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立说:“道什么歉,差点让那个娘们儿把我跟天亮几十年的交情都毁了。如今她也后悔,时不时地叨叨,说当时光顾着怕拿不着钱,连朋友情谊都不顾了,说没脸见你们。”
小草说:“那有什么,穷了一辈子,突然就发了,谁都懵痴痴地神经错乱了。那天我不也是跟宝丫寸土不让吗?说实话,如今回想起来我自己也臊得慌。”
说到这儿,大家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天闹着分钱的事儿,都觉得有些好笑。何天亮说:“我这人是独子,没见过更没尝过兄弟分家的滋味,看来兄弟闹分家就是这个德性。”
宁宁跟小草吃饱了就离开桌子,跑到一边看电视。何天亮跟三立还没喝够,原地未动,继续你来我往地喝。
“何天亮你出来。宁宁,你给我出来。”
猛然间院子里传来了尖利的吼声。
“完了。小姨抓我来了。”宁宁惊慌失措地找地方躲藏。
三立说:“没关系。有三立叔叔在,别怕。”
宁宁刚刚说了一句:“我才不怕呢。”冯美娴已经推开门进来了。宁宁的话声音大了点儿,冯美娴听了个清清楚楚,一进来先问宁宁:“你不怕什么,谁让你怕了?”
宁宁吐了吐舌头,赶紧收拾她的东西,做出要跟冯美娴回去的姿态。
冯美娴看看杯盘狼藉的饭桌,对宁宁说:“我跟你姥姥在家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你倒好,在这里大吃大喝。”
何天亮听到她在院里的喊声,就开始紧张,他当然不会怕冯美娴,他捉摸不透冯美娴将会做出什么反应,造成什么结果。虽然宁宁是小草领来的,等于是他没给人家打招呼就把孩子领走了,他自己也觉得理亏。冯美娴一进来就把矛头对准了宁宁。何天亮自然不高兴,就说:“宁宁是我叫她来的,有什么事你对我来,别对小孩子发火。”
冯美娴乜斜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轻蔑和不屑:“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事,鬼鬼祟祟,跟你的本性一样。”
小草在一旁说:“这天下的事儿就怪了,孩子她爸跟孩子吃顿饭有什么鬼鬼祟祟的?难道夺人父女之爱,骗人说谎才是光明磊落吗?”
冯美娴的眼光定向了她:“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跟我说话?”
小草说:“我不是东西。你是东西。你是什么东西呢?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板,是何天亮的未婚妻。你自己说说,咱们俩谁有资格在这个屋里发言?”
冯美娴真让她给顶住了,一时倒真的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说:“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这事跟你没关系,我劝你少插嘴。”
小草嘻嘻一笑说:“你看你说的,这事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呢?天亮是宁宁的爸爸,今后我就是宁宁的妈妈。我当然要关心我的孩子,这可是法律承认的关系。实话告诉你,今天宁宁就是我从学校领回来的。”
冯美娴的嘴对付何天亮自是绰绰有余,面对小草真有些显得理短嘴软。她不理睬小草,盯着何天亮说:“你是不是答应过我不去干扰宁宁?”
何天亮明明知道她的说法不合道理,但是又确有其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草在一旁冷冷地说:“这家人真有意思,孩子的真妈躲着不露面儿,孩子的姨出来跟人家当爸的抢孩子,再怎么掰手指头算计也轮不着当姨的当家做主呀。”
这话里头隐含的意思很不堪。冯美娴气得面容苍白,嘴唇哆嗦,不得不正视小草:“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姨,你算什么?后妈?”
小草仍然绵里裹针地刺激她:“后妈也是妈,要是孩子她妈她爸都死了,按法律我也是监护人,那时候仍然轮不着你。你真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多好,跟人家亲生父亲抢孩子,论法论理你都抢不过。”
她这一说,冯美娴真是被逼到了墙角里。三立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嘛”
他这话刚一出口,立刻被小草顶了回去:“哎,三立,这话可不能随便说,谁跟谁是一家人?何天亮除非同时也娶了这位小姨我们才能是一家人,否则我们怎么能是一家人?再说了,就算这位小姨同意嫁,何天亮同意娶,一个男人娶两个老婆法律也不允许呀。”
小草冷嘲热讽尖酸刻薄到了极点,倒好像她跟冯美娴有深仇大恨,反倒弄得何天亮跟三立根本没有办法插话。宁宁这孩子倒有意思,大人吵架她不但不惊慌,反而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了。她坐的位置也有意思,既不挨着何天亮,也不挨近冯美娴,反倒是倚在三立的身边,好像三立真能保护她似的。三立刚说了一句话就让小草顶了回来,知道小草这一回绝对不能轻易让了冯美娴,一边是朋友,一边是宁宁的小姨,哪一方也不好帮,哪一方也不能得罪,干脆对宁宁说:“咱们不管他们大人的事儿,让她们吵去,咱们吃咱们的。”宁宁已经吃饱,再吃不下了。他径自夹了一口椒盐里脊吃了起来。
冯美娴让小草损得面红耳赤,再也顾不上当老师的尊严,破口骂了起来:“真不要脸,什么东西”
小草接得更快:“就是,真不要脸,自己不生孩子非要跟人家抢,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冯美娴又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骚货”
小草马上又跟了一句:“真是臭不要脸的骚货,长这么大没人要,追男人追到我家里来了。”
冯美娴骂到这里再也骂不出来了。她知道,不管骂什么,到时候小草都加倍返还给她,骂来骂去骂的还是自己,于是她怒气冲冲地质问宁宁:“冯宁,你说,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没想到小草连这也不让她:“什么冯宁,子随父姓,天经地义。人家有爸爸,爸爸姓何,别闹得人家孩子像是没爸爸的野”说到这里醒悟下面的话说出来要伤害宁宁跟何天亮,及时把下面的话缩了回去,可是那意思谁都听明白了,冯美娴冲宁宁去了。小草也随她冲宁宁去:“何宁,谁也别怕。有天大的事情你爸爸撑着,你愿意在哪就在哪。这儿才是你真正的家。”
宁宁看看冯美娴,又看看小草,不知道该怎么办。冯美娴对宁宁说:“何宁,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以后都不要回家。”
小草又说:“这就对了。人家本身就叫何宁,听着多顺。非要叫冯宁,让别人一听还以为这孩子是娘家人跟娘家人生出来的。”
冯美娴再也忍受不了小草,对何天亮说:“既然这样,我也不管了,事情也不能就这么了结了,你等着吧。”说着就朝外面走。
宁宁一看她小姨走了,到底是人家带大的,赶紧追了出去。小草一把拽住了她:“傻孩子,你怕啥?这些人还不都是为了喜欢你才抢你吗?听阿姨的,放心,过两天你小姨非得来请你不可。”
宁宁疑惑地问:“小姨跟姥姥会不会不要我了?”
小草说:“不会。你小姨今天来就是怕你不回她家了,只有你不要她们的份儿,哪里有她们不要你的份儿。你小丫头真有福,谁都喜欢谁都抢。不像阿姨,从小就没有爹娘,没有亲戚,只有一个爷爷,想让人抢人家都不要。”
这么一耽误,冯美娴自然已经走远。宁宁也不能自己黑天半夜地往玉泉山跑,只好住到何天亮家里。刚才大家都顾了对付冯美娴,谁也没注意三立。三立就边看热闹边喝酒。这时候喝得已经有些高了,对小草说:“小草呀小草,今天我才看见你的庐山真面目了,你真厉害。看来那天你是嘴上留情了,不然我跟宝丫别想囫囵着出这个门。”
小草给宁宁打来洗脚水,正张罗着给她洗脚,对三立说:“三立,你别笑话我,我也是看她们太欺负天亮了,替他出口气,再说了,也不能让宁宁真的成没有爸的孩子。没有姥姥跟小姨都行,就是不能没有爸爸妈妈。”
三立说:“宁宁这孩子挺怪,怎么像个大将军,别人在那吵翻天了,她稳坐钓鱼台。”
宁宁说:“三立叔叔你不是告诉我,大人的事儿我不管吗?”
小草说:“这就对了,你管他们干啥?反正谁都对你好就成了。”又对何天亮说“你今天晚上到我那屋睡,我跟宁宁睡这屋。”
宁宁说:“我想跟我爸睡。”
小草说:“你爸晚上打呼噜,你就别想睡得着。早上又要睡懒觉,没法送你上学。明天早上阿姨送你上学,咱们打车去。”
宁宁说:“那明天放学了我是到这里来,还是回姥姥家?”
小草说:“明天我估计你姥姥或者你小姨肯定到学校接你去,如果她们不去,你就跟我回你爸爸家。记住,她们不接你你就不回去。”
宁宁有些怯了,问:“要是她们永远不来接我呢?”
小草斩钉截铁地回答:“那就永远不回去,就跟你爸爸。”
宁宁扭头看看何天亮。何天亮说:“宁宁,你终究要跟爸爸过的。那些年爸爸遇到了倒霉事儿,没有办法来照顾你。现在爸爸回来了,也不能老是让你姥姥她们来照顾你。那样爸爸就不配做爸爸了。”
宁宁问:“那我妈呢?”
何天亮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草说:“你妈妈现在干啥呢?”
宁宁摇摇头:“不知道,有时候很长时间我也见不到她。”
小草说:“你妈要是愿意带你,你也愿意跟你妈,那就由你。要是你妈没有条件带你,你爸爸当然不能把你扔在你姥姥家不管你。你啥也别怕,住到你爸爸身边。要是想你姥姥了,就送你过去。愿意呆就呆,不愿意呆看看就回来。”
三立说:“宁宁,你就放心跟着你爸爸。我跟你爸爸几十年的交情了,你爸这人好着呢。再说了,在这儿多好,想吃啥有啥,礼拜天你爸还能带你到公园玩。”说完,起身对何天亮说“天晚了,我也该回去了。”
何天亮见宁宁已经露出困倦的模样,也就不再留他,送他出来。到了门外,三立悄声问何天亮:“你跟小草的事定了?这丫头真行,真厉害,几下子就把宁宁给你拢过来了,比你强多了。”
何天亮说:“我倒是愿意,嘴上也都说了,可手续一直没办,不知道她的心思。”
三立奇怪地问:“刚才她不是当着娴子的面说了吗?”
何天亮苦笑:“她那是为了对付娴子。我给她说过好几次办手续,她没答应我,一直拖着。”
三立疑惑地说:“不可能呀。我看她对你好到底了。”
何天亮摇头叹息:“唉,我自己的事儿,我还能不清楚。算了,别说这事儿了,你一个人能走不?”
三立说:“操,这么点酒还能拿住我?你回去吧,再跟小草商量商量,我看冯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后面还有什么节目呢。”
何天亮送走三立,回到家里,小草已经跟宁宁睡了。他也不好再打扰她们俩,见小草住的房子门半开着,显然是给他留的,就进去睡下了。也许是晚上睡觉换房有些不习惯,也许是被褥上小草淡淡的体香让他激奋,也许是冯美娴的到来让他神经紧张了一阵,何天亮忙了一天却毫无睡意。今天晚上小草的表演让他大开眼界。前来兴师问罪的冯美娴,在他面前能言善辩冷嘲热讽让他连招架之力都没有,在小草面前没有经过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铩羽而归。他成了受保护对象,安然无恙地被晾在一旁作壁上观。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应付这些事情的能力远远比不过小草,由此又想到小草对宁宁的种种好处。如果他们三口组成一个家庭,小草肯定会跟宁宁处得非常好。他不能不承认,小草对宁宁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绝对不包含任何其他的附加利益。因为,如果她考虑自己的利益,绝对不会对宁宁这样百般呵护,细心照料。他也明白,小草对宁宁好,除了宁宁本身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也是为他好。按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已经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他。可是何天亮却怎么也想不通,既然她已经把一切都给了自己,为什么每当他提出结婚的事情,她却又不正面答复。不正面答复,既可以理解为暂不研究这件事情,也可以理解为委婉地拒绝,他很多次想正面追问小草为什么要这样,可是总也问不出口。他心里清楚,小草不愿意说的话,你怎么问也不会问出结果来,更怕追得急了,小草真的告诉他她并没有准备嫁给他,这个结果是何天亮承受不了的。
翻来覆去,何天亮想不出来一个可以让自己放心的答案,只好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坏运气让人烦恼,好运气也会让人烦恼,这倒是何天亮过去没有想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