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谁死了”
王夫人满脸呆滞,直到对方再次重复确认,她这才终于相信并非自己听岔了。
那个颇有神通的马道婆,当真死了。
握着佛珠的手猛然颤抖一下,“怎么死的好端端的她怎么就死了”
“听说是夜里睡觉时被蛇给咬了莫名其妙的也不知打哪儿钻进来好些毒蛇,婆子听见惨叫声跑进去时人都险些要吓疯了,跟捅了蛇窝似的,密密麻麻全是花花绿绿的蛇。
也不往房里其他地儿去,就只奔着床,全都上了马道婆的身,躲都躲不掉。那婆子吓得掉头就跑了,等过一会儿带着人回去时屋里早没了蛇的影子,就只剩马道婆躺在地上,浑身乌黑,早就没气儿了”
光是听着这描述,王夫人顿时就浑身汗毛倒竖,头皮都要炸裂了。
周瑞家的亦满脸发白,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地说道“偶有蛇虫鼠蚁出没都不叫稀奇,但好端端的谁家会像捅了蛇窝一样突然离奇出现又突然离奇消失,仿佛它们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杀那马道婆。
这未免也太过古怪了,实在是吓死个人啊。”
“自古便有传言说那玩意儿很有股邪性,会记仇呢。兴许是马道婆不知干了什么缺德事叫那玩意儿给记恨上了,特意全族找上门来报仇罢了。
只可惜怎么偏就赶在这个时候,没了她相助,那件事就不太容易办了啊,真真是恼人得很。”
话里话外听不出丝毫难过的情绪,反倒满满只是对马道婆坏自己事的埋怨。
周瑞家的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劝道“马道婆死得的确是离奇又巧合,偏就赶在太太要寻她办事这当口,兴许是老天爷的意思也不一定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暗骂我伤天害理,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王夫人面色不善,眼看就要发作。
周瑞家的慌忙辩解,“太太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兴许老天爷不愿看太太一时冲动得罪人呢老太太都不止一回告诫过太太,叫您千万不能私下里随意对林大姑娘出手
她老人家那是不想捆绑住林家吗联姻之事最早就是她提出来的,她比谁都希望能够借到林家的势,却为何又这般压着太太不肯下手
她那是害怕啊林家不是寻常人家,一旦真干了点什么将来暴露出来,结亲不成反结仇,到时候谁也讨着好
眼下突然又发生这样古怪之事,可见是连老天爷都在阻止呢,太太您还是姑且仔细思量思量再做决定吧。”
话说得不无道理,奈何王夫人这会儿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佟皇后丧礼期间,宫里进进出出全都是人,加之双方又的确都有意愿,贾母到底还是寻着了一个机会悄悄与贾元春搭上了话。
不聊不打紧,这么一聊下来,贾家人心里头就跟压了块石头似的。
贾元春当初的上位手段极不光彩,带来的恶果不仅仅只是自己被人耻笑看不起,更重要的还是康熙的态度。
主动送到嘴边的美味自然没有不吃的道理,但康熙从来就不是个色令智昏的帝王,享用归享用,心里头却清明得很。
在他眼里,贾元春这样的女人不过就是个玩物,若非当时她抢先一步报上荣国府的名号,连这贵人的名头她都捞不着。
后面太后对贾元春的不满厌憎又根本不加掩饰,哪怕只是顾及太后的脸面做做孝顺子孙的样子,康熙都不可能给贾元春几分好脸。
便哪怕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凡尝过了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更何况贾元春还并没有特殊到那个地步。
脸蛋儿好身材丰腴确实别有一番风味,但后宫美女如云,要什么样的没有贾元春并非不可替代,完全犯不上非她不可。
康熙的冷淡无疑就是最好的讯号,起初还在观望中的美人们立时就懂了,抓住机会便一拥而上。
争宠的争宠,打压的打压,一个个铆足劲儿势要将还未来得及真正崛起的贾元春给狠狠踩进泥地里去。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任凭她贾元春如何机敏过人,却也挡不住这无数的明枪暗箭。
日常吃穿用度被克扣也就罢了,见不着帝王一眼她也都顾不上焦虑,仅仅只是为了保证好自身的安全,她便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折腾得心力交瘁。
想到这儿,王夫人就止不住地泪流,恨恨咒骂,“后宫里那起子贱人未免也欺人太甚,还有皇上,端的是凉薄无情至极”
“太太慎言啊”
“怕什么我在自个儿家里自个儿房里还不能抱怨两句了好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给了他,他竟提了裤子便不认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都说什么皇家最重体面,你瞧瞧他干的是体面事儿吗也太欺负人了”
周瑞家的吓得脸都白了,嗫嚅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虽烦死了那死老婆子,但她有些话说得的确也有道理无论是后宫里那起子小贱人也好还是皇上也罢,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地作践我的元春,说到底了无非就是觉得咱们家朝中无人,欺负她背后无人撑腰罢了
既然如此,给元春找一个有权有势之人帮衬着就是了”
那死老婆子不是总说她的女婿如何如何能耐,如何如何深受皇上信任倚重吗
等她想法子将林如海绑到元春身后杵着,她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敢如此轻贱元春
再者说,那丫头手里捏着巨额财富呢,弄过来她兜儿里就富裕多了,将来也能更好地支持元春。
还有她的宝玉,生来合该是要一辈子享福不尽的金贵人。
王夫人冷哼一声,眼珠子滴溜溜一阵转,片刻计上心头。
“你使个机灵些的丫头去再去外头”
听罢她如此这般的一通吩咐,周瑞家的已然傻了眼。
“太太为何要如此坏了她的名声,将来再嫁给宝玉那也是往咱们家脸上摸黑啊,宝玉的脸面又岂能好看”
“你懂什么她若声名尽毁万人嫌弃,就该是他们林家哭着求着要倒贴上门了,届时还不是任我拿捏”王夫人得意地翘起嘴角,眼底满是恶意。
即便是迫不得已要娶林家的小贱人,她也不想叫她过得太快活,她就是要叫她日后在这府里都挺不直腰杆子来做人她就是要将她攥在手心里搓圆捏扁
“要怨就怨她自己命不好,投进谁家不好,非要投进贾敏的肚子里,只当是替她母亲还债了。”
“太太隔壁的老太爷殡天了”
王夫人一惊,忙叫了金钏儿进屋来细问,“他一向身子都还尚可,怎么这样突然”
“听观里的小道说是吃了什么丹药”
东府的老太爷贾敬着实也算是个奇人,当年继承偌大家业成为贾氏一族的族长,又考中了乙卯科进士,按理来说前程总是不差的。
却谁想他竟无心凡尘俗世,只一心向道,早早抛下家中妻儿老小不闻不问,只终日躲在那玄真观中研究他的丹药。
没成想,研究来研究去到头来竟是将自个儿给毒死了。
离谱且荒唐。
王夫人噎了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却突然想到什么,使给周瑞家的一个眼色,“这段时日大伙儿都要上隔壁帮忙操持,府里只怕也要进进出出乱糟糟的,你且注意着些,别叫什么人趁乱又惹是生非。”
“太太放心,奴婢省的了。”
贾家人十分重脸面,每每有什么红白喜事皆要大操大办极尽奢靡不可。
譬如前几年蓉大奶奶秦氏的丧事,其奢靡程度古今罕见,直到现在仍是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的一份谈资。
但出乎预料的是,此次贾敬的后世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隆重,堂堂老太爷竟还不如自个儿的孙媳妇了,着实叫人惊掉了下巴。
“这两年咱们两家的光景眼瞧着是越发不如从前了。”贾母如是哀叹,神情异常落寞。
秦可卿去世时之所以能够走得那般体面,自然与贾珍那个混账扒灰佬脱不开关系,却也的确是家境不同所致。
若不是有家底儿撑着,贾珍便是想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儿来。
那时的他们谁又能够想得到呢,拢共也才不过年的功夫罢了,竟连家中老太爷的丧事都快操办不起了。
“老太太切莫多虑,不过是这两年天公不作美以致庄子收成大减,府里进项少了难免就紧吧些罢了。”鸳鸯宽慰道。
贾母却睨她一眼,苦笑“你不必哄我,我还不曾老糊涂。庄子上每年那点子收成也不过是供咱们日常吃用使,若一大家子当真只有那点东西,可真真就是笑话了,谁家没点子家底儿还敢自称高门大户
眼下他亲老子死了,他都顾不上体面孝心只能操办成这般模样,可见底子已经掏空了,再是多挤不出几个子儿来。”
“便果真是这样,那也就是他们东府,咱们家好着呢,老太太尽管安心。”
“又来哄我,我虽早已不再管事,可这府里的风吹草动却也瞒不过我去,那日贾珍上门来究竟为何你当我不知凤哥儿再怎么精明也罢,总不至于在这种事儿上抠抠搜搜遭人记恨,她拒了,只能说明咱们家也已是自身难保。”
这下鸳鸯是彻底没了话好劝,只好无奈地笑笑,“老太太英明。”
“罢了,他们想瞒着我,我便只当不知,你也别往外说了去,且由他们不过你平日注意着些宝玉那头,别叫他给委屈了,若短了什么你只悄悄开了我的库房支取就是。”
“是,奴婢记着了。”
彼时,赶回来奔丧的贾琏一头扎进屋里就对着王熙凤发作起来。
“珍大哥上门来找你支银子你为何不给这样天大的事摆在眼前你也能如此抠搜,你可真是贾家的好媳妇啊莫不是要同亲戚反目成仇才高兴
银子呢快快拿两三千给我,这会儿再找补找补还来得及。”
王熙凤惊喜的笑容顿时就僵在了脸上,旋即柳眉倒竖怒道“我抠搜你屁都不懂一回来就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抠搜还敢张口就要两三千口气这样大也不怕闪了自个儿的舌头
莫说两三千,我两三百都没得给你咱们自个儿家的日子都快撑不下去了,我上哪儿有那能耐穷大方去你大方你有义气你有孝心,你倒是别找我,自个儿掏钱给他去使啊”
“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家怎么就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你莫不是在诓我。”贾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这话。
然而王熙凤却只冷笑,“我闲得发慌胡编来诓你不信的话只管自个儿去要了官中的账本来,且仔细瞧瞧究竟还剩下几个银钱。”
见她这样笃定的样子,贾琏也将信将疑起来,心底一慌,“这怎么可能咱们家怎么可能缺得了银子使银子呢都上哪儿去了”
顿了一下,他突然投以怀疑的目光,“该不会是你干的好事吧不是我说你,你纵是想贪却好歹也注意注意分寸,拿几个子儿就拉倒了,一下子给掏空了算怎么回事儿回头府里追究起来你还能躲得了不成”
“贾琏你个乌龟王八蛋”
王熙凤气得仰倒,“我在你眼里就是那样的人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我实话告诉你,别说是贪了官中的进我自个儿的荷包,就连我的嫁妆也都差不多往里搭完了
你还当家里是什么豪门大户呢一大家子早八百年前就开始吃老底儿了
打我接手管家那日起,账上的银子从来只少不多,若非我用自己的嫁妆堵着撑着,你以为你还能过得这样潇洒快活你早该连红稻米都吃不上了
现在跑来指着我的鼻子叫骂怀疑,你的良心怕不是都被狗吃了不,是我的一颗心给喂了狗”
说着,两只眼圈儿竟都红了。
贾琏唬了一跳,却仍是不大敢相信,“咱们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怎么就沦落至此了”
这时,一旁的平儿也实在是忍不住了。
“正因为府里一个两个全都是二爷这样的想法,府里才会落败得这样快。
今儿大老爷要钱买扇子买小妾,明儿二老爷要钱买字画买古董古籍,宝玉回回张嘴不带下百两的,二太太那儿也是大小闲事不断、三天两头支一笔走,还有二爷你
总之这府里每一个人缺了银子使都来找官中拿,丁点儿不带手软的,全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二奶奶为了维持这府里每个人的风光好日子,这些年从不敢有半分懈怠,每日睁眼都是银子银子银子,人都给熬病了好几回你是全然不知。
当年从王家带进门的十里红妆,原该是二奶奶的私人所有,却也被迫给搭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一些首饰料子维持体面罢了,也不知这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奶奶能活得如此憋屈的。
二爷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上来便是一通脾气发作,未免太叫人心寒。”
王熙凤擦了擦眼泪,讽刺道“隔壁东府原先比咱们家差在哪儿了不成如今连给他老子风光大葬的银子都没了,二爷又凭什么以为咱们家还豪奢依旧
你究竟是没脑子多想想呢,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擎等着逼我出来当这个冤大头”
“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弄清了真相的贾琏也是气焰不再,立马就心虚地凑上前好一顿哄,“我向来是没什么脑子的蠢材一个,哪里能想到这么多当真只以为家里好着呢。
又又因你将我哄骗去军营受苦一事,我这心里憋着股子气在,乍一听珍大哥说了这事儿就一时冲动犯了糊涂。
若我知晓奶奶如此艰难,怎么也不可能说你半句不是啊,合该是我对不住奶奶,是我没用。”
见她还气恼着,贾琏又脸一垮,委屈道“你是不知道你叔叔究竟都对我做了些什么,整日里拿着我当狗一般操练,但凡有点错处就军棍伺候,好几回将我给打得皮开肉绽,到现在屁股上都还不曾好全乎呢。”
“果真”王熙凤惊了一下,这才有心思仔细瞧了瞧他。
黑了,也瘦了许多,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有些邋遢,与过去细皮嫩肉的俊俏贵公子模样实在相差甚远。
不过倒是比先前精神了许多,身上也结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