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月廿二这日,陆恒安排好皇城司的公务,和方老先生定过出发的时辰,到茶楼和小师弟季云生碰面。
“云生,你替我到越州走一趟,打听打听盐商江老爷家的事,越详细越好。”陆恒把写着江宝嫦籍贯的纸条塞给季云生,正se叮嘱,“行事的时候隐秘些,不要被人察觉。”
“江老爷?”季云生今年刚满十八岁,生得俊俏又机灵,拿着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很快反应过来,“越州不是嫂嫂的老家吗?子隐师兄,你为什么要调查嫂嫂?难道她有什么不对?”
“没有的事,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江老爷是个怎样的人,江家还有没有值得来往的亲戚。”陆恒又给了季云生两张银票,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大概四五月份回来,到时候你把你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季云生向来敬重这位师兄,闻言乖乖点头:“子隐师兄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陆恒送走季云生,跟店小二要了两碟点心,用油纸包好,打算带回去给江宝嫦尝尝鲜。
“爷,这点心好吃吗?小的也想买一份回去,您能借小的几钱银子使使吗?”金戈今日沉默了一路,到这时才开口。
陆恒奇怪道:“你不是不ai吃甜食吗?给婆婆买的?这点心不够软烂,婆婆的牙口怕是咬不动。”
“不是……”金戈苦着一张脸,吞吞吐吐地跟他解释,“说起来这事都怪爷——把少夫人娶进门之前,您不是嘱咐小的盯着那两个通房吗?小的恪尽职守,把她们当成狐狸jg,从早到晚不错眼地盯着,像防贼一样防着。”
“到了除夕那日,小的见夏莲鬼鬼祟祟地往前院走,觉得她肯定没安好心,追过去盘问了半天,还说了很多难听话,把她气得直哭……没成想,没成想……少夫人手底下的旺儿冒出来替她解围,说是要驾车带她瞧妹妹,小的才明白夏莲已经被少夫人收服了……”
金戈一想起那日的窘况,就臊得脸皮通红,“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您说小的往哪儿说理去?”
陆恒的面se变得古怪,总结道:“所以你打算借我的银子买点心,回去哄我的通房丫头?你自己犯蠢,还怪到我头上?”
“小的瞧得出来,您的眼里心里只有少夫人,通房不过是个摆设。”金戈理直气壮地回嘴,“再说,小的只想找个机会跟夏莲赔礼道歉,又不做别的,夏莲是正经姑娘,小的就算想高攀,她也不一定瞧得上。”
陆恒被金戈气笑,懒得与他计较,又买了一份点心,骑马赶回家中。
陆景铭还没从九龙山回来,尚氏卧床养伤,陆珲也受了些皮外伤,闭门不出,昌平侯府清净得令人不适应。
陆恒走进院子里,看到新打通的西院已经收拾妥当,护院们把江宝嫦的嫁妆抬进新盖的库房里,丫鬟婆子们或是收拾新房间,或是在花畦中翻土种花,忙得热火朝天。
他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程出来。”
“不过,小陆大人不必过于灰心,缠得再结实的线团,一点一点整理,总有解开的一天,政事也是如此,再棘手,还是要y着头皮解决。”他呵呵笑着,无意间借着泛白的天se,瞥见陆恒的侧脸,心里打了个突。
从这个角度看,他怎么……怎么有几分像那个人?
陆恒对方宏伯的异常一无所觉,沉思片刻,笑道:“大人说得有理,受教了。”
他将清洗g净的剑穗小心挂在剑柄上,等下属们把浑身是血的薛毅扶过来,亲自帮薛毅处理伤势,道:“你没si在他们手里,是你命大,下回不可再如此鲁莽。”
“不碍事,大部分都是那些三脚猫的血,我只受了些皮外伤。”薛毅低嘶着脱下染血的外袍,憨厚一笑,“临行之前,我家婆娘说了,让我好好跟着你办差,保护你的安全。少夫人那么大方,要是我表现得好,她放我和春桃远走高飞的时候,肯定不会亏待我们。”
“……”陆恒觉得自己听到了春桃拨弄算盘珠子的响声,颇有些哭笑不得,想起方宏伯刚才的话,知道和江宝嫦的重逢之日不远,又生出几分振奋,“你放心,我和她都不会为难你们。”
几人在山间的茅屋中胡乱歇下,第二日,陆恒从边关借调的五百兵丁如约而至,护送方宏伯回到官衙。
陆恒将金莲宗派人行刺方宏伯的事散播出去,又满城张贴告示,搜集线索,通缉刺客。
方宏伯在此地德高望重,又是个做实事的好官,百姓们对此议论纷纷,不少人替他鸣不平,余下的人就算仍然不信任他,望着街头巷尾的悬赏令,也不敢公然和官府作对。
因此,金莲宗如日中天的气焰短暂地消了下去。
陆恒再也没有提过请方宏伯说情的事,每日里忙得脚不沾地,或是外出了解赈灾的情况,或是配合方宏伯的学生0排调查,平反冤假错案,或是留在官衙的地牢中,审问那几个金莲宗的小喽啰。
正如他预料的一样,金莲宗的幕后之人神秘莫测,从不现身于人前,无论他怎么严刑拷打,都问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回京的路上,方宏伯将陆恒请进马车。
短短数月,他又苍老了不少,气se也憔悴许多,脊背却永远挺得笔直,抬手示意陆恒打开桌上的卷轴。
陆恒依言将卷轴平铺开来,看清上面标注的山川河海、四方地物,眼睛一亮,道:“这是舆图?”
“不错。”方宏伯捋了捋胡子,状似随意地道,“归途漫漫,老夫在车里颠簸得骨头都快散架了,烦闷得厉害。小友若是无事,听我这个老头子唠叨几句,陪我聊聊天,解解乏,如何?”
陆恒听出他这是要指点自己,既惶恐又感激,忙道:“请先生赐教。”
方宏伯辅佐了三位陛下,当过魏玄和陆景铭的老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闻强识,x有邱壑,听他一席话,当真是胜读十年书。
陆恒求知若渴,认真地倾听方宏伯讲解本朝历史,分说天下大势,无论提出什么问题,都能得到准确的答案。
他觉得蒙住自己双眼的那一层云翳逐渐消失,头脑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看见的虽然还是旧日的山河,理解和见识却和从前全然不同。
陆恒为这种难以形容的变化而欣喜若狂,又无人可以分享,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伏于驿站昏暗的油灯下,给江宝嫦写信。
他知道,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看懂自己想表达什么。
第二日,信使带着厚厚的信件,骑快马赶赴汴京。
陆恒的心跟着响亮的马蹄声飘远,过了好半天,才勉强回神。
短短的一个月,陆恒从方宏伯这里受益匪浅,隐有脱胎换骨之感。
距离汴京只有一百里地时,方宏伯不堪鞍马劳顿,病倒在客栈中。
陆恒归心似箭,请郎中开过药,看着方宏伯喝下,低声道:“先生,您在这里好好养病,我想先回家一趟,过两天再回来接您。您若有什么吩咐,只管叫薛毅去办。”
“听说你和你娘子刚成亲不久,小别胜新婚,快去吧。”方宏伯毫不掩饰对陆恒的欣赏,“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恋家没什么好害臊的。”
陆恒看着方宏伯眼中的慈ai,听见他叫自己“孩子”,眼角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从未从亲生父母那里感受过的关心,如今在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这里获得,是天道不公,还是上苍垂怜?
可方宏伯不知道,他眷恋的不是冰冷无情的侯府,而是……而是……
陆恒闷闷地“嗯”了一声,转身yu走。
“子隐小友……”方宏伯开口叫住他,神情有些犹豫,说话也模棱两可,“等我向圣上禀明辽东的形势,如果时机合适,我或许可以替你说两句话……”
陆恒愣了愣,二话不说,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声音微哑:“多谢先生。”
陆恒一出客栈,便翻身上马,往汴京的方向疾驰。
他离开的时候是正月底,如今已是五月初,yanyan高照,百花齐放,莺啼燕舞,游人如织,目之所见全是盛世太平气象,顿生从地府回到人间之感。
“子隐师兄!子隐师兄!”一人忽然从路边的茶楼冲出来,拦在陆恒马前。
陆恒急拉缰绳,看清那人的脸,笑着跃下马背:“云生,怎么是你?好巧。越州之行还顺利吗?”
季云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拉住他的手臂,道:“子隐师兄,说来话长,你先进来,咱们找个隔间慢慢说。”
陆恒和季云生聊了整整一个时辰,出门的时候,脸上的喜se消失不见。
他心事重重地回到昌平侯府,径往自己的院子而去。
江宝嫦听到通报吃了一惊,放下手里的账簿,笑着迎上来:“不是说还有几日才到家吗?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用过午膳没有?我这里还剩了半匣子点心,先垫垫吧?”
陆恒定定地看着江宝嫦秀美一如往昔的容颜,道:“方老先生病了,我把他安顿在客栈,回来看看你。怎么,不希望我回来吗?”
“哪里的话?”江宝嫦吩咐丫鬟们端水给他洗手洗脸,又让她们翻出家常衣裳,“快把官服换下来,松散松散。”
陆恒解下佩剑,照旧不肯让丫鬟服侍,接过衣裳,绕到屏风后面更衣。
他一边换衣裳,一边跟江宝嫦闲话家常:“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你过得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人为难我。”江宝嫦觉得陆恒b信上表现出来的冷淡,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你累不累?要不要先睡会儿?”
“我不累。”陆恒从屏风后转出来,拿心匣子吃了几块,“我过来的时候,撞上春闱放榜——你表哥没考中,行策表弟倒是名列前茅,过两日举行殿试,如果他发挥得好,说不定能中个状元。”
江宝嫦已经得了消息,笑道:“行策弟弟向来争气,考得这么好,我并不意外。不过,舅舅和舅母倒是吃了一惊,正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庆祝才好呢。”
陆恒低垂着眼皮,把手里的点心碾成渣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道:“我口渴得很,有水吗?”
江宝嫦转过身,亲自倒了一杯茶,送到他手里,笑道:“新得的好茶,快尝尝。”
陆恒把茶端到嘴边,不知怎么的,犹豫了一下。
你道陆恒为什么毫无喜se?
却原来他的小师弟季云生往越州走这一趟,发现江老爷之si大有蹊跷。
江老爷年轻的时候颇擅经营,积下万贯家财,亡妻si后,却染上倚翠偎红的毛病,在家里养了几个挥金如土的瘦马,还常往花街柳巷消遣。
他遗憾于江宝嫦是个nv儿身,一直想生个儿子,在那些瘦马身上忙活了好几年,又四处求医问药,奇怪的是,她们的肚皮竟没一点儿动静。
江老爷深觉泄气,架不住亲友们的挑唆,打算从旁支挑选一个男丁继承香火。
可那些子侄们不是私德有亏,就是居心叵测,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合适的,过不两日,那孩子又卷进一桩棘手的官司里,挨了几十大板,名声也毁了个g净。
旁人听说了这些事,或许只会觉得江老爷流年不利,命途多舛。
可陆恒和江宝嫦打过许多次交道,又踩过她jg心布置的圈套,对她的头脑和手段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忍不住想——
江老爷无子,真的只是巧合吗?还是她暗中用了什么避子的药?
江家的小辈们再不成器,也不至于连一个像样的都挑不出来,那桩官司是意外,还是她的手笔?
最蹊跷的是——
季云生说,江老爷前年六月在青楼pia0j的时候,忽然嘴歪眼斜,出现“马上风”的症候,江宝嫦迅速派人将他抬了回去,又花重金封住知情人的嘴,把这件丢人现眼的事压得密不透风。
可江老爷的葬礼,是在十月份c办的。
那么,江老爷是十月份因为别的病症si亡,还是从青楼回去没多久就暴毙而亡?
如果是后者,江宝嫦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秘不发丧的呢?又是怎么在酷暑天气保存尸首的呢?她为了保住家族的名声,竟然能够果断狠辣到这个地步吗?
她连生身父亲的si活都不在乎,又怎么可能把他这个名义上的相公放在心里?
哪一日尚氏以利益相诱,她会不会毫不犹豫地倒戈相向,对他痛下杀手?
陆恒心乱如麻,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迟迟没有动作。
“陆恒,你不是口渴吗?为什么不喝?”江宝嫦笑着催促他,一双凤眼中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这茶不合你的口味吗?”
“……没有。”陆恒想着江宝嫦再怎么冷心冷x,也不至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害他,竭力摒弃杂念,仰头一饮而尽,“好茶。”
须臾,江宝嫦陪着陆恒到尚氏处请安。
尚氏恢复得差不多,已经能够下床走动,这几日忙着和京中的贵妇人们交际,打扮得珠光宝气,屋里的陈设也焕然一新。
陆恒恭敬地回答着尚氏的问题,觉得她发间的首饰十分眼熟,桌上的古董花瓶和成套的茶具也像在哪里见过,微微皱了皱眉。
尚氏自问彻底拿捏了江宝嫦,看陆恒像看一个si人,心情无b愉悦,连带着眉眼也舒展开来。
形势进展到这个地步,尚氏已胜券在握,十拿九稳。
江宝嫦乖乖地把陆恒毒si,自然最好。
等陆珲当上世子,过了这个新鲜劲儿,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灭口,吞掉那一百万两嫁妆,谅她那个舅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她要是不敢下手,那就“自己喝下”毒药,坐实陆恒克妻的命格,到时候,无论谁想帮他说情,心里都得掂量掂量。
反正,他们夫妻俩,至少得si一个。
尚氏主意既定,越发的和颜悦se,对江宝嫦笑道:“你们好不容易团聚,还不赶紧回去亲热亲热?这几日便不必抄经了,佛祖慈悲,想来已经感受到你我的一片诚心,也不必每日来我这里用饭,想吃什么,只管让厨房的人送过去。”
江宝嫦低眉顺目地应下,和陆恒一起离开正房。
刚出院子,陆恒就问:“宝嫦,她头上的金步摇和那对红宝石耳坠是不是你的?还有屋子里的花瓶、茶具和屏风,怎么都像你的嫁妆?”
江宝嫦讶异于陆恒的敏锐,迟疑片刻,答道:“是我的,母亲喜欢,我便送给了她,算是我的一份孝心。”
陆恒知道她没从江老爷手里继承多少家业,既不解又愤怒,勉强压住脾气,道:“你对她百依百顺,就算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花用。”
他不顾丫鬟们在场,拉起她的手细细端详,果然看见走的时候还细腻柔neng的玉指磨出一层薄茧,恼道:“你这是抄了多少经书?为什么不肯给我回信?为什么见了面之后,还是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
他明知道她心机深沉,还是止不住地为她的境遇忧心。
江宝嫦脸颊红了一片,道:“你是在回程的路上给我写信的,我又不知道你走到了哪里,怎么给你回信?再说,公务为重,我不想让你分心,这才报喜不报忧,怎么反成我的不是了呢?”
“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陆恒发狠扣住她的手腕,不许她挣脱,就这么大剌剌地往回走,“宝嫦,你知不知道夫妻本是一t,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知不知道只要你开口,我就一定会站在你这边?”
事到如今,他仍然相信她有苦衷。
只要她肯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以真面目相对,他愿意与她相濡以沫,风雨同舟。
江宝嫦身形微震,忘记羞涩,飞快地看了陆恒一眼,问:“此话当真?”
陆恒掷地有声:“当真。”
“我记住了。”江宝嫦抬手拨开柔韧的柳条,展颜一笑,“陆恒,我开口的时候,希望你不要食言。”
陆恒觉得江宝嫦的笑容b此刻的日头还要耀眼,怔了一怔,满头雾水。
陆恒在家里歇了两天,活得好端端的,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
尚氏还算沉得住气,陆珲却被妒火和贪婪折磨得发狂,好不容易等到陆恒出门,立刻攀着梯子爬过院墙,找江宝嫦说话。
江宝嫦一见到陆珲就满面惊慌,迎上来道:“二弟,我正打算使人过去请你!我照着你的意思,把药下在他的饭菜里,可他说今天要出去会朋友,一口都没动!”
“怎么,你把药全都下进去了吗?”陆珲见江宝嫦连连点头,脸se一变,“这下可麻烦了,那药难得,总共只有一瓶!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母亲的意思。”
“不要去!”江宝嫦急得直哭,sisi拖住他,“母亲知道我办事不力,肯定要生我的气,二弟,求你帮我瞒住这件事。咱们……咱们可以想法子再找一瓶毒药,无论要花多少银子,都从我的账上出。”
陆珲想到前阵子调理身t时找的那位江湖郎中,心里一动,狮子大开口道:“行,你先给我一千两银子,我想想办法。”
他从江宝嫦手里敲走两锭金元宝,只花了五两银子,买来一瓶砒霜,心中沾沾自喜。
把红瓷瓶交给江宝嫦时,陆珲眼珠子转了转,暗示道:“嫂嫂,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感谢我?”
江宝嫦掩下心中的不耐烦,笑道:“好二弟,你想要什么?尽快开口。”
“我想跟嫂嫂春风一度,做对正经夫妻。”陆珲涎着脸张开双臂扑向江宝嫦,被她灵巧地躲过,立刻不高兴起来,“嫂嫂,你一直不肯让我碰你,该不会是在耍我吧?”
他摇了摇手里的瓶子,威胁道:“你要是敢跟我耍花招,我这就告诉母亲,让她亲自惩治你。”
“你这是什么话?”江宝嫦不恼反羞,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带,小声道,“我……我还是完璧之身呢,怎么能跟你随随便便地在这里胡闹?”
陆珲一听,身子立时su了半边,叫道:“什么?你还是完璧?他竟这么不中用?”
“二弟,你小声些。”江宝嫦红着脸横了陆珲一眼,言语间似有嗔怪之意,“你总说要和我做正经夫妻,言行举止却无半分尊重。你若真想和我……也该准备美酒佳肴,点上龙凤花烛,咱们关起门好好地乐一乐,才是正理。”
“这有何难?”陆珲由嗔转喜,把红瓷瓶塞给她,转身往外跑,“我这就回去收拾屋子!”
“二弟,”江宝嫦叫住陆珲,“你先别走,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陆珲对着快到嘴里的肥r0u,馋得直流口水,笑道:“嫂嫂,你尽管说,我什么都依你。”
江宝嫦蹙眉道:“你大哥从北边回来以后,就一直盯着我的嫁妆,想从我这里挪银子出去打点关系。我虽然拒绝了他,却总是不安,担心他仗着那身功夫明抢,所以,你能不能暂时帮我保管嫁妆?”
陆珲眼睛一亮,心中狂喜,却假惺惺地推让道:“这不大好吧?嫂嫂信得过我吗?再说,那么多只箱子凭空消失,只怕瞒不过他,万一撕掳起来,该怎么解释?”
“好二弟,我如今整颗心都挂在你身上,还跟你分什么你我?”江宝嫦像世间每一个耽于情ai的nv子一样痴痴地望着陆珲,“我的就是你的,你还能辜负我不成?”
“不过,你担心的事,我也考虑过。”她咬唇沉y片刻,再度开口,“你今晚想法子悄悄地运几车实心的青砖进来,藏在你的院子里。他明天去城外迎接方大人,后天才能回来,等他出门,我把哑婆婆支开,使丫鬟给你传信。到时候,你带人把我的嫁妆搬过去,将里头的金元宝换成青砖,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搬回来,来个偷梁换柱。”
陆珲激动地跳起来:“这主意好!我再给你换几把大锁,保证他撬都撬不开!”
“还是二弟想的周到。”江宝嫦满脸感动之se,又交代道,“此事毕竟不光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便是母亲那边,也别漏出风声。”
陆珲不解地道:“为什么?”
“呆子,”江宝嫦隔着帕子轻点他的额头,“母亲还把你当成孩子,倘若知道你手里拿着那么多金银,因着担心你胡乱挥霍,肯定要收走。可那是我带过来的嫁妆,我想留给咱们两个花用,如此也自在些,不必束手束脚。”
“对对对,你提醒得对,母亲向来不许我赌钱,我每回从账房支银子,那几个糟老头子都要问东问西,烦人得很,此事确实不能让她知道。”陆珲摩拳擦掌,跃跃yu试,“嫂嫂,就照你的意思办!”
“事不宜迟,快去吧。”江宝嫦笑着把陆珲送出门,“明天晚上便是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到时候我好好犒劳犒劳你,你也要记得你许诺过我的事,趁他还没si,尽早助我怀上孩子。”
陆珲被江宝嫦哄得晕头转向,只顾傻笑:“好,好,一言为定!”
翌日,江宝嫦等陆恒换好官服,亲手把佩剑递给他,笑道:“我给我舅舅和舅母分别做了两套鞋袜,不知道你出城的时候,方不方便帮我捎过去?”
“有什么不方便的?”陆恒爽快地答应下来,“我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跟他们请个安。”
江宝嫦示意白芷把装着鞋袜的匣子抱过来,状似无意地问:“我没记错的话,殿试就在今日,对吧?”
“没错。”陆恒接过匣子,t贴地道,“无论行策表弟在圣上面前应对得如何,总少不了一个进士,等我办完这趟差事,陪你回去当面向舅舅舅母道喜。”
江宝嫦目送陆恒离去,使白芷给陆珲报信。
不多时,陆珲带着十来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潜入院中,看见库房大开,无人看守,四五十只樟木箱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像是在静等他取用,不由心花怒放。
花畦中栽种的奇花异草业已开放,se彩绚烂,香气扑鼻,随着微风轻轻摇摆,无声地欢迎着他们,除此之外,门窗无不紧闭,丫鬟婆子、小厮护院如同凭空消失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陆珲招了招手,示意汉子们搬起沉重的木箱,送往自己的院子。
院墙的另一侧早就堆满青砖,他生怕不够用,又觉得砖石的价格便宜,特意多买了几车,在墙角垒成一座小山。
陆珲喜滋滋地在两个院子之间来回穿梭,畅想着一百万两银子该如何花用——
分出两万两,给云香楼的花魁赎身应该不算过分,嫂嫂极好说话,因着名不正言不顺,又要想方设法笼络他,没准送佛送到西,直接在外头赁个宅子,供他金屋藏娇。
再拿五万两银子开家赌坊,他没少被那些眼皮子浅的赌徒轻看,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们看他脸se。
还剩九十三万两银子……
花不完,根本花不完。
陆珲踱至自己的院子里,抚0着纹理细腻的樟木箱,双眼放光,对为首的汉子道:“还愣着g什么?快把箱子打开!”
箱子上挂着小巧的铜锁,像是轻轻一拉就能拽开。
汉子请示道:“爷,钥匙在哪儿?”
“蠢货,直接给我砸开!”陆珲答应过帮江宝嫦换锁,因此也懒得费事,使他们找来一把jg铁打造的重锤,指着面前的箱子命令,“快砸!”
只听“砰”的一声,铜锁应声而开。
陆珲迫不及待地掀开箱盖,看清里面的东西,立刻傻了眼。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他r0u了r0u眼睛,又r0u了r0u眼睛,大叫出声,踩着一个小厮的后背爬上去,一边往外扔砖头,一边往下翻找,“我的金子呢?我的金子呢!”
直到整个上半身扎进箱子里,他才回过味,指着其余的箱子道:“都给我砸开!”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陆珲望着全都敞着大嘴的箱子,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江宝嫦根本不需要他偷梁换柱。
因为……她嫁到昌平侯府的时候,带的就是五十箱青砖。
他着了她的道!
什么两情相悦,什么洞房花烛,什么借种杀夫,全是假的!
“快!快搬回去!快搬回去!”陆珲隐约意识到江宝嫦还有后招,大惊失se,跌坐在地,两手没命地在半空中挥舞,“你们都能给我作证,我没动过她的嫁妆!这些箱子里装的本来就是砖头!”
那些汉子们慌慌张张地抬着箱子往回搬,刚踏进江宝嫦的院子,就看见二十多个下人蜂拥而出。
眉眼俏丽的丫鬟手持棍bang,身强力壮的婆子抄起烧火棍,训练有素的护院握紧长枪,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包围起来,有的满脸敌意,有的似笑非笑。
云苓清了清嗓子,气沉丹田,高声叫道:“有家贼!快拦住他们!”
两拨势力迅速缠斗在一起。
江宝嫦未施脂粉,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裙,从头到脚连一件佩饰都没有戴,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趁乱从东边的角门出去,登上马车,直往西华门。
与此同时,佩兰往白虹的颈间系了一条红布,又让它嗅了嗅陆恒换下的衣裳,命令道:“好狗狗,快去找你家主人报信!”
白虹“嗷”了一声,神气地摇了摇尾巴,像一只圆滚滚的雪球,朝崔府的方向冲去。
江宝嫦自西华门进入皇g0ng,并未往后g0ng去,而是独自走到圣上处理朝政的文德殿外,拿起鼓槌,敲响一人多高的登闻鼓。
这面登闻鼓由先皇设立,以供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伸冤之用,如非大贪大恶、奇冤异惨,不得击鼓,违者严惩不贷,因此,大多数时候只是个摆设。
此刻,雄浑有力的鼓声如水波般一层一层danyan开来,逐渐响彻云霄,其中夹杂着江宝嫦凄厉的呼喊——
“皇城司指挥使陆恒之妻江氏,状告昌平侯夫妇二人nve待儿媳,克扣盘剥,纵容次子偷盗嫁妆,y谋败露之后殴打忠仆,求圣上为臣妇主持公道!”
不多时,魏玄身边的常侍常福寿带着两个小太监急匆匆走下台阶,对江宝嫦道:“哎呦,陆夫人,这是怎么话说的?陛下正在殿内主持殿试,刚点到探花,您就过来击鼓鸣冤,上百位才子在里头听着,这回的动静可闹大了!”
江宝嫦不怕闹大,只怕闹不大,闻言眼圈一红,道:“常公公,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敢到御前告状,今日就算豁出这条x命,也要求个公道。”
“陛下召您进去回话,又让老奴去请侯爷和侯夫人。”常福寿知道江宝嫦是端yan公主跟前的红人,既不敢为难她,又不好得罪昌平侯夫妇,圆滑地道,“老奴派人给贵妃娘娘和公主捎个话,为陆夫人行个方便。”
江宝嫦感激地道:“多谢常公公。”
她0了0光秃秃的发髻,又在身上翻找片刻,窘迫地道:“我如今身无分文,没办法答谢公公,只能先记下这份恩情,来日再报。”
常福寿记得江宝嫦出嫁之前是何等的富贵b人,如今见她形容落魄,脸se苍白,暗自唏嘘,道:“陆夫人客气了,您快进去吧。”
江宝嫦走进金碧辉煌的文德殿,迎着上百道好奇的目光,端端正正地跪地磕头,将自己的所陈所请又说了一遍。
魏玄与陆景铭是多年好友,亦是相得的君臣,本着“清官难断家务事”的想法,并未把江宝嫦的控诉放在心上。
他避重就轻地道:“你知不知道,依照大弘律法,状告父母翁婆,无论对错,须得先挨五十大板?朕念你是弱质nv流,且与崔婕妤有姐妹情分,允你撤回诉状,归家反省。”
江宝嫦又磕了一个头,面无惧se,口齿清晰:“臣妇甘愿领罚,绝不撤诉。”
魏玄抬起右手:“来人——”
殿内许多举子面露不忍之se。
新封了探花的崔行策越众而出,跪在江宝嫦身边,朗声道:“表姐未出嫁时,常常照拂微臣,微臣愿替表姐受刑,请陛下成全。”
“行策弟弟,”江宝嫦的本意是让崔行策替自己说两句话,没想到他愿意代为受罚,转头看着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的少年,阻止道,“你不必如此……”
说话间,殿后传来环佩叮当之声,一个翠绿se的身影从珠帘的另一侧闪了过去。
端yan公主沉不住气,嚷道:“父皇也太狠心了,无论是宝嫦姐姐,还是她表弟,挨了这五十大板,少说也得去掉半条命。法理不外乎人情,您就不能通融一二吗?”
贵妃娘娘低声呵斥端yan公主,另有一道娇柔的嗓音响起,含含糊糊,听不真切,似乎是崔妙颜。
魏玄想起这新封的探花是崔妙颜的亲弟弟,忆及她在床笫之间的温柔妩媚,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往江宝嫦的方向偏移,犹豫道:“法不可废,不过……”
这时,常福寿猫着腰进来回话:“启禀陛下,侯爷、侯夫人带着陆小公子和陆大人的两个通房跪在外面喊冤,陆大人也到了,说是要替陆夫人受刑。”
魏玄明白今日少不得要在这大殿上断一回案子,论个是非曲直,点头道:“也好,让陆ai卿他们进殿说话。朕听说陆恒这回的差事办得不错,吩咐禁卫军下手轻一些,别把人打坏了。”
“是。”常福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须臾,沉闷的板子声响起。
江宝嫦早有心理准备,也早就想好让陆恒代自己受皮r0u之苦,不过,听到这样的动静,又发觉他一声不吭,她的心里还是有几分异样。
她捕捉到陆景铭等人进殿的脚步声,竭力摒弃杂念,详细诉说冤屈:“臣妇嫁到昌平侯府不到半年,就饱受磋磨之苦,先是去年年底祭祖的时候,在婆母的设计之下穿了大半日的小鞋,足底中毒,鲜血直流,这件事陆家的族长夫人和在场之人都能作证……”
“一派胡言!”尚氏从陆珲口中得知了江宝嫦不过是个空架子,又听说她跑进g0ng里恶人先告状,当即气了个倒仰。
她反应迅速地和陆景铭通过口风,把春桃和夏莲叫到跟前千叮万嘱,这会儿柳眉倒竖,花容扭曲,指着江宝嫦的鼻子骂道:“那双鞋子是春桃做的,毒也是她下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当时假惺惺地说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她,如今又翻起旧账,到底居心何在?”
“春桃,你自己说,我有没有指使你在鞋子里做手脚?”她拉过春桃,微昂下巴,“你大胆说,陛下和贵妃娘娘自会还我清白。”
“是,是,侯夫人确实没有指使奴婢,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张,奴婢罪该万si。”春桃点头如捣蒜,神se惊惶,声音颤抖。
尚氏面有得se,看向江宝嫦:“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抬举你这个商贾之nv,把你当成亲生nv儿,掏心掏肺地对你好!”
“对,对,侯夫人把少夫人当成亲生nv儿,当成掌上明珠,当成心头r0u。”春桃连声附和,“奴婢狗胆包天,贪图大少爷的相貌和人才,不止在大少夫人的鞋子里下毒,还经常扎小人,念咒语,做梦都盼着她一病不起,身si魂消……”
闻言,许多人面se怪异。
损害主母的身t虽然有罪,尚不至si,可春桃亲口吐露诅咒之事,简直像自寻si路。
尚氏意识到哪里不对,皱眉道:“春桃,你在胡说些什么?”
“奴婢……奴婢……”春桃抖若筛糠,终于崩溃,大哭着向尚氏磕头,“奴婢什么都听侯夫人的,只求速si!求侯夫人不要挖掉奴婢的眼睛,划花奴婢的脸,把奴婢卖到最下等的妓院,让那些臭烘烘的贩夫走卒折磨奴婢!”
尚氏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