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普安长公主、西平公主三人坐在凉阁里,宫女们送上胡饼、酪浆、汤饼、羊汤、腌蒜、煮鸡蛋:“前两日有奏疏传来,河南大水,十余县夏粮绝收,寡人这膳食便从简了!”
“陛下常怀父母之心,视百姓如赤子,小妹钦佩!”普安长公主赶忙道。
“自家人就不必这么客气了!”李治笑道:“九妹、十七妹,你们也一起吃些吧!”
两位公主应了一声,普安长公主伸手拿起一枚鸡蛋,一边剥壳一边笑道:“陛下,小妹昨天夜里梦到先帝了,梦里迷迷糊糊的,醒后也想不起来都梦了些什么,只记得先帝非常高兴!”
“哦?”李治饶有兴致的笑了起来:“是呀,当初先帝从高句丽退兵后,时常以此为憾,他若是地下有知,肯定高兴的很!”
“此番高句丽覆灭,大唐的东境就安靖了吧?”西平公主按奈不住性子,插口道。
“倒也说不上安靖,不过确实少了许多事情!”李治捋了捋颔下的胡须,目光停留在了西平公主身上:“十七妹,你怎么说到这个?”
“十七妹也是先帝的女儿嘛,想到这个也不稀奇!”普安长公主暗呼不好,他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哥哥虽然外表温厚,但内里却最是忌讳宗室插手朝政,他登基以来这些年,每隔两三年就都会爆出一两桩谋反案来,里面总会牵涉到几个天家子孙,其实哪有那么多不开眼的宗室要造反,说透了就是这位天子的鹰犬们周期性的消灭宗室中引来猜忌的优秀人才罢了。
“九妹,寡人是问十七妹,你不必替她回答!”李治的声音依旧如平日一般柔和,但普安长公主却觉得一股寒意直冲背脊,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九姐不必替我操心!”西平公主却是不怕:“陛下,我还是那件老事,眼下高句丽没了,大唐的东边可以腾出手来,啥时候可以出兵送我们夫妇回河湟。其实我也不是为了自家,说到底吐谷浑在我们夫妇手里,也是大唐的安西军镇的盾牌。不然这么拖延下去,吐蕃人要在河湟站稳脚跟了,那些吐谷浑人可就成了从大唐的鹰犬变成吐蕃人的前哨了!”
李治拿起一枚鸡蛋,轻轻敲了两下桌面,熟鸡蛋的外壳露出裂缝,他将蛋壳拨开,露出里面光洁的蛋白来。半响之后,他将剥好的鸡蛋放在桌面上:“九妹,看在先帝的份上,今日的事情寡人就算了。今后你要言行谨慎,为宗室典范!”
“是,是!”普安长公主听李治这番话,如蒙大赦一般,赶忙敛衽下拜:“妾身从今往后一定闭门不出,潜心思过,不负陛下的苦心!”
李治点了点头:“你们两个都回去吧!”
普安长公主赶忙又磕了个头,这才扯着西平公主拜了两拜,退出殿外。出了甘露殿,她才吐出一口长气,对西平公主抱怨道:“十七妹,你这是何苦呢?在陛下面前这么说话,若非你我是女人,今日一百条命也没有了!”
“哼,你怕死我却不怕死!”
“这是怕不怕死的事情吗?”普安长公主叹道:“算了,也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方才陛下的话你也都听到了,这话是说给我听得,也是说给你听得,从今往后你我都要谨言慎行,不然高阳她们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
甘露殿内,李治坐在桌旁,方才那枚剥好的鸡蛋依旧放在桌上,一旁的羊汤上已经凝固了一层白色的油脂,都没有动,两旁的宫女内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也不敢上前收拾,只是鼻息凝神,唯恐发出一点声响,引来不测之祸。
其实李治并没有被西平公主所激怒,他方才的举动与其说是惩罚,更不如说是一种敲打。他很清楚西平公主说的是事实:吐谷浑以及其所在的甘青地区对吐蕃与唐两大帝国的博弈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之所以吐蕃王朝能够与大唐较量两百多年,几乎与大唐同始终,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吐蕃王朝的地理位置。
吐蕃王朝兴起的青藏高原是一个极其封闭的地理单元,它的西南面是喜马拉雅山脉,西北面是昆仑山脉和帕米尔高原,北面是唐古拉山,东面是横断山以及其余脉高黎贡山、怒山、云岭、玉龙雪山及与其平行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等一系列由东西走向逐渐转向南北走向的高山峡谷组成的藏东高原峡谷区。
不难看出,唐军无论是从关中平原、剑南道还是西域,想要进入青藏高原腹地都是极其困难的,但反过来说,吐蕃人向外投放军事力量的难度也很大,如果一定要说有一条比较便利的出路,那就是东北方向——先翻越唐古拉山与横断山的间隙河谷进入河湟谷地,征服了吐谷浑。
然后吐蕃人的选择就很多了:向西可以与唐军争夺西域,向东北方向可以切断河西走廊,联合草原上的突厥、回鹘人进攻唐的北庭,向东可以直接下陇直接进攻关中平原,唐帝国的腹心区域。所以吐谷浑及其所在的河湟谷地对于这场战争来说至关重要,如果让吐蕃人在河湟站稳了脚,那唐军就不得不三面设防,首尾不得相顾;而如果能够确保吐谷浑人在大唐的忠诚,那即便吐蕃人再强大,也只是边境小患。
当初唐太宗令李靖领兵击破吐谷浑,却将女儿嫁给吐谷浑人的乌地也拔勤豆可汗,生下的两个孩子也分别娶唐金城县主、金明县主,显然是希望通过世代联姻将吐谷浑人彻底的绑在大唐帝国的战车上,成为大唐忠实的马前卒。西平公主虽然方才言行无礼,但却不愧为是太宗皇帝的好女儿,将自己的一生心血都献给了大唐。
龙朔三年(公元663年),正当王文佐在百济痛打百济叛军和倭人联军的时候,吐蕃人出兵击败吐谷浑人,占据了河湟之地,西平公主夫妻带领数千帐百姓逃归大唐凉州(今甘肃武威),受到大唐的庇护,而剩下的吐谷浑部众流散四方。当时的李治由于正集中力量处置铁勒叛变和辽东的战事,也拿不出多少军队来。
只得一面派人送牛马器具送给逃归己方的妹妹妹婿,划出耕地草场让部众不要流散,一面派出使臣去吐蕃指责,令其退出河湟谷地,交还被吞并的部众。吐蕃人自然不会被大唐这点虚弱的指责吓倒,时间就在两边就在不断的嘴炮拉锯战中流逝。吐蕃人在专心的招募部众,布置移民,修筑堡垒,将其变成自己新的远征基地;而大唐则一边搜集情报,囤积粮食,训练军队,一边谋划消灭高句丽,准备最后“给你好看”。两边都认为现在还不是开战的时间,都在约束自己的部下,于是乎这五年反倒是当地最为安静的五年。
“西平说的不错,确实是应该给吐蕃人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了!”李治站起身来,走到窗旁:“只是主将应该选谁呢?”
平壤。
“依照朝廷旨意,须得留一人为安东都护府都护,统辖高句丽故地!”李绩沉声道,相比起几个月前,他苍老的惊人,原来还是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松弛的双颊看上去有些吓人,这个老人让王文佐想起了即将一根燃尽的蜡烛。
“英国公当真是时日无多了!”一旁传来薛仁贵的声音:“只怕是难以再入长安城了!”
王文佐有些无奈的偏过头去,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他这些天算是明白薛仁贵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说得好听点是心直口快,说的不好听就是说话不分场合。没错,李绩这些日子的确老的不成样子了,但身为部下,这般公然议论上司合适吗?
“三郎,你觉得谁会做这个安东都护,是你,还是我,还是高都督?”薛仁贵仿佛没有注意到王文佐的疏远,径直问道:“我觉得就是从我们三个里面挑,契苾何力虽然资格比我们老,但年纪也太大了,估计打完这仗也就回长安养老了。本来就是我和高都督争,不过这次三郎你的功劳太大,也有资格了!”
王文佐被薛仁贵这番絮絮叨叨弄得心烦意乱,他正想着如何让对方闭嘴,却听到李绩在上面说:“朝廷昨日有旨意道,令薛将军连夜返京,朝廷另有差遣!”
“末将遵旨!”薛仁贵站起身来,王文佐一愣,他也没想到薛仁贵这么快就要回去。他正想着,突然说李绩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李敬业赶忙叫来大夫,处置了半响也没止住咳嗽,只得先扶到旁边去歇息了。李绩一走,屋内的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有人对薛仁贵笑道:“薛将军,朝廷急召,定然是另有大用,恭喜了!”
第495章 胆怯
“老子拼死拼活打完仗,好不容易吃果子的时候却被朝廷调走,这有啥好恭喜的!”薛仁贵抱怨道:“倒是你们几个留下来吃好处,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屋内人都知道薛仁贵的臭脾气,也没人将他说的话放在心上:“薛将军若是不愿意,大可请求迁延数日便是!”
“朝廷旨意你让我迁延数日?”薛仁贵没好气的应道:“你们这是巴不得我被免官!”
“免官又怎么了,你又不是头一遭了!”旁人笑道:“反正大唐的外敌多得是,到时候你再戴罪立功,多打几个胜仗,不就又回来了?”
王文佐站在一旁,听众人的说笑,心中却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回泗沘,至于安东都护府的事情,他倒是没太放在心上。从李绩当初多次拒绝自己一鼓作气消灭新罗的计划来看,这个安东都护府的头把交椅是轮不到自己坐的,既然如此,那就还不如继续留在百济,反正百济+日本列岛+琉球+日本海远东沿岸这一大片区域对于眼下自己来说已经足够了,升不升官倒也无所谓。
“三郎!”薛仁贵和众人拌了几句嘴,对王文佐笑道:“本想与你多聚几日,打打猎,喝喝酒,说说兵法!但现在看不成了,下次你回长安大家再聚一聚吧!”
“多谢薛将军!”王文佐赶忙应道:“到时一定叨扰!”
送走了薛仁贵,王文佐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便准备离开,这时李敬业从里面急匆匆的出来,低声道:“三郎,家翁有召,请随我来!”
“难道李绩不行了,有遗言想和我说?”王文佐心中暗想,旋即暗笑自己胡思乱想,人家亲孙子就在身边,就算有啥遗言也轮不到非亲非故的自己。他应了一声,跟着李敬业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间侧院,李敬业抢先两步开了房门,对王文佐道:“家翁就在里面,三郎,请!”
“失礼了!”王文佐向李敬业拱了拱手,进了门。里面热得令人窒息。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枕头散置于角落。李绩平躺在床上,角落的炭炉上一只药罐正噗噗作响。一名大夫正坐在窗旁,低声道:“英国公年事已高,筋骨肺腑都不如壮年时,此番病势非浅,须得安心用药静养三五个月,才有希望康复,千万劳累不得!”
“罢了!”李绩的声音只比耳语声稍微大点,但语气十分坚定:“老夫本一介农夫,乱世中追随先帝而有今日,难道不是天命吗?若天命要我死,又岂是药石所能治好的?敬业,你让人取三十金给大夫,让他退下吧!”
斥退了医生,李绩挣扎着坐起身来,对王文佐道:“王都督,老夫今日请你来是有两件事情,须得私下里与你说。首先是安东都护府,我打算向朝廷举荐高侃为副都护,而你出任行军长史,至于熊津都督府都督之位,你可以举荐一位!”
“由我举荐?”王文佐一愣,李绩让高侃而不是自己执掌新建的安东都护府是他意料中事,唐朝当时建立的都护府分为大、上、中三等,安东都护府统辖高句丽以及百济故地,土地辽阔,应该算是大都护府。依照当时的惯例,大都护府的首官大都护都是由亲王遥领,真正掌握处置大权的便是副都护,其后便是行军长史。李绩等于是让高侃当正职,王文佐为副,同时还让王文佐举荐一人替代自己,可以说是非常宽厚了。
“不错,由你举荐!”李绩接过茶汤,啜饮了一口便还了回去:“百济这番局面不容易,若是随便从长安换了个人来,只怕会前功尽弃,还是由你举荐一个了解下情,处事稳妥的!”
“那就选都督府行军长史沈法僧吧!我出使倭国其间,镇守熊津都督府的便是他,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差池!”王文佐小心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