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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离开家才不过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想陆温寻了(1 / 1)

贺迟森睡了一路。

孙霍导演将围读会地点定在郊区一家度假酒店,从小区开车过去要将近三个小时;好在交通尚且顺畅,贺迟森和谭嵊屿走进电梯比约定时间还提前了十分钟。

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贺迟森原本想忽略,考虑到导演组的人应该不会提前来催,才拿出手机解了锁。

是陆温寻。

他发过来一张照片,焦点对着自己脖颈,看角度像是俯拍,估计人还躺在床上。

窗帘大概没拉开,光线有些昏暗,皮肤上的吻痕和指痕却清晰可见,喉结上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牙印。

又来一条新消息,只有四个字:你的杰作。

回忆起当时的触感和温度,贺迟森翘起嘴角,走出电梯前回复:伟大的作品,下次试试能不能临摹。

电梯在三楼停下,贺迟森把手机放回口袋,低声叹了口气。

离开家才不过几个小时,他已经开始想陆温寻了。

走廊尽头是酒店会议室,七十平米的房间,对剧本围读来说足够用了。八张长方形小桌拼成一张大桌,座位上摆着姓名牌,演员坐在一侧,另一边则是导演、编剧、摄影指导、美术指导、录音指导和化妆造型师。

显然,即使提前了十分钟,贺迟森和谭嵊屿两人还是姗姗来迟。

迎接他们的是一阵热烈的问候,贺迟森笑称自己睡过头来晚了,让大家等得太久;没人买他的账,纷纷说是自己到得太早。

他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姓名牌,在正中央,座位挨着吴桓聿,正对着孙霍。

紧挨墙壁放了一圈椅子,零零散散坐着不太重要的后勤人员;谭嵊屿找了个空位坐下,默默在心中回味方才那一幕。

孙导在贺迟森介绍之前叫出了他的名字。孙霍记得他。

顿时对这位导演生出好感。

比起执行经纪人他更像是贺迟森的助理,只是陆温寻疲于社交,才把宴会场合跟各方周旋的工作交了过来。

所以陆温寻在的时候,他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不被人记住是常有的事,甚至有时候根本没人注意到他。

想起陆温寻……

谭嵊屿不自觉皱了皱眉,不明白陆温寻为什么让他来跟贺迟森的剧本围读。

以前陆温寻就算生病也会陪着贺迟森参加颁奖典礼、开机仪式等重要活动,更别说剧本围读了。

陆温寻跟贺迟森一样都是科班出身,围读会上经常能给出实用建议,协同编剧将台词和剧情修改得更深入人心;谭嵊屿虽然没在现场,接人回家的路上却不止一次听过他们的讨论。

为什么这回让他一个人来?他对表演一无所知,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帮不上一点忙。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哪儿最合适,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干吗。

难道只是坐在这里当个听众吗?

恍神的功夫,孙霍结束讲话,宣布围读会正式开始。

贺迟森低头翻开剧本,一边聆听导演助理徐东念旁白,一边感受胸腔里怦然跳动的心脏。

剧本围读和找人对戏不一样,前者会把所有描写事无巨细展现出来,仿佛一次无机械运作无走位的彩排,代入感极强。

他人虽然坐在这里,灵魂和思绪已经扎进剧本,摇身一变成为卫尧,游走于想象力构筑的世界……

影片最开始,画面一片漆黑,我们首先听见轮胎擦过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紧跟着的是一声剧烈的撞击——我们得知这里发生了一起车祸。

车灯闪烁画面亮起,镜头上移,安全气囊没有弹出,透过裂纹丛生的挡风玻璃我们看见一个人趴在方向盘前。他就是我们的男主之一,楚杭。

楚杭花了点时间清醒,但实际表现出来的也许只有一两秒。他猛地找回呼吸,晃了晃脑袋,眯着眼睛看向镜头。他前额因为撞击受了伤,鲜血顺着往下流,淌过眉毛和眼睛。

镜头移到侧面,楚杭抬手抹了把脸,表情透露出古怪,然后是恐慌。

转到他的视角,前方路灯的扭曲程度比撞击声让我们以为的小很多,车子和路灯之间一定有缓冲物。

他这时才注意到引擎盖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楚杭看向窗外,街道空无一人,夜晚死一般寂静。

他动了动喉结咽下唾沫,鼓起勇气抬手,颤抖着推开车门,下车后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楚杭大口呼吸着空气,在不曾平稳的心跳间缓缓转过脸——透过轮胎间隙,我们看见一只沾满血的手臂。

呼吸瞬间顿住,楚杭发了疯似的全身上下翻找手机。

没有找到,大概是撞击时从口袋掉了出来。

楚杭爬回车里,在座位下方乱摸一通终于找到手机。

他拨出一个号码,将手机放到耳边,我们和他一起听通话等待音。

十秒后,电话接通了。

楚杭吴桓聿声音发抖:爸,我开车撞着人了。

话音落下镜头瞬间拉远,俯拍整条街道,我们看清车子的全貌——一辆价值不菲的超跑。

想必楚杭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富二代,有足够的财力摆平这起突发事件。

但他跪地的背影看上去是那样无助,仿佛也是一名受害者,让我们不仅产生疑问:凶手真的是他吗?他看上去精神正常,为什么会开车撞了人?

画面接着转入片头,片头几个场景交代了车祸发生之后的故事。

首先是医院,急救室前站着一个男人,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可以确定他不是楚杭,但具体是谁我们还不知道。背景里出现雨声,还是那道背影,场景转变为墓地——在医院抢救的那个人最终去世了。

画面切到一张桌子,镜头上移,出现一张中年女性的脸。

她看起来相当憔悴,我们不禁开始好奇,她是因车祸而死的那个人的亲属吗?她面对的是谁?调查案件的警察还是律师?

一只手出现在桌面,手指劲瘦有力——是男人的手——压着一张银行卡推向中年女性,西装袖口随着动作微微缩回,腕间露出一只昂贵的手表。

银行卡停在女人目光之下,男人收回手,又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放到银行卡旁边,用无声的行动告诉我们:在这张纸上签下名字银行卡便归她所有。

女人迟疑片刻,最终拿起了笔。

镜头转到俯拍,这是一份不追究刑事责任保证书,女人在右下角签了日期和姓名。

镜头对准“不”字无限放大,直到黑暗占据画面,这是一处转场,转到一部相机,取景框里的人是卫尧。

我们那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对着镜头微笑,画面定格,这张照片下一秒出现在一张崭新的身份证上,姓名栏写着:卫尧。

卫尧把身份证收进口袋,一边走一边从另一侧口袋摸出一个东西,随手扔进街边垃圾桶。

他的力道有些大,垃圾桶盖摇晃了几下,透过缝隙我们看到他扔掉的是一张旧身份证,但姓名那一栏有三个字。

垃圾桶盖最终完全盖上,画面转到楚杭,他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眼神迷茫。我们听见他脑海里回忆起的撞击声,接着看见他闭上眼,表情相当痛苦。

画面再次转入黑暗,片头结束,正片开始。

一扫先前的沉闷阴暗,正片时间设定在阳春三月,伴随一阵清脆的铃声,富二代楚杭骑着一辆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自行车奔驰于校园道路上。

楚杭: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啊!

道路两旁的桃花花瓣随风飘落,有几片飘进他背上的画具里。风吹起他的刘海,楚杭全身上下洋溢着蓬勃的少年气。

车祸发生已过去两年,看来他走出了阴霾。

但他骑着自行车出场仿佛又在暗示我们,那场车祸在他心底留下了永久的疤痕,意气风发只流于表面,他心中永远怀着恐惧。

自行车在一幢教学楼下停稳,楚杭顾不上锁车,背着画具冲上楼梯。

他是一名美术系大二学生,也是一名同性恋。这个身份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困扰,他的家庭非常开明,母亲因生他难产去世,父亲格外珍惜这个小儿子。

没错,他还有一个哥哥,片头里和女人交涉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哥哥。

楚杭迟到了几分钟。今天这节是人体素描课,模特坐在中央,四周围坐着一圈圈学生,四面八方都有眼睛,很难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溜进教室。

老师正在向大家介绍今天这位模特,声音隔着门窗听起来有些模糊,楚杭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卫尧”二字清晰地蹦进我们的耳朵。

老师:再多十秒钟就该给你扣分了。自己找位置坐。

楚杭不好意思地笑笑,进教室先看见了模特光裸的后背。这位模特背部肌肉很漂亮,不难理解为什么有人选这个角度素描。

但楚杭想画正面,比起身体他更喜欢画头像。

无论美丑。

模特面前已经围了三层人,楚杭见缝插针摆好画架,从墙边搬来一把凳子,坐下,拿起铅笔,抬头,跟模特视线交汇在一起。

模特眼神赤裸着勾了他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看向地面;楚杭心跳漏了一拍。

卫尧,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伟大的作品,下次试试能不能临摹。】

陆温寻面无表情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

双脚刚触碰地面,他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酸痛感沿着小腿肌肉往上窜,骨头像是被打碎后重新粘在一块儿,存在感异常鲜明。

仿佛身体里有一场季风过境,狂烈之后留下一片狼藉。

贺迟森向来没轻没重,兴致上来了便不管他的死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习惯——大概不会有习惯的那一天了。

陆温寻咬咬牙,撑着床头柜站了起来,蹒跚几步走到窗边,用力扯开窗帘。

光线如同无数支利箭,直挺挺刺了进来。

陆温寻眯起眼睛看向窗外,从这里能看见马路对面的休闲公园。

今天天气好,又赶上周末,很多人在晒太阳,躺着、坐着、站着、跑动着,无所事事,十分惬意。

他羡慕这些人,羡慕他们由内而外散发的闲适和惬意。

阳光照耀在他赤裸的胸膛、小腹,他凌乱的头发和全身每一寸皮肤——这里是十九楼,不用担心会被看见。

每个毛孔都在渴望阳光、渴望温暖、渴望明亮,甚至超越了渴望的程度,在细胞里叫嚣着,要他砸碎玻璃,从十九楼跃进春光。

他其实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穿上体面的衣服,下楼,走去对面公园融入人群,享受周末,和他们一起慵懒地呼吸。

但他不热爱生活,甚至不太想活着。

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他走到今天靠的是恨意,原始的、纯粹的、深重的恨,沉淀到骨子里,就算沐浴着阳光也不会得到净化。

或许当初发来匿名信息的那个人知道?无所谓了,只要贺迟森不知道,他就恨得有意义。

陆温寻抬手,虎口卡着自己脖颈,手指摩挲贺迟森留在皮肤上的痕迹。

还有些隐隐作痛,这种程度的疼痛一两天就能消退,不像心里的,过了十二年依然鲜活得要命。

每次想起,都会陷进一种空气被抽干的窒息里。

床头柜手机忽然震了一下,陆温寻缓缓回过头,睫毛在面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翳,看起来脆弱又迷人——也是贺迟森喜欢亲吻它们的原因。

陆温寻松开手,走向床头柜拿起手机。

【寻哥,我需要做点什么吗?】

消息来自谭嵊屿,陆温寻这会儿才想起自己因为生病临时把他派去跟行程,什么也没交代。

也没什么值得交代的。他入行那会儿没人带,处事逻辑、关系打点全靠自己摸索,也这么过来了。

不过,自己碰过的壁踩过的坑没必要让谭嵊屿再经历一回。

——认真听,可以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画面,结束后告诉迟森哪些地方让你觉得生硬,或者哪几句台词听着不顺耳。

谭嵊屿秒回:好的,寻哥!

陆温寻放下手机,走进浴室简单冲了个澡,裹上浴袍对着镜子刷牙时蓦地发觉自己眼角多了两道皱纹——即使在不笑的时候。

很正常,毕竟他已经三十岁了。

依靠进入角色来逃避虚假的自己,从痛苦的现实中抽离,放下仇恨,沉浸在一个短暂却美好的梦里。

他年幼时曾梦想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陆越铭那样勤勉敬业、演技精湛的演员。也许过于勤勉了,常年在外拍戏导致陆越铭对家庭疏于照顾,一年到头和家人也见不了几次面,即便如此,陆温寻还是崇拜他。

每当在电视上或电影院里看见陆越铭,陆温寻心中总是充满着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己的父亲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说话语气、神态表情、行为举止和在家时大相径庭,但是足够鲜活,仿佛陆越铭在他不知道的世界里过着另一种人生,有另外的家庭、另外的孩子。

只是影片结束他才回过味,自顾自地对戏里扮演陆越铭孩子的小演员生闷气。

那时他常常会想,如果自己真的进入演艺圈并且混得不错,说不定有机会和陆越铭一起演戏,在某个世界留下共同存在的痕迹。

梦想就那样破灭了,甚至他从没告诉过陆越铭自己崇拜他。

似乎也用不着过分怀念扮演另一个人的感觉,他一直都在演戏,演着另一个自己。

当演员的都知道,出戏和入戏一样重要,不能及时抽身便会走火入魔,演着演着就当真了。

最怕骗过了自己,像他现在这样,站在真和假的分界线上,岌岌可危。

以为是贺仲把视频泄露给媒体。”

陆温寻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含着说不尽的苦涩:“今天我才知道,放出视频的人是贺迟森。”

谭嵊屿脸上的错愕转为震惊,“森哥?……”

“对,是他。今天也是他,当着我的面,把视频发了出去。”陆温寻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神情看着无比落寞,“我们发生了一些争吵,他为了求我原谅才会跳楼。”

谭嵊屿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既然你今天才知道泄露视频的人是森哥,那昨天的不辞而别是为什么?”

被发现了。

罢了,挑着讲故事就是容易出现纰漏,索性全都告诉他吧。

“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陆温寻轻描淡写地说。

“收到那段视频后我有想过直接拿给媒体,但这样的反击力度太弱了,我得制造出对贺仲打击更大的事件。”

“贺迟森,就是我想到的解决办法。”

“在贺迟森拿到影帝的那一天泄露他的性爱视频,作为知情者的贺仲会比他本人更痛苦吧。”

“只是去给父母扫墓时我突然意识到复仇很没意思,明明自己不是同性恋却要和男人上床,拍视频不仅要确认角度,还得剪辑才能使用,被恨意填满的生活过于枯燥乏味了。”

可笑的是,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唯一乐趣就是跟贺迟森做爱,在那时他才感受到生命力。

“让贺仲痛苦又能怎样?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陆温寻避开谭嵊屿的视线,看着贺迟森留下的血迹,掩饰自己的心虚,“所以我逃走了。”

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谭嵊屿不会知道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但是……”谭嵊屿轻轻开口,“森哥很爱你。”

又来了,这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荒谬感,甚至让陆温寻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

这些人以为的“爱”究竟是什么?到底哪句话他没说明白?为什么谭嵊屿听完还敢说贺迟森“爱”他?

“我不是为他开脱,发视频这件事显而易见是他不对,没有借口可以找,”谭嵊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会这么说仅仅因为知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他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般开口:“剧本围读第一天晚上森哥被吴桓聿性骚扰过。”

你情我愿的事算什么性骚扰?

陆温寻压下诘问的冲动,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示意谭嵊屿接着说下去。

“他很坦诚,说他没有立刻拒绝吴桓聿的口交,因为那种情况很难保持理智,还说他试着把他想象成你,但是失败了,才中途把人赶走。”

“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真的太憔悴了,好像还哭过,眼睛红红的。还有茶几,茶几被他砸了一拳,没碎但是裂得很厉害。”

“我没想到他能自责到这个地步,让我觉得他非常……非常害怕失去你,对,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你知道他问我什么吗?”谭嵊屿笑了一下,“他问‘你觉得,陆温寻喜欢我吗’。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充满了不安。这可是贺迟森啊,他也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

“可是我只能说,你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谭嵊屿看着陆温寻的眼睛,“我给不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只能给出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一样’可以是因为喜欢,也可以是因为讨厌,我知道森哥他会找到贴近自己想象的解释。”

“但如果你问我森哥喜不喜欢你,我会毫不犹豫回答‘他爱你’,不止是默许吴桓聿口交后的自责,他的爱藏在看你的眼神里,对你说话的语气里,和你在一起时的表情里。”

“还有和你分开时的表情里。”

“抛开别的不谈,在我当森哥助理这些年你们从没刁难过我,所以对我来说,你们两个都是好人,”谭嵊屿红了眼眶,“我希望好人可以有好报。”

陆温寻别开视线,侧脸望向icu病房大门。

钢制门板冷硬的线条渐渐变得扭曲模糊,他咬紧下唇,试图遏制泪水从眼眶涌出。

谭嵊屿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贺迟森看他的眼神、对他说话的语气、和他在一起时的表情……他无法接受这样深情的人三心二意,这才是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甚至床上那些略显粗暴的对待也都经过他的默许。他们的性爱从不平静,是席卷海岸线的滔天巨浪,是执着登陆的强劲飓风,是倾天如注的滂沱暴雨。

是两个灵魂用近乎绝望的力度相互碰撞。

他对贺迟森的确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对他来说,就是爱。

懦弱的人要看清自己的心真的太难了,代价无比高昂,短短十几米的距离被分割成两段,中间矗立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门最终会打开,那也许意味着他有一生的时间去恨贺迟森,也许意味着他的恨到此为止。

谁都说不准,但他不想就此停下。

陆温寻低头,泪滴从眼中掉落,在裤子上晕开。他闭上眼,双手合十抵上嘴唇,开始为贺迟森祷告。

九小时后,贺迟森从icu转到普通单人病房,昏迷状态,命是保住了,但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就看接下来几天他能不能醒过来,如果不能,便会沉睡一辈子。

晚些时候邓洋来了,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波浪大卷跟着耸动,似乎每一步都带着怒气。

陆温寻和谭嵊屿来病房门口迎接,她在两人面前停下,没等他们问好先开口:“医院已经找人打点过了,不会有消息泄露。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这几天能醒过来就不会成为植物人。”谭嵊屿回答。

“好,贺仲明天上午开记者招待会,等招待会结束我们发布贺迟森的退圈声明,不写原因,让大众自己有端联想。”她看着陆温寻,“你跟我来一下。”

“退圈?”谭嵊屿几乎喊出这两个字,意识到自己在医院立刻降低音量,“森哥醒了还能继续演戏,他才刚拿完影帝,现在就退圈也太可惜了,不能几天后看情况再发声明吗?”

邓洋无奈地叹了口气,“贺仲这事出来后你知道有多少媒体赶着采访贺迟森吗?不知道谁散播消息说他是贺仲的儿子,这两人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人反驳这个说法,再加上他刚拿了奖,受关注程度甚至比贺仲本人还要高。以他现在的状态,不作回应正常活动是行不通了,只能借贺仲之势发退圈声明,越快越好,拖得越久外界揣测越多。”

邓洋说的都是真话,陆温寻手机也快被打爆了,平时走得近的媒体都在询问贺迟森的情况,试图从他身上挖到一星半点的料,他索性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只在需要时打开。

不过散播贺仲贺迟森父子关系的人会是谁?是方宸吗?

“他昨天给我打电话时透露过退圈的打算,这个决定没有违背他的意愿,”邓洋放缓语气,“你也不用担心工作会丢,我会给你安排别的艺人,比贺迟森咖位小,但会听你的话。”

“走吧。”邓洋朝陆温寻扬了扬下巴。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在窗户前停下。

邓洋从挎包里拿出香烟打火机,顶着“禁止抽烟”的警示牌点了支烟放嘴里,推开窗,抽了一口后将烟雾吐向深沉的夜色。

艳丽的红指甲在陆温寻眼前一晃,邓洋收回视线看着他,目光锐利:“你是陆越铭的儿子。”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了。

“对。”他回答。

邓洋嗤笑一声:“两个消息连在一起才更劲爆,我猜那人要么不知道陆越铭有儿子,要么不知道陆越铭的儿子在给贺迟森当经纪人。”

或者什么都知道,为了保护他才只爆了一个。陆温寻心想。

“贺迟森到底因为什么跳楼我不关心,”邓洋手腕搭着窗口,漫不经心弹了弹烟灰,“我只知道他这一跳给我送走了好几个亿。等明天声明出来公司股价怕是又要往下跌,董事会那帮老东西绝不会放过我。”

“唯一的赢家大概是樾和资本吧,《决夜》将成为贺迟森退圈前最后的作品,贺仲这事一出,他演同性恋也变得微妙了,票房说不定能超过《问罪》。”

邓洋抽了口烟,待烟雾散尽后转头看向陆温寻,“花了十年时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换作你,你会甘心吗?”

陆温寻没有回答。

她把没抽完的小半支烟摁灭在窗台,扬手一扔,抱着双臂转身面对陆温寻。

“世界上会演戏的人分两种,一种靠天赋,一种靠努力,会努力的前者永远比后者去到的境界更高。你跟贺迟森都属于前者,区别在于他有机会努力而你没有。”

“你跟他都是中戏毕业,甚至你的成绩比他更好,他拿了影帝你却只是一个经纪人,不会不甘心吗?”

“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邓洋勾起嘴角,“我手上有个需要反串的角色,很适合你,一番,要不要试试看?”

邓洋给了他一周时间考虑。

回到病房,看见床上昏迷中的贺迟森,陆温寻突然共情了贺仲。

贺仲拿影帝时大概也是这种荒谬又无奈的心情吧,风水轮流转,现在转到他身上了。

造物弄人。

单人病房很小,支了一张折叠床就显得相当局促,谭嵊屿想留下守夜,劝说陆温寻回家休息。

陆温寻嘴上答应了,走出病房在门口凳子上坐了一夜。

他害怕错过贺迟森醒来,没有第一时间让他知道自己的恨意。

走廊由昏暗转明亮,天光透过尽头的窗户一穿到底,陆温寻昏昏沉沉睁开眼,不太确定自己睡没睡着。

买早饭回来正好赶上谭嵊屿走出病房,看见他满脸惊讶,大概没想到他会来这么早。

陆温寻什么也没说,跟谭嵊屿一起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早饭,吃完早饭谭嵊屿坐回贺迟森床边的凳子上,继续医生建议的促醒方法。

他一刻不停地说着话,讲述存在陆温寻记忆里、属于他们三个人的那些事,还问陆温寻要不要也来试试。

“你来的话森哥说不定……”

谭嵊屿建议时表情充满了小心翼翼,陆温寻沉默片刻,开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完他走出病房,到走廊尽头,昨天晚上和邓洋待过的地方。

窗台上落了几颗微小的烟灰,陆温寻俯身吹了口气,烟灰打着转飞向空中,盘旋着下坠,直到消失不见。

仿佛这么做能让昨晚和邓洋的对话也从记忆中消失一样。

雪白的粉刷面上还有一片小小的灰色,是香烟被摁灭时留下的痕迹,得把这层腻子完全刮掉才会消失。

他无法做出选择。

十点,贺仲以直播形式召开记者招待会,就视频泄露事件公开道歉,陆温寻很感谢他没有提及陆越铭的名字,但架不住台下记者疯狂追问,连弹幕也被带了节奏,纷纷刷过“陆越铭”三个字。

“关于我和陆越铭先生的关系,”贺仲最后忍无可忍,盯着主机位镜头,声音压着不耐烦,“很抱歉,无可奉告。”

下午,贺迟森退圈声明如约而至,整个娱乐圈沸腾了,谩骂声铺天盖地,多是针对贺仲、贺迟森以及经纪公司,还有人往过世很久的陆越铭身上泼脏水,说他本来就长了张欠操的脸。

陆温寻一个个点了举报,然后关掉手机。

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大概这就是结局了,虽然和他想象相去甚远。

他坐在病房门外的凳子上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

“温寻。”

陆温寻循声看去,来人竟是贺迟森的母亲,孟婉。

孟婉年过半百但是保养得很好,皮肤紧致体态端正,她穿了一件黑色旗袍,上面有暗色牡丹刺绣,整个人看起来端庄肃穆,像来参加葬礼。

“孟阿姨,”陆温寻起身,心中充满了诧异,“您怎么在这里?”

孟婉面无表情瞥了眼病房,“迟森在里面?”

太奇怪了,陆温寻心想,贺迟森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无动于衷,甚至连推门进去的打算也没有?

更重要的是,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对,”陆温寻垂下眼帘,“还在昏迷中,医生说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他听见孟婉轻轻笑了一下,“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陆温寻抬眼,孟婉嘴角的笑意搅乱了他的思绪:“……什么意思?”

孟婉向前几步,在他面前停下,两人间隔一扇病房观察窗的距离。

“那段视频你终于发出去了。”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都从走廊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可怕。陆温寻大脑一片混沌,似乎被迷雾笼罩,穿过这片迷雾他看见一个闪烁的光点,没缘由地相信只要触碰到那个光点,迷雾就会消失,一切都会变得明了。

快要接近真相了。

“你就是那个匿名发件人。”陆温寻直视孟婉的眼睛,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对,我不希望你糊里糊涂地死。温寻,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是盟友。”

“我不是你的盟友,”陆温寻一字一顿,“我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随你怎么想。”

“既然你恨贺仲,为什么不自己把视频发出去?”陆温寻说,“那样就不用等到今天了。”

“为什么吗?”孟婉弯了弯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因为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男人之间的事就留给你们男人自己解决,我一个女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她眼神里的询问很刻意,“你觉得呢?”

“但是我没有立即公开视频,”陆温寻握紧拳头,“你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孟婉透过观察窗望进病房,“你知道迟森怎么形容你吗?”

“他总说你是个‘有趣’的人。按兵不动对一个‘有趣’的人来说不是放弃,而是在等待时机。”

“我和你一样充满了耐心,很期待贺仲的下场,”她重新将视线聚焦到陆温寻脸上,“果然,迟森拿奖后跳楼这件事对他打击更大。”

陆温寻已经不太在意他们通过什么渠道知道贺迟森跳楼这件事,他的思维被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

他盯着孟婉,试图找出这个女人跟贺迟森相似的地方。

最终,他只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说:“你不是贺迟森的亲生母亲。”

孟婉显得很惊讶:“他没跟你说过吗?我还以为他什么都会告诉你呢。”

“贺仲这个人最介意陆越铭有他没有的东西,就连孩子也是。我自己生不出,他就找了个十八线小演员跟她生了迟森,所以迟森才会比你小两岁。”

“小演员难产死了,叫什么名字我不太记得,演过什么作品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无足轻重的一个人。”

“最开始我视迟森为己出,直到看见贺仲跟陆越铭的视频,”孟婉闭了闭眼,表情充满厌恶,“那简直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比视频本身还要恶心的是,”孟婉嗤笑一声,“贺仲他竟然还会反复回味。”

“他这么在意陆越铭,那我算什么?你母亲算什么?你又算什么?”

“当贺迟森用跟贺仲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时,我感受到的,也只有恶心。所以等他稍微长大一些,足以明白事理时,我便对他说‘我不是你妈妈,你是个野种。’”

“他没告诉你大概是怕被你瞧不起吧。”

孟婉收起略微失控的情绪,回到刚刚秀丽端庄的样子:“总而言之,温寻,谢谢你,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孟婉转身离开,陆温寻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贺仲跟陆越铭的视频并非某人偷拍,这是他一开始就忽略掉的问题。

咎由自取罢了。

终于能下定决心了,他推开病房大门,对谭嵊屿说:“我想跟他单独待会儿。”

谭嵊屿立刻起身,声音充满感激:“好。”

陆温寻走到床边,放下侧边护栏贴着床沿坐下,握上贺迟森的手。

贺迟森手背还插着输液管,他不敢太用力,只是轻轻捏着,让贺迟森知道他来了。

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变得消瘦蜡黄,陆温寻望着他脑袋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终于有了想说的话。

“你现在看起来像个外星人。”

明明是一句毫不留情的吐槽,他说完却湿了眼眶。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关住了。

“邓洋给了我演戏的机会,要我用一周时间好好考虑,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一周内你要是能醒过来我就接受她的提议,醒不过来我就拒绝,当个无业游民,每天除了在你病床前絮絮叨叨不干别的事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说你没有被好好爱过,不知道健康的爱是什么样。”

“也许我会原谅你,别高兴得太早,只是原谅而已,我依然、依然恨着你。”

“我跟这种情绪一起生活了太久,突然放下会不适应。以前我靠恨贺仲而活,今后就靠恨你而活好了。”

“我那时……说了很多反话,‘不在意你有没有跟别人上过床’、‘方宸技术比你好’,还有……”

“‘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可能我自己也分不清爱和恨的区别,可能我说我恨你其实是……我爱你的意思。”

透过模糊的视线,陆温寻看见贺迟森的眼皮在轻轻颤抖,似乎努力想要睁开的样子。

“我爱你,贺迟森。”

颤抖变得更强烈了,仿佛得到神的指引,陆温寻梦呓般重复这三个字,终于——

他的手背被人轻轻按了一下。

陆温寻匆忙转过视线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泪落到床单晕成一小片水渍。

他看见贺迟森手指缓缓用力攥住了他的手,抬眼,对上贺迟森含笑的眼睛。

“你叫了救护车。”

贺迟森说完再次闭上眼,陆温寻以为他又要睡过去,急忙凑近,却注意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颤抖的睫毛,像在试图压抑某种强烈到难以承受的情感。

“我都听见了,”他缓缓睁开眼,用足以把人铭刻在眼中的力度看着陆温寻,“我也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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