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日。
电影六点结束,贺迟森跟陆温寻看完没着急回家,在商场一边闲逛一边找地方吃晚饭。
进放映厅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观影时全身心投入,不在乎谁发来消息、谁打来电话。
能出什么事?
陆温寻兴致很高,眉飞色舞地跟贺迟森讨论剧情、台词和拍摄手法。这部电影多处使用希区柯克式变焦,他父亲今年提名金幕奖最佳男主角的那部影片也是如此,两者被他不由自主拿来进行比较。
陌生人三三两两从他们身边走过,言语间屡次涉及一个熟悉的名字。
——陆越铭。
他们也联想到了陆越铭演的那部电影?
不,不对。
聊天中还提到了娱乐圈、酒店、摄像头,这些元素未曾出现在任何一部电影之中。
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你看过陆越铭的视频吗!太劲爆了!
——没有!我只刷到了照片!还打了码!
——我存了,要不要看?
——这还用问?赶紧赶紧!
——等下,我拿耳机,这视频不能外放……
擦肩而过时陆温寻皱着眉头瞟了一眼说话的人手里捧着的手机,匆匆一瞥,却足够让他看清整张画面。
那是和现在相比年轻许多的陆越铭,他的父亲,赤裸着身体躺在雪白床单上,翘起双腿被人操干的模样。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
陆温寻停下脚步,费了很大了力气理解刚刚看见的东西。
难道是还没上映的新电影?尺度这么大吗?还是恶搞视频?有人故意败坏陆越铭的名声?
还是他在做梦?
荒诞离奇不现实,处处透露着诡异。
陆越铭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样的视频里?他怎么可以出现在这样的视频里?
太荒谬了!
大脑因为思考变得炽热滚烫,仿佛刚经历一场火山爆发,沸腾的脑浆正汩汩冒泡。
陆温寻强迫自己停下胡思乱想。
周围声音逐渐变得真切,像被从水中打捞起,他终于能够听见贺迟森在叫他。
陆温寻抬头,茫然地看向贺迟森。
手机上的画面消失了,贺迟森的存在唤起他的记忆:他们刚看完一场电影,现在正找地方吃饭。
方才一瞬间恍惚似乎是因为睡眠不足,他突然停下脚步贺迟森当然会觉得莫名其妙。
但他没有从贺迟森脸上看见莫名其妙,只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看手机。”
手机?为什么突然要他看手机?
陆温寻将信将疑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锁,通知栏已经跳出一连串消息推送。
每一条都带着陆越铭的名字,除了名字还有不堪入目的字眼。
呼吸瞬间变得困难。
那并不是梦,陆越铭的确跟男人上过床,并且上床视频还被泄漏了。
全天下的人都看得见。
陆温寻用颤抖的指尖点开通讯录,碰了碰父亲的名字。
急促的呼吸被悠长的通话音硬生生拉慢下来,没人接,他更换软件重新打,还是没人接。
事件已经发酵了至少两个小时,公司和本人都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他们是打算冷处理吗?
陆温寻转头往商场外面冲,仿佛逃离一场会让他丧命的灾祸;贺迟森不敢让他离开视线,狂奔时死死盯着他的后背,生怕一不留神这人就从眼前消失了。
陆温寻险些冲到马路上,逼停一辆载客出租车;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划过天际,车灯离他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看样子司机本就打算停车下客,速度比正常行驶要慢许多,才没真的撞到他身上。
开门的瞬间谩骂声接踵而来,陆温寻置若罔闻,等车空了迫不及待往里钻,关门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阻止。
是贺迟森。
“我跟你一起。”
陆温寻想给他腾位置,发现根本使不上劲儿,只挪动了一点点。
贺迟森就这么挤了进来。
明明左边的空间还很大,他们却像热恋中的连体婴情侣一般紧紧贴在一块儿,离了对方就活不下去似的。
超乎寻常的亲密感冲淡了不安,陆温寻的恐惧被贺迟森的体温带走了大半。
只是私密视频泄露而已,陆越铭顶多会被封杀,不会发生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不会的。
贺迟森报出目的地,司机回头扫了他俩一眼。
“好几个明星都住这小区,你们遇到过么?哎,说到明星,那个陆越铭出事了,听说没?”
“没有,不感兴趣。”
贺迟森说完抓住了陆温寻的手。
陆温寻手心都是汗,但是没有一个剧烈运动后的人该有的热意。
他加大力道,几乎是攥着陆温寻的手,试图让他暖和起来。
一路沉默。
“嗬,这么多人,天天这样?”
小区正门被媒体围堵水泄不通,贺迟森回司机“嗯”,叫他继续开,前面路口右拐有扇侧门。
车停,贺迟森松开那只被他捂热的手,下车为陆温寻抵住车门;陆温寻踩上地面时身形一晃,整个人扑进他怀里。
陆温寻两只手都抓着他胳膊,有一边冰冷得不像活人。
贺迟森有些懊恼没把这只手拽过来一起暖着。
夕阳摇摇欲坠,晚霞如同被撕破的红绸缎悬在头顶,张扬又恣意;黄昏时的天空拥有摄人心魄的美,那是万物归于寂籁前最热烈的燃烧。
奔跑耗尽了陆温寻的体力和精神,出租车上待了二十分钟还没缓过来,只能跟在贺迟森身后亦步亦趋地走。
回家的念头无比强烈,心中的声音却说:“走慢点,走慢点吧。”
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陆温寻行走时低着头,思考质询、安慰、谴责究竟哪种态度才是他见到陆越铭应该采用的——还没思考出结果,他已经见到了陆越铭。
贺迟森停下脚步,他也跟着停下。
离单元楼还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已经能看见楼下围了一圈人:不是媒体,媒体的设备要先进太多,这些人手里只有智能手机。
手机和他们的视线对准同一个地方,那里是……
大脑一片空白,陆温寻机械性地抬头,眼神扫过一扇扇因为开空调而紧闭的窗,最后在二十三层停下。
那里是他的家,窗户格格不入地开着,窗口站了一个人。
是陆越铭。
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陆越铭的视线始终放在魄美的落日上,不曾低过头;天色渐渐黯淡,燃烧进入尾声留下苟延残喘的余烬,万物即将回归庸常平凡的本性。
陆温寻似乎听见陆越铭的叹息,他隐隐约约看见陆越铭拿出手机,接着口袋传来一声短促振动。
——儿子,对不起。
陆温寻抬头,一道黑影闪过他的视野;陆越铭已经不在窗边了,只一个瞬间便从二十三层来到他眼前。
“爸——!”
沉闷的撞击声盖过撕心裂肺的喊叫,人群短暂散开又重新聚起来,将陆越铭狼狈的模样隔绝在他视线之外。
眼泪汹涌而出,陆温寻想奔去陆越铭身边,却被恐惧拖拽住脚步,只能踉踉跄跄地行走。
腰上突然多了一道力量,陆温寻回头,跟贺迟森四目相对。
贺迟森眼里是他读不懂的情绪,糅合了很多感情,似乎还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深情。
像在对他说:“依赖我吧,你可以依赖我,你只能依赖我。”
不对。
陆温寻猛地回神。
他还有妈妈。
妈妈。
七月二十七日。
头痛欲裂。
陆温寻睁开眼,对着陌生天花板陷入短暂迷茫。
消毒水味道萦绕在鼻尖,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病床上,接着动了动手指,触碰到一片温热皮肤。
视线往下移,他的手指贴上的是贺迟森的手臂——这人正趴在床沿休息。
陆温寻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艰难地支撑起身体晃了晃脑袋,试图回忆起在这之前发生的事。
贺迟森睡眠很浅,被碰到时已经醒了,只是没想好如何面对眼前这个支离破碎的人,才保持一副沉于梦境、置身事外的模样。
逃避不是解决办法,或早或晚,他总要面对。
“吵到你了?”
陆温寻问,声音又轻又涩,有种来自遥远梦境的飘渺。
他这时才看见贺迟森左肩上的固定带,与之相关的记忆雪花般纷至沓来。
迟迟等不到的电梯,曲折而上永无止境的层级,灌了铅的双腿,快要爆炸的肺部,被汗水模糊的视线和指纹,输了三次密码才成功打开的大门……
以及被锁住的卧室。
“卧室门开了吧,我妈她——”
窗外,一轮半缺的月亮高挂在深蓝色夜空中,越过贺迟森的头顶,这团朦胧的光晕看上去模模糊糊仿佛一张人脸——一张被塑料袋紧紧裹住的人脸。
最冰冷的一片雪花从虚无中飘落,恰好击中他的眉心,寒意从这里开始蔓延,沿着神经脉络凝霜般爬向四肢百骸,试图逼停血管里安静流淌的血液。
他的记忆远不止于被锁住的卧室。
陆温寻哆哆嗦嗦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脚落到地面的瞬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那双爬了二十三层楼梯的腿已经不听他的使唤,又酸又软,像是泥做的,根本无法支撑他站起。
贺迟森也没好到哪儿去,起身时趔趄了一下,抓着床尾护栏才勉强没跌倒。
陆温寻就着跪地的姿势往前爬,爬到墙壁边缘撑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前进,挪到门边推开门颤巍巍走出了病房。
医院走廊空无一人,明亮的白炽灯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而那死一般的寂静又在提醒他即便到处充满了光明这里仍旧是一座建立在阴阳交界处的坟地。
陆温寻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再次陷入迷茫,只是这回用了很长时间都没清醒过来。
“温寻……”
身后传来贺迟森的声音,陆温寻转过身,眼瞳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寒风中摇曳的烛火,很难说会不会就此熄灭。
“你知道急救室怎么走吗?”
贺迟森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他见不得陆温寻这副自欺欺人的样子,比陆温寻在他面前倒下还要让他心痛。
“知道,但她不在那儿。”贺迟森说。
“不在那儿?”陆温寻跟着重复了一遍,扯动嘴角笑了笑,表情很无奈,“那她在哪儿?总不能撇下我自己先回家了吧。”
“太平间。”
贺迟森语气平淡,却透着斩钉截铁般的毋庸置疑。
刹那,昏厥前的全部记忆在脑海中苏醒,陆温寻回想起从他手中滑落的空安眠药瓶,那是他陷入黑暗前最后看见的东西。
贺迟森看着陆温寻的双眼慢慢失去焦点,确信那转瞬即逝的烛火不会再燃起。
他解开固定带,垂下手臂,用另一只手罩着陆温寻后脑勺把他压向自己颈窝,以近似于拥抱的姿势分担陆温寻的颤抖。
他抖得是那样厉害,连带着贺迟森也开始动摇,但是听不见哭声,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同时扼住了两个人的喉咙。
也好,毕竟在这样一个时刻,语言起不了任何作用。
身体的颤抖逐渐被呜咽取代,接着愈发撕心裂肺,陆温寻抬起手紧紧攥着贺迟森的衣服,泪水洇透了t恤领口,从这里到胸膛一大片布料都染上了泪痕。
悲伤终于有了形状和声音,陆温寻的恸哭在贺迟森身体里回荡,如同狂风暴雨席卷过他的全部。
而他则变成一头寡言的巨兽,沉默地吞噬掉排山倒海般的悲伤。
力气用尽,恸哭最终转变为抽泣,还掺合着模糊不清的呓语,贺迟森断断续续地听着,终于能拼凑出完整句子。
“我没有家了”,这是陆温寻反复重复的五个字,而贺迟森用他平生最坚定的语气回答:“你还有我。”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那一年陆温寻十七岁,他十五岁,陡然压在身上的,是两个人的未来。
但贺迟森并不觉得沉重,他的身体里早就充盈着对陆温寻的向往和倾慕,那是比钻石还要坚固的材质,能承载住命运的各种嘲弄,用膜拜和虔诚打造出的身躯,在多么恶劣的风浪里都能屹立不倒。
甚至对他来说,这不是命运的嘲弄,而是命运的馈赠,让这个高高在上如神明般完美的人从圣坛跌落,跌进他这个平凡的信徒怀中。
平凡却恪尽职守。
出院后贺迟森对陆温寻寸步不离,怕他像陆越铭那样变成一只一生只飞一次的鸟儿,停下飞行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夜幕降临,他们分享同一张床铺,贺迟森习惯将陆温寻抱在怀里,方便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脱臼的手臂,姿势亲密又暧昧,但陆温寻没说反感他这么做,贺迟森便心安理得地感受陆温寻的骨骼和体温。
一年,两年,十年,一辈子,无论陆温寻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从双亲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贺迟森都愿意陪着,直到陆温寻心底那块缺失的部分被他填满。
只是他没想到,这天竟然来得这么快。
追悼会在经纪公司的安排下低调地举行,没有任何一家媒体被邀请,即便如此,陆温寻仍旧没露脸,等人都走光了才出现在空荡的会场为父母守灵。
贺迟森记得很清楚,那时陆温寻对着遗像沉默地站了许久,然后笑了,转过头问他:“你说他们真的会回来吗?”
他忘了自己的回答,却记得陆温寻听见之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那就等着吧。”
陆温寻说完蹲下身坐到了地上,那块地方很多人驻足过,留下的脚印错综复杂,他浑然不在意,环抱双膝抬起头平静地仰望挂在高处的两张黑白照片。
贺迟森在他斜后方,学着他的样子坐下,视线在照片上停留了片刻,随后转向陆温寻。
专注又认真,陆温寻主持会议和解题时也会出现类似的神情,贺迟森莫名觉得很有吸引力。
如果他们真的回来的话,肯定不会原谅现在的他,贺迟森心想。
三天后,躯体火化成骨灰收进匣中下葬,陪在陆温寻身旁的也只有他。
那是他依靠进入角色来逃避虚假的自己,从痛苦的现实中抽离,放下仇恨,沉浸在一个短暂却美好的梦里。
他年幼时曾梦想追随父亲的脚步,成为陆越铭那样勤勉敬业、演技精湛的演员。也许过于勤勉了,常年在外拍戏导致陆越铭对家庭疏于照顾,一年到头和家人也见不了几次面,即便如此,陆温寻还是崇拜他。
每当在电视上或电影院里看见陆越铭,陆温寻心中总是充满着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己的父亲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说话语气、神态表情、行为举止和在家时大相径庭,但是足够鲜活,仿佛陆越铭在他不知道的世界里过着另一种人生,有另外的家庭、另外的孩子。
只是影片结束他才回过味,自顾自地对戏里扮演陆越铭孩子的小演员生闷气。
那时他常常会想,如果自己真的进入演艺圈并且混得不错,说不定有机会和陆越铭一起演戏,在某个世界留下共同存在的痕迹。
梦想就那样破灭了,甚至他从没告诉过陆越铭自己崇拜他。
似乎也用不着过分怀念扮演另一个人的感觉,他一直都在演戏,演着另一个自己。
当演员的都知道,出戏和入戏一样重要,不能及时抽身便会走火入魔,演着演着就当真了。
最怕骗过了自己,像他现在这样,站在真和假的分界线上,岌岌可危。
以为是贺仲把视频泄露给媒体。”
陆温寻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含着说不尽的苦涩:“今天我才知道,放出视频的人是贺迟森。”
谭嵊屿脸上的错愕转为震惊,“森哥?……”
“对,是他。今天也是他,当着我的面,把视频发了出去。”陆温寻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神情看着无比落寞,“我们发生了一些争吵,他为了求我原谅才会跳楼。”
谭嵊屿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既然你今天才知道泄露视频的人是森哥,那昨天的不辞而别是为什么?”
被发现了。
罢了,挑着讲故事就是容易出现纰漏,索性全都告诉他吧。
“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陆温寻轻描淡写地说。
“收到那段视频后我有想过直接拿给媒体,但这样的反击力度太弱了,我得制造出对贺仲打击更大的事件。”
“贺迟森,就是我想到的解决办法。”
“在贺迟森拿到影帝的那一天泄露他的性爱视频,作为知情者的贺仲会比他本人更痛苦吧。”
“只是去给父母扫墓时我突然意识到复仇很没意思,明明自己不是同性恋却要和男人上床,拍视频不仅要确认角度,还得剪辑才能使用,被恨意填满的生活过于枯燥乏味了。”
可笑的是,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唯一乐趣就是跟贺迟森做爱,在那时他才感受到生命力。
“让贺仲痛苦又能怎样?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陆温寻避开谭嵊屿的视线,看着贺迟森留下的血迹,掩饰自己的心虚,“所以我逃走了。”
这样一来就没问题了,谭嵊屿不会知道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但是……”谭嵊屿轻轻开口,“森哥很爱你。”
又来了,这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荒谬感,甚至让陆温寻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
这些人以为的“爱”究竟是什么?到底哪句话他没说明白?为什么谭嵊屿听完还敢说贺迟森“爱”他?
“我不是为他开脱,发视频这件事显而易见是他不对,没有借口可以找,”谭嵊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会这么说仅仅因为知道一件你不知道的事。”
他深呼吸,然后下定决心般开口:“剧本围读第一天晚上森哥被吴桓聿性骚扰过。”
你情我愿的事算什么性骚扰?
陆温寻压下诘问的冲动,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样子,示意谭嵊屿接着说下去。
“他很坦诚,说他没有立刻拒绝吴桓聿的口交,因为那种情况很难保持理智,还说他试着把他想象成你,但是失败了,才中途把人赶走。”
“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真的太憔悴了,好像还哭过,眼睛红红的。还有茶几,茶几被他砸了一拳,没碎但是裂得很厉害。”
“我没想到他能自责到这个地步,让我觉得他非常……非常害怕失去你,对,一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你知道他问我什么吗?”谭嵊屿笑了一下,“他问‘你觉得,陆温寻喜欢我吗’。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充满了不安。这可是贺迟森啊,他也有这么不自信的时候。”
“可是我只能说,你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谭嵊屿看着陆温寻的眼睛,“我给不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只能给出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一样’可以是因为喜欢,也可以是因为讨厌,我知道森哥他会找到贴近自己想象的解释。”
“但如果你问我森哥喜不喜欢你,我会毫不犹豫回答‘他爱你’,不止是默许吴桓聿口交后的自责,他的爱藏在看你的眼神里,对你说话的语气里,和你在一起时的表情里。”
“还有和你分开时的表情里。”
“抛开别的不谈,在我当森哥助理这些年你们从没刁难过我,所以对我来说,你们两个都是好人,”谭嵊屿红了眼眶,“我希望好人可以有好报。”
陆温寻别开视线,侧脸望向icu病房大门。
钢制门板冷硬的线条渐渐变得扭曲模糊,他咬紧下唇,试图遏制泪水从眼眶涌出。
谭嵊屿说的这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贺迟森看他的眼神、对他说话的语气、和他在一起时的表情……他无法接受这样深情的人三心二意,这才是他离开的真正原因。
甚至床上那些略显粗暴的对待也都经过他的默许。他们的性爱从不平静,是席卷海岸线的滔天巨浪,是执着登陆的强劲飓风,是倾天如注的滂沱暴雨。
是两个灵魂用近乎绝望的力度相互碰撞。
他对贺迟森的确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对他来说,就是爱。
懦弱的人要看清自己的心真的太难了,代价无比高昂,短短十几米的距离被分割成两段,中间矗立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
门最终会打开,那也许意味着他有一生的时间去恨贺迟森,也许意味着他的恨到此为止。
谁都说不准,但他不想就此停下。
陆温寻低头,泪滴从眼中掉落,在裤子上晕开。他闭上眼,双手合十抵上嘴唇,开始为贺迟森祷告。
九小时后,贺迟森从icu转到普通单人病房,昏迷状态,命是保住了,但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就看接下来几天他能不能醒过来,如果不能,便会沉睡一辈子。
晚些时候邓洋来了,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波浪大卷跟着耸动,似乎每一步都带着怒气。
陆温寻和谭嵊屿来病房门口迎接,她在两人面前停下,没等他们问好先开口:“医院已经找人打点过了,不会有消息泄露。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医生说这几天能醒过来就不会成为植物人。”谭嵊屿回答。
“好,贺仲明天上午开记者招待会,等招待会结束我们发布贺迟森的退圈声明,不写原因,让大众自己有端联想。”她看着陆温寻,“你跟我来一下。”
“退圈?”谭嵊屿几乎喊出这两个字,意识到自己在医院立刻降低音量,“森哥醒了还能继续演戏,他才刚拿完影帝,现在就退圈也太可惜了,不能几天后看情况再发声明吗?”
邓洋无奈地叹了口气,“贺仲这事出来后你知道有多少媒体赶着采访贺迟森吗?不知道谁散播消息说他是贺仲的儿子,这两人眼睛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没人反驳这个说法,再加上他刚拿了奖,受关注程度甚至比贺仲本人还要高。以他现在的状态,不作回应正常活动是行不通了,只能借贺仲之势发退圈声明,越快越好,拖得越久外界揣测越多。”
邓洋说的都是真话,陆温寻手机也快被打爆了,平时走得近的媒体都在询问贺迟森的情况,试图从他身上挖到一星半点的料,他索性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只在需要时打开。
不过散播贺仲贺迟森父子关系的人会是谁?是方宸吗?
“他昨天给我打电话时透露过退圈的打算,这个决定没有违背他的意愿,”邓洋放缓语气,“你也不用担心工作会丢,我会给你安排别的艺人,比贺迟森咖位小,但会听你的话。”
“走吧。”邓洋朝陆温寻扬了扬下巴。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在窗户前停下。
邓洋从挎包里拿出香烟打火机,顶着“禁止抽烟”的警示牌点了支烟放嘴里,推开窗,抽了一口后将烟雾吐向深沉的夜色。
艳丽的红指甲在陆温寻眼前一晃,邓洋收回视线看着他,目光锐利:“你是陆越铭的儿子。”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了。
“对。”他回答。
邓洋嗤笑一声:“两个消息连在一起才更劲爆,我猜那人要么不知道陆越铭有儿子,要么不知道陆越铭的儿子在给贺迟森当经纪人。”
或者什么都知道,为了保护他才只爆了一个。陆温寻心想。
“贺迟森到底因为什么跳楼我不关心,”邓洋手腕搭着窗口,漫不经心弹了弹烟灰,“我只知道他这一跳给我送走了好几个亿。等明天声明出来公司股价怕是又要往下跌,董事会那帮老东西绝不会放过我。”
“唯一的赢家大概是樾和资本吧,《决夜》将成为贺迟森退圈前最后的作品,贺仲这事一出,他演同性恋也变得微妙了,票房说不定能超过《问罪》。”
邓洋抽了口烟,待烟雾散尽后转头看向陆温寻,“花了十年时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换作你,你会甘心吗?”
陆温寻没有回答。
她把没抽完的小半支烟摁灭在窗台,扬手一扔,抱着双臂转身面对陆温寻。
“世界上会演戏的人分两种,一种靠天赋,一种靠努力,会努力的前者永远比后者去到的境界更高。你跟贺迟森都属于前者,区别在于他有机会努力而你没有。”
“你跟他都是中戏毕业,甚至你的成绩比他更好,他拿了影帝你却只是一个经纪人,不会不甘心吗?”
“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邓洋勾起嘴角,“我手上有个需要反串的角色,很适合你,一番,要不要试试看?”
邓洋给了他一周时间考虑。
回到病房,看见床上昏迷中的贺迟森,陆温寻突然共情了贺仲。
贺仲拿影帝时大概也是这种荒谬又无奈的心情吧,风水轮流转,现在转到他身上了。
造物弄人。
单人病房很小,支了一张折叠床就显得相当局促,谭嵊屿想留下守夜,劝说陆温寻回家休息。
陆温寻嘴上答应了,走出病房在门口凳子上坐了一夜。
他害怕错过贺迟森醒来,没有第一时间让他知道自己的恨意。
走廊由昏暗转明亮,天光透过尽头的窗户一穿到底,陆温寻昏昏沉沉睁开眼,不太确定自己睡没睡着。
买早饭回来正好赶上谭嵊屿走出病房,看见他满脸惊讶,大概没想到他会来这么早。
陆温寻什么也没说,跟谭嵊屿一起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早饭,吃完早饭谭嵊屿坐回贺迟森床边的凳子上,继续医生建议的促醒方法。
他一刻不停地说着话,讲述存在陆温寻记忆里、属于他们三个人的那些事,还问陆温寻要不要也来试试。
“你来的话森哥说不定……”
谭嵊屿建议时表情充满了小心翼翼,陆温寻沉默片刻,开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完他走出病房,到走廊尽头,昨天晚上和邓洋待过的地方。
窗台上落了几颗微小的烟灰,陆温寻俯身吹了口气,烟灰打着转飞向空中,盘旋着下坠,直到消失不见。
仿佛这么做能让昨晚和邓洋的对话也从记忆中消失一样。
雪白的粉刷面上还有一片小小的灰色,是香烟被摁灭时留下的痕迹,得把这层腻子完全刮掉才会消失。
他无法做出选择。
十点,贺仲以直播形式召开记者招待会,就视频泄露事件公开道歉,陆温寻很感谢他没有提及陆越铭的名字,但架不住台下记者疯狂追问,连弹幕也被带了节奏,纷纷刷过“陆越铭”三个字。
“关于我和陆越铭先生的关系,”贺仲最后忍无可忍,盯着主机位镜头,声音压着不耐烦,“很抱歉,无可奉告。”
下午,贺迟森退圈声明如约而至,整个娱乐圈沸腾了,谩骂声铺天盖地,多是针对贺仲、贺迟森以及经纪公司,还有人往过世很久的陆越铭身上泼脏水,说他本来就长了张欠操的脸。
陆温寻一个个点了举报,然后关掉手机。
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大概这就是结局了,虽然和他想象相去甚远。
他坐在病房门外的凳子上发愣,忽然听见有人在叫他。
“温寻。”
陆温寻循声看去,来人竟是贺迟森的母亲,孟婉。
孟婉年过半百但是保养得很好,皮肤紧致体态端正,她穿了一件黑色旗袍,上面有暗色牡丹刺绣,整个人看起来端庄肃穆,像来参加葬礼。
“孟阿姨,”陆温寻起身,心中充满了诧异,“您怎么在这里?”
孟婉面无表情瞥了眼病房,“迟森在里面?”
太奇怪了,陆温寻心想,贺迟森是她的儿子,为什么她可以这么无动于衷,甚至连推门进去的打算也没有?
更重要的是,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对,”陆温寻垂下眼帘,“还在昏迷中,医生说有成为植物人的可能。”
他听见孟婉轻轻笑了一下,“对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陆温寻抬眼,孟婉嘴角的笑意搅乱了他的思绪:“……什么意思?”
孟婉向前几步,在他面前停下,两人间隔一扇病房观察窗的距离。
“那段视频你终于发出去了。”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都从走廊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可怕。陆温寻大脑一片混沌,似乎被迷雾笼罩,穿过这片迷雾他看见一个闪烁的光点,没缘由地相信只要触碰到那个光点,迷雾就会消失,一切都会变得明了。
快要接近真相了。
“你就是那个匿名发件人。”陆温寻直视孟婉的眼睛,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对,我不希望你糊里糊涂地死。温寻,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我们是盟友。”
“我不是你的盟友,”陆温寻一字一顿,“我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随你怎么想。”
“既然你恨贺仲,为什么不自己把视频发出去?”陆温寻说,“那样就不用等到今天了。”
“为什么吗?”孟婉弯了弯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因为我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男人之间的事就留给你们男人自己解决,我一个女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好,”她眼神里的询问很刻意,“你觉得呢?”
“但是我没有立即公开视频,”陆温寻握紧拳头,“你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孟婉透过观察窗望进病房,“你知道迟森怎么形容你吗?”
“他总说你是个‘有趣’的人。按兵不动对一个‘有趣’的人来说不是放弃,而是在等待时机。”
“我和你一样充满了耐心,很期待贺仲的下场,”她重新将视线聚焦到陆温寻脸上,“果然,迟森拿奖后跳楼这件事对他打击更大。”
陆温寻已经不太在意他们通过什么渠道知道贺迟森跳楼这件事,他的思维被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占据。
他盯着孟婉,试图找出这个女人跟贺迟森相似的地方。
最终,他只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说:“你不是贺迟森的亲生母亲。”
孟婉显得很惊讶:“他没跟你说过吗?我还以为他什么都会告诉你呢。”
“贺仲这个人最介意陆越铭有他没有的东西,就连孩子也是。我自己生不出,他就找了个十八线小演员跟她生了迟森,所以迟森才会比你小两岁。”
“小演员难产死了,叫什么名字我不太记得,演过什么作品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无足轻重的一个人。”
“最开始我视迟森为己出,直到看见贺仲跟陆越铭的视频,”孟婉闭了闭眼,表情充满厌恶,“那简直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比视频本身还要恶心的是,”孟婉嗤笑一声,“贺仲他竟然还会反复回味。”
“他这么在意陆越铭,那我算什么?你母亲算什么?你又算什么?”
“当贺迟森用跟贺仲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时,我感受到的,也只有恶心。所以等他稍微长大一些,足以明白事理时,我便对他说‘我不是你妈妈,你是个野种。’”
“他没告诉你大概是怕被你瞧不起吧。”
孟婉收起略微失控的情绪,回到刚刚秀丽端庄的样子:“总而言之,温寻,谢谢你,我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孟婉转身离开,陆温寻在原地站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贺仲跟陆越铭的视频并非某人偷拍,这是他一开始就忽略掉的问题。
咎由自取罢了。
终于能下定决心了,他推开病房大门,对谭嵊屿说:“我想跟他单独待会儿。”
谭嵊屿立刻起身,声音充满感激:“好。”
陆温寻走到床边,放下侧边护栏贴着床沿坐下,握上贺迟森的手。
贺迟森手背还插着输液管,他不敢太用力,只是轻轻捏着,让贺迟森知道他来了。
那张英俊的脸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变得消瘦蜡黄,陆温寻望着他脑袋上层层叠叠的纱布,终于有了想说的话。
“你现在看起来像个外星人。”
明明是一句毫不留情的吐槽,他说完却湿了眼眶。
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关住了。
“邓洋给了我演戏的机会,要我用一周时间好好考虑,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一周内你要是能醒过来我就接受她的提议,醒不过来我就拒绝,当个无业游民,每天除了在你病床前絮絮叨叨不干别的事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说你没有被好好爱过,不知道健康的爱是什么样。”
“也许我会原谅你,别高兴得太早,只是原谅而已,我依然、依然恨着你。”
“我跟这种情绪一起生活了太久,突然放下会不适应。以前我靠恨贺仲而活,今后就靠恨你而活好了。”
“我那时……说了很多反话,‘不在意你有没有跟别人上过床’、‘方宸技术比你好’,还有……”
“‘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可能我自己也分不清爱和恨的区别,可能我说我恨你其实是……我爱你的意思。”
透过模糊的视线,陆温寻看见贺迟森的眼皮在轻轻颤抖,似乎努力想要睁开的样子。
“我爱你,贺迟森。”
颤抖变得更强烈了,仿佛得到神的指引,陆温寻梦呓般重复这三个字,终于——
他的手背被人轻轻按了一下。
陆温寻匆忙转过视线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泪落到床单晕成一小片水渍。
他看见贺迟森手指缓缓用力攥住了他的手,抬眼,对上贺迟森含笑的眼睛。
“你叫了救护车。”
贺迟森说完再次闭上眼,陆温寻以为他又要睡过去,急忙凑近,却注意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和颤抖的睫毛,像在试图压抑某种强烈到难以承受的情感。
“我都听见了,”他缓缓睁开眼,用足以把人铭刻在眼中的力度看着陆温寻,“我也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