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传来冲洗的声音,良久才停下来。
虞渔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门从里面被推开了,周怜似乎洗了把脸,脸上沾了点水珠,瓦红色的嘴唇更红了,她身上带上了洗手液的皂味。
眼镜取了下来,她正用纸擦拭着上面的水珠。
微微突出的眉骨没了眼镜的遮掩,显得更为生人勿进。
看到还站在门口的虞渔,周怜微微怔了下。
随即她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刚刚解开的领口的第一颗扣子扣了回去。
“你还需要使用卫生间么?”
她说完,见到虞渔的眼皮微微抬着,瞳孔的光圈正对准了她的领口。
很快,虞渔微微松了唇角,露出点笑意,唇角上扬时,露出糯白的牙尖。
像是柔软的桃子表皮破开了点,露出里头的汁水。
“没有,我想着等你一下。”
“阿怜姐,我能这么叫你么?还是换一种叫法好。”
“以前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和阿年是怎么认识的,小时候有过什么交集,有一些朋友和我讲,他很喜欢你。”
她叫周怜为阿怜姐姐的时候,并未流露出任何的绿茶味道。
反而叫得蛮认真。
周怜微微垂着眼皮听他讲话,这女孩言语里好似很关心陈雍年和她的关系,可她的表情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只是想同她多说两句话,陈雍年不过是被顺带提起。
周怜将自己的领口朝上提了提,又将擦干净水珠的眼镜重新带上。
“叫名字吧。”她的嘴唇没什么动静,只是开了个口。
“叫周怜么?是不是有点差辈分。”
虞渔又问。
“差了,但是可以叫。”
“我和陈雍年没什么,小时候我也没时间和他玩。”
“非要说,二年级的时候,为了让他带我去地下图书馆拿书,我用五分钟帮他写完了一整版科学题,从那开始,他开始频繁来我家找我,百分之九十的时候,我都拒绝和他出去玩,剩下的百分之十的时间,是我母亲把我从房间赶出来和他玩的。”她的记忆精准得像尺。
“我和他没有可能。”
“如果他喜欢我,那他喜欢错人了。”
她站着说话的时候,简直也是在俯视虞渔。
虞渔微微软着身子靠墙,从周怜的话里,虞渔似乎浮现出了当年孩童陈雍年在看到自己的科学题被面前的女人面无表情用五分钟写完之后的那种呆愣模样,陈雍年那时候还是个孩子,而怜也许就已经有了大人的样子,从容而聪明。
不难想象当时还是孩子心智的陈雍年会如何被写完了题目冷冷地平静地看着他的周怜所如何震撼到。
那必然是一种心灵的震撼。
怎么会有人不慕强呢?
尽管在回忆往事,可她的表情像是无机质般淡漠。
陈雍年的淡漠和她比起来,只像是一种伪装。她是真的冷而淡。
陈雍年的漠然是因为他能轻而易举得到很多东西。
而周怜的淡漠,更像是对于人情世故的无感。
像无机质、手术刀、冷冰冰的窗户……北方的雪。
也许是最近想了很多和创作有关的东西,她也在不断地写写停停,周怜身上逸散出来的这种气质竟然让虞渔感到一种强烈的引力。
她像某种人形诱捕器似的,令虞渔将眼光不自主地放在她身上。
“你在北极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你喜欢科研么?”
虞渔这个时候的问题果然和陈雍年没有关系了,周怜眼神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会儿。
“我不喜欢实验室,我喜欢的是未知,说到底,是种穷尽探索的欲望。”
“北极有很多极端的景观,最原始的生命、物质、宇宙同时在那里呈现。”
“那里的环境不适合人生存。”
“但是那里适合隐藏一些密码。我生命的任务,就寻找是找那些密码。”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睛望向远处某个点。
不像是谈论,而像是在阐述事实,眼皮微微垂着,并没有看虞渔,没有高谈阔论的味道,也毫无炫耀和显摆。
虽然说了,可虞渔却猜想,她会愿意和她说这么一段话,更像是在避免浪费时间。
提前回答了所有的问题,提问者就再无问题了。
周怜真绝啊。
虞渔第一次在现实生活里看到像是活在电影里的理想人物。
她想象周怜这双眼睛若是在北极幽暗的风雪里和灿烂的极光中露出奕奕的神采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实在是……
“真了不起。”
虞渔脸色因为心中的想象而略略带上了点红。
她像是看不出周怜眼里的敷衍,因而当她对着周怜微笑的时候,周怜有些不太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走吧,长辈都在等。”
“你衣领湿了也没事吗?”
“没事。”
“胸口还是拿吹风机吹一下吧?”
“不用,我已经擦干净了。”
“你过完生日就会回北极么?”
“不是北极,是在那一带……”
“很远,但是远方好像对人有种吸引力。”
女孩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向往,听到这话,周怜多看了她一眼,但并没有说什么。
“你在娱乐圈没意思么?”周怜过了一会儿问。
“还好,最近碰到了点困难。”
“只是碰到你之后,忽然也想让自己见识见识以前没见过的瑰丽景色。”
周怜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声音带上了点不解:“碰到我之后?”
虞渔弯起唇:“是啊。”
正好走到面对着院子另一边的窗户,虞渔背对着光,外面绿色的树在热烈的阳光下舒展,而她被阳光烘托着一张妩媚的粉红的脸,发丝染上了某种生机的焕彩,有种难以形容的微妙。
周怜听到自己心脏在一下一下跳动着,她下意识计算了一下频率。
略微加快了。
这女孩刚刚说的话,好像是某种另类的表白,但出于她是个女人的身份,是同性之间毫无顾忌的坦诚,然而周怜正因此感到意外。
这世上竟然有人因为她而联想到瑰丽之类的形容词,并且当着她的面这样说了。
周怜此刻像是遇到了令她困惑的难题,并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将眉头舒展开来,用那双无机质般空冷的眼睛望着虞渔,她的眼睛里头交织这夏日和虞渔的身影,一片桃红色、玫红色。
“我生日你来么?”
“来啊。”
周怜又望了她一会儿,黑色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干净的弧度。
“好。”只是简单一个字的回应。
明明虞渔答应了她的母亲会来,此刻她仍要求证一遍。
她胸口出的一大片泅湿的痕迹慢慢干掉了,只留下了浅浅的印痕,那原本的污渍,竟然被她洗得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从小到大很擅长做一件事。”周怜说。
虞渔问:“是什么呢?”
周怜朝她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笑容消失掉。
她说:“我善于使我的生命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话似乎含着某种深意,一如既往地具有概括性。
像一种自证预言。
说话间,她消瘦而高挑的身形在回头时漫出阴影笼罩住虞渔。
这一刻虞渔的头脑在自动运转,她在这场景里,透过此刻现实给她的微妙感觉,创造和想象某些未存的东西。
而周怜并不知道虞渔在想什么。
但她感知到面前的女孩似乎很像和她变得亲近。
而就像周怜说的,她善于使她的生命力不留下任何痕迹。
“那天你会来么?”她又确认了一遍。
“会来。”
此时周怜微微眯起了眼睛,她眼神带着一点探究的意味。
仿佛在考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