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魔人x红衣人
*小荡妇红衣/奸尸注意
死是什么?死是最惬意的生。
他坐在萨贝达身边,抚上那只冰冷的手时,他的心突然震了一下:死是什么?死是如同水银般透亮锋利的湖面两只相缠脖颈的天鹅,对方的呼吸就是插入喉颈的刀,爱情,讴歌,赞美,呕,一直赞美、倾诉、倾倒、倾吐,把内脏和赞美话通通吐到丘比特环绕的银盘上,直到把心脏和真心话都吐出来。
奈布·萨贝达死了。不是心灵上的死,而是生物学上的死,机体作为一个整体的功能永久性停止。石头尖尖砸到他额头中心,像个弹孔,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一块光滑的白鹅卵石上长出绿色小花,泛着柔软的清水,清水积到眼窝里去,两个小水洼,却不继承眼珠的绿,死亡使它们掉了色,就像铁壶生了锈,颜色层层剥落,露出红棕色的斑痕。只有伊索知道萨贝达的眼睛不是软的,软的是那层蒙着的棉花丝般的眼泪。他的眼睛比钻石还硬。在伊索吻他眼睛时,他的眼睛从不闭上,仿佛要直面那钢枪似的吻,伊索的吻覆在他的眼球上,像一朵落花吞住水珠,滴到花蕊似的钢牙上。
你让我感到很饥饿。这是他们初遇时,萨贝达对他说的话。
他从不恐惧在夜晚的水边散步,水神秘又温柔,可使人安眠,可使人长睡不醒。夜色是一张漆黑的殓布,他则是布景师和化妆师,将角色改造好一个一个搬上舞台。河边的浮尸是很小的收获,在这种时候,他更喜欢活人。
伊索听到有人踉跄行走的声音。河边的旅客,请问你也是来参加这神秘的永生仪式吗?一管溴化针,可比医生开的药片与抚慰心灵的建议有用哦?只需要打上一管,闭着眼睛安心舒适地躺下,烦恼自会消去。他提着箱子,例行公事般地接近,那人像个学走路的新生婴儿,走着走着又趴下,身体蜷缩着爬起来。他看见他了,伊索是一个灰色的人影,是这个世界的影子,是另一个世界的引路人。而“他”是白色的,白得仿佛身体仍连着月光的脐带,伊索隐隐看到几只白蝴蝶在他身边飞舞。那是幻觉吗?
“无辜的生者,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望着他笑,他身上穿着病服,左边缠着绷带的小腿被岩石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一条绷带被他踩在脚下,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血能画出一条小海岸线。
精神病人吗?伊索想。那具过分喧嚣的尸体他的定义,病体即尸体藏着宁静的灵魂。宁静的灵魂缺少安静的容器。“我这里有些药,”他模仿着医生的口吻说道,“它能使你安静,情绪稳定。”
“这是‘永生’药吗?”他突然有了兴趣,那双月白的眼睛盯着伊索手上的溴化针。
“嗯。”伊索说着,“这是针管形状的糖。”
他走了过来,脚底拖着长长的绷带,他像个木乃伊,体内装着香料与黄金,又像个冰冷的雕塑,呼出灼热的气。如果他再观察仔细点,甚至能看见病人皮肤的缝痕上掺着白色的花瓣。
“你让我感到饥饿。”他颤动的眼球盯着伊索,仿佛眼球下有东西在生长。他困惑地看着伊索,随后咧开更大的笑容。“啊。我明白了。是你召唤了我。”
“你的恶,竟是生长于一颗有信仰的纯洁心灵上。真是异常。令人欢欣。”他接过他握着溴化针的手,轻轻地、在小指上咬了一口。伊索瞥见他折领下写的名字——奈布·萨贝达。这个名字,适合被写在尸体脚上的名牌,他是特别的,用伊索独创的字体写就。
这个精神病人身上散发着甜美的气味,就像腐烂的白皮树上蛆变出白色的花朵,吸引了很多爱好腐肉的蝴蝶。他心底升起一种宗教般的狂热感,不是因为仪式,而是一个仅有一人供奉的神,就好像有人捅了他一刀,热乎乎的血从心脏里喷溅出来。
“我只是履行我的义务。”伊索说,不知为何,他此刻想摘下手套。
一切的开始只是他的手指不带情感地摁着萨贝达的肋骨,伊索让萨贝达掀开他的衣服,皮肤上的薄温,被冰冷的手指融化了,就像手冷到一定程度时,也觉得冷水温暖。
萨贝达问他要不要感受死的快乐。
伊索的手指抚过他腹部上的疤痕,很美,被春天刺杀的伤痕。我的任务还没完成。伊索说道。现在不是死的时候。
极度痛苦与极度愉悦的表情是相同的呢。那张苍白的嘴一张一合地说道,在濒死时候了,人的肉体会重新生长,死的战栗和生的侥幸在骨头里嘎吱作响,长出血肉花朵与蝴蝶,仿佛要进行生命中的最后一场交欢仪式,为何那么多情感的形容与“死”相关?因为……因为……激情在意识的空白边缘、和高潮有关、和死有关。
萨贝达隔着口罩吻他的嘴角。而他摘下口罩,朝那个深红的禁忌里探去,两条舌头缠搅在一起,像上吊用的麻绳。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好似跳海殉情而紧紧相拥的情侣,萨贝达的皮如被水打湿的白纸般紧紧地黏在他体肤上,他们在一起,永远分不开,在萨贝达扬起脖颈享受那片刻的欢愉,溴化针银光一闪,直直捅进他脖颈上。
萨贝达的身体僵硬了吗?没有。那具身体不知因愉悦还是痛苦而颤动着,笑声连连,在一整支针管注射下去后,他说,我这里有种被灼烧的痛感,比起插在这里,我更喜欢你插我下面。
你不是死者。伊索皱起眉头。
他说,他是活着的尸体。是没开的罐头。他需要历经两次死亡。一次是……小死,另一次是在过度激情下的颓靡一死。他需要伊索的帮助。报酬是你要成为我的尸体。伊索说。真是浪漫。萨贝达说道。他银色的眼睛像月亮醉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
与其说在做爱。更像是解剖,伊索的手抚过他身体各个部位,没有任何想象力、浪漫的描述,他的目光像白炽灯下的手术刀,为各个部位冠上医学名词。这部位是什么、那部位是什么,这部位装着什么,那部位又装着什么。刀面分开鲜红的血肉,直达客人要切的那个部位。
病人躺在地上喘气。他的身体不正常地抽搐着,像条砧板上脱水的鱼。是他眼花了吗?萨贝达的头发变成了棕色,眼睛变成绿色。月光是谎言。或是他本来就是这样?接近死亡的圣洁的、轻飘飘的、灵魂似的白不见了,只剩一个活生生的人。伊索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就像福尔马林里泡着的尸体活着爬了出来。
他搬起了地上的石头。一下、两下,在萨贝达的狂笑声中,血染红了满地,萨贝达的衣服被血浇透,这看起来像一件红衣。伊索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萨贝达死了吗?他蹲下身,撩开他的头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像天上的月亮,被伊索的石头砸得缺了一角,那一角是额头溅出的血珠,砸在那贝色的水壳上。
萨贝达的嘴角高高扬着,似乎未曾感到自己死去,似乎很是满意。伊索脸红了,他的心也似飞鸟般在高处颤动着翅膀,他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吻他的嘴唇。热乎乎的、尖叫的花朵在他心底的裂缝疯长,藤蔓似的神经笼络他的心脏,一双手从深渊底部伸出,萨贝达惨白的面孔在他心底浮现。
那是多么惨白、多么可爱的一张脸啊,嘴角的缝痕意味着受伤,受伤意味着接近死亡,伊索俯在他身上,吻他的鼻子、舔他的嘴唇、舌头在他的眼睛上画圈,最后咬一口在他的舌头上。他笨拙地抬起萨贝达的一条大腿,模仿着刚才萨贝达迎合他的姿势进入,他顺着自己的精液滑进去,那条小路已不是原来的路,湿冷、柔软,像萨贝达沾水的嘴唇一样。伊索喜欢他冰冷的鼻息,喜欢他安静的胸腔,喜欢他柔软的腹部,喜欢那双闭不上的眼睛。
喜欢。他能明白喜欢这个词是什么了。就像石头砸到萨贝达脑壳上那般震耳欲聋,又像萨贝达那具被翻动的、无回应的躯体那般沉默。喜欢,再进一层,就是爱。这就是爱吧?心脏炸开血液飞溅的爱,在伊索脸上、在萨贝达额头上、身上和胸腔上,那把手术刀变成了肉,肉渗出的爱钻进层层红肉的褶皱里,这还不够。伊索趴在萨贝达的胸口上,他想要他的心。
他感觉什么东西挠得痒痒的。在死人胸口里,几条银色的藤蔓爬出,温柔地、抚摸他的耳廓。一双冷冰冰的双臂抱紧了他。
“你现在感到快乐了吗?”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最终现出原形:粽发绿眼又褪回原来的白色,周围白蝶盘旋,他哈哈大笑,那不过是个障眼法,要伪装成人类可太简单了。
“你不是人类。”伊索说。他贴在他的胸口上,闻着那只蝴蝶下淡淡的腐肉气味。
“为什么要在意是不是人类呢。那么,伊索·卡尔,在你把我杀死那瞬间,你是不是感觉到你和人类无限接近呢,那满满的爱意填满你的胸膛,让我胸腔血液飞溅。”笑声在萨贝达的胸腔里颤动,仿佛连胸口上的蝴蝶也露出嘲笑的神态。
“为了体验这种感觉,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伊索抽出了腰间的银刀,扎向他的胸口。
他的身体化作银蝶四处逃散,只剩笑声在空中回响。伊索·卡尔看着手中的银刀,银刀上微微露出半张被蝴蝶覆盖的微笑面孔。
*对一年内堆积起多少字数起了好奇心
【毛豆蛋糕/????】
有位客人总是坐在窗边,高礼帽遮住他的眼睛,“今天天气真好,不是么?”或是“在这种天气里您应当出去走走。”他总是这么对萨贝达说。萨贝达只是礼貌地应下,然后开始听他点菜,“一杯柠檬红茶、一杯波尔多葡萄酒、一片柠檬、一块苹果派、一碗炖蛋、两条小煎鱼、以及一份沙拉……以上这些都不要,给我一份毛豆蛋糕和一杯牛奶。”
萨贝达给一堆字划上了横线。“噢,萨贝达。菜单上是写客人想吃的,而不是想吃的。”约瑟夫对他说,“如果你实在饿后厨找谢必安,他会给你从壁柜上扫出点灰尘和死老鼠来吃。”说罢,约瑟夫拿着菜单进了厨房。
“先生,这种餐前表演是要加钱的。”他不顾那个高帽子的闷笑,用菜单敲了敲他的桌子。“我觉得您很有幽默的天赋,您光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开心。”高帽子继续说,“我最近都没有在河边看到您呢?您只是把我的建议当成问候了吗?”
很显然是的。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餐厅里并没多少客人。他应当继续“服务”才是。“感谢你的建议……”他用着生硬的敬语,“河边的阳光很美。”阳光很美?有多美呢?美得像鸡蛋里的蛋清发出的亮光吗?太阳是蛋黄,蛋清是河,萨贝达是毛豆,高礼帽是搅拌用的筷子。
“昨天可是起雾了……”客人笑了,虽然笑声里并无任何挖苦之意,只是单单的愉快。像风来了风铃就会响起。“您没去河边吗?那也是好事……”男人一直在不明所以地笑着,萨贝达挠挠头,在心里默背了一遍紧急急救热线的号码。
“好的……高……先生。”萨贝达说道。
高礼帽又笑了。“哈哈,光顾着与您聊天,我都忘记摘下我的帽子了,实在抱歉。您一直在叫我‘高礼帽先生’吗?真是个有趣的名字……就像童话书里那些穿西装的老鼠一样……”男人摘下帽子,那张面孔的全部展现在萨贝达眼前:一张过分苍白的脸,憔悴在他眼底积下墨色的水坑,面颊凹陷,那是一张很典型的英国面孔,虽然他还有一头黑卷发。
“您叫我‘杰克’好了。大街上的杰克到处都是,不过会这么和您打招呼的杰克只有一个哦?他会问您今天的天气如何,建议您多出去走走,因为您会遇到他——在河边,他会架起画板,把这个可爱的小人儿涂进去。他的双眼就像碧绿的水涡,他的声音如同那无风的河水般缄默沉闷……”
“唔,萨贝达先生,你在听吗?”
当然是没有。他的视线已经顺着窗台的蚂蚁爬走了。“当然了,鸡块先生,我在听。”
“您和浪漫的关系就像风车与野牛。”
“牛肉很好吃啊?有什么问题吗?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提到风车但我认为风车可以把牛肉和人同时削成片。”
杰克又笑了,拿起刀叉,在蛋糕上比划,萨贝达注视着那个与他有相似面孔的蛋糕,觉得服务员的服务应该不包括“服务员也在食材之内”。他想悄悄离开,他可不想看杰克是怎么把“他”吃完的。
“分你一半。”杰克悄悄说。萨贝达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他觉得杰克大概不是玛丽故意派来检查他有没有偷吃的。
萨贝达吞了吞口水。毕竟他也觉得自己看起来很好吃,烹饪时甚至可以闻到绿豆散发出来的香味。
“其实我来这里都会点一份毛豆蛋糕,”杰克说,“绿绿的,像一个被包着的团子。有时我很疑惑,不过我确信这就是你。你们嘴角都有缝痕。不过我每次都没有吃。我不想切开它,我不想知道里面是蛋糕胚还是内脏。这是一个令人惊异的说法……您也许觉得我有些不正常……我害怕……害怕里面是内脏。”
“额。里面是红豆,杰克。”杰克的盘上已经空无一物,萨贝达鼓着嘴,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他随时会像液体般的猫儿一样滑到桌底。
“里面是红豆吗……没有棉花、也没有内脏……”杰克捂住了脸。
“红豆,是甜的。”萨贝达回答。
杰克看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谢谢您。”他说。
“我该去干活了。”萨贝达说。他缄口不提把杰克的蛋糕吃光了这件事,而对方也没想要找他算账。那时杰克独自一人在窗边坐了很久,不知是在注视从橘玫瑰色逐渐变成紫罗兰色的天空,还是那条长久缄默的绿色河流。
“和您在一起总是让人安心……”杰克常常这么说。
“我不安心。”萨贝达回答,“我要工作的。”
“您的工作不是服务我么?我也算是您的工作内容之一吧?”
“这里不只你一个客人。”
“这里只有我一个杰克。”他对他眨眨眼。
他感觉杰克往他腿环上塞了什么东西,一卷厚厚的小费和一根高礼帽豆豆眼绅士的棒棒糖,还附着一张小纸条:
“你是存在的极致和优雅的理想。今天天气正好,河水会被太阳晒得金灿灿的,像中国的丝绸。我们可以沿着小河边散步,看到哪有鲜花卖就买些鲜花做成鲜花蛋糕。当然,玫瑰不可以。玫瑰是给您的,而不是给您用的。我想我们的关系已经熟识到了您能抛弃一切俗务来与我共享一个下午?看在这卷小费的面子上。如果您的时间那么贵的话,十分钟也可以。我知道哪个地方可以买到最新鲜的花朵。”
萨贝达想起来,他好久没散步了。他甚至忘了今天的天气是否晴朗。他要去采购,和杰克一起,因为杰克知道哪里可以买到最新鲜的玫瑰。
*存在的极致和优雅的理想来自伊丽莎白·巴雷特·巴郎宁的《howdoiloveyou》里的"fortheendfbegandldealgrace"直译是“生命的终结和完美的恩典”,依旧很美。
【毛豆毛巾卷/????、????】
*小奈布与阳光男鬼和两个阴湿男鬼的四角恋。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却是四角恋呢?有一个是精神分裂。十分随便的短打。
他在做洒扫时,有人拍了拍他后背。尽管萨贝达把着当作“无意触碰”,但他没法忽视身后那几乎要凝成实体的视线。约瑟夫抱着双臂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毛掸子,他的视线像蝙蝠一样落在萨贝达身上。
虽然这么比喻有些不恰当,但是这就是约瑟夫给他的感觉。约瑟夫偏了偏头,一侧头发从他肩膀上滑下来,那双蓝色的眼睛像融化且洗不掉的糖果黏在萨贝达的衣领上,他们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怎么了。”他姑且礼貌地问了一句。
“你昨天出去了吧?”约瑟夫说,“昨天我看见你翘了班。像只老鼠一样。”
那天他确实出去了,在门店临近打烊的时候。当杰克把那捧玫瑰花递给他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快活,像飞鸟从盘子堆里挤了出去,像堆满洗洁精的水池里长出了一朵玫瑰花,他把玫瑰放到鼻子下嗅嗅,那股强烈的香气冲得他头晕目眩。实则是那股久别的自由让他神经错乱。
他问杰克这个花要放到店里吗,在杰克常来的卡座上。
“您可以把它放在您的公寓里,”杰克回答,“在傍晚里您回来时可以看到它沐浴到暖融融的夕阳之下,像我们现在这样。”
“我住在店里,”萨贝达向他解释,“那里既不通风、也不透光。”就像一只老鼠,缩在洞里等上班。
“哎呀,这听起来,像您在休息时间也在上班。”杰克说道,“我会照料玫瑰,不如把它放在我的公寓里?您可以常来看看,在它枯萎之前。”
“那枯萎之后呢?”他问。
“您也可以常来看我。”杰克笑了,“重要的是玫瑰之后的事物。”
杰克把他手里的玫瑰抽走,又一张小纸条落到他手上,上面是白教堂区的地址。
他似乎在河的对岸看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是约瑟夫,他穿着黑色的制服,与一身常服的萨贝达仿佛身处两个世界,黑色的、肃穆的和沉默的,暖色的、鲜艳的和芬芳的,河水把他们分割了,约瑟夫像一张照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回去。约瑟夫用口型这么对他说。一辆车驶过,约瑟夫又不见了,萨贝达坚信他的影子溶在了水里,只要他再接近杰克一步、约瑟夫就会浮上来,用那双被蓝色颜料浸染的、下水道似的眼睛望着他,他的眼睛是洗碗池旁垂死的蓝郁金香,不知为何,萨贝达总感觉约瑟夫望着他时总带着一股怨恨。
杰克给了他两枝玫瑰。“这样拿着很不方便,”他从口袋里扯出一条深红带子,把两朵玫瑰捆在一起,它们抵着脑袋,就像此刻的他和杰克,杰克抵着他的额头,那束玫瑰、萨贝达的手都被杰克宽大的手掌握起,他闻到杰克身上有一股劣质松节油的味道,大概源自于油画颜料,以及一股淡淡的腥气。腥味……他的目光瞥向杰克的左手,与右手不同,杰克的左手手指上有很多划痕。
而对方完全没注意到萨贝达的目光。他看起来,完全,沉浸在,爱情。里。
“我的时间不多了啊……”杰克轻声道,“但与你见面这件事上,我不后悔。”
他凝视着萨贝达的面孔,似乎要把那张脸都纹在瞳孔内。“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杰克。你看起来很累。如果你和我一样因工作很累的话,那我建议你休息几天,或者,享受这一刻。”他说,杰克的眼窝又黑又深,像可以把流下的泪水兜起来,实际上没有,杰克的眼窝是两把破勺子。他的眼泪落到萨贝达的睫毛上,那些滚烫的眼泪,消弭在一个干涩的吻里。
这就是吻吗?能让时间停止的吻,萨贝达的呼吸也要停止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倒吸一口凉气。他的心砰砰跳,被一条红色的线悬吊起来,杰克用剪刀把它剪断了,那颗心脏掉了下去,摔成一捧热腾腾的血液。在那个吻压下来之后,他还没来得及把它定义作“吻”。
杰克正不知餍足地饮着萨贝达心脏的血,徘徊在他的唇齿里迟迟不去,而萨贝达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看见了——对岸的约瑟夫在看着他们,约瑟夫穿着一身黑色制服,在另一个世界看着萨贝达。明明只是翘了班,他却产生一种比翘班被发现的更大的恐惧感。
那双蓝色的眼睛……仿佛无所不在。是水,是天色,在叶子上栖息的蝴蝶花纹上,在面前珠宝店摆放的项链里,是窗子上流下的水珠,贪婪地、把面前的一切景象都抹在眼底。
“亲爱的、你愿意接纳我的一切吗?哪怕我、不再是‘我’?”杰克两片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约瑟夫两只蓝色的眼睛一动不动。萨贝达的唇齿都在打颤,他不知他说了什么,也许是拒绝,也许是答应,又也许是无意识里的一句话,总之杰克笑了,之前的眼泪像蒸发了一般,“你真是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他说,杰克摩挲着左手,目光落在两朵鲜红的玫瑰上,“不应该准备三朵吗?你、‘我’还有他。”
杰克满意地看着萨贝达骤然紧缩的瞳孔,左手按压他的脊骨、仿佛在安抚性地、抚摸他的背。那两朵玫瑰落在地上。
“真不小心,都脏了。”杰克叹息道,把它们捡起,“这似乎也带不回去了,”他说,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我把它们别在手杖上吧。呵呵,你发抖时的样子真可爱。”
萨贝达的脸紧贴在杰克的臂弯上,他们的身子颤抖起来,杰克哈哈大笑,萨贝达惊恐地看着对岸。多么美好的画面,杰克想把它画下来。三个人,多么滑稽和谐的一幕啊,如果杰克还看见对面的约瑟夫的话,那就是四个人了。
他魂不守舍地往家里的地方去。不知不觉杰克竟把他带到很远的地方,他感觉这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完,有人把这条路延伸到了很长、很长。
“你爱我吗?”那个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双手横过他的腰侧,扣在他小腹前,明明夕阳是暖色的,但约瑟夫好冷,连制服都那么冷,那团冰冰凉凉的白发积在萨贝达的脖颈旁,像要缠上去。
“不……”萨贝达说。那白色的手缠紧了,像刻意要把他的内脏挤出来,约瑟夫紧靠着他的后背,像是要在上面扎根,“那你爱谁呢?地上沾满灰尘的玫瑰吗?还是长长的河水?还是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你要让他把你的肠子扯出来弄一个大大的、幼稚的蝴蝶结缠在你头上吗?啊,蝴蝶结,说到蝴蝶结,你怎么不戴蝴蝶结出门?员工即使外出办事的时候也该防止头发丝落在地板吧?那个黑色的蝴蝶结,是我特意给你的。如果你稍稍细心一点,你会发现,黑色翻过来是黄色呢。你黑色的制服,从里翻过来后、也是属于我的吧?”
他并不属于谁,至少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他本以为约瑟夫的头发像洗洁精搓出来的泡泡,有一股柠檬香精味。出奇意料的是,是一股淡淡的茉莉香。那朵蓝郁金香并没有枯萎于洗碗池旁,它找到了属于自己花海,萨贝达是它想要深扎其中的花田。
他想起刚入职时的相遇。约瑟夫正了正单边眼镜,“你没有别的照片吗?”他问。
“有。”萨贝达回答,他把另一张正面照放到约瑟夫手里,约瑟夫并没有把那张照片贴在档案本的员工栏上,而是塞进前襟口袋里。
他并不知道别的员工是否需要上交两张照片,或许这只是出于防丢失的备份需要。
一切始于一张照片。
“我喜欢相片。”在他们为数不多的和谐相谈的时间里,约瑟夫这么对他说,“相片的白边就像标本上的钉子,把人框进去凝结。”
“嗯。”萨贝达少有地表示赞同,虽然只是前半句话。他喜欢相片,相片能让他随时都看到妈妈。
约瑟夫少有地笑了,比起轻蔑的冷笑,更多是感到喜悦的真心。他的真心不是以一种天真的形态表现出来,约瑟夫的真心和讥讽存在于只能展示一面的球体。
言语是武器,也是盾。约瑟夫的言语伤害萨贝达,也在保护约瑟夫自己。他的心是糖,被包裹在扎手的语言的银锡纸里,映出的每一面都是萨贝达,剥开锡纸后的真心甜蜜而酸涩。但萨贝达从未想到那是糖,他把约瑟夫的心当成了镜子碎片。
他甩开了约瑟夫,独身跑进巷子里。这不是个好办法,毕竟他们,抹去嘴角的血痕,他看到王女眼神中的轻蔑,她得逞了,他是一头被驱逐的羊。
在众人的指责和谩骂中,他扭头,手上缠着鲜艳的领带,他跑走了。与其说逃,不如说找个清净地方,奈布·萨贝达从墙上跳下,来到一处草坪边。毗邻森林的草坪,往往有野兽出没,但这里很少有学生活动的痕迹。他不怕他们,他只是想少惹麻烦,他可承担不起退学的后果。
随后回应他的是身后的一声轻笑。萨贝达扭头,看到那人发后的黄色蝴蝶结,不禁皱起眉头,“纪检部的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可没有学生。”
那人眨了眨眼,“纪检部?我们学校有这个部门吗?”他问。
“少装傻,”萨贝达冷哼,“摄影部只是一个幌子。”
那人却笑了,他举着手中的摄影机,冰冷的镜头对着萨贝达的面孔,像那人藏在镜片后真正的目光,“虽说是这样,但我们的目的是保护学生的安全……”
“这学校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萨贝达环顾四周,“一个、最接近野兽的地方。”
“这只是于你而言,”男人说,“‘黑羊’,未必是只羊。”
这就是奈布·萨贝达和克劳德·德拉索恩斯不怎么愉快的初遇。阳光如同恩典一般洒在德拉索恩斯白色的头发上,像极了一坨马路边上晒干的狗屎涂了金油。
他站在阳台边,吐出几缕烟雾。
“不许乱抽烟。”身后传来声音。
萨贝达不情愿地把烟掐灭,那缕烟魂在他指间断弦。他扭头,“你是灰尘?怎么哪里都有你?”他的脸上带着洁癖式的厌恶,那支烟被狠狠地捏着。
“一只爬上栏杆的小老鼠,”克劳德说道,“小小的嘴里吐出燃烧的气雾,我坚信吸烟是一门巫术,吸进去的是烟草,吐出来的人的灵魂,每当一根烟燃尽,人就会解放一部分灵魂。”
萨贝达听着他说话,眼睛却瞟向别的地方,楼底丛凋零剥落的花,正好能撑起一个下坠的人,他又看向克劳德,对方的微笑饱含轻蔑得意。
“你在看楼下的风景吗?”克劳德问他。
“是啊,”萨贝达把熄灭的烟扎在克劳德手上,“我且在想,要怎么把你推下去。”
克劳德没有接他的话,趴在栏杆上,“发明阳台的人,是个天才。那突出的一部分,像身体里拱出的畸形,美丽的畸变,为花朵提供生长的空间,承受住一方香气,半杯缱绻。”
“你知道我需要什么,萨贝达。”克劳德笑吟吟地看着他。
萨贝达沉默不已,他的眼神中带着迟疑。
“我想着阳台能承受得住如此浓重的杀意,想必也能承受住如此轻飘飘的一个吻。”
也是。萨贝达想。
他靠了过来,克劳德的发丝刮到他脸上,他的吻冷得像钢片,爱情的意义被切割了,碎在他的嘴巴里。
萨贝达尝试忽略那股热气带来的不适,他不满地撇撇嘴,克劳德的吐息仿佛还黏在他的嘴唇上。
“凑近点,不然我看不见你。”克劳德掰正他的脑袋,仿佛萨贝达是一座胸像,吐息朦胧了克劳德的镜片,他更看不见了。
傻子。萨贝达在心里想这个人是纯粹的傻子。
“这是个钢印,”克劳德说道,“你在学生会的通行证,你明知道你需要庇护,为何不凑得近一点?或者更大胆一点,舌头也来加入这场交易——”他舔舔嘴唇,似乎意犹未尽。
“你到底想说什么?”萨贝达瞪视。
“钢印印得不够清晰,我们可以再来一次。”
“不要。”他偏过头去。
克劳德抓起萨贝达的手,舔了舔被领带裹着的染着干涸的血的手指,克劳德的舌头陷入他的指缝中,伤口痒痒的,似被唾液腐蚀了。
“你需要我,奈布。”克劳德抬起眼,狡黠地朝他吐着舌头。
萨贝达定定地盯着他,他刚要发作,又开始似乎在思量起对方的价值,他的眼神使克劳德回忆起那些巷子里的流浪猫,眼神里带着掠夺的凶光。
但他在校园中又异常温顺,不知是否为人的社会性所致,但他又脱离了整个群体,是只异常温顺的黑羊。
在萨贝达佯装恭顺地亲吻他的大拇指时,克劳德毫不意外地与他对视,他相信他们以后的相处会很有趣,无论是作为同学、上下级、保护者与被保护者,又或是掠夺者与被掠夺者的关系。
带有学生会字样的袖标围在萨贝达的胳膊上,那抹强烈的红色,甚于他的领带,当路过的王女看到那个袖标,她轻蔑一笑,“这么快就找到庇护了吗?”她拽着他的领子,而他阴恻恻地看着她,按照社会规则,他不能伤害她,否则就是在欺负比自己力量更弱的群体。
“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一无所知。”他说道。
她笑了,嘴唇异常鲜红,“我知道。但不代表你没罪。如果不是你擅闯那个地带,德拉索恩斯又怎会发现那些花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薇拉·奈尔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松开了他,然后上上下下地审视他,“啊,我知道了……我宣布你确实无罪。”
“因为你就是条淫乱的公狗,”她的目光带着恶意,他能感觉到她的指甲嵌入胳膊的痛感,“去吧,去好好取悦你的主人,”她轻声说道,“用你那个肮脏下流的屁股。”
王女推了他一把,但没推多远。萨贝达回头,发现二楼的窗帘刚被拉上。
“请进。”约瑟夫·德拉索恩斯难得空闲,因此他好脾气地让来人坐在面前的位置上,“桌上有茶,自己去倒。若是觉得不够温,热水自己烧,我相信这些你的母亲都教过你。”
“我是新来的成员。”萨贝达说。
约瑟夫整理文件的手顿住了,他拿起桌上不存在镜片的镜框,对着萨贝达扫视一番,金链子挂在他耳朵旁。
“新来的……我怎么没接到通知?”他若有其事地扫视着文件,随后看向萨贝达的袖章——红底白字,德拉索恩斯舔了舔大拇指的指甲盖。
“噢,我知道了,”他说道,“新来的,子,在萨贝达的相片下盖下。
“这不是学生会的公章。”他说。
“德拉索恩斯的私章比这个有用太多。”约瑟夫回答,“萨贝达先生,欢迎加入学生会。王女的罪行在档案室的节前都会表明a或b〔a:约瑟夫时间线克劳德死亡后b:克劳德时间线替罪羔羊时期〕
01:a+b
??看到百合花时,萨贝达会想起克劳德,他像只绵羊,笨拙地越过教会的木栏,他于12月的某个雨天死去,穿着干净的长袍,身体被擦拭了香膏和香料,那时的萨贝达折断了鲜花丢进他的坟墓里,“再见了,克劳德,”他想,“克劳德只有一个,尸体却有很多具。”他望着黑洞洞的墓穴,“这对你来说是个清净的地方,没人能伤害你,没能人算计你,当然,里面的人也包括我。你知道那些爱嘲弄人的贵族给我起了什么称号吗?他们称我作‘国王的遗孀’。”他笑着,折了一枝玫瑰丢进坟墓里,周围窃窃私语。
迄今为止萨贝达一共见过约瑟夫两次,,如流星一般落到地上,挤进土里腐朽死亡。
起奏,人们一个接一个的失踪,就像被击中的死囚一般一个一个倒下。他们赢了,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才是幸存者。他们的笑容被挂在墙上,他们永恒不朽。
乐曲的过渡,音调的转变。墙上的人们微笑着看我,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是不死的。但是,但是呢,他们不能活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惊慌地跑出门外,随后撞进百合花的怀里。他抱着一捧百合花,发丝还衔着水珠。我们的对话十分奇怪,我问: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啊。”他说,我们像一对久别的情人。我有种惊悚的强烈预感。就像面对画中人走出来的那种恐惧。
他长得极为俊秀,半阖的双眼里显露出一种不问世事的漫不经心。他的食指卷起百合花瓣,说着:“你的头发就像百合花瓣一样,好看。”
好看!我大笑,一位男子也是可以用好看形容的吗?我长得好看,却过得难看极了。“就像将死之人的花白头发一样!”我说着。
他惊讶地望着我,似乎我的言行使他睁开了整双眼睛,又好像不是惊讶,倒像一种苏醒。他笑了,瞳孔收缩,嘴角翘起。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兴奋,有如猎犬闻到生肉的气味。
“死?”他说。这个音节在他喉咙里拉得很长。“你怕死吗?”
怕!我的心在不停地摇荡着。他的声音如同一柄剑。“你不害怕死吗?”我反问他。
“怕死的人会死,不怕死的人也会死。死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只是意识在黑暗中睡眠了一样……‘永恒不朽’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与自然发展无关!自然创造这个世界不过是使其循环而已,它没有想到人类会建立自己的文明,会有违背自然规律的想法……会选择让自己的生命停滞不前……”
“对人类来说,违背他们意志的东西不该存在,对自然来说,违背其规律的人类才是要抹消的事物。对不对呢?”他弯起嘴角。
我无声地看着他。无论在什么时代,这种说法总会受到攻击,但有人会辩斥它的道理吗?
他把脸埋进百合花里,“好久——没闻到花的气息了。”他说着,抬起一双眼睛看我。绿油油的,使我想起泥土淤积的藻池。
他随我进了屋子,在一个画框前停下,眼白中的绿色小珠停在中间,望着我久久不前。我和他就隔了一个画框,对我来说有如一个世界。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空气里只有我的吐息。他的唇舌是冰凉的,味道使我想起腐烂的花潭,我的舌尖伸到他舌头底下,有如浸入溺死的池塘。他牙齿平整,舌头运着烂梅花的瀑布,我突入,掀起一道水涟。
他的腿是冷的,从脚踝骨敲到大腿,有如敲着玻璃器皿。我的手指勾过深谷,经过布满鲜花的小道,摇晃的鲜花相互碰杯,杯口溢出淡淡白沫。他的眼睛似乎才有了点神采,会抓住我的袖子,细语呢喃,如将溺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我才感觉到他像个活人,他需要我。他紧紧地裹住我,全身的重量倾倒在我身上,却毫无热感。他浸入在我的吐息里,如冷杯子倒入热酒。他的唇舌都是我的气味,交缠过渡,如冰块碰撞酒液,痛感的气泡开裂唇间。
我那封闭已久的已成石头的嘴似乎因他开裂,所以我才会笑,会说话,会运用语言,会发出声音。他的发尖触到我的脸颊,他坐在我身上,随着呼气的节奏律动,奶油面包露了馅,我们如两个胡闹的青年一般缠在一起,我才想起,我还是青年。他的膝盖压住了报纸一角,随着它的抬起我看到报纸的全貌。
“x年在河间发现一名尼泊尔士兵的尸体,疑似枪杀身亡。”
“原来,你已经死了。”我没感受到想象中的那股凉意,我紧紧地扯着他,生怕他真正死去。
“是啊,我死了。”他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肩上,如同那天我初见他一般,但不是在水里。
“那我呢?”那种被抛下的恐惧在我心间溢出,我紧盯着他,生怕我们不一样。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感觉。
“是啊,你也死了。”他说着,我感觉心脏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刺入,他笑着,把弯刀推进我的胸口。
裂痕取代了我的皱纹。从我的眼角蔓延到脸颊下,“你此刻像玻璃一样。”他的手指卷起我的头发,双脚夹着我的腿在空中晃荡。
我们的生命是挤入土里的流星,我们在土下相遇,抵死缠绵。
*脑补了约瑟夫成为总裁判长之前的专员时期,历史背景模糊/发出来混个更
在约瑟夫成为总裁判长之前,曾有过一段梦似的经历。他作为主教的代表来到女修道院,检查修道院是否正常运作。她们报告了修道院的各类事务,约瑟夫要记在书籍上交给主教检阅,但他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其一她们粘腻的目光令人难以忍受,其二书册上都记满了鸡毛蒜皮的小事。
“本该专注于赞美上帝的修女们和世俗夫人没什么忠诚之心,我倒对上帝产生了由衷的同情。”他在笔记本里写道。
距离修女们起床还有几个小时。他并不急着回去上报,而是选择在花园里转转。他听到低沉的私语声,一个修女跪在喷泉旁祷告。他之前并没见过这个人。他悄悄地走近她,偷听“她”祷告的内容:
“把你的……舌头……伸入……我温暖的内在……用我的怀抱……抚慰着你……我像蛇一样……开口把你吞入……”
“院长怎么把你这个小家伙丢在了这里?你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妓院或者惩戒室。”他突然开口说道。
修女突然抓着他的袍子,极富意味舔了下他袍子上的褶皱。在月色下约瑟夫才看清他的面孔,那并不是一张女人的脸,而是一个男人。虽然约瑟夫有听闻修道院深处关押着疯子的传闻,但这种可爱的类型他在此演奏,观众仅有他自己一人。
他的眼睛如被灼烧般疼痛,泪水细细绵绵地在他脸上织成一张网,淅淅沥沥地陷进琴里。他的手臂在钢琴上压出几个重重的音。
他的心要碎了。萨贝达松开了本被攥紧的弗雷德里克的心脏,使其砸烂在地,布满名为伤口的裂痕,眼泪从中不断涌出,炙烤他的伤口。
“笨蛋!傻瓜!白痴!蠢货!”新谱的曲子被撕得粉碎,既然谱曲者其中一人已不在人世,这首曲子的意义在哪里?
爱情如同垂死的百灵鸟般高声歌唱。曾经的克雷伯格和萨贝达坐在同一架钢琴前,他的手覆在萨贝达的手上,教他把每个音弹对。克雷伯格的灵感在盛放,萨贝达的生命在枯竭。战争带来的阴影在萨贝达身上反噬,它要把他从他身边拖走。
去了巴黎就好了。弗雷德里克如此想,他的曲子会变好,萨贝达的病也会好。但是他们中有一人食言了。萨贝达没能撑过那个春季,在弗雷德里克的手指放在他明显凸起的肋骨上时,他早察觉到萨贝达是一架早已坏掉的钢琴。
“药呢?药!”他把手伸进床底下,发现了那个小蓝瓶。毒药,也可以是解药。萨贝达的思乡病,他的巴黎病,唯有一种药可以治好。他拔掉塞头,伸进手去,捏了满满一把白粉,和他的头发一般白,立时一口吞下。
风吹开了窗帘,他听见死神斗篷拍打的声音,他靠着墙壁,面对着天空刺眼的白光,被强光刺激的泪水和伤口流出的眼泪早已在他眼前模糊一片。
他在笑,哈哈大笑。华丽的戏剧以最惨淡的方式收尾,鲜血从口鼻涌出,就像曲谱上的黑线与白纸一般分明。汗水直往外冒,他想起幼年时的高烧,多么幸运,多数人孤独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既然他注定不“孤独”,为什么要让他孤独地死去?
他既想死,又想去巴黎。两条绷紧的琴弦摩擦发出的乐曲,直到一方崩断,陷入永恒的寂静。
须知:
*拉了坨大的,3w+
*本篇不适合大部分人群观看免责声明
*有命运三女神x推理的gb表现,注意避雷植物分类学家林奈,以阿特罗波斯之名,将颠茄命名为atropabeldonna
*人物死亡表现注意/私设:把推理先生回城的时间线提到了贝拉入驻剧院不久后
*梅洛笛的外貌设定为他在金蔷薇剧院一栏里表现的样子
*本场战争里没有任何赢家
他在金蔷薇剧院门口下了车,踏上鲜红的地毯,在检票口交了票,就像拉克西丝拉动他身上的牵绳,提起自己的关节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坐好后,他调整起自己的单片眼镜。
今天要上演的剧目是《阿特洛波斯的绳索》,女主演就是那位美艳绝伦的贝拉夫人,在戏剧上非常有天赋,但也非常恃才傲物。萨贝达像是想起什么,他看向舞台的栏杆,是完整的啊。他等了有好一会,灯光亮起,幕布拉开,清澈的女声从中响起,一名金发女子悠悠走上舞台。
“啊——啊——美丽多情的春天啊!爱情鸟成对盘旋,薰衣草被桔梗在花丛里射杀!她的脑袋流出一丛丛玫瑰血!错啦!她的脑袋在岩石上绽开!啊、啊、啊!我亲爱的姐姐!不,不是!我亲爱的妹妹!死的是阿特洛波斯才是!就让活在阴影里的阿特洛波斯永远退场吧!”
“贵安,我是拉克西丝!”黑裙女子朝观众行礼,随后走到阴影里去。
“贵安,我是拉克西丝!”另一道声音紧随其后,比黑裙女人声音更尖细凛冽的白裙女人走到中央,灯光打到她身上,“我是拉克西丝!因为我拥有了她的一切!目光、厚望以及爱情!”
这段主要表现的是拉克西斯不堪家族压力重负跳崖自杀,她的妹妹阿特洛波斯是第一个发现者,但一直希望能加姐姐一般活在目光焦点中的阿特洛波斯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决定让拉克西斯继续活下去,而让那个活在阴影里的阿特洛波斯永远消失。黑裙女子扮演的是阿特洛波斯的内心,白裙女子则扮演换上拉克西丝服装的阿特洛波斯,这是一出很妙的戏剧。萨贝达思索着。
“贝恩!贝恩!”女声唱道,她身后一幅巨大的油画缓缓落下,棕发碧眼的男子注视着她,安静而专注,仿佛是梦中出现过的场景。“哈哈哈!”她对他笑道,梦里的他走进了现实里,从不理会她的爱,“你是——姐姐的遗物,我的宝物,你现在是我的了,我的,我的!你的目光是蜻蜓,它指引我找到两潭碧绿的湖泊,它们是如此安静、冰冷,是初春的河流,漂着未融的冰!你的眼——”
刹那间,她与他对视了。他们像定格画面里的两人,她在戏外找到了她的男主演,而他的眼睛略被那强光刺到,他不舒服地眯眼,她却把这当成一种信号——
“好似那蓝天海水,将我从无尽的忧郁和艺术的死笼里解放——”
这句不对。贝恩的眼睛是绿的。连台上的金发女子也注意到女主演的差错,她接着唱道,“你的眼睛是海水蓝天!你眼中流动的碧波将我推到大海!啊!这天空是蓝的!我是只振翅的小鸟,忍不住要飞到你的怀里!”
白裙女人亲吻了那朵玫瑰,随后把玫瑰抛在一旁,可玫瑰不甚掉落台下,不偏不倚地砸到萨贝达的额角上。
台下响起轰鸣掌声。“先生,您没事吧?但愿这‘天降的幸运’没有划伤你的头。”一旁钢笔头问他,“没有,我很好。”他回答,他更在意钢笔头为什么这时突然出现在这里,并思考着是否要把玫瑰还给那位女主演。
守财奴似乎就打定了今天就演这几场的主意,原因似乎是“男主演外出未归,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新剧本。”在黑裙女人上台致谢那刻,久远的记忆似开了瓶盖的酒,带着记忆的苦味和锈味,一下冲到他眼前,他想起她是谁了,她是克罗托。她在台上高高地扬起头,保持着竭力不去看他的姿态。一旁的白裙女子优雅至极地行了一礼,那就是贝拉夫人了,萨贝达想。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视线不时肆无忌惮地从他身上划过,像一柄锐利的钢刀。
戏剧结束后,推理先生不打算参加之后的晚宴,那里或多或少地聚集了一些名流,新兴的青年剧作家、权贵、绅士或淑女,在破了几个案子后,他也给自己积攒下了小小的名气,目前他不希望多数人得知他回城的消息。
“打扰一下,先生。”上方传来的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眼前是个门童打扮的人,“您可以叫我叮铃铃,”他说,“我是这个剧院的门童,”他把一封邀请函塞他手里,“这是贝拉夫人要我给您的,关于那朵花的事,她似乎格外喜欢那朵花,说是本月以来最漂亮的一朵,所以她让我来问您,能不能把那朵花还给她。”
花?是他手上这朵吗?萨贝达观察着手上的玫瑰,这朵玫瑰又瘦又小,蜷边的花瓣微微发黑,有碰撞所致的黑痕。真不可思议,这就是女主演的品味?
他向门童抛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却收获肯定的目光。那封信上有香水痕迹,像匆匆喷洒上去,他把那封信收到衣内。随着门童前往二楼。
“这不是晚宴吧?”他望着僻静的走廊问道。
“贝拉夫人没有打算参加此次晚宴。”门童朝他微微鞠躬,似乎在表达歉意,“抱歉,我不能说太多。比起公开会谈,她更希望与您面对面谈。”
“奈布。”是他熟悉的声音。萨贝达转身,克罗托站在不远处,她甚至连衣服都没换,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她不安地看着他手上的玫瑰,但又因他身边只有一个门童而松了一口气。
“克罗托。好久不见。”他说。
“……好久不见。”她看着他,眼里又充满了希冀,而他对这希冀感到疑惑,他将其当作演员尚未脱离角色的后遗症,她就站在那里,站在他的目光之下,就像闪闪发光的女主演般,额头上的汗水都在发亮。
“克罗托,你不是要参加晚宴吗?”她并未理会门童不赞同的目光,“比起新人,我更觉得应来看看故人。”
“你这些年……”她又把话语敛到目光里,宛如一个赌徒在筹码拢到自己怀中,她在等,等他主动说出。
门童看了眼怀表。
“叮铃铃。怎么这么慢?我让你把侦探先生请过来,而不是把他请到别人那里去。”走廊那端传来高跟鞋的脚步声,一位拖着长裙的女人,她的裙裾像一大朵粉红色的云。
“这是我的失职。”门童说,“我只是见克罗托想和这位先生叙叙旧,便耽误了时间。”
女人歪着头,挑起一边眉毛。“克罗托,你认识他吗?”
“我们是旧识。”克罗托说。
“哦!”贝拉仰起头,应了一声。
“克罗托,你怎么在这里?”守财奴也来了。
“我来找萨贝达先生叙旧。”她说。
“是吗?”守财奴觑了一眼她的神色。
“……”她无言看着他。随后闭上眼睛。
“克罗托,你今天状态不错,”团长说道,“看起来你终于和里边的角色产生了共鸣。艺术是一个反复精雕的过程、但也是一个创造的过程,我认为你还要多加练习。快去吧!”团长的话中别有深意,他甚至忘了演员们都去参加晚宴了。
“抱歉,我有事要先离开,奈布,希望我们有空时能聊一聊过去的事。”克罗托变了副面孔,她端庄地萨贝达告别,像在台上一样。
“嗯,再见。”萨贝达说。
“我把您带到出口处吧。”门童对她说。
克罗托回头看了萨贝达一眼,却因团长强硬的目光移开视线,她不甘心地看着他们,尤其是贝拉,她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贝拉举起扇子,以示她的不屑,克罗托随门童离去。
“这就是我先前和你说的,奈布·萨贝达先生,一位很有才能的人,虽然他没什么作品,但我认为他的水平毫不逊色于那些剧作家。”守财奴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贝拉的神色,她看上去很满意,甚至连扇子都没展开。
“噢!当然。我当然知道,”贝拉夸张地说,“从看到他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了,当然,我不是指戏剧上的水平。”
“你好。”萨贝达说,他欲要拿出他的名片,却被她用扇子推了回去,“不用啦!萨贝达先生。比起名片上的你,我更喜欢用我的眼睛去了解你。”
“名片上写的东西眼睛也能看得到。”他说。她似乎被这句话逗笑了,“为什么你执意要给我你的名片?是怕我转头就把你忘了吗?”
“我想是的。”萨贝达如此回答,准备把名片放回他的口袋,她却把他手中的名片抢去,在他眼前晃晃,“这下你也是认识我了,”贝拉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我是贝拉,我的身份不需要名片表明。”
“我想我们一定有很多话题能聊,”她在扇子后眨了眨眼,“推理先生,让我们避开晚宴喧闹的杂音吧,到我房间里去。”
“克罗托。你早该离开的。”叮铃铃在楼梯拐角发现了她,她原本是被带到晚宴里,不知她用什么原因逃了出来。
“她把他带到房间去了吗?”她问。
“与你无关。”门童说道。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呢?”她眨了眨眼,抖落睫毛上的眼泪。
他在想一个男人与一个单身女子待在是否有失礼节,她却不由分说地把他拉进房间。
他得以一览房间的全貌:大红色的房间,床边和用来会客的沙发上各捆着红色的大帘子,沙发与其说是用来会客的不如说给女主人卧息的,只有一边扶手,旁边是燃起的烛台,上方挂着女士肖像和风景画,梳妆台边堆着一叠信——都尚未拆开,显然她现在无心于此。虽然盯着女士的床看很不礼貌,但萨贝达不想错过任何重要信息,一条长长的珍珠项链从床上拖到地板,旁边是脚凳和一个平枕,推理先生不太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给猫坐的。殊不知他打量整个房间时贝拉也在打量着他:从眼睛到脖颈,从领结到腰带,从小腹到大腿。留声机带来了水果和冰桶。
“要不要来点红酒?或是先吃点水果?”她示意他在她旁边坐下,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包裹着他,很有贝拉本人的风格,一定是香氛的作品。
“不用,我现在还不是很饿。”他谨慎地回答。
“但是我饿了。”她皱了皱眉,说道,“不,留声机,不用你来,我自己会剥,你去门外吧。”贝拉把葡萄剥得坑坑洼洼的,紫色的汁水流了满手,那几个圆润晶莹的葡萄如同掉在地上的水晶球般,碎屑染进她的指缝里。
“要不我来吧。”他有些看不下去。
“你剥的不好吃!”她大喊道,那些小葡萄球被她蛮横地塞进他嘴里。
萨贝达惊愕地看着她,汁水溅到他领子上,那颗葡萄滑进他的喉咙。贝拉把手伸到他的下巴底,另几颗皱巴巴的葡萄躺在手上。他此刻却没发现——自己乖顺得像只猫似的,低头把那些葡萄吞下去。贝拉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她伸出手,却发现留声机不在身边,她随手扯了块刺绣方巾,把葡萄渍抹到上面。
留声机在门口看到不远处的守财奴,“这样真的好么?首演刚过不久就让女主演与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共处一室?”
“不,”守财奴难得露出笑容,“奈布·萨贝达和我是老熟人了。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她迷上他了,就像在拍卖行看到一只精致的小鸟玩具,目前正爱不释手!奈布·萨贝达的到来对贝拉来说有利无害,她不会是让自己吃亏的性格!至于萨贝达——他还是没变,即使发生了那场事故,他依旧沉默着,他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真相。真是一个老好人。”守财奴摇摇头,在留声机眼中,他的表情像一个经济窘迫的人恰好以极低的价格买到了高价品。
“我今天是来……”他来不及说完,她就打断了他的话。
“噢!你是来讨论戏剧的!是么?”贝拉打开酒瓶,把香槟灌进杯子,她看着他,丝毫没注意香槟被她灌得满满的,有一部分甚至洒出了桌子,“哦,戏剧!”她整理一下裙子,在他身边坐下,“戏剧啊!”她本想与他碰杯,她的杯子碰到萨贝达的镜片上,推理先生认为她还没开始喝就醉了,用他们那里的话说就是——发酒疯。
“您太激动了,这对身体不好。”萨贝达说。
“我今晚不想与你讨论戏剧,”贝拉夫人回答,“我想唱歌!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命运女神同时也是姐姐的拉克西丝赐予了妹妹阿特洛波斯两件宝物!宝贵的身份!以及——爱。”贝拉的尾音轻飘飘的,像把裂口折进自己的礼裙里,她突然坐下,默不作声,又突然站起,萨贝达惊魂不定地看着她,毕竟只有他身于这场戏剧之外。
“跳舞,我们来跳舞!借着这酒兴!”贝拉突然握住他的手,“好,您先冷静点……”他顺着她的动作站起来,她的手伸到他胳膊底下,他像个娃娃一样被她举起荡来荡去。
“‘这样的珍贵人生有几回,当前这幸福多宝贵!’”她圈着他,萨贝达正想方设法把手上的香槟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贝拉转起圈,香槟酒全洒在了萨贝达的衣服上。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他像杯子的酒一样,跟着她的醉步,一颠一颠的,他几乎要被她洒出去了。
“‘这样欢乐的时刻虽然美好,但真挚的爱情更宝贵!’萨贝达踩到了地上的珍珠项链,他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而她跟着他扑过去,她像一大床被子,把他捂得透不过气来。
“‘欢乐时光莫蹉跎!大家为爱情干杯!’”她高唱道,抢过萨贝达手中的酒,又倒了满满一杯,“‘你看这香槟酒在杯中翻腾,像我们心中的爱情!’”贝拉高举手中的杯子,随后扯他的领子,萨贝达则不安地看着那晃荡的酒液,酒液淋到他头上,一股辛辣涌上鼻腔,他捂着口鼻在地上咳嗽,她则咯咯直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欢乐!好花若凋谢不再开,青春一去不再来!在人们心中的爱情,不会永远存在!今夜的时光不会请大家不要错过,举杯来庆祝欢乐!’”
在另一边的晚宴上,克罗托举着酒杯,一一回应客人们的话,有的是夸奖,有的是祝福,有的是过于夸张的期许,她疲劳地微笑着,感觉是身体的另一个她使用自己的脸。
“克罗托小姐,今天那位‘贝拉夫人’没来吗?今天她的首演可刚结束。”
“她今天有事。”她漠不关心地说道。贝拉房间里的景象估计会比晚宴要热闹许多倍。
“请容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您可以叫我——梅洛笛。”面前的男人递了一张他的名片。
“您就是那位当地赫赫有名的伯爵先生。”她把名片收进袋子里,命运女神克罗托已开始扯动她的丝线——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张名片是根救命之线,也是条切断脖颈的线。
“‘有名’的伯爵可不止我一个,我更重视名字而不是身份。”他笑道。
真是个谦虚的人。她想,不知他所表现得与他内心想的是否相同。生活也是一场戏剧不是么?人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您过谦啦。”她说,“我现在有点头晕,我得出去透透气。为您造成不便真是抱歉。”
“您的身体最重要。”梅洛笛回答。
她又一次逃离了晚宴,这次没有叮铃铃追上来——他正在大门口接待那些晚到的宾客。
克罗托匆匆来到二楼,在门口听到了女人异常清晰的歌声。她绝望地笑了,命运女神克罗托又没有抓住本该属于她的未来之线。
萨贝达狼狈地从人群里挤出来,他的身上一股香槟味,在贝拉把其中一个枕头当成他时,他悄悄溜走了,留声机没有拦住他,她在门口朝他点了点头。萨贝达深呼吸一口夜间清新的空气,这里不似金蔷薇剧院那般拥堵,在街上人们只会把他当作普通的醉鬼,若他那副尊荣出现在剧院里,第二天消息都会传开,说推理先生独自在贝拉夫人的房内过夜。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夜风变凉了。
“原来你在这里啊。”身后的人如是说,萨贝达的耳旁响起了自己最不喜欢的称谓,那个称为源自于那个特定的人,“我亲爱的大侦探。”
萨贝达的脊骨都僵直了起来,对方带着笑意的视线像针一样掀开他的眼皮,“你的身上有股酒味呢,是去参加晚宴了吗?可是我在晚宴里并没有看见你。你是衬衫皱巴巴的,是被谁抓过了呢?是去女人遍布的酒馆了吗?但你身上并没有那股难闻的香水味,你是在酒后和别人打架了吗?你身上的香槟闻起来可不便宜,像是某地的高级货,推理先生,你是藏在酒桶里来到城内的吗?我找了你好久,看到你主动回城时我简直欣喜异常,甚至一度认为自己出了幻觉,但我看到你回城的第一时间不是来拜访我时,我有些失落,又有些恼怒,我在街上走啊走啊,一直想不通原因,于是我来到了金蔷薇剧院,想必你一定能把我从忧虑的深渊中解脱,那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推、理、先、生。”
“……”萨贝达站在原地,显得不知所措,对方紧紧扣着他的手,他们就像河边散步的一对友人一样,虽然他认为梅洛笛此刻肯定很想把他推下去。
“人在说谎时总需要思考。我给你点时间,看你是否能编出个完美的谎言。”梅洛笛告诉他。
他总不能告诉对方他把那些信都烧了,一封一封地投进火里,看着火焰吞噬那些漂亮花体,这也是萨贝达脱离恐惧和愤怒的办法之一。
“我没收到它们。”他说。
“它们?”梅洛笛挑起一边眉毛,“你怎么知道我寄给你的是一封两封还是三封四封?”
答案是——四十封。推理先生想。那叠信高高垒起,其厚度能比得上一本长篇,他不想去那些文字,无异于从信封里拿起刀片划自己的手,他知道梅洛笛是恨他的,不然怎么——
“你在想什么?”梅洛笛蓝色的眼睛显然刺痛了他的思想,萨贝达后退一步,又被扯回原地。
“和你没关系。”他皱起眉头,瞪着对方。梅洛笛无数次见过那双眼睛,惊惧和愤怒表现的方式是相同的。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梅洛笛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渐渐钻入萨贝达的头皮里,拉扯那根最脆弱的神经。“你说,用你最引以为傲的推理,阐明哪里和我没关系,哪里和我有关系。我是全城最在乎你的人了,”对方深深的蓝眼如蜘蛛一般吐丝,紧紧把萨贝达捆起,使其窒息,“包括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事,你呼吸哪片空气,你踏足过哪片土地,这些、那些、我全都知道。”
他的气息瘟疫似的拂过萨贝达的鼻尖,连眼珠都为之颤抖。萨贝达是什么?萨贝达是一颗果子,梅洛笛喜欢敲开坚硬的果壳,挖出里边最柔软、最鲜艳的内芯,然后给他嚼烂!连渗出的汁水都在叫嚣着胜利,萨贝达渗出的眼泪何尝不是一种梅洛笛的欢喜?
萨贝达像块柔软的布似的,在梅洛笛的怀抱里形变,他们的衣褶宛如被勾住的丝线般缠在一起,瞧!他在害怕,他的喉结一鼓一缩,仿佛所有词句都淤积于此!
梅洛笛大发慈悲地放开了他,今晚的不愉快都消失了——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萨贝达呼呼地喘着气,仿佛有人掐了他的喉咙。
“你刚才去金蔷薇剧院了。”梅洛笛接着说道,“你身上混杂着香槟和雪茄的气味,是krug和churchills,想必你已经过前厅,那里有一群抽着雪茄的喋喋不休的绅士。真是醉人啊,不知谁把那香槟倒在你身上,又夹着股细微的香水味,可惜味道太淡,你又做了谁的前菜?香氛?贝拉夫人?克罗托?安可?还是罗纳德?又或是那个门童?还是说都有?”
“罗纳德是谁?”他捕捉到了一个词,梅洛笛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瞬,随后又警觉起来:“你对他很感兴趣?”
“按你的道理说,那我该对面包店的一切都感兴趣。”萨贝达说道。
“噢,亲爱的,什么形状的面包都可以让面包师做给你,当然,前提是你要乖乖的,我可以给你面包店的一切,当然除了厨娘和厨子。”
“你清楚我要的不是这些,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捏了些烟丝放进烟斗里,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发现打火机不在这里。
他旁边亮起了一簇火。
“你最近也抽烟了?伯爵大人。”萨贝达问道,“你带打火机不会只是为点燃火药吧。”
“当然不是……”
“剩下的我不想听,”烟被萨贝达吐到梅洛笛脸上,“你这个骗子。”
一封来自贝拉的信。一眼就看出是私人订制,萨贝达抚摸着凸起的玫瑰花瓣,下方还绘着吹号角的小爱神,若不是旁边还附着便条和拆信刀,他差点以为这是工艺品。他不怎么惯用拆信刀,刀面被打得薄薄的,比起军刀,它的装饰更繁复,刀柄上装饰着一朵银玫瑰,下方则刻着着贝拉夫人手套特有的花纹,后面刻着英文斜体——ary
玛丽?是贝拉夫人的本名吗?他看向一旁乔装打扮的女人,若不是这封信,以及不仔细看他还真认不出眼前的女人是留声机。
他打开了便条——
“请不要粗暴地把信撕开,一旁有拆信刀,若想见我便拿着这封信来找我。如果我看见它缺了一个角你不会想到我是怎么把你的喉咙撕开的。”
萨贝达将信翻来覆去,最终找到火漆口的位置,信是立体的,两只小爱神把信拉开,在被萨贝达称为“宠物坐垫”的平枕在开头的称呼垫着他自己的名字:
“我亲爱的小老鼠:
?????不知昨晚你给我施了什么魔法,把自己变成一只老鼠偷偷从门缝里溜走了,居然骗过了我的眼睛。听着!这事可不会原谅你第二次!倘若你还想在社交界给自己留点遮羞布的话!这个月我都不会见你了!如果你还有点羞耻心!请立马给我写下一封带有真挚歉意的回信,我不是什么好愚弄的人。不然你下个月,乃至半年内,都别想出现在我面前!萨贝达先生,我知道你来此地是别有所求,虽我不知你具体的愿望,但我想你一定需要我的帮助。这些愿望都建立于你让我高兴的基础上。想好怎么好好取悦自己的女主人了吗?在一个月后这里会有一场公开演出,希望你能如约而至。到时候我们一起共进晚餐。
?????????????????????????????爱你与憎恶你并行的贝拉”
“我为我昨晚的私自离开感到抱歉,希望这件事没有波及到你。”他对留声机说。
“不,我认为您离开反而是件好事。”她回答,“对于贝拉来说,这件事发生太早不好,她的事业刚开始起步。这对她和对您都有所影响。您是个好人,先生。”
“谢谢,我并不这么认为,”萨贝达拔出钢笔的盖子,给钢笔蘸了墨,“善良也是一种利己。你因此感谢我真是高看我了。”
他用规整的字体写下:
“尊敬的贝拉夫人:
??????为表昨晚失态的歉意。以及弥补对您的失敬,我会按您说的去做。我会如期赴约。
???????????????????????????????????????????????????????推理先生”
“唔。甚至比便条还短。”留声机说道。推理先生把这张甚至称不上是便条的字条叠在贝拉的信下,“麻烦你了。”他说。
“您倒给我减轻了工作量。”留声机回答。
他这个月都在做一些琐碎的工作,比如说帮人找猫、跑腿以及代笔一些书面材料,并且在晚上七点之前准时回到旅馆,他在这个月秉持着和某些正派女性一样不在半夜出门厮混的原则,虽然他与她们所规避的风险是相同的。若是在晚上七点后出门,那他定会和梅洛笛不期而遇。这听起来像巷子里阴森的怪谈传说。
但某次他记错了时间,在刚好七点时,他没遇到梅洛笛,而是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瞧瞧,这是谁?”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而他条件反射般地直起脊骨,他这般反应对方都看在眼里,有种与平常行为不相符的可爱之处。
推理先生睁大了眼。“你是……”
对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罗纳德。我只叫这个名字。”男人说道,“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比我想象的要早一点,是命运女神特意把我的时钟往前调了时间吗?”他笑道,“感觉一切都变了很多,奈布,但我感觉你像是只是出了个一小会的门,然后又回来了。”
“你是在说我没长高吗?”他抬头,无奈地问道。
“这可没有!对于我来说你就像藏在我口袋里的先令,有时会藏到我摸不到的角落,但我在某天摸索口袋时,发现你又出现了。”
“真是具体的表达。恐怕你比整个报社还能说会道,”推理先生点起烟,不咸不淡地称赞道,“……罗纳德,你是那个传说的‘罗纳德’吗?”
“没想到我的大名居然传到了推理先生这里。真是我的荣幸。”对方装模作样地脱下帽子鞠了个躬,直到被捶了一下。
“你从前一直说对歌剧感兴趣。”推理先生说道,“但我没想到不是作为听众而是主演。”
“我没和你说过吗?”罗纳德表示很惊讶。
“从来没有。”他说。
“那我给你的那些信……我曾和你说我要到金蔷薇剧院去。后面我当上了男首席,你还是没有回音,我曾给你写了很多长长短短的信。”
“或许寄错地方了吧,这些年我也在不少地方奔走。”推理先生扭过头,岔开了话题。
虽然对方看起来很失落,但在萨贝达眼里,据他对罗纳德的了解,罗纳德的表现估计夹带着不少表演的戏剧色彩。他可能弄混了那些信,在罗纳德当上男首席后,信纸也精美了不少,他大概把这位不幸中招的无辜的男主演的信当成了某位大贵族的信,让火焰代替自己的回答。
他不由得对这位男首席产生了几分怜悯,导致对方错认为推理先生的怜悯是在于自己有表演成分的行为的基础上,实则建立于另一个事实,或者说是谎言上。
罗纳德不由得有几分欣喜,说明对方还是在乎自己的,虽然在这几年里对方音讯全无,他甚至预想到了最坏的后果,失踪、重伤或者死亡。然而没有,他的幸运银币又回来了,不,萨贝达已不是先令,他是一枚沙弗林,是任何货物都换不走的沙弗林,时光可以为任何事物镀金,那枚象征幸运的金色硬币上雕着萨贝达半个侧像,另一面则刻着金蔷薇和玫瑰花,金蔷薇、爱的思念、热恋、永恒的微笑,玫瑰、这个不必多说。萨贝达、沙弗林、极致的好运、永恒的欢喜!每一面都是幸运,每一面都是思念。在每个失眠的夜晚他都会在脑内抛起这个硬币,命运女神拉克西丝的硬币!指向的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爱情是最廉价的东西,廉价到身份再低的人也可以享受。
他感觉某种激情在肺部翻涌,像是即将把木塞顶飞的酒,即将喷涌而出。
“‘多么美好啊,这是个晴天,暴风雨之后的微风,空气清新得如同盛宴!多么美好啊,这是个晴天!那是最明媚的太阳!’”
“罗纳德,别再唱那些傻乎乎的情歌了,并且我有义务提醒你,现在是晚上。”
“……”罗纳德把那句‘啊!我的太阳啊!就是你容颜!’硬生生憋回了嗓子里。
闹哄哄的酒馆内,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人。
“《阿特洛波斯的枷锁》,阿特洛波斯取代了姐姐拉克西丝的一切,身份、财产和爱情,以及一些代价,命运早已给礼物标好了价格,”罗纳德饮了一口酒,享受地叹了口气,这种酒内里散发的廉价的木料气息令他怀念,像令人上瘾且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也如他本人一般,即使换了个包装,他的骨子里仍漂浮着这股腐烂的木料味,他偶尔会在某个睡不着的夜晚来上这么一杯,然后接着酒兴给萨贝达写上一封长长的信,里面阐述了他的爱、绝望、希望与困境,那些隐晦的文字就像繁冗的乐谱,需要反复弹奏才能细品其中感情滋味,这时他想起他也是个年轻人,还不懂爱与浪漫就被投入到艰苦的生活里,打造出另一套感官和道德准则,在想起萨贝达时,他会想到,他只是个年轻人,酒后写的信太过矫情,被他揉成纸团丢到了一边,但他又忍不住把它打开,幻想着萨贝达收到那封信时的神情。
“这倒反映了我们的生活实质,我们不过是把自己套入社会现有的身份去生活,只要扮演好了你的角色,没人在乎你是谁。”罗纳德接着说道,他借着举着酒杯的间隙,觑了一眼萨贝达的神色。
在暗黄的灯光下,作为金币侧像的他活了过来,沉思着盯着酒杯的冰块。那几块冰在他眼睛里旋转。萨贝达、沙弗林,我能吻你的手吗?或者吻到你的眼睛上,我的吻能融化你眼里旋转的冰块,我的吻比那杯酒还要浓烈。这不是罗纳德的台词,这是诺顿·坎贝尔的答案。
“你见过贝拉夫人吗?”萨贝达从思考中醒了过来,这个问题突兀得像一个高音里跑调的音。
“贝拉夫人?”罗纳德在水渍上画圈,他想起了女人傲慢的面孔,还有她绝伦的天赋。上帝是多么不公啊,竟把金沙子全倒在天平的另一端,“何止是见过,天天都见!”他夸张地叹了口气,“这位夫人脾性古怪,和我们的关系都不是太好。”
推理先生抿了一口酒,这着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信息,从那位夫人的表现看来,她的人际关系可见一斑。不过还是感谢罗纳德有价的友情,推理先生付了酒钱。
“这就要走了吗?我以为我们能多聊聊的。大忙人推理先生。”罗纳德朝他挥了挥手。
“我还有事。”他简短地说。
“下个月有一场公开演出,我也在其中,你会来吧?奈布。”
“当然。”推理先生当然会出席,无论是为了谁。
待他回到旅馆时,前台对他说这里有一封他的信。餐盘式的设计,手绘的银色刀叉下写着收件人的姓名——奈布·萨贝达。
“我亲爱的大侦探:
?????已有好几天没收到你的消息,听闻你与金蔷薇剧院的男首席走得颇近。那人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他不过一个喜欢奉承的骗子。你看人的眼光宛如在菜市场挑选烂菜叶的乞丐,小心被里边的虫子咬到了手。善于观察的推理,重情重义的士兵,在奶油里迷路的小饼干,我曾在军营里与诺顿·坎贝尔有过几面之缘,他的确是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但他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友善!你被骗得风餐露宿时,我早已给你准备了一个小房间,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在那儿度过愉快的每一天的。
????下个月时金蔷薇剧院将有一场公开演出,你铁定会时间在表演结束后与我一同共进晚餐的吧?作为阔别多年的“好友”,我们不应该一同坐下共进晚餐,聊聊当年的事?枉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长信!你一定会来的吧?写这句话时梅洛笛的钢笔似乎断了墨,那些字像是血滴上去的。推理先生想。
??????????????????????????????????????????????你最亲爱的d”
好在这封信的内容很短,他没花几分钟便一览无遗。这是萨贝达为数不多的耐心,或者说能平静看完的信。他不清楚梅洛笛为何总对他穷追不舍,他既不漂亮,也不可爱。就如梅洛笛所说:“你的眼睛是两只蓝金花虫,撕咬着叶子爬行生存,你缝起的嘴角是多么丑陋,这就是缄默让你付出的代价。你这个没人爱的小破烂,拍卖不出去的残次品,除了我还有谁会爱你?我的爱不过是对你的一时怜惜!请你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谁。不然不会在接受对方如此多的辱骂后依旧平静无波。
梅洛笛爱他吗?爱和这个名字放在一起是如此突兀,好似布丁加上生鱼肉。爱究竟是什么个东西?一会让人温情脉脉,一会让人暴跳如雷,一会让人心怀谢意,一会让人自怨自艾。梅洛笛的爱是种暴力,是刺入他眼睛的视线,是扯破他嘴角的指甲,是那些攻击性的言语,是铁处女的拥抱。他爱他,萨贝达在他的怀抱里,如同一只被撕咬得皮肉褴褛的鱼。人人都是鱼,各自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用着不太聪明的眼睛。
“唔。忘了,真的很抱歉。这里还有一封信。”管理员在桌下拿出一封很小的信,信被折成一只小鸟,衔着一枝柠檬草。
“一位女士给您的,好心告诉您,她特意乔装成一位农妇,可左耳忘记拿下的耳环出卖了她。这几天有不少人来打听您的住处,您可别惹上什么大麻烦,有些人我是见过的,他们是伯爵的仆从。有个男演员是亲自来的,他说他是罗纳德,问您是不是住在这里。我当然认得这是谁,这不是我们新晋的男首席嘛。生怕我不相信他是您的朋友,他甚至还给我看了你们的合照,您还真是一点没变,以至于一眼就可以把您认出来。虽说您是秘密回城,我也向您保证我们旅馆没有泄露任何消息,但这似乎成了个公开的秘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您在这里。”
“这不是什么大事。”萨贝达说道。他见过这小鸟折纸,他扯了扯翅膀,小鸟打开成一封信。在他认识的人里有且仅有一个人会这门手艺,那就是克罗托。一封边角插着柠檬草的信:
“亲爱的奈布:
???????好久不见。我没想到我们还有见面的一天。是我的祈愿有了回应,还是命运女神暗中指引的命中注定?很高兴你能回来。我的朋友。自从那件事后,你再没有音讯。我本以为你已经远走他乡,我依旧在暗自后悔。如果我能阻止那场意外的发生的话,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抱歉,奈布,我又在自说自话了。你总说不是我的错,但我依旧在自责。希望这件事没给你造成太大打击……
?????下个月有一次公开演出。大家都会在。你会为我喝彩吗?你的鼓励对我来说很重要。就让我待在你的目光下吧,哪怕仅有一刻……也弥足珍贵。
?????????????????????????????????????????????????爱你的克罗托”
萨贝达草草写了两封回信,大部分都是公式化的客套话,他并不想赴梅洛笛的约。对方在切肉时一直在看着他,与其说切肉,不如说像在切他。还有克罗托,他十多年前的旧友,他总感觉她的眼底藏着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在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睛下。
他发现门底下又多了封信。那封信只是被简单地叠了起来,像是被其主人匆匆写下后临时送了过来。“是你吗?留声机。”他隔着门问道。
“是我,萨贝达先生,”门后传来闷闷的女声,“贝拉夫人给您的信。她要求您看完信后立马过去。我会与您同行。”
看来是无法推脱的要求。萨贝达打开信纸,这接二连三的信,他的行踪仿佛已是公告栏公开的秘密,但好在仅是几个他认识的人,他并未被卷到其它更琐碎的事务内。
“给不信守诺言的推理先生:
?????你近期怎不来看我?我要求你别常来,但没有让你根本不来!你真是薄情寡义、忘恩负义!难道你已忘记我们之间发生过了什么?天哪!好一个街边的“prostituée”,才一夜就把这样的关系抛在脑后!好在你是个慷慨的“puta”,竟不向任何人索要报酬,真是慷慨的爱!我现在就要看见你!现在!马上!”
那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就像扎进他脑袋里的针,让人十分头疼。门外传来留声机的声音:“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萨贝达先生。您头疼的声音已经传到我耳朵里来了。”
马车上,他与留声机对坐着,女人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似乎在计算金蔷薇剧院的路程。
“贝拉夫人很喜欢您。”她冷不丁说了一句。
“……我?”他问。
“她对您并未止步于单纯的兴趣,她走向了别的方向。有一种更狂热的东西攫住了她,您拖住了她的脚步,挡住她的视线。我相信爱情对艺术有利无害,但对身体有害。我开始不相信您了。您是个好人,多数时候都是。但与她接触是个错误。您会在她走向自我灭亡的那一步时及时抓住她吗?她陷得很深,对您比对一副珠宝耳环还上心。我从未见过她对什么人能保持长久的兴趣,您是独一个。”留声机说道,她的目光像要穿透他的眼睛,“可是我怎么看。您都是个冷漠的人,一株死了的勿忘草,一面摔碎的镜子,颓败得很漂亮。您眼中的荒芜是她想要到达的高原,或者是悬崖。这对她来说很有趣,很有挑战性,但对我来说,这是危险的。我看出来了,你没有爱上她。她爱你就爱在你不爱她。我请求你,爱上她。让她对你失去兴趣、或是别的什么也好,别让她再执着于你了。”
“……可是我该怎么去爱她呢?”他问。
“您认为爱一个人的方式是什么?”
“永远记得她。”萨贝达盯着窗外,云朵像海洋里迷路的船,它们一去不复返,并留下印记。
他在前厅看到了罗纳德。他似乎喋喋不休地在讲着什么,估计是军队里的趣闻。留声机示意他直接上楼,这也是守财奴准允的,他并未在萨贝达与贝拉的关系中设下界限,这仿佛是一条隐藏的规矩,横在所有人之间。
“推理先生?你还是个守时的人,现在比演出可早了一个月。”罗纳德说道。
“罗纳德。萨贝达先生来这里另有要事。”留声机说道。
“罗纳德,你挽着我的男伴做什么?他来这里可不是和你叙旧的!”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贝拉从另一边过来。
“你从未和我说过你认识贝拉夫人。”罗纳德的脸色阴沉了一瞬,随后又换上笑脸,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我们的男主演可真有一张‘伦敦脸’啊,我想报纸可以给你的脸色单独开一个天气预报的专栏。告诉人们哪天出门不用带伞。”她把扇子举到头顶上,假装在挡雨。
“说起阴晴不定,我还万万不及你。我可没有扮演罗马暴君的爱好。这种女人只会把你当奴隶使唤,哪天失去兴趣了她就把你卖掉,萨贝达。”
“罗纳德,就算他是我的奴隶,你买得起吗?”贝拉笑得恶毒,她勾拉着萨贝达的领结,他便从罗纳德手里脱了去。竞争者的嗅觉是最为敏锐的,在到场的那一刻,他们就确定了彼此的存在,“论阴晴不定,我想你还没有我那种天赋,多加学习吧。罗纳德。”
天赋。财富。她一下就戳中了他两个痛点。为什么上帝总是那么不公?神爱世人,唯独不爱他。付出越多?得到越多?他需要更多的尝试,以至于一次又一次……他挖到的宝石到了拍卖会上,被她顺手拍下了。简简单单的,顺手的事情,对她来说只是叫价的事情。
“……奈布,我不知道你除了侦探外还有别的职业。”他笑得体面。他的目光让萨贝达忆起极其短暂的军旅生活,那时的罗纳德尚不懂收敛,他像一匹狼,贪婪盯着一切。
“这是我的选择。”萨贝达说,他移开目光。
“罗纳德,别再盯着他看了好吗?”贝拉说道,“以前拿不到的东西,现在也没法拿到。命运,是诅咒啊。”她咧嘴一笑。
“我不相信命运。”罗纳德低声说。
“啊哈哈哈……”她的笑声渐渐远去,而他跟在她身边,他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像是羞辱。
克罗托躲在帘子后,她安静地看着一切。“为什么?”她轻声问道。
贝拉像个得胜而归的女战士,她正带着她的“奴隶”回到卧室,留声机关上了门。
“我没想到罗纳德还有这么一面。你看他的表情,像是在橱柜里发现了一只死老鼠!”她躺在床上笑着,而他坐在小桌旁边,没有应答。
“你在生气吗?推理先生。”她抬起身问他,这是一个进步,爱真是个可怕的健康疾病,居然叫她重视起别人的情绪!
推理先生摇摇头。他的目光沉浸在沙发上的风景画里。他的眼睛想要藏在那片蓝去。
“有些人是生来就要拒绝的,”她说道,“能省去很多麻烦。虽然我不是绅士,但他们的爱情对我来说只是放在扣眼里的花朵,每次宴会都会出来戴一下,回去后便摘下来。每个人都要回应得得有多累啊!我又不是首相,我为什么要回答每个人的问题?”
“仅仅一个问题就叫人煎熬了。”他说。
“那我问你,你爱我吗?”她问。
“依我们的约定,我理应爱着你的。”他说。
她走过去,抵着他的额头,“那我可以买走你多少晚的爱呢?”她蓝色的眼睛像摇摇欲坠的月亮,准备掉入他眼底的大海,她的头饰在他额前留下了珍珠印,她吻了吻那个凹陷的地方。
“一个月。”他说,“我承诺,在这一个月,我的身心都属于您。”
她微笑着,心底却想着若他能在一个月后死去便好了。
“奈布。”克罗托在走廊的一头等他。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了不到十米,她仍觉得那条走廊又黑又长,有什么力量阻碍着他到她那儿去,像一道不见底的深渊。此刻衡量真正长度的不是距离,而是光阴,数十年,他就像只腐烂的甜苹果,她想他想到肺和胃都紧紧地搅在一起,而她的思念没有任何回音。在他的幻影即将变得模糊时,他又出现了,像命运女神刻意嬉弄她一般,他被送到她身边来,再由旁人夺去。啊啊啊、这种情况又发生了,果然生活是戏剧的重演吗?女主演、萨贝达,在她获得她本该拥有的一切时——命运女神又收回了她的丝线。拉克西丝,戏弄我很开心吗?她想。
他发现她仍站在原地,就是他们初次重逢时站在的那个角落,她的黑裙几乎要融入阴影,以至于他难以发现她站在那里。
“克罗托。”他叫了她的名字。她微笑。笑意被顶到她的眼睛里,刺痛她的双目,她的笑意不自觉地流了满脸。
“奈布。你只喜欢女主演吗?你只喜欢这种类型人吗?我本也可以是女主演的哇……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奈布,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克罗托,你今天不太对劲。”他说,他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奈布,你说我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她扯着他袖子,像一个即将掉入悬崖的人紧紧地抓着藤条,他的袖子被她扯开一个口子,纽扣滚到了地上。
“只有医生才知道你怎么了。”他脱下手套,手贴在她的额头上,她的脸好热,或许需要冷水和毛巾,她的眼泪让他的袖子湿了一大片,他想抽回手,却又被她强行留下,“奈布,你喜欢女主演吗?”她问。
“……没你那么喜欢。”他给了个及其迂回的答案,直接变了问题的性质。
“奈布。我想成为女主演,”他的手背几乎要碰到她的嘴唇上,而她只是把他的手放到脸颊边,“我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我是女主演的话就好了。不止一次。”她的声音似乎还带了些咬牙切齿,方才的泣音像咖啡上的热气般被吹得无影无踪。克罗托确实有表演的才能,萨贝达想,刚才的她与现在的她完全是两个人。
“奈布,你会支持我成为女主演吗?”她问。
“我的朋友,无论在何时,我都支持你的梦想。”他说道。
她笑了,总算放开了他,“会的,奈布。为了我,也为了你。为了我们。”
当晚。酒馆内。
“你问我克罗托最近是否有些反常。”罗纳德重述了一遍这个问题,他咧嘴笑了,“那么快就找到下家了吗?推理先生,虽然我知道贝拉喜好新鲜感,你是在怕她把你像吃剩的罐头一样丢掉吗?”
他没有理会罗纳德尖酸刻薄的讽刺,他们两人能平和地坐在这里已不容易,甚至是罗纳德先提的要求,虽只相处了短短几年,但他依旧看不透这个战友内心的想法。
“不,我只是觉得奇怪,”萨贝达说,“我感觉她得了热病。”
“噢。你别担心了。她好着呢。没人比她更健康了。”对方十分不耐烦地把杯子放到桌上,萨贝达甚至能看出他有些焦躁,“你也和她认识吗?萨贝达。”罗纳德看着他,眼神哀伤。
萨贝达开始对与演员打交道感到厌烦。他们的情绪总藏在另一种表演情绪之下,他们的动机总在他们达到目的后才暴露。克罗托是这样,罗纳德也是这样,贝拉一直如此,她总是对他在某些方面上的不服从而感到愤怒,实则她的真正情绪比她所表现出的要少,她气得像被烧了城池的将军,叫嚣着要拖着萨贝达去砍头,等到他愿意在这事上做出让步时,她扬起嘴角,刚才的怒气又像玻璃上的蒸汽似的不复存在。罗纳德很喜欢伪装饱受创伤样子,以骗取他为数不多的同情心,并且把想要的答案搞到手,萨贝达总后知后觉,并且这件事已过去了一两天,当他问起这件事时,罗纳德又说自己不记得发生过,罗纳德是天生的演员,演戏演全套,包括“罗纳德”这个身份,也被他完美地演绎了出来。最后是克罗托,他一直看不明白她,即使他们认识了很久,她总能用一种情绪引起他的注意,隐藏她真实的样子。
萨贝达在想克罗托是否发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富有野心。
“差不多。”他回答罗纳德的话。
“和贝拉一样?”
“不,和贝拉不一样。”他说。
“贝拉给了你什么?有什么是我这个老友不能给你的?”
萨贝达沉默了一瞬,他凝视着罗纳德,对方不为所动。“没有。”他说。
“你给了贝拉什么?”对方又问。
“想知道?”他笑了,两只眼睛像杯口涂着毒药的酒,“你凑过来听。”
他们的影子在酒杯的冰块里碰撞。那个吻同蜷曲的羽毛般扫过嘴角。罗纳德紧松开紧握的手,推理先生手上多了朵蔷薇花。
“只有这个吗?”罗纳德问。
“只有这个。”他又恢复漠不关心的常态,钩出兜里的打火机。
“你会把我给你的金蔷薇仅当做扣眼里的装饰品吗?”罗纳德笑道。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推理先生冷淡地吐着烟。
“我挺希望你炫耀它的。”罗纳德眨了眨眼,“求你了,风流多情的人,无情的人,冷酷的人,你的垂悯让我把整个金蔷薇剧院送你也行。这是实话。”
“你现在看起来确实像个男首席。”推理先生说道。罗纳德用微笑回答他的疑惑。
推理先生回到旅馆后,他点了打火机,那朵纸折的蔷薇在他手里燃得只剩一点灰,“果然只有烧起来才像金的。”他说。
早晨。一封来信把他唤醒,他披了件衣服开门。
留声机和梅洛笛同时站在门前,“打扰了,萨贝达先生。这是给您的信,”留声机斜了一眼旁人,萨贝达推测他们在楼下发生过争吵,“您读信后请及时赴约。在摆脱这位‘麻烦的客人’后。”这次她没有久留。
“那你呢,你又来这里干什么。”他手中捏着信问道。
“来看看我的‘情妇’过得如何。”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如果你不是来送早餐的,那请你滚出去。”推理先生恭敬地说道。
“这什么关系!”梅洛笛说道,“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请问城里还有哪个人没进过你的房门?”
“伯爵先生,我大早起来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他阴着脸,两个人不愉快地对望着,在推理先生下逐客令或即将在走廊爆发一场争吵前,梅洛笛进了房门。门“啪”的一声关上。
“别在走廊上吵,这样多不好看。”梅洛笛的身子抵在门边,顺便反锁了门。他微笑着,教养似乎在拼死维护他的体面,但他的手指用力地曲起,指骨明显地凸起来。
“在这里吵会好看吗?梅洛笛。”萨贝达冷笑了,“你最丑恶的样子我都见过,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你要表演给我看吗?”
梅洛笛揪着他的领子,萨贝达被他扯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salope!d,appartent!pute!”
萨贝达则朝对方吐了口唾沫,“addog——”特地拉长了音。
梅洛笛扯着他的头发,狞笑道,“看看谁才是?”他已顾不上平常的温雅体面,那些东西就像广告纸一样,而萨贝达是最有用的清洁剂。他们是最了解对方的人,以至于如此憎恶对方。
“需要我送你些小东西吗?你这个身份的人最喜欢的小礼物,丝绸、蕾丝、耳环、珍珠项链和金表。你爱慕虚荣的玩意儿。”
“谢谢你。慷慨的大人。不过你还是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别人吧,找个识货且识趣的人!若是我完全眼盲,或是头脑蠢笨得连裤子都不知道怎么穿!我就会爱上你了!”
在对方的怒视下,萨贝达散乱着头发,在床上哈哈大笑,梅洛笛的神经质如同传染病一般,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热了起来。
梅洛笛则抽开他的皮带,狠狠地摔打在他的小腹上,他则嘶嘶地抽气,伸头去含对方的拇指。
“这才对。这才像你。想起我们以前共处的时光了么?真令人怀念。不过你是趴在地上的——被撑得涨涨的,很难受吧。没到几年,你就离开了军队。我找了你好久。连角落里的蚂蚁都被我盘问。你真是难以让人忘怀啊。且真有雇佣兵的潜质——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踪。后来我在警长那儿打听到了你的名号——好久不见!萨贝达!”他掐他的脖颈,挤入那个狭小的地方,细细的血流渗出来,在床单的褶皱上起伏,梅洛笛能感受萨贝达大腿的紧绷,遂弯下身去,舔他脸上的汗泪,“命运女神让我们相遇,奈布。我永远都可以——抓住你。”
“这个早上都被你毁了。”萨贝达坐起身,盯着床上那抹污渍,如此鲜明刺眼,就像那段抹不掉的回忆。
“带着这个去见你的女主人吧。”梅洛笛吻了吻他的鼻尖,“说她让你感觉宛若vier,连血痕都为她保留。我很慷慨的,我乐意把一个已经被拆开的礼物的红色缎带让给想要他的人。在我的所有物里,你大概是最廉价的物品。”
“您为了我不惜自降身份。真令我感激啊。”他冷冷说道。
“呵呵,你还在生气,好像我对你几年的不辞而别没有一点怨言似的。”他摸出推理的打火机,将贝拉的信烧个精光,而对方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浅粉色的信封被火舌吞个精光——萨贝达动不了,他一动就感觉身体像要再次撕开,血会流出来,流满床单,就像梅洛笛与他的初次交融。
晚间。他挑了个不怎么晚的时间。七点。夜晚的开端,所有藏在阴影里的东西都开始活动,情人、强盗和杀人犯。他努力端坐着看向窗外,竭力不让他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罗纳德在前厅,他瞥向萨贝达,神情里带着一丝轻蔑,以及自得,“我们的女王心情不太好,在接到那位大人物的信后,她就没从房间里出来过,恐怕她今晚没有心情体恤她的子民了。你闯下了大祸。贝拉刚来剧院不久,我不认为她能和什么大人物有联系。倒是你,奈布,那位大人物真的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吗?你并非无辜。”说罢,他轻嗤一声,“这就是你的选择。奈布。”罗纳德模仿他那天的语调,抑扬顿挫地唱出那句话——“这是我的选择。”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说,“你还会选择贝拉吗?可惜——我不会给你的。”罗纳德说起这句话时似乎带着几分希冀,但脸色又很快阴沉下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的人,而对方似乎不为所动。
“对,这是我的选择,”萨贝达淡淡道,“也是命运女神拉克西丝的选择。罗纳德,你还在因我与你想象的不同而怨恨着我吗?你是怨恨我辜负你的尊敬还是你的情义?下次别再犯傻了,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只要不带偏见,并且有点脑子,定会把快活看得比自尊重。你高看我了。”
他转身上楼,没有理会对方的神情。随后到场的香氛本想提醒罗纳德参与下一场排练,却发现对方的神情恐怖得吓人。
“罗纳德,该参加下一场排练了。”她说道。
“……”这是诺顿·坎贝尔唯一一次失败的演出,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属于“罗纳德”的神情。
留声机正在门口等他,看她的神情——似是无奈,又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做得太过了,”她说道,“我是希望您与她仅有过短暂的情谊,以至于不毁了她的前途,而不是让她更执着于您!爱是种执着,恨,也是种执着。您自己看着办吧!开门赎罪吧。”
他打开了门。她背对着他坐在小桌旁,地毯上一片深红,显然这里的主人刚打砸过东西,在另一位主角到来前,只进行了简单的清理。
萨贝达走近,发现她已经卸了妆,头饰放在梳妆台上,垂下来的棕发半遮住她的脸,她的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伯爵的私人订制。
“你来啦?garce”她面向他,微笑道。手里的信被她撕得粉碎,她把它们丢到地板上,踩了几脚,“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另一个主人呢?虽然我知道男人宣誓的忠诚不过是一时的酒意,很快就散了。但我也没想到这么快。才不过一天啊,奈布。”
她走到梳妆台旁,从抽屉拿出一把剪刀。
“亲爱的,坐下吧,”她说道,“坐到那个沙发上。”
他依她说的做了,显得有些局促。萨贝达夹紧他的腿,撕裂的疼痛感和梅洛笛的嘲弄一同袭来:salope!d,appartent!pute!
贝拉面前走来走去,拿着那把剪刀,她突然掐住了他的脖颈,萨贝达紧闭眼睛,唯恐那刀尖捅进去,剪刀陷进了沙发里,她粗暴地扯下他的头绳,萨贝达的耳边传来“咔嚓”一声,他的半绺头发蜷在她手心里。
“亲爱的,我就原谅你这一次,”她俯视着他,“再有下次,你就会像这绺头发。我不介意用你的头骨作为床头的饰品。还有,你的情夫是谁?我要他的全名。”
“……”他在她耳边说道。
“让我们忘掉刚才的不愉快吧,”贝拉说着,她拿起冰桶里葡萄酒,瓶底还滴着水,“来喝酒吧。你受了恶魔的蛊惑,需要酒的洗礼。可怜的羊羔,为了使你回到正途,我得付出牺牲一瓶西班牙葡萄酒的代价。”
萨贝达扫了一眼桌面,没有酒杯,酒杯不久前被贝拉砸碎了。留声机没有送来新杯子,一个玻璃漏斗摆在她的托盘上。
“奈布·萨贝达,你可认罪?你是否决心为你誓言的破碎付出代价,你是否做好在赎罪里忏悔的准备,你是否决定接受洗礼——”她像一位严厉的法官,露出公正决然的微笑,仿佛没有任何不妥当的地方。
“……是。”他在看到漏斗后说出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字。
“现在——”笑容在她脸上放大,之前的公正不复存在,法官接受了私情的贿赂,兴奋、残酷和玩味在她眼底翻滚,她将把愤怒的楔子狠狠扎入他的身体里,“脱光你的衣服。”
回应的还有留声机锁门声。
他躺在地面,她皎白的高跟宛若一把陶瓷刀,狠狠戳弄他的伤口,她想把深深浅浅的伤疤撕裂,在每个洞眼里寻找那颗心脏。地毯上的血色丝绒仿佛里令人不适的伏笔,深深暗喻着他的未来。贝拉举着漏斗,仿佛那是一个高脚杯,她将开瓶的葡萄酒灌入其中——不少淋到了他的头上,“喝掉它。”她蹲在他身旁,他舔了舔残留在她手上的酒液。
她命令他翻过身去,并且弓起身子,酒液一滴一滴地落上他的脊骨,宛如石牢落下的水珠。不安。这个词在他心中回响,神经颤动的音,骨骼咔咔的音,都在伴奏着这绝妙的音色。“侦探,”她说,“我们来玩个推理游戏吧。我猜他碰了你哪里,而你对我回答‘是’或‘否’。”
“如果你骗了我,我就用这酒瓶砸烂你的脑袋。”
“我猜他碰了你的大腿。”酒液流过他腿上的三道抓痕。
“……是。”酒流过的地方像有烙铁在烧,这是祛除他罪恶的印记还是将其加深?他的身体颤抖着,默默含下这一痛处。
“我猜他碰过你的嘴。”
“是……”
她的指甲在他嘴上划了个裂口,殷红的血抹到他嘴唇上,葡萄的酒渍与血渍不知哪个更鲜红,她把酒抹到他嘴上。
“我猜你曾和他对视。”
“是。”
“现在你想到的第一位蓝眼睛的人是谁。”
“是你、是你……”他嘶嘶抽气,她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根长针,刺破了他的皮。
“你不要食言,我会顺着你嘴角的线,把你的嘴缝起来。”她抽出了长针。
“是。”
“他曾来过这里吗?”她指着他的肋骨左侧。
“不。”
“千真万确吗?萨贝达先生。你只是一时失足才沉迷的恶果?你仍坚信自己能回到康庄大道上吗?”
“是。是。是。”是。否。否。
“你被赦免了。”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冰凉的一端毫无征兆地进来,他挺直了身体,却摆脱不了其中的异样。她咯咯大笑,“接下来是重头戏!”她说道。器具都无法完好如初,更何况人与人呢?“抬起你的骨盆,侦探!”
冰凉的、滚烫的、撕裂的、鼓胀的在他身体里如同四下蔓延的荆棘般撕扯他的身体,她看着他渐渐鼓胀的小腹,掂了掂逐渐减轻的酒瓶。还不够、远远不够。怎么才能平息她的怒火?她把一面连着珍珠项链的小铜镜也塞了进去,“你此刻真是可爱!”她亲了亲他的面颊,将珍珠项链扯断——
哗啦——珍珠撒了一地,葡萄酒也洒了一地,还伴着惊恐的呜咽声,她捡起那面铜镜,对着他的脸:“看看你自己,可悲的罪人,你因赎罪而痛苦的可爱脸颊,那些碎珍珠似的眼泪是不是还挂在你的睫毛上?哈哈哈哈!酒会,极好的酒会,你痛苦的颤音令我浑身狂醉!你那不忠的思想就由我来纠正吧!”贝拉掐着萨贝达的下巴,他恹恹地垂着头,“……是。”
她似乎还不够尽兴。她对着门口喊道,“留声机!再拿一瓶酒来!”
“求你了……”他流着眼泪吻她的手指,生怕不够她满意。
“啊。是吗。”他的眼底全是她的笑,她怜爱地抚摸他的脸颊,“奈布。爱上一个人会让她变得残酷。对她来说,周围人的人并没有变成好人,而全变成了敌人。我希望你有让我省心的自觉。”
又一瓶葡萄酒被端了上来。呜咽、尖叫、请求和道歉填满了整个房间。
梅洛笛收到了一封信,显然是来自贝拉的。一绺棕色的头发贴在信纸上方,发皱的信纸上散发出浓烈的葡萄酒味,左下角写道:
“梅洛笛先生:
???????很高兴认识您。若不是此次意外,我也不知道原来城里还有您这么个大人物。若不是您,我和萨贝达先生也不会重归旧好,他说他感谢我,是我让他回归新生,宛若viver。梅洛笛先生,是你把他教坏了啊。不然如何解释他先前放荡堕落的生活?感谢我吧。慷慨如你。
???????????????????????????????????????????????????????????贝拉”
他微笑,把纸紧紧揉成一团,随后又想起了什么,拿出那绺棕发后,整团纸被放到了烛火上。
半夜两点。他一瘸一拐地从房内出来,留声机为他留了盏灯,他的头发凌乱而粘湿,时不时滴落紫色的液珠,一抹蔷薇色的葡萄酒渍是她在他脖颈与乱发里留下的刀痕,衬衫贴在身上,竖起的一边领子交织鲜红色与淡粉色的斑痕。那股湿感仍然摆脱不去,与之并行的是深处那股撕裂和痛辣。这就是“贞洁”的代价。一切都是暗喻,贝拉手里被剥得坑坑洼洼的葡萄,也是他未来命运的所指。拉克西丝,命运女神,你是如此残忍无情。萨贝达想道。
他发现一抹影子,本想躲到柱子后,有人却先一步叫住了他,是罗纳德。他还在那里。
“贵腐酒先生,”对方说道,“享受这场被践踏的舞会吗?享受她在你身上开的晚宴吗?”
萨贝达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缓慢地走近对方,沙哑地说道,“意外醉人。”他的吐息也浸没着红酒味,仿佛也携着蔷薇的淡色。
“你让我感到恶心!”他低吼着抓住萨贝达的领口,上方的红酒印是如此刺目,“这就是你需要的生活?作为一瓶随时为人打开的红酒?”他如此不安地盯着萨贝达两片苍白的嘴唇,生怕其吐出肯定的字眼。要是一开始就把他的嘴缝上,就这张嘴也不会毁灭他对爱情所有美好幻想。
萨贝达循着罗纳德的视线,他能感受到对方的不安,他似乎明白了,对方爱他的缄默,缄默包容了对一切思想的默许,包括爱情与坎贝尔的梦想。一旦他张口,词句狭隘的意义便会破坏缄默的神秘浪漫。萨贝达并不包容,他的缄默是为了避免太多麻烦事。对方带着一颗似乎停止跳动的心和一双神经质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视线,短暂的军队生涯和在底层生活里的摸爬滚打铸就了那双黑漆漆的、令人生畏的眼睛,过往越是艰苦之人对其陪伴之物愈是珍惜,因为梦想不需要任何赎金债券。
萨贝达笑了,他的面上浮起一种包容的轻蔑,罗纳德推开了他,他不想再听他一句话。
在他即将踏出大门时,他听到对方在身后说道,“你会后悔的。”
夜色如一瓶变质的波尔多,失光的天空、沉淀的河与混浊的颜色,伴有酸味和霉味,而他是一颗沉底的烂葡萄,在这座发霉的城里滚动。他在长椅上看到了一个女人,巨大的黑色宽沿帽遮住她的面孔,她的装束看起来像城里的女工,手里拿着一袋苹果。苹果是完美的,稳稳地握在她手上。没什么比这个苹果更完美了,它是如此圆润丰泽,健康的红色均匀地挟裹着它,内里是酸甜的淡黄色果肉。这让他想起了十年前,十年前他也曾得过这么一个苹果,但是那时的他与现在的他已然不同,是命运女神拉克西丝的选择还是他自己的选择呢?十年前是他最贫穷的时候,但那时他什么都有。
第二天,一袋苹果放在他房门前,那个的苹果依旧丰泽圆润,可惜已经蛀了虫。在这个周,萨贝达一直迫使自己忘掉这件事,他疯狂地把自己投入各种琐事中,忘掉蛀虫的苹果,忘掉在红酒里破口的葡萄。
一个周后,贝拉的信又把他扯回了现实。“别让我寄这样的信第二次。你这个骗子。”信里如是写道。他坐上门口等候的马车,却发现里面早已有了人。
“……梅洛笛?”
对方坐在对面,拿着礼帽和手杖,“好巧啊,侦探。你也要去金蔷薇剧院吗?”
“不好意思,我要下车。”他转身,梅洛笛的手杖却勾住他的小腿。
“你想去哪呢?我专门在这等着你的。”对方的声音柔情蜜意,仿佛无一不在述说着细心体贴。
“去跳河。”他说道。
“我陪你一起去,我甚至能带你游览全城,看看你喜欢的哪条河。我有这个耐心,萨贝达先生。”
他沉默着,等待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
“昨晚你玩得相当开心啊,连贝拉的信纸上都浸透着一股红酒味。想必那些红酒也深深渗入你的体内了吧?和你的血交融在一起。”
他不说话,他想起昨晚的场景,瑰丽的酒色仿佛她从他体内抽出的血,他趴在地板上发抖,而她又拿来一瓶,猛灌到他下体,他的圆鼓鼓的肚子抵着地毯,他害怕自己和那瓶摔裂的红酒一样在地毯上炸开。
梅洛笛的手杖重重地打在他的大腿,而他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身子,萨贝达对上梅洛笛疑惑又愠怒的目光,“又在想她了?她对你做了什么。”他问。
“她对我做的事和你对我做的事不是同一性质的吗?你最清楚不过。”那抹最熟悉的嘲讽又回到他脸上。
“这不一样。”他说。
“你在报复我吗?梅洛笛。”萨贝达目光沉沉,昨日的负担有如车轮压过他的脊柱。
“是你报复我在先的,萨贝达。”
萨贝达偏过头去,不回答他的话。城内的风景有如纱网笼罩,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
梅洛笛的目光放到他的手上,准确来说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膝盖上。他夹紧了小腿,那根手杖却卡在中间,狎昵而缓缓地摩擦着内侧。对方的鞋跟踩上他的膝盖,摩挲的力度几乎要钻进骨节里。
“拿出去!”萨贝达吼道。
“不是什么都没放进去吗?侦探。哈哈!你果然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光。那时你什么都能‘吃下’。你的恐惧、祈求和愤怒,我可以一字不落地描述,我们在日落的窗下好好朗诵这一番故事,直到那亮闪闪的光斑从桌前撤下,便是晚宴开始之时。”
他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只不过他的大脑刻意忘掉了,那晚的风刮得很冷,梅洛笛在他身上的抚摸是滚烫的刀,他趴在地上,任由对方推着,像一只待产的羊,满地的腥味。事后他披着衣服,说自己要去河边。
“要跳河吗?”梅洛笛笑着问他。
他摇摇头。萨贝达坐在河边,水漫上他的膝盖,他搓着大腿的内缝,想要把腥味洗掉,浓浓的血晕在水间,宛若一方红纱,梅洛笛坐在他旁边,晓有兴味地看着。可是,怎么也洗不掉,萨贝达的额头渗出了汗,他一遍又一遍地搓着大腿,那股腥味就像永久停留在他破碎的体内,一遍又一遍地渗出血来。
“洗不掉的,”梅洛笛的声音满是笑意,“挣不脱,洗不掉。”
挣不脱,洗不掉。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你每次都表现得像我们刚见面。
挣不脱。洗不掉。记不得。
挣不脱。洗不掉。记不得。见得到。
车里的萨贝达忽然抱着头尖叫起来,梅洛笛牢牢地抱住他,像是安抚自己的情人似的,却说着,“你看,你又忘掉了吧?”
马车停到金蔷薇剧院外,萨贝达由梅洛笛拉着下了车,他有些魂不舍守,梅洛笛知道他的灵魂正在过去的时间里挣扎。
梅洛笛对着一脸警惕的门童说道,“我要见你们的团长,至于萨贝达先生,劳烦你把他带到贝拉那儿去吧。”
萨贝达听到一声惊叫,他没有回头。一只垂死的鸟卡在马车的车轮下。
留声机把他带了进来,可他表现得如人偶一般,机械地朝她问好。
桌上已没了酒瓶和果盘,只剩一张桌布,一张白色的桌布,一朵通红的大丽花在上绽开,显得分外扎眼。贝拉示意他在她对面坐下,萨贝达盯着那桌布,不知其所思所想。
他们对坐了许久,女人的目光放在他空空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像一面镜子,她在里面只看到了她自己,而萨贝达只看到那鲜红的大丽花,鲜艳的花瓣排列整齐,恰好像人的瞳孔。
“你爱我吗?”她的声音有些艰涩,萨贝达惊觉,生活是无法退演的戏剧。
“……爱。”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鲜红的大丽花上,那刺目的大丽花啊,像炸开的红酒渍,
像被扯裂的床单花纹,像开裂的内部,像贝拉鲜红的嘴,像随时要张开,一口把他吞下去。
“……你为什么不看我?”她的眼睛含着泪水,鼻尖碰到他的鼻头上,他看着那双眼睛,那双冷色的眼睛是如此鲜亮刺透,流下的泪像珍珠一样——可惜她眼下已有颗珍珠了,她报复性地咬他的嘴唇,那滴血压过他的嘴角,停在刺破的裂口上,她伸出拇指,把那滴血抹平。
“看我啊,快看啊,奈布。我是如此吓人吗?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到从前?”她摇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他,而他没有任何回应,他的眼睛如同死鱼一样,盯着桌上的大丽花。
贝拉的声音越来越尖锐——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无助地坐在地上,裙摆塌了下来,她放下了手臂,“我是什么?是梦想吗?是谎言吗?但那被爱织就的晶莹,隐藏着计时的警示……剧终的谢幕——时限已至。幻梦褪去、真实到来,但我、怎能甘心泯然于此。”
“看着我!”她尖叫道,扯着萨贝达,他和她滚到地上,“我要你睁大双眼!永远看向我!只注视着我眸中光彩!”
“……《阿特洛波斯的绳索》还有一个周开演,”他说,“到时候我会来看您的。”
她吻他,她的嘴里有一股苦味。萨贝达推开门离开了。
走廊上擦肩而过的香氛看了他一眼,皱起了眉头。
萨贝达见到门外的马车尚未离去,想必梅洛笛与守财奴还在商讨一些事情。什么事情呢?他望着这剧院,风光无限的金蔷薇剧院,但谁又知道风光的表面下又藏着怎样的腐臭?
一张深红色的丝巾和一封信摆在旅馆的前台上,在前台管理员意味深长的目光下,“不是你想的那回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那封信。
“今晚两点。金蔷薇剧院对面的河边。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您了。我有话要说。
?????????????????????????????????????????????????????????贝拉夫人”
他望着手中花纹繁复的丝巾,心中有了思忖。
他乘着夜色来到了河边,萨贝达已有许久不来这里。夜色总是残暴又迷人,他的幸福与不幸都在夜色中发生,夜色是一条混浊的河。
一个女人伫立在河边,夜风掀起她的裙摆,女人的脸庞于半明半暗中渐渐浮现,那双眼睛不是他所想的凌冽明艳,而是温和内敛的。
“克罗托。”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奈布。你终于来了,”她笑了,目光柔和,“我好想你。我在等你。等你等了好久。那么久、那么多年。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都是我在等你。你没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没有。”他说道,“你过得挺好,看上去如此。我也希望如此。所以我不会多问。”
她的微笑凝滞了,克罗托不再笑了,像有人扯着她的嘴角般,她像一个演戏疲累的女演员,不,她此刻就是。“团长有更换女主演的打算,”她说道,“如果……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女主演,你会……”
“恭喜你。”他抢先一步接了话。
“什么……恭喜我?哈哈,这是祝福还是诅咒啊……”她的眼睛瞪大了,她仿佛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如果我成为了首席演员,你会选择我吗?团长说最近贝拉的状态有些起伏……”
“我会支持你的。”他说。
“我要的不是这个!!”她突然扯着他的衣领,萨贝达从未想过克罗托的力气如此之大,他被她推到河里去,河中她湿漉漉的头发像条蛇一般盘在他的鼻尖上,他面对着那双蓝色的、紧缩的眼睛,她像只蓝化的森王蛇,对着他现出了牙,“我等了你那么久——看了你那么久、你觉得我需要这个吗?”
她的双手卡着萨贝达的脖颈,一只腿压在他胸口上,水涌上他的口鼻,那股熟悉的刺辣感又涌了上来,他抓着她的手臂,示意她松手。
“咳、呕——”
克罗托松开了手,她的手指钻进他的头发里,使他的脑袋紧贴她的额头上,“如果你未学过修辞,把狡黠老撒旦师从,扔掉它,因为你不懂,或认为我歇斯底里。可若你不耽于沉醉,懂得注视深渊之底,读吧,为了学会爱我,忍受痛苦的好奇灵魂,去寻觅你的天堂,怜悯我……不然,我诅咒你!”
“我从未要你等我。”他说道。
“如果我自愿等你呢?”她的声音颤抖着。
“那我该感谢你。”
“还有呢?”
“但我不是为此而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吗?”她声嘶力竭道。
“不全是。”他说道,“这个月过后我就要走,我只是来处理一些事。”
“你会走?你要去哪里?如果我成为了女主演,你会留下来吗?”
“你的能力可以胜任女主演。”
“是这样吗?”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扯出一抹微笑,“我再也不问你了,问了也是自取其辱。”她从水里起身,水滴答滴答地从衣裙上落下,“我会成为女主演的,”她低下头对他说,“再也没人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再也没有。”
萨贝达湿着身子回到了旅馆,他始终想不明白克罗托为什么会抱有这样的感情,或许等她当上了女主演,这一切便会迎刃而解。一瓶香水放在他的桌前,旁边附着一条与红色丝巾图案相同的白丝巾。
《阿特洛波斯的绳索》开演在即。萨贝达出了旅馆门,却发现已有人在此等候。
“你不与我同行么?我在二楼有间包厢,在那儿观感更好。”梅洛笛“礼貌”地把他“请”上了马车。
“我为什么要和你同行?”萨贝达觉得好笑。
“你现在想下车就跳车吧,萨贝达先生。”
他瞪了梅洛笛一眼,而对方却微笑道,“这会是最好的一出戏。亲爱的大侦探。”
萨贝达总觉得莫名不安。他想起那只在马车下垂死的鸟,惊慌无助地拍打着翅膀。
梅洛笛朝门童点了点头,带着萨贝达去了二楼包厢。
萨贝达看着观众席渐渐挤满人头。音乐响起,女主演缓缓从阶梯下去,萨贝达见到了姐姐拉克西丝的情人、由罗纳德扮演的男主角——贝恩。剧本中的阿特洛波斯继承了姐姐拉克西丝的一切,荣耀、财富、期望以及情人。
“你知道这个剧的有趣之处是什么吗?”梅洛笛特地戴了副眼睛,他咬着萨贝达的耳朵问道。
“有趣之处是你戴了副蠢死人的眼镜吗?”萨贝达的注意力不在此处,他盯着台上的贝拉,她的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她与往日不同,她看起来明眸善睐、顾盼生姿。与克罗托说的大相径庭。
“是谁中毒已深!睁大双眼,我的眼睛,我要承载更多光彩!更多的!更多的!我只能孤注一掷!为了舞台,为了你的目光永远闪烁!为梦想,为永不谢幕的幻梦!”
贝拉缓缓走向升降台。
“那真是深浓得化不开的爱啊!像野兔一样热、像蝙蝠一样瞎、像骨头一样干、像甜菜一样红、像帽子一样疯!”
音乐变调,变得沉静、诡异,灯光打到扮演贝恩的罗纳德身上,他唱道,“你不是拉克西丝,你也比不上拉克西丝!”
“看见了吗?”梅洛笛在萨贝达耳边笑道,“此段是贝恩发现阿特洛波斯假扮姐姐拉克西丝的事情败露,但此刻的阿特洛波斯已无心于此,她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了拉克西丝的压力,但她为何此刻心情愉悦?”
灯光又打到了贝拉夫人身上,“我不是拉克西丝!我也不会成为拉克西丝了!”她微笑道,站在升降台的高处,“看我!看我!贝恩!”她伸出手,探出身子去,她理应看到了他,他就在二楼的包厢里与她对视,在她眼里,他却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他像模糊重影的光点,雨滴密集的窗子后不完整的影子,她眨了眨眼睛,想要把他看个完全。她的手放到了栏杆上——
她绽开一个欣喜的笑,她终于碰到他了。她的手停在半空。
咚。随后绽开在自己最不喜欢的红色里。
他的眼睛蓦然睁大了。梅洛笛愉悦的笑声在一旁响起。“好一对痴男怨女。”对方甚至鼓起了掌。
罗纳德站在她旁边,多惨啊,她像一束摔裂的玫瑰,边边角角都染成了红色,他竭力压下嘴角的狂喜,走到她身边,借着探鼻息的动作,用仅有他们两个人的声音说道,“你输了。”
她微微扭头,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输……是你。”她笑了,睁着迷蒙不清的眼睛,盯着舞台的灯光一动不动,直到他确认她真死后,才对他们遗憾地摇了摇头。她死了,死人不会说话,就像他的父亲一样,死人不会为自己辩解,死人哪有什么输赢。罗纳德那点欣喜瞬间烟消云散,他又阴沉下来,他看向了二楼包厢,萨贝达已不在那里。也许去报警了吧?又或许去找了医生,不过这没关系,这都不会改变贝拉已死的结局。他赢了。他赢了。人果然不会一直倒霉。
罗纳德走到人群中去,为这出贝拉主演的戏剧落下帷幕,“她死前没有太痛苦。”他说。
萨贝达脑子嗡嗡地响,所有的事都像沸水里煮的玻璃碎片,人们的尖叫、汹涌的群众和香槟色的灯光把他的头扎得很痛,梅洛笛的指头摩挲按揉他的头皮,戒指冰凉坚硬的质感碾过他的神经。梅洛笛凑到萨贝达耳边,仿佛要说些安慰的话。“她死了。”他恶毒地笑着,说道。
萨贝达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扯着梅洛笛的袖子,说道:“求你,不要解剖她的尸体,她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那个样子的。”
“晚了,侦探,”他狞笑道,“请求检验尸体不是你的职责么?我已经为警官引荐了医学学会对贝拉夫人的尸体进行了解剖。她多惨啊,像朵鲜艳的大丽花一样,在你面前绽开,死后又一次绽放在解剖台上。换个词大概是,皮开肉绽?”
萨贝达把脸埋在手里。是啊,她都死了,他还计较什么。但贝拉会计较的吧,她会责备萨贝达为什么不阻止他们解剖她的尸体。
几个小时后,检验报告出来了。萨贝达才发现他在包厢里坐了那么久。难过吗?愧疚吗?愤怒吗?很难说。
医学报告上说,判定死亡时间是晚上八点左右,贝拉死于坠亡。诱发坠亡的原因则是中毒,是多种植物的混合提取液引起的谵妄和幻觉。
萨贝达想起那次吻里的苦味。原来是这样啊。
他来到套间内,目光放在角落里的空瓶里。他并没有理会留声机与守财奴的争吵,他如同幽灵般穿过此地。
“贝拉还没有得以安息,你们就开始讨论着套间的新女主人了!”她愤怒地喊道。
“这是为了演出着想!我们需要女主演住在这里!这样她能为登场做更充足的准备。”老人辩驳道。
“然后,准备下一个去死?”
“难道拉克西丝对我的伤害还不够吗?”守财奴突然激动起来,“看到贝拉躺在舞台中央,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噩梦里!”
萨贝达离开了套间。有人叫住了他。
“奈布。”是克罗托。
她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凉凉的,不知因激动还是恐惧,“我是……女首席了。”
“恭喜你。”他说道。
“这里被拉克西丝诅咒了……”克罗托低声说道,“‘拉克西丝,你在召唤我么?’在香氛给贝拉化妆的时候……她这么说……”
“克罗托,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拉克西丝,也没有贝拉。”萨贝达说道。
“只有我们么?”她问道。
“嗯。只有我们。”他回答。
克罗托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即使她的手仍死死地握着萨贝达的手。
“克罗托。”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
罗纳德的目光放在她的手上,那两人紧紧相握的部分,他皱起眉,而后有些恶意地玩味道,“你还真是喜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贝拉的套间已经留给了你,难道你连她的情人都要夺去吗?阿特洛波斯。”
“……我们早就认识了。”她极力辩解道,她的表情扭曲了起来。
“他有属于你过吗?”罗纳德冷笑一声。
“……”克罗托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大侮辱的话,她冷冷地凝视着他,而罗纳德以轻蔑的笑容回应,“我该去收拾我的东西了。”她说。
走廊上只剩罗纳德和萨贝达。
“那么快就找到下家了?你当侦探时也是这么找到雇主的吧?”罗纳德毫不掩饰地盯着萨贝达外衣的绑带。
“……随你怎么想。”他说道。
“快过来。侦探。”不远处又响起一道声音。
梅洛笛就站在二楼的出口,手里握着那根手杖,“侦探先生似乎因贝拉夫人的死大受打击,我要带他回去休息。”
“……休息?”罗纳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您可没看见他刚才的样子。”
“看到了,”梅洛笛似乎对此毫不介意,“我不光看到了他们,还看到了你们。你与奈布是旧识吗?你们看上去不太和睦。”
“您多虑了,”罗纳德整理了帽子,又露出了标准的微笑,“毕竟我们是旧友。”
梅洛笛看向萨贝达,对方的眼神一直飘忽在舞台上。对他来说,舞台上现在站着谁呢?“该回去了。”梅洛笛对他下达了命令。
他跟在梅洛笛身边,好像对方用线牵起的娃娃。罗纳德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去,随后咬紧了牙。
“克罗托,你喜欢那位先生吗?他不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的人,他没有权利,也没有爵位,而且也没有钱——”罗纳德问克罗托,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背后,像个影子一样。
“够了!”她朝他大吼一声,眼睛瞪得老大,“你是把我当贝拉了吗?我才不是贝拉!不是!不是!我才不需要那些钱!需要的是你!罗纳德……你就这么想把我从他身边支开吗……我等那么久是为了什么!?那位爵爷,那位爵爷不也……”她牙齿咯咯响,声音颤抖着,那浓重的眼妆似乎融入了她的情绪,它们描画她深黑的眼窝,“什么都没得到”后半句话被她咽入喉咙,她盯着罗纳德阴沉的眼睛。
“他不适合你。”所有的句子都浓缩在最简单的理由后,男首席脸上笑意全无。他的面具被她打碎了,一层浓重的阴霾浮现在他脸上。罗纳德失去了表情。
梅洛笛的书房内。
“这倒是你第一次乖乖和我来书房。”梅洛笛说道,他看着身后的萨贝达,似乎在期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萨贝达搜寻着那叠报纸,很快,他找到了不久前的新闻——“今日政府颁布禁令:经学会研究决定,自今日起禁止‘摇曳之花’于市场上贩卖和流通。”
旁边附着了摇曳之花的顾客名单,里边包括了——贝拉夫人。
“这是禁售品。”他说道,“但是,台面之下,仍能高价获得。”萨贝达转向梅洛笛,“是你卖给了她吧?虽然我没什么证据,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你。”
“聪明。”梅洛笛的指尖绕了一圈他的发丝,“推理先生,我固然喜欢美丽的事物。但我不喜欢她们动我的东西。”
萨贝达坐到她旁边,她看起来极其不安,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膝盖,双手捂着自己的头。他被她一张信纸唤来,他不知为什么他们总不爱打电话,或许是他们已知道他不会接,又或许是他们更喜欢直接找上门来。电话可以不接,信却不得不看,那封信就摆在那里,萨贝达的好奇心与预想的麻烦争斗,他最终打开了信纸。
克罗托说自己要死了。
他到了金蔷薇剧院,“她还好吗?”他问前厅的守财奴。
“她的状态已经影响到了演出……你能来再好不过,我希望她能尽早登台。”守财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萨贝达又回到了那个最熟悉的套间,里面的摆设早已变了样。他寻找着房间的女主人公,发现她正坐在沙发上,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在看什么?”她问。
“我在看你在哪里。”萨贝达回答。
“你没在看贝拉。对吗?”她惨淡一笑。
“……她已经不在了。”他说。
“你说谎!你说谎!”她突然尖叫起来,把他扑到地上,“啊——!!!”她发出动物似的哀鸣,在身后扯着他的袖子,像即将溺水死的人把脖颈套到吊绳上,“我把一切都给您了——命运、珠宝!”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女演员的体面。”
“你做得太多了。”他出于安抚的心理说出这句话,“那我该做什么来报答这伟大的爱情。”他看出她被这爱情折磨得心慌意乱,胸腔不正常地颤动,像有只蝴蝶抓着她失控的心脏到处乱撞,一头扎进她的肚子里,她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比起爱情,更像热病,萨贝达想。
“克罗托,你病了,束腰和压力把你勒太紧了。”他看向桌上的嗅盐瓶,欲要起身时却被她抓住袖子,并对上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她那个样子。
“别走……别走!你去了还会回来吗?你知道我等了你多少年吗?!你这个狠心的人!你在这些事上总是不近人情!你没有心吗?!你没有爱吗!?我本以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直到——直到——”
她说不下去了,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手却还死死抓着他。她露出近乎扭曲的笑,泪水和汗水在面颊上闪闪发亮,这像一部戏剧,演员的情绪都被夸张化——她絮絮叨叨,发丝蜷湿在通红的脸庞上,“哈哈!贝拉!贝拉!她此刻一定在看着我,在这个房间角落某处看着我的糗态发笑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萨贝达,你好无情!你的心比尸体还冷!你爱我吗?”她捂着胸口,“你连点怜悯也不给我吗?”
“我从没想辜负你,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他躺在地上说着。
“你真是善良呢。”她的眼泪滴到他脸上。
在那个瞬间她开始有些恨他了,她的头饰像一只冷白的大蜘蛛,红血丝盘旋在她的眼白上,红色,既是羞怯,也是暴怒。她在他眼前嘶嘶嘶地呼吸着。可当他看着她的眼睛时,她又微笑了,她的面部柔软了,两只天使提起她的嘴角。她扬起嘴角,想要把涌起的眼泪压下去,但泪水越掉越多,像剥落的墙漆,她的痛苦就在于她无法纯粹地去恨也无法纯粹地去爱,他像一面钢刀,把舞台上的她和现在的她狠狠隔开了,她最光鲜和最不堪的一面都来过他眼睛上。
克罗托打了他一巴掌,以示她备受侮辱的报复,她恨他们,他们眼中只有自己的利益,他们如何利用她中饱私囊,这点她该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当然了,也包括萨贝达,她恨他不利用她,这让她陷入另一个不幸——她开始爱他了。她开始猛掐他的脖颈,这会咳嗽的人又变成他了,萨贝达想把克罗托推开,但又不敢太用力,他不想她原本就不清醒的脑袋撞到任何一个地方。他不停地颤抖着,克罗托的心也颤动起来,她一边卡他的喉咙,一边吻他的眉眼,好似要把自己几年来的不幸都发泄在他身上。
“奈布。我说啊,我们私奔吧,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她自己,她很清楚地感知到他只当她在说疯话。
“你很快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你们都把我当赝品,我说的话理所应当也是假话。可是、赝品也有心脏。”克罗托瘫在地上,“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我会后悔,而你,也会后悔。”她说道。
萨贝达关上了门。他在门里听见她的哭笑。
没过一个周,守财奴那边传来消息——克罗托疯了。
“她一直在说她看见了贝拉、看见了拉克西丝,”香氛说道,“深夜里我听到拉克西丝的歌声,我本以为那是克罗托。但第二天克罗托却说她没有在深夜练习。让她症状加重的是,我们第二天一早就在舞台上发现一个用过的水晶瓶滚到角落里。她疯了,又笑又唱又跳,她说拉克西丝回来了,拉克西丝诅咒了这个剧院。我们把她安置到了临时的房间,如果她近期没有好转,”她踌躇了一下,“我们得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去。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走,团长已无力支付剧团的经费,这个剧团……将会解散。”她深邃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萨贝达先生。我问你,你恨贝拉吗?恨她如此虐待你。”
萨贝达摇摇头,“我不恨她。”
“你恨克罗托吗?”
“从来没有。”
“你恨罗纳德么?”
“不恨。”
“他们都觉得你是个好人。”她微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包括我也这么认为的。小心罗纳德吧,侦探。看在你是贝拉的旧情人的份上,贝拉在香料方面帮了我不少,我理应欠她个人情。”
“感谢你的忠告。”萨贝达说道。
第二天晚上,他收到了一朵金蔷薇,他知道是谁衣服上那朵,也知道是谁叫他过去。该有个了结了,萨贝达心想。
他将用布包着的东西塞进怀里。
空荡荡的金蔷薇剧院里,只有罗纳德一个人站在台上,萨贝达在观众席下,“你现在没有需要扮演的角色了。”推理先生说。
罗纳德扭过头来,他面无表情,看向那升降台,“当年拉克西丝就是从这里摔死的。”他说,“我的父亲也随之入狱,因为严重的风寒病死狱中。萨贝达,我们来到此地拥有相同的爱好——戏剧,也拥有相同的目的。我因复仇女神涅墨西斯而来,你因命运女神拉克西丝而来。”
“你一定还想问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他温声说道,“我站在这里。为了我,也为了你。我很快就要走了。我觉得我必须再见你一次。”
“你说谎。”萨贝达说道。
笑意从罗纳德脸上消失。“贝拉死了,克罗托疯了。到我这来,萨贝达,求你。如果你不愿意,能和我再跳最后一支舞吗?最后一次了。”
他搭上他的手,萨贝达感觉自己身周旋转起来,罗纳德拥着他跳舞,他们就像那天廉价啤酒里碰撞的冰块,萨贝达转啊转,罗纳德的红披风是奔涌而来的红色,要将他生生吞噬,他想起了红酒、血泊里的贝拉、克罗托给他的苹果和红丝巾、以及深红色的女首席套间。里面没有罗纳德,罗纳德在外面。
“我爱你。”罗纳德说。
“台词错了。”萨贝达回答,红色袖里的那把刀被他甩开,罗纳德的胸口染上一层更深的红色。那把刻有“ary”的拆信刀直直插进胸口,刀柄上装饰的银玫瑰仿佛吸饱了鲜血,绽放得妖冶,血流缠上刀柄上的贝拉夫人手套特有的花纹,这简直像她杀了他。
罗纳德想起那张鲜红的嘴吐出的话——输的是你。
“哈……”讽刺!实在讽刺!他想要大笑,胸口的绞痛却使他皱紧了眉头。“别乱动,”萨贝达说道,他坐到他身边,“很快就不痛了。”
“当年……在军队里……我负伤时……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看着萨贝达沉静的目光,笑道,“你可以……吻我吗?最后……一次……”
萨贝达犹豫着俯下脸,在即将碰到嘴唇时,他躲开了。另一把刀握在罗纳德手上,若是他真吻他,那把刀就会捅进他的脖颈。
“你为什么那么恨我?”他问。
“你……夺走了……我最珍贵的……”
“我没有拿走你任何东西。”他说。
“……你……去死……”
罗纳德的尸体躺在他的脚旁,血像一块大大的红色裹尸布,把他整个人包围。终于结束了——不,还没有,萨贝达皱紧眉头,他闻到了汽油的味道。
门口的红布烧了起来,就像热烈恭候谁的光临般,萨贝达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拉克西丝?贝拉?不是,那是克罗托。
她唱着、跳着,朝他这边去。“贝拉!拉克西丝!我到底像谁?鸟想要把鱼吃掉,于是鱼长出了翅膀!人们并不是因知更鸟的死去而悲伤,只遗憾不能在她身上各取所需!”
面前燃起了大火,仿佛灯火通明的剧院,那些目光即将烧灼到他们身上,她笑着,亮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她宛若跳着七重纱之舞的莎乐美,烟雾是她身上抖不开的纱。
“哈!你不是不让我吻你的嘴吗,萨贝达。好了,现在我可以吻了。我要像咬?颗熟透的?果那样,???咬住你的嘴。是的,我要吻你的嘴,萨贝达。我说过了;是不是?我说过了。哈!我现在要吻你了。你若是看到了我,就?定会爱上我。我看到了你,就爱上了你。噢!我是多么爱你!我还爱着你,萨贝达,我只爱你……我渴望占有你的美;我渴望占有你的?体;不管是红酒,还是苹果,都满?不了我……”
红色的烈焰,宛若苹果,又宛若红酒,那火红窜上她的裙摆,宛若罗裙染了酒污。
萨贝达再次睁眼。一切又如梦一般。
“你醒了?”梅洛笛笑道,“你应该感谢她,在火焰烧到她裙子的那刻,她凭着本能把你推开了。多深沉的爱啊,我都感觉她没那么该死了。”
“他们都死了吗?”萨贝达问道。
“都死了,他们最后找到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梅洛笛回答。
萨贝达闭上了眼睛,随后他起身下床。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他只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
“贝拉生前托人画的画像寄到了我这里。”梅洛笛说道,“你不去看看吗?”
萨贝达随梅洛笛来到了前厅,女人的画像就如同她本人一般伫立在他眼前,可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倒了杯酒,浸染了画,燃上火柴,那幅画像烧了起来。
“她死了。”萨贝达说道。
“一直如此。”梅洛笛回答,“侦探,不来复盘一下你写的剧本吗?最了解作案动机的不是凶手便是侦探。当然,两者都是。”
他微笑着盯着萨贝达,萨贝达也同样盯着他,“罗纳德为什么会如此轻易拿到拉克西丝的唱片?为什么夜晚时明明无人排练却能听到拉克西丝的歌声?为什么克罗托说贝拉还在那个房间里,她是从何得知?”
“气味,”萨贝达回答了第三个问题,“前调颠茄、阿片和艾蒿,中调曼陀罗、昙花和铁杉花,后调焚香、没药和沉香。她活着时给我寄的香水,明显是她身上的味道。因此我抱着克罗托时,让她产生了致命的幻觉——”
“我只给贝拉寄过一封信。为何我和她却有摇曳之花的交易?”
“你的用词、笔迹和信封,我再清楚不过,在你允许的范围内,我用你的特权做了点小小的交易,从那些女伴们那儿搜刮而来的。上不了台面的违禁品。克罗托也有,她得感谢自己的胆怯,这也是我的遗憾之处。”
“第一、第二个问题呢?”
“剧本里自有答案。”萨贝达说。
“《拉克西丝的硬币》——姐姐拉克西丝因不堪家族压力重负跳崖自杀。《阿特洛波斯的绳索》——她的妹妹阿特洛波斯是第一个发现者,但一直希望能加姐姐一般活在目光焦点中的阿特洛波斯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决定让拉克西斯继续活下去,而让那个活在阴影里的阿特洛波斯永远消失。她继承了拉克西丝的一切,包括情人贝恩。阿特洛波斯最后也因不堪压力重负用药成瘾死亡。”
“最后一个未公开的剧本,”萨贝达接着说道,“《克罗托的枷锁》,两个姐姐的一切落在了克罗托的手里,她却觉得是她们的怨魂在缠着她,她疯了。事实上,贝恩早就发觉拉克西丝是由阿特洛波斯扮演,他要拉克西丝的家族为拉克西丝的死付出代价。”
“贝恩,”梅洛笛重复了一遍男主角的名字,“ba,转过来就是——naib多有趣的谜底。我托人调查了十年前的你,那时的你还没入伍,”他把一沓资料甩到桌面,“资料显示,你曾在金蔷薇剧院工作,作为剧作家的助手,同时也是——”
“十年前坠亡的女主演、拉克西丝的情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