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大庭怀恩只能退而求其次——力主契丹人不要轻易下注,静观其变,以获取最大的利益,毕竟在他看来,以唐帝国的实力,即便没有契丹人的支持,重新平定辽东也不是什么难事。大庭怀恩的这一个主张倒是得到了大多数契丹贵族的支持,但突如其来的消息给了他当头一棒,契丹人突然举起了叛旗,站在了大唐的对立面。大庭怀恩心想:现在风暴来了,这是一场契丹人从没见识过的大风暴。
骑到深夜,大庭怀恩方才在新月下窥见牙帐那尖利的四角。为了和其他帐篷相区别,契丹人将执掌旗鼓的大人居住的牙帐四角都竖起尖锐的木头尖桩,上面镶嵌着鹿角,夸饰大人的尊贵威武,这些尖桩鹿角在月光下分外渗人。大庭怀恩勒紧缰绳,将拇指和食指塞入口中,用力打了个尖利的唿哨。
“是您!”迎接的守卫是个满脸雀斑的青年,他抓住大庭怀恩的缰绳:“您来的晚了,联盟大会都已经结束了!”
“住口,混账!”大庭怀恩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父亲在哪儿?”
“就在牙帐里,和其他首领在一起!”
牙帐很大,尽管契丹人在四壁挂满了毡毯,但依旧处处透风。契丹大人的一个女儿递给他一杯酒,另一个负责翻搅炉火,火堆带来的烟雾比暖气还多。大庭怀恩的父亲正和一位身穿灰鼠皮裘的枯瘦男子低语,那男子颈上戴着串着各种宝石的项链,表明是他是一位萨满。
“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大庭怀恩的父亲看到儿子出现在帐篷口,他兴奋的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一路上都还顺利吧?”
“糟糕透了!”大庭怀恩有些尴尬的和父亲拥抱了一下:“老哈河发洪水了,路上到处都是泥沼,我花了两倍的时间!”
“没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父亲抓住儿子的手臂,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拿杯奶子酒来,还有烤肉!”
“先不忙喝酒,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大庭怀恩举起右手,提高嗓门,让牙帐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清自己的声音:“我听说你们已经决定对大唐举起叛旗呢?”
帐篷里的契丹首领们目目相窥,但无人出声作答,唯有萨满站起身来,一手捻着宝石项链,用契丹名字称呼大庭怀恩:“乞儿迷,你应该是听错了,我们契丹人只是打算将自己的牧地迁徙一下。”
“向哪里迁徙?向南吗?”大庭怀恩冷哼了一声:“我们现在的牧地处于大河之间,水草肥美,难道对你们来说还不够吗?”
“我们现在的牧地是不错,但这些年我们契丹各部牲畜人口繁衍,牧地。就有些不够了,再说谁又会嫌弃牧地多呢?是不是?乞儿迷?”萨满笑道。
“再多的牧地也只对活人有用!”大庭怀恩冷声道,他的目光转向大人:“大人,您应该记得当初大唐的使者是怎么说的,这片牧地是天子赐予我们的,世世代代归于我们,我们也要世世代代忠于大唐天子,您现在这是要背弃誓言,天神地母都不会保佑我们的!”
“这个……”契丹的大人已经是个老人了,他面对大庭怀恩的质问张口结舌,下意识的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萨满。
第704章 首鼠两端
“乞儿迷!”萨满清了清自己的嗓子:“上一次见到你已经是三年前了吧?不,应该是五年了,你现在修剪胡子,梳理发髻,腰间缠着银带,挂着玉佩,头戴幞头,看上去愈来愈漂亮、愈来愈威武了!”
面对萨满的夸奖,大庭怀恩皱起了眉头,他能够闻到对方话语中的嘲讽,但这个时候他没有兴趣和对方打嘴仗:“萨满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绕圈子!”
“呵呵呵!”萨满笑了起来:“我的意思很简单,乞儿迷,你现在穿着打扮已经和唐人无异,又这么多年都在给唐人效力,这很让我们怀疑,你现在是个唐人,还是一个契丹人!”
“当然是契丹人!”大庭怀恩心中格登一响,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意图,但他现在别无选择,只能随着对方的脚步走下去,哪怕前面是个大坑:“我生在大庭氏的帐篷里,喝着马奶长大,这里的每个人都看着我学会骑马、走路、射箭!”
“是的,我们都亲眼看着你从一个只会哇哇哭的娃娃长成一头展翅翱翔的雄鹰!”萨满笑道:“但接下来你就去唐人那儿了,当了人质!”
大庭怀恩板起面孔,目光阴冷,死死的盯着萨满的眼睛,而萨满平静的和他对视,帐篷内的空气几乎都要凝固了。大庭怀恩心里清楚,其实萨满说的没错,自己当初离开部落,去唐人那儿时的确是当人质,但接下来目不暇接的一切让他很快就忘记了乡愁和自己的人质身份,短短几年功夫,大庭怀恩就已经从彻头彻尾的变成一名安东都督府的契丹军官,他开始踌躇满志的规划着自己的未来:
先是守捉使,这是一个危险,但是也是升迁机会最多的岗位,基本安东都督府所有的上层军官都有过出任守捉使的履历。守捉使上干满三年之后,就有机会升迁到都护府下某羁縻州或者某都督府出任刺史或者都督了,不过大庭怀恩的野心要更大一些,他渴望通过累计军功来让天子、或者朝中某位大佬听闻自己的名声,然后就可以直接前往长安,成为天子侍卫的一员,这样只要迁转几次,就能进入唐军高层的行列,甚至能够娶一个宗室女为妻,这样自己的下一代就用不着从边军干起了,或者转文官,或者直接进入禁军。像这样的出路并不是没有先例的,大唐天子的身边侍卫中有许多突厥、吐谷浑、铁勒甚至南方蛮族贵族,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有机会娶到宗室女,或者被赐予李姓,大庭怀恩对于自己的武勇和才略还是很有信心的。而萨满的那句话就好像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把他惊醒了。
“我是契丹人,也是大唐天子宇下的将领,这并不矛盾!”
“大部分时候是的,但不是所有时候!”萨满笑容依旧不变:“你方才说我们的牧地是大唐天子赐予的,所以我们必须世世代代忠诚于他。可我们契丹人都知道,土地是属于天神地母的,自古以来就有人在上面放牧、嬉戏、耕种,那时候哪有什么大唐天子?大唐天子只是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其实就算没有这个圈,千百年来也有无数人在这片土地上游牧耕种,他们需要得到别人的允许吗?”
“话不能这么说!”大庭怀恩辩驳道:“当初我们契丹人的力量还很弱小,如果没有大唐天子的保护,我们根本不可能占据这么肥沃的一块土地,薛延陀人或者回纥人会把这块土地变成他们的牧场的!”
“是!”萨满点了点头:“可是乞儿迷你有没有想过,唐人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不让薛延陀人、铁勒人或者别的更强的部落占据这里呢?”
这次大庭怀恩被问住了,他犹豫了一下答道:“可能是大唐天子怜悯我们契丹人弱小,不允许薛延陀人、铁勒人或者别的部落持强临弱,所以才这么做的!”
“哈哈哈!”萨满笑道:“你说的不错,不过只答对了一半,大唐的确是因为我们契丹人弱小才帮助我们,不过那不是因为他怜悯我们,而是因为这是唐人统治草原的策略。隋朝三征高句丽而不胜,中原陷入了动荡,突厥人乘势崛起,他们不断在汉人中间挑拨,帮助弱小的,遏制强大的,让汉人之间的实力不至于相差过大,每当有汉人要并吞自己的邻居,突厥人都会想办法阻止。这样一来,所有的汉人都不得不向突厥人进献大批的贡奉,以乞求突厥人不要帮助自己的敌人。
后来突厥人自己分裂了,唐人乘机打败了其他汉人豪杰,统一了中原,而唐人也学会了突厥人的手段,他们支持突厥内战中弱小的一方,利用他们来牵制消耗突厥的大汗,将其击败。打败突厥人之后,唐人把草原分给各个部落,弱小的多分些,强大的少分些,然后利用弱小的来打败强大的,然后再利用另一个来打败胜利者,周而复始。
所以当我们契丹人弱小的时候,唐人的确会对我们很好,分给我们好的牧地、牲畜,如果有外敌进攻我们,他们还会派兵保护我们;但随着我们人口众多,牲畜蕃息,有骁勇善战的首领。唐人就会想尽办法来削弱我们,比如帮助我们的敌人、当首领去世后,挑拨兄弟们相互争执,并帮助弱的一方,最后平分部众,来削弱契丹人。所以如果你被当初弱小的时候唐人的恩情蒙蔽了眼睛,那就未免太蠢了!”
大庭怀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烦意乱,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萨满说的是对的,唐人的确一向这么做,可是那又如何?这和自己的前途并不冲突呀!以契丹人现有的力量,距离引来唐人的猜忌还早得很呢!等到那个时候,自己恐怕早就已经去世了。
“这都是你的想象!”大庭怀恩反驳道:“而且就算这是真的那又如何,我们契丹人还很弱小,唐人不会对我们下手的!”
“呵呵!”萨满笑道:“是吗?乞儿迷你有太久没有回来了,对部落里的情况不了解呀!你可以问问你的父亲,现在你们部落有多少人口了?”
“父亲?”大庭怀恩向父亲投以咨询的目光,老人咳嗽了一声,露出了骄傲的神色:“现在已经有六千多帐,马有两万多匹,各色杂畜数不清,少说也有二十万!”
“这么多?”大庭怀恩吓了一跳:“我上次离开的时候不是还只有不到三千帐吗?怎么会有这么多?”
“是这么回事!”老人笑着解释起来,原来唐灭高句丽之后,从长白山到大小兴安岭之间的广袤土地都陷入了巨大的动荡,许多高句丽人、靺鞨人以及各种小部落为了避免战乱,都逃到了相对于比较安定的契丹人的地盘。这些流民中有相当一部分过去是过着农耕定居生活的,都有颇为丰富的手工业、农业生产经验,对于生产力和文化水平还极为落后的契丹人来说不啻于天上落下一个大馅饼。
各部纷纷将其编入自家部落,自然实力大增,像大庭部这种汉化较深的干脆将过去种地的汉人、高句丽人、靺鞨人以五户为一帐,每帐划给他们数百亩荒地,任凭其开辟垦殖,甚至还借给其开荒用的牲畜,等收获后用谷物归还。到收获之后每家只需要收粗谷三斗,谷草三捧,麻布五尺,即无劳役也没有兵役。这样一来,流民十分高兴,而契丹人不但可以得到过冬的粮食,还能从流民手中获得许多自己无法生产的手工业品,其户口数和实力自然大大增长了。
“所以你明白了吧?”萨满叹道:“世事难料,如果战争这样持续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流民逃到我们这里来,而我们契丹人也会随之变得强大。在唐人还没打败新罗人和靺鞨人之前,他们自然会对我们很友好,但当唐人打败了新罗人和靺鞨人之后,我们在唐人眼里就会很碍眼了!”
“那萨满你打算怎么办?和新罗人和靺鞨人结盟,一起对抗唐人?”大庭怀恩冷笑道:“三只兔子联合起来就能打赢一头猛虎?这简直太可笑了!”
“如果只有我们三个当然不成,但唐人自己的主要力量在西边!他们在和吐蕃人打仗,你应该很清楚!”萨满笑道:“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们抓住了,就能像唐人的祖先一样……”“唐人的祖先?”大庭怀恩愣住了,不解的看着对方。
“武川呀!唐人的祖先不是曾经当过大魏的戍卒,就在武川,那儿比咱们这里还要更靠北,更荒凉呢!”
大庭怀恩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唐军呆了这么久,自然听说过李家的龙兴之地在那儿——其实何止李家,北周的宇文氏、隋的杨氏以及赫赫有名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有一大半祖上都是来自北魏帝国在朔北设立的这个小军镇,用风水学的角度来说,只能说当地是帝王之乡,龙气荟萃,旷古未有。而武川位于今天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以北,阴山北麓,而契丹人的牙帐在今天内蒙古东南部的通辽市,显然武川要比契丹人的牙帐荒凉多了。
“萨满你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大庭怀恩弄懂了萨满的意思,脸色愈发变得冰冷起来,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他父亲见状,赶忙伸手拦住:“乞儿迷,这里是牙帐,萨满更是通灵之人,不可用刀剑相对!”
大庭怀恩冷哼了一声,将手从刀柄挪开:“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息了!”
回到住处,大庭怀恩沉默不语,他的父亲能够感觉到自己儿子沉默下的不满,艰难的解释道:“乞儿迷,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在召开会议之前,萨满已经偷偷的见过了所有其他七个部落的头人,说服了他们,等到开会的时候,已经大局已定,我不可能就凭一部对抗其他七个部落吧?”
“父亲,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大庭怀恩强压下怒气:“可是这件事情也未免太蹊跷了吧?萨满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大的气力去说服其他七个部落?难道他真的是为了契丹人的未来?我觉得不太可能!”
“这个倒不是啦!”老人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嗓门:“我听说一个消息,新罗人派来了一个使者,用重金贿赂了部落大人和萨满,所以他们才这么卖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