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文佐看来,唐初时武功还有一点胜过汉武的,那就是大唐兼容并蓄的胸怀,每当唐军击败一个敌人之后,就能将其消化,使其成为唐军的一部分,如阿史那社尔、阿史那贺鲁、阿史那思摩、黑齿常之等人,都曾经是大唐的敌人,但在本族被唐军击败之后,却能带领其部众一心为大唐效力,为帝国立下汗马功劳。这也是唐初能够一边不断对外用兵,一边能够修养国内民力的原因,否则如果像汉武帝那样,动辄动员十几万骑兵,几十万民夫出塞,只要来个一次两次,唐也去半条命了,毕竟李世民和李治没有刘彻有那么丰厚的遗产继承。
“不错,本朝武功之盛,拓地之广,是不是绝后不知道,的确是空前了!但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须得小心!”
崔弘度茫然的点了点头,王文佐说的在他听来不过是老生常谈,用兵打仗当然要小心,可为何说越是赢得多,就越是要谨慎小心,就不明白了,只是他跟随王文佐久了,知道其话语中多有深意,只是自己尚未明白罢了,耐心听他解释便是了。
“你想想,拓边越广,那驻防之兵距离本国之地便越远,一旦有事,缓急难济。而且这些年来我军虽屡战屡胜,但败者并非心服,只是迫于形势,伪作恭顺之态罢了。若是时势有变,那彼等会不会觉得天时有变,就反戈一击呢?那时万里边疆,烽火四起,前朝之鉴,不可不察呀!”
“前朝之鉴?不,不会吧!”崔弘度听到这里,已经是满头汗水,王文佐口中的“前朝”自然说的就是隋朝,其实从扩张的速度来看,隋朝几乎不亚于初唐,从杨坚篡位之后,南灭陈,北击突厥、西破吐谷浑,东击高句丽,国内兴建新都洛阳,大运河等大工程,府库充盈,户口达到了匪夷所思的860万户,几乎是贞观初年的三倍。如果告诉一个生活在大业初年的隋人这个如旭日东升一般的大帝国在短短的几年后就土崩瓦解,化为一片人间地狱,他肯定会以为你在说梦话。但历史事实就是帝国在东征高句丽第一次失败后,那些潜在的不满者们看出了帝国的虚弱,纷纷揭竿而起,从内部和外部同时进攻,在很短的时间里灭亡了这个看起来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对于每一个唐人来说,这都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噩梦。
“为什么不可能?”王文佐冷笑道:“若是隋文南征失败,至多也就是天下二分,只能当个北面天子,还不会弄得身死国灭;若是杨广继位后就败给吐谷浑,他也不至于倾全国之兵去攻打高句丽,弄得天下汹汹。就和进赌场一般,如果一开始就输,也输不了几个钱,可要是一开始就赢,还大赢特赢,那赢得越多,输的就越惨,不但会把本来赢来的输掉,还会把本钱也输了,弄到最后甚至连妻儿也抵进去也说不定!”
听到这里,崔弘度已经说不出话来,半响之后方才低声道:“那三郎觉得大唐这一仗会输?”
“这谁知道,我又不是神仙!”王文佐笑道:“但越是深入,那输的可能性就越大,输的也越惨。所以一开始若是小胜,便不妙了!”
崔弘度点了点头,王文佐的意思并不难理解,薛仁贵也是老行伍了,当然知道唐军长于弓弩骑兵,吐蕃强于步兵。那出兵时肯定是由精骑为前军,步卒弓弩在后护送辎重为后军,行军时两军保持一定的距离,前军趋利而战,后军每行数日便在险要有水源处立寨而守。这样一来,前后两军可以相互依托,相互掩护,是万全之策。
如果唐军前军一开始吃了败仗也无妨,反正吐蕃人的马差,前军也不难摆脱吐蕃人的追击,只要与后军汇合便可再战。怕就怕前军大胜,斩获甚多,然后唐军贪功疾进,前后两军的距离拉开,被吐蕃人逐个击破,或者分隔包围,前军的骑队失去了后军的辎重为依托,而后军的营垒失去了前军的骑兵的呼应,那就是满盘皆输了。
“那三郎你看这些,是为了将来的叛乱做准备?”崔弘度问道。
“嗯,如果薛将军这次能够一举攻入吐蕃都城,那自然千好万好。但若是真的被我不幸言中,那辽东、百济、倭国那边多半会发生叛乱,新罗人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多半是要调我去!我们兄弟袍泽十年心血都在那里,你说我能不预先多做些准备吗?”
“三郎,若是真的薛将军那边打了败仗,那松州这边就成了边陲重地,朝廷只怕不会让你走的!”
“所以我才急着和吐蕃使臣会商呀!”王文佐笑道:“你放心,如果薛将军真的打败了,吐蕃那边有的是人比我还急着想要议和停战呢!”
“吐蕃打赢了还有人想议和停战?”崔弘度吃了一惊:“你是说那个叫朗日的吐蕃贵人?”
“不错!确切的说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吐蕃现在的赞普芒松芒赞,他才是真正想要议和停战的人!”
“吐蕃的赞普想要停战议和?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因为现在吐蕃的兵权掌握在噶尔家的两个兄弟手中,如果吐蕃击败了大唐,那反倒会让噶尔家的力量更强大,威胁到赞普的王位。所以对于赞普来说,与其乘胜追击,还不如停战更好一些!”
听到这里,崔弘度这才明白了过来王文佐为何来松州之后,忙着修路看书,通商贸易,却对于吐蕃的战事并不是太积极。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手头兵力太少了,只能守无法攻,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想的如此之深,如此之远。
“以三郎之谋略,赞普君臣也不过是掌中玩物罢了!”
“倒也没有你说的这么简单!”王文佐叹了口气:“若是我料的不错,吐蕃的赞普是奈何不了前线大将的,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也不只是我们知道,吐蕃人也是知道的。最多最多也就南线能保持平靖就不错了!”
“能够如此已经很好了!”崔弘度笑道:“再说如果真的如三郎你说的,薛将军大败于吐蕃人的话,天子也绝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那可是陇右之地呀!一旦出事,关中也不稳的!”
第552章 征兆
“嗯,其实照我看,若是真的败给了吐蕃人,缓一缓说不定会更好?”
“为何这么说?”
“很简单,若是薛将军败了,吐蕃在东线的大将钦陵势必声望大涨,其兄长赞聂多布为吐蕃相国,吐蕃国内君弱臣强之势只会更为严重。若是我大唐以兵相逼还好,强敌在外吐蕃君臣之间就算有嫌隙,也还能放下来一心对外;若是大唐言和,外部压力一小,吐蕃赞普与噶尔家族势必自相吞噬,不是赞普诛杀臣子,就是臣子弑杀主上。到了那时无论是哪一家赢了,吐蕃都势必元气大伤,我大唐再坐收其利也不迟!”
“正是如此,那三郎有没有把这些上奏天子?”崔弘度又惊又喜的问道。
“弘度,你当真是傻了,眼下薛将军还没出兵,我就说薛将军打了败仗之后应当如何,这岂不是诅咒薛将军打败仗?”王文佐笑道:“就算天子度量大,不与我计较,但朝中其他人知道了也是不好!”
“是,是!”崔弘度脸色大变,连忙道:“三郎请放心,这件事情我绝不会让第三人知道!”
“那就好,时间不早了,先去休息去吧!”
青海、伏俟城(遗址位于今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石乃亥乡铁卜加村)、吐谷浑故都。
“兄长让我放弃伏俟城?”钦陵抬起头,看着使者的脸。
“是的!这其实是赞普的要求,唐人在陇右已经集结了大军,声称要将原吐谷浑王送回故地!”使者下意识的偏过头,避免与钦陵对视,自小他的眼睛就特别有神,目光犹如利箭一般,少有人敢与其对视,其父禄东赞就曾经训斥过他,不允许他随便直视地位高于自己人的眼睛,以免无端激怒对方,惹来祸患。
钦陵嘴角露出了讥讽的笑容,他走到窗旁,向外望去,这座吐谷浑昔日的王城其实并不大,长不过四里,宽不过三里,城内也没有什么宏伟的建筑物,昔日的吐谷浑王过得是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只有在每年冬天下雪后才会回到城中过冬。但优越的地理位置依然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丝绸之路中的青海道、河南道、唐蕃古道在这里交汇,从这里向南,经由松州可以抵达成都;向西北可以抵达西域,继续向西便进入中亚、向东就是陇右、向北就是突厥故地。父亲耗费了半生才拿下此地,想要把这里变成噶尔家族的用武之地,而兄长竟然要自己就这么让出来。
“兄长还说了什么?”
“大相说,唐人兵强,国势强盛,若与其争锋,胜则兵祸联绵,败则必为赞普责罚,赞普也不会支持我们。且伏俟城位于青海湖畔,地势平坦,易攻难守。不如先让与唐人便是,吐谷浑早已部众离散,便是唐人送回故王,也无法与我相争!”
“兄长还是老样子,嘴上都是道理,说到底还是心里害怕!”钦陵心中暗想,他没有说话,回到自己位置坐下,书房里一片安静,只有火炉里的干柴在噼啪作响。使者战战兢兢地站在桌前,汗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胸前,已经浸湿了一大片。
“你回去后禀告兄长,羊群虽多,却不敌孤狼;唐人虽多,却不及我吐蕃劲勇,吐谷浑之地是阿爹领兵百战而得,岂可就凭着唐人几句空话就让出去?赞普让我们让城,是想借唐人之力来削弱我们家,如果我听命,那赞普只会变本加厉,步步紧逼!最后求自保也做不到了!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小人记住了!”使者身体轻微的颤抖着:“我一定会把您说的话一句不变的转告大相!”
“很好!你下去歇息吧,明天早上就上路!”
“遵命!”
使者离开后,钦陵走到地图旁,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仿佛石雕,火光为他的皮肤罩上了一层阴森的橙色,在他的眼眶底投下深深的阴影。他很清楚兄长这个口信的真正含义——如果自己与唐人直接开战,就不要指望可以从本土获得什么支援了。忠于赞普的力量自然不必谈,即便是噶尔家在雪域高原的力量,也抽不出太多来,毕竟兄长也需要足够的力量来压制赞普对朝政的争夺。
“这么说来,就不能让唐人完全准备好了再打了!先攻唐人的陇右?”钦陵摇了摇头,他对唐人陇右军的情况很清楚,作为拱卫关中、捍卫河西走廊的重镇,陇右可能是高宗时唐军的第一重镇,精兵猛将云集,各种堡垒城塞星罗棋布,而且随时可能得到关中、河西唐军的支援,以他现有的力量贸然进攻只会损失惨重。
“唐人兵众,器械精良,最好是将其引到一个荒凉乏水的地方,用饥饿和疲乏折磨之后,再与其决战!”钦陵一边思忖,手指在地图上滑动:“但是唐军领军之人肯定是宿将,要想让其深入,就必须让他觉得我军空虚,有利可图,他才会长驱直入,那要如何才能让唐人觉得我军空虚呢?”钦陵的眉头紧皱,额上的沟纹深如峡谷。
长安,太史局,灵台。
彗星的尾巴划过傍晚天空,仿佛暗红色天空上的一条伤口,在大明宫的上空汩汩流血。
李淳风的独自屹立在灵台的顶部,这里可能是长安城的最高处,从黄土高原吹来的北风夹杂着砂土拍打在石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座巨大的青铜仪器立在于他的身侧,狰狞的盘龙环绕其上,最后汇聚在仪器的顶部,似乎在拱卫着什么。自从武德二年成为还是秦王的先帝的记室参军,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十余年,当年他初次来到这里,曾因这些精密的仪器而兴奋不已。随着时光流逝,他已日渐习惯,如今他视其为身体的一部分,并肩而立,共同惴惴不安地凝望天空。
虽然曾经当过道士,熟学阴阳、道家之学,被世人认为是占卜大家,但其实李淳风对于天象征兆之学并不太相信,而是把主要的精力花在了历法、算数、气候这些学问上,但活到这把年纪,李淳风还真没见过如此璀亮的彗星,更没见过这番混杂鲜血与落日的骇人颜色。他不禁怀疑一旁的仪器可否目睹,毕竟它早在他到来之前便已安居于此,而在他身殒之后亦将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