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结束了。疲惫的幸存者们开始进行善后工作。捣碎尚存气息的天灾的头颅,轻伤者自行包扎,或者干脆坐在地上歇气,从帐篷里拿出水袋解开口子,仰起头。水在滑入喉咙的时候连同唇边的鲜血一起冲刷下去。
还有两个人没有放下武器:杰迈尔和弗林特。他们相距十码左右站着,注视对方。在刚才的战斗中,两人的体力几乎都消失殆尽,但当敌人杀尽之后,他们之间的互相警戒和敌视却开始膨胀。两个出于不同原因而嗜杀的人,仍然让握着利刃的手紧绷着。杰迈尔对弗林特并没有恨意,但是面对弗林特我们不如现在解决掉的眼神,也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没有士兵敢靠近两人位置之间的连接线;至多是瞥上一眼,然后忙自己的活。
埃林接近了他们。
“喂。你们两个把武器放下来。”
弗林特不为所动。埃林明白,从他和乔贞来到西瘟疫之地,弗林特就一直在承受着各个方面的压力。火灾显然让他承受了剧烈的打击,但至今没有人为他的痛苦和忍耐负责。不仅如此,他还要参与调查,现在又护送杰迈尔——这个十字军是他承受一系列重压的根源——前往索多里尔大桥,换句话说,他的职责是“保护”杰迈尔。除去军情七处成员这个身份要素,埃林完全能理解弗林特会有杀死杰迈尔的念头。而杰迈尔,通过他在牢狱中的行为,埃林就了解到他绝不是会对敌意表现出畏缩的人。为了消灭这敌意,他会拿出成为血色十字军的本色,不留任何情面。
埃林觉得自己假若不出手,是无法阻止两人之间的斗争了——当然恐怕出了手也是徒劳。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乔贞的身影从前方的树林中出现,接近他们。
“嗨,乔贞,来管管这两个——”
埃林不说话了。他看见乔贞血肉模糊的左手垂在身侧,拿着一把黑色长剑,右手则拖拽着什么东西,右肩也随之紧绷着。有的士兵看见乔贞接近自己,看见了他拖着的东西,立刻像躲避毒沼一般退开身子,但视线仍然无法从那东西上面移开。
杰迈尔和弗林特也注意到了乔贞,先是古怪的拖拽声让他们转过头去,直到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乔贞右手捏着的是一把锁链——锁链另一端缠绕在一只手肘上。手肘的前臂没有手掌。乔贞在三人之前停下,他们这才看清,他拖着的是一具死亡骑士的尸体,脸上没有面皮。
乔贞看了看杰迈尔和弗林特。两人不由自主地松懈下来,注意力从对方身上移开。
“你竟然在和这玩意打架?喂,医务兵,过来,过来……”说到这里,埃林发觉了什么。“乔贞,雷纳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乔贞没说话。他放开锁链,死亡骑士的手臂坠落地面。
“我问你,雷纳……”
埃林的声音突然中止。他明白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乔贞把左手中的黑色长剑换到右手,高高举起,然后刺下去。这和他如此不相配的不详利刃,穿透了死亡骑士的胸膛,插进泥土里。他握住剑柄扭转了一下让它扎得更深。死亡骑士的身体突然剧烈跳弹了一下,下颌张开,一种充满腐烂气息的哀嚎从已经裂开一道半月形豁口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左手手指在泥土上乱抓,但躯干没有动弹丝毫。
还是没有死掉。喉咙裂开,面皮揭去,大脑破坏,心脏洞穿也不会死。但脆弱的人类,即便用温和得多的办法对待,那也已经死了。乔贞回想起雷纳坠落悬崖之前那空无一物的眼神;血液和肉碎从他的肋骨边缘滑落在地面。那是死亡骑士的最后一击——偶然的一击,就像人类在求生的时候会伸出手臂一样,最后一次甩出锁链也是为了抓住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它再次站了起来,但是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关节碎裂的木偶。乔贞靠近它,轻而易举地夺取长剑,切断它的手掌。正是这种轻易让乔贞难以接受雷纳的遭遇——在瘟疫之地毫发无伤生存了两年的雷纳·马维因中校,就这样屈服于手下败将的临死挣扎。
然后乔贞发现,可以把剩余的锁链从死亡骑士的手腕断口里抽出来。他就踩住它的胸膛,揪住锁链狠狠地往外抽。黑色的血污随着锁链不断地喷溅出来,死亡骑士不断嚎叫、颤动,但就是没有真正死去。原来你也知道什么是痛苦,乔贞想,那再好不过了。尽量活久一些吧。锁链全部抽出来后,他就利用它把死亡骑士拽回营地。
弗林特和杰迈尔已经放下了武器,看着乔贞手中的黑色长剑,以及剑刃压制下的死亡骑士。紫黑色雾气从胸部的伤口窜出来,仿佛有生命之物,饱食了死亡骑士的血液而逃离,沿着长剑盘曲而上。这一幕怪诞得几近恐惧,让他们移不开眼睛。
“杰迈尔。”乔贞说。“你看好。”
他右手松开剑柄,从皮甲兜里拿出一个眼球般大的小布袋,解开袋口的细绳,翻转过来。灰白的粉尘从袋内倾泻,并不多,只过了数秒就泻空了,洒在死亡骑士的身上。它的体力已快耗尽,哀嚎声渐渐小下去,这些白色粉尘要么在它裸露的面部肌肉上形成刺目的斑点,要么浸润于乌黑的血液中立刻消失,并没有引起任何变化。
“你这是做什么……?”弗林特说。
“埃林,还记不记得尼赫里带我们参观阿拉基骨灰盒的时候,他怎么强调的:‘巫妖的骨灰会让濒死的天灾士兵再度活性化’。”他把空荡荡的袋子扔掉,转向杰迈尔。“火灾那天晚上,我从你手里拿过了骨灰盒,还给尼赫里之前,把其中的粉末藏起了一把。就是刚才这些。活性化……你能看见这家伙有任何变化吗?我一直认为假若尼赫里故意放走你,目标是德米提雅的话,就要冒着失去阿拉基骨灰的风险,这是一个太大的赌注。现在我才确认,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投下任何赌金。这些骨灰是假的。杰迈尔,你承认吗?”
杰迈尔不发一言。
“我答应过等到明天。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情的话……我宁愿相信你。但是如今你背负的血债太多了,杰迈尔。”
乔贞明白,自己的思维在向弗林特靠近。雷纳的死并不直接是杰迈尔的错。但他始终记得雷纳如何面对那十余件失去主人、血迹斑斑的战袍,从那一刻开始,杰迈尔就已经是罪孽深重的人。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存在,雷纳今天也不会遭遇死亡骑士——这是冲动、不理智的想法,但乔贞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继续理智下去。
他拔出黑色长剑,甩去血污。
“乔贞,你要做什么?”埃林说。
“告诉我一切,现在。”乔贞说。“否则,没有明天了,杰迈尔。没有了。很多人都见不到明天。你能,但是我想,你不配。”
埃林感觉有什么生冷的东西慢慢爬上他的背脊。空气中的腐臭气味愈加浓烈。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乔贞:拿着天灾的武器,对一个人类发出死亡威胁。那把剑仿佛已经在他手里挥舞、砍杀了十年,无需片刻犹豫就可以对下一个生命做出灭亡的判决。乔贞很适合死亡骑士的剑,死亡骑士的剑听命于他——这个念头让埃林的额角血管火燎一般地跳动着。
杰迈尔看着乔贞。他自己也和死亡骑士战斗过,更看过其他十字军将领杀死死亡骑士,但眼前这一幕却让他感到陌生。乔贞的神情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东西,让他觉得——也许还谈不上恐惧,但至少是惊恐:这个男人会杀死我,用死亡骑士的剑。他会毫不迟疑,而我还想见到明天。我非得活到明天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