段该从何处下手?
“具体到诸镇。”刘崇望不紧不慢:“王子美,臣已接见过了。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他们的意思是,一个赵氏嫡女——梁公儒之女梁逍遥为陛下德妃,另一个赵氏嫡女妃诸王。十个衙将、幕官入朝出仕。一位公主下降王镕。征防秋故事,再发兵两千户宿卫。赵人将会是长安在河北最稳定的诸侯,与朝廷共同负担压制东方。”
梁逍遥?圣人吃了一惊,脸色活络了起来:“此人谁也?”
司徒哪反应过来他的关注点在女人:“王承宗之后,现为衙内都虞侯。”
“那么……”圣人顺势颔首道:“正当时也,不足为奇。”
郑延昌哂笑道:“承宗亲附淮西,主张宽赦,为此刺杀武、裴以示决绝。而后为魏所败,家族罪之,多奔京师。及元济伏诛,求魏斡旋,愿请刺史、质子、割德棣。及平齐,于是忠不可言,赵官皆用王人,承元移镇凤翔。王子美的方略确实正当时也,不足为奇!河北诸侯,以赵身段最柔软,最会看形势。”
圣人想了想:“便如此吧。”
成德派人入朝当官、质子、移镇,朝廷下降公主,这也是成例。只是这次的原因是抱团取暖。成德面临河东、义武、幽州的威胁,已经打过团了。其次是强化君臣关系,谋求更长期的稳定割据。而朝廷则需要在东方、河北找一个稳定的强力打手,为自己站台撑腰、巩固名分的同时震慑野心家。
“以王师范的才能、秉性,征之入朝可行。”刘崇望又说道:“但齐鲁远在东海,以地缘之远、军力之强,臣度力未能制,大臣也未必敢赴任。加之兖、郓、徐为汴孽所据,要防止叛军东扩,淄青就不能动。”
“淮南、魏博同理。”
“陕虢两京咽喉。守亮,复恭之党。他能勤王,多出于假父。现在复恭监军太原,家族又素与李克用交好。所以,不能镇陕。”
郑延昌也同意:“不妨将鄂、湖交给他。巡属均远广于陕。也不在陛下眼皮底下。守亮当是愿意的……”
话没说完,一语不发的神秘人突然开口了,果然是个女人:“殷、讨安能以小易大?鄂壤接吴,逼之必附行密。殷辈部属团结,心智坚韧,经营湖南也已有岁月。又怎么会放弃山高皇帝远、收拾出来、利于攻守的地盘,到残破的陕虢二州接受朝廷的控制呢?”
“郑相此计欠妥。”圣人跟着摇头:“马殷有靖难之功,又恭谨,财货不断。”
郑延昌笑容一敛,看着神秘人:“庙堂大事,恐非中官所能议。”
你以为你是太原刘氏、朱贼的张惠吗?
神秘人头微垂,目光在斜下方,好听的嗓音自带着一种出尘和威严:“以丧乱之馀,横挑强寇,离诸侯心,恐非中兴之术。”
郑延昌那个尴尬啊,想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