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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择在看我。

早晨的时候宗择在我的床边看了我很久,我能感受到的,他的目光每次看过来的时候都有重量,让闭着眼睛装睡的我如芒在背——是我变丑了吗?好像没有听说过自杀失败的人会变丑的这个说法,那他为什么看了我这么久?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听见宗择叹了一口气。

直到我即将在他美杜莎之眼的凝视下石化,他才终于肯离开,房门被轻轻带上,我猛地睁开眼,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

桌上放了一小块蛋糕,数枚解药,还有一台新相机。数了数,解药的数量正好够余下的天数。

可他并没有将我铐起来。

这算什么?我的手指慢慢地划过桌面,心下思索——是因为我昨天要自杀,他终于记起我是他的弟弟,所以良心发现了?

想到这里,我沾了一点蛋糕奶油含进嘴里。

他好像要还给我自由了。

**

和往常一样,我今天也去店里找伯格,可惜来得不巧,今天店里不仅人满为患,伯格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夏日祭!”他满面通红,好不容易挤出一口空闲,搁下两瓶啤酒擦擦一脑门的汗,“总的来说,就是威德尔的传统祭典,每年的今天都要举办。总之我今天有得忙活了,你随意。”

我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晃晃,表示可以充分自娱自乐,完全不必操心。

告别伯格,我开始在店里寻找空座位,往里走,倏然听见一阵轻浮的笑声。

循声望去,我在看清里桌客人时怔愣一瞬,掉头就要走。

“欸,夫人,别走啊。”

好巧不巧,那人注意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勉强拿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什么事?”

健忘其实算得上我最拿得出手的才能之一,可恨时间太短,近来的遭遇又实在跌宕起伏;再者,那天晨起出现在房门口的军官,那张脸虽轻佻狂狷,可客观来说,又的确让人印象深刻。

此刻他正慵懒地靠坐在莺莺燕燕正中,众星捧月,像是一座被玫瑰拥簇的宫殿,微微含笑的眼睛看向我,“是我长得很吓人吗?你看到我的就要跑。”

**

“那位是贺北以贺大人,君上身边的红人,今天的座上宾。”伯格端着盘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我旁边小声嘀咕,“你怎么会认识他?”

“不认识。”我矢口否认,在伯格的肩膀上推搡一把,“忙你的去吧。”

又对这位皇亲贵胄客气地笑了笑,语气温和。

“什么跑不跑的,看里面没有位置了,去别的地方看看而已。”

“我还以为夫人不记得我了呢,原来是假装不认识我。”贺北以浅浅蹙眉,“好伤心。”

我神色不变,“贺大人这话说的,有点油腻了吧。”

贺北以哈哈大笑,“夫人要不要过来喝两杯。”

“不了,看着也没位置。”

“懂。”贺北以说完挥挥手,身边的莺莺燕燕顿时散去。见我站在原处不动,他也不恼,端起桌前的酒杯抿了一口,狭长的眼睛自酒杯后望过来。

“说真的,夫人。”我看见他的目光闪烁一瞬,意味深长地道,“我该叫你夫人吗?毕竟……你不是女人吧?”

我定住两秒,再晃过神来时,对上的依旧是一副笑脸,相当的散漫,足以轻而易举地勾起我的愤怒。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种轻佻的语气,“还真被我说中了?没关系,我这人相当尊重小众性癖,而且,说真的……”

他上身微微前倾,看向我的眼睛眯起来,让人联想起在暗中窥伺的狼的眼睛。

“你的长相,完全是我的菜啊。”

我眼皮微抬,一瞬间有不少复杂的感想在我的脑海中振翅而过,但凭借在外游走多年,也算是叱咤情场,这点突发状况根本难不倒我。

“你也是啊。”我撩起假发,在他身边落座,深情回望他,“如果你愿意,我完全不介意和你来一段惊天动地的婚外情。”

我看见面前这张脸难得抽搐了一下。

反应不错,我收敛心神,又恢复平淡的语气。

“好了,叫住我干什么,总不能是真的单纯想请我喝酒吧。”

“就是这么单纯,我一片真心被怀疑了啊……”贺北以一边说,一边打量我,目光最后在我的胸口落定,下巴微抬,“要不给我拍照张吧。”

可能是见我下意识要做出拒绝的姿势,他的手伸很快进上衣口袋,抽出几张闪亮的钞票放在桌上,一字字地道:“有偿劳动。”

我沉默了。

是这样,如果真的如伯格所说,此人身份特殊,眼下我的身份也特殊,能相安无事自然没坏处。况且如此合理的买卖,拒绝其实没道理的。

我沉出一口气,很快结束了权衡。好吧,如果只是拍照,专业对口,我不吃亏。

这么想着,我二话不说地站起身,将镜头对准贺北以,结果反倒是提出要拍照的模特还是一副轻慢的模样,连姿势都不带换的。

晚了一步,我才发现此人根本只是想找茬。

折腾了一个小时,是的,你没看错,我在这一个小时里就像在拍什么宇宙奇观,参观活体文物一样给贺北以进行了一套三百六十度的拍摄,然而贺北以捧着我的相机,一张张看过去,“这拍得……”语气听上去不太满意的样子,并从光影、角度等全方位立体质疑我的专业水平。

我满头大汗,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端起面前的啤酒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可这是桩买卖,”贺北以看向我,“而且我是买家。”

我从他手里抢回相机,面无表情地道:“坐地起价这种事,有点没风度了吧?”

他十分不要脸地说:“没关系,我本来就没什么风度。”我震慑于此人的无赖程度,浅浅吸了一口气,又听见他说,“不如夫人来和我赌一把,连赢三把,这钱就给夫人。”

好没道理的生意,但我隐隐感受到面前这个人根本不讲道理,于是也放弃了抵抗。

“赌什么。”

“骰子怎么样。”他伸手将骰子移到了正中,掀起眼皮看我一眼,“不难吧。”

**

“这把是我赢了。”

话音刚落,我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

所以现在又是平局了。我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嘴皮。已经记不清这是我们第多少次平局,我们只要连赢三把就算获胜,但是至今为止,我们从未有人实现这看似并不难得的连胜。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贺北以精神头倒挺不错,“怎么样,夫人要认输吗?”

“再来。”我再次摇动起面前的骰子,嗓子都有点哑了。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像一个狂徒,一个瘾君子。我只是不想输。

正要开盅,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玻璃破碎的噪音,宛如青天白日里的一声枪响。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什么,脊背蓦然一僵。

是有一桌客人打碎了啤酒瓶。

但这并不是我僵住的原因。

这个位置背对着大门,我玩得无知无觉,已经天黑了都不知道,话说这天什么时候暗下来的?也不知道通知一下我。

而在酒吧的门口,宗择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样子,像一尊狮子石像。

与我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他朝我走了过来,跨过一地玻璃残骸。笃。笃。笃。落在地上的脚步声踩着沉闷笨重的音节,这是真正的枪声。

“哥。”他在我面前站定,我当即站起身来,咽了咽喉咙,都说不清楚从何而来的局促。

“原来是来找你的啊。”前来收拾残局的伯格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扫帚,“我还以为是在等位置的客人,话说,这是你哥哥吗?”

我啊了一声,忙改口:“喊哥是情趣……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什么,我、我老公。”顿了顿,我抿了下嘴唇,小声问宗择,“来很久了吗”

“不久。”宗择垂眼看着我。

“骗人,明明来挺久了啊。”贺北以托着腮帮子,在对面幽幽开口。听他这么说,宗择忽然转过眼睛,目光在贺北以身上停留了片刻,淡淡道,“那看来贺长官早看见我了。”

贺北以嘴唇翕动一瞬,没说话。

什么啊,这两个人居然认识吗?

不过眼下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摁下心中浮起的问号,卖乖道:“抱歉抱歉,我不知道已经这么晚了……我们现在就回家吧。”

贺北以好死不死又要横插一脚,“那沈夫人现在是要认输了?”

我反应了一下,后知后觉“沈”大概是宗择假报的姓氏,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边的宗择已经开了口:“不急。”

贺北以笑了:“看来沈大人对这赌局很有兴致。”

宗择似乎是思索了片刻,然后坐下了,“开始吧。”

我浑身抖了抖。

龟龟,宗择,玩骰子?他可别是准备报复我吧?这跟猪做算术有什么区别……

不是说宗择是猪的意思……

十五分钟后,胜负已定,宗择输得干净利落。

我大受震撼,颤声开口:“……你不会规则啊?”

“嗯,”宗择说,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那几个骰子看,认真的凝视,显然对自己输了这件事情耿耿于怀,“不会。”

……果然是在报复我。

好吧,天降的横财果然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含泪最后看了桌上的钞票最后一眼,决定眼不见为净,扭头去帮伯格的忙。

**

“可以可以,你老公真够帅的。”伯格推给我一杯刚打好的啤酒。送走店里最大一批客流,我们终于得了空,在吧台躲懒。

我笑了笑,回答得心不在焉:“是吗?”这还是他戴上面具的样子呢,我这么想着,起身去给一桌客人结了账,他们急着去看烟花表演。

伯格又揶揄地笑,胳膊撞了撞我的,“他刚刚,在后面看了你很久。”

顺着伯格的视线望向那处,宗择的侧脸真是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那副样子。

我收回目光,静默片刻,“彻底把他的生物钟打乱了,害得他天天找人,那会可能在想怎么收拾我。”

“什么话啊……诶,说真的,虽然今天人多,但我一直有偷偷观察他,他看你的时候,怎么说……不太一样,很温柔。”

温柔。好小众的形容。我忍不住喷了一下,下意识地摆手,“你心理作用,他看谁都一样。”

伯格不说话了,只是表情一时复杂。又有一桌客人要续杯,他一边解酒,一边问我:“难得遇上威德尔的夏日祭典,你们不去转转吗?”

“他对这种场合没兴趣。”我笃定道。

玻璃杯发出清脆的撞击音,伯格将三瓶啤酒搁在吧台上,“喏,送你们的,今日赠礼。”他说着对我眨了眨眼睛,“但是你想去的吧?不去问问怎么知道。”

**

盛情难却,我端着酒过去,看到贺北以哭丧着一张脸就已经大致猜到结局。

“你输了。”我将酒一瓶瓶放上桌,平静道。

这句话是对贺北以说的,看向我的却是宗择。我突然紧张了一瞬,转念又觉得莫名其妙。

“不可能。”贺北以瘪瘪嘴,开始控诉,“你是不是出老千了,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新手。”

我中肯评价:“有没有可能是你太菜了。”

贺北以挑了挑眉,“哇,那你来教我?”

正要还嘴,宗择忽然出声叫我,“小野。”我的注意力又十分自然地流向了一旁的宗择。他停顿两秒,黑色的眼睛看向我,目光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

“试试看吧。”

我愣了一愣。

晃动骰子,清脆的声响在我们之间晃动开来。我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嘴角噙着几分笑意,“哥会给我放水吗?”

他顿了两秒,与我视线相对,“不会。”

一局毕。

我输了,输得毫无还手之力。揭开的骰子的那一刻,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不可能吧……”我喃喃道,视线滑到宗择的脸上,“你不是新手吗?”

“很简单啊。”宗择说。

我像吃到苍蝇那样噎了一下,“真讨厌啊。”

**

离开的时候,伯格说希望能和我拍一张合影。

贺北以已经逃之夭夭了。我简要告诉了宗择一下如何使用相机,告知完后便于伯格站在一处。宗择将镜头对准我们,随意拨弄了一下按键,其间眼睛忽而眯了眯,不舒服似的。我很擅长捕捉他的各种微表情,想想应该是他不会使相机,便提高声音提醒他快门在上面。

出乎意料的拍得不错,我心里盘算改日得去把相片洗出来,红房子的那间暗房或许可以,我心想,从相机后抬起头,却见宗择垂眼看着地面,似乎是罕见地似乎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哥?”我将相机挂回脖子上,碰了碰他的胳膊肘,“走,回家吧。”

他却看向我,忽然开口:“你想去祭典逛逛吗?”

我眨眨眼,错愕道:“你怎么……”

“你的朋友跟我说的。”

实在是一位爱操心的朋友啊。我无声叹了口气,并不否认,“但是按照惯例,现在你应该要回……”

“去吧。”不等我说完,宗择就兀自迈步向前走去。尚在惊愕中的我回过头,看见人群后的伯格冲我挤了挤眼睛。

不知道宗择吃错什么药了。

我深深吸气,提步跟了上去,大声喊:“哥,等等我啊。”

不过总归是好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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