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生前死后都对他做得这么狠绝,又有什么好哭的!
太后娘娘,该是永远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视世间万物如无物的,怎么能哭!
太后听得他这话,越发的心如刀绞,一阵一阵窒息。
眼角苍凉的泪流得更汹涌了。
当初他被流放西北,接着他的死讯传来,她都不曾哭过一场。
可是,此刻听着这些锥心的话,她无可抑止。
抬起已然枯老的手,擦了擦眼角苍凉的泪,哽咽道,“柳兄,我从来没有,没有想过让你死,更不会让你死而不能超生,此番招你的魂前来,实在是想帮助你,超度你,希望你能放下心中执念,早日入轮回,早日投胎重新做人啊!”
:把她想得如此不堪!
如果有下辈子,他们身份互换,他成高高在上的太后,她成为他卑微的臣子,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不忍心,也不能让他孤魂野鬼,一夜夜,一年年,孤苦无依的飘荡在人间。
柳咏听得这话,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哈哈哈,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得身子颤抖,眼底都渗出了冰冷的寒意。
冷冷道,“微臣都死了,太后娘娘又何必再如此这般假惺惺,从来没想过让我死,却赠与微臣写真画像,然后先皇面前跟微臣撇得一干二净,从来没想过让我死,却在微臣流放西北之后,买通了西北的官员,一门心思要弄死微臣。
太后娘娘不就是怕微臣会反咬你一口,怕微臣的存在会毁了你的荣华富贵么!
你是太后娘娘,只要你说一声想要微臣死,微臣绝不敢苟活,你又何须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弄死微臣!”
柳大才子最后一句话像是从喉骨蹦出,噙着无尽的血腥和不甘,被弄死时的惨状还仿若历历在目。
他不怕死,他只是不甘,用如此手段弄死他的人,竟然是他一向引为知己的皇后娘娘!
也就是眼前的太后娘娘!
太后听得疯狂摇头,喃喃道,“柳兄,我从来没有赠过你画像,我怎么可能会赠你画像!至于买通西北的官员,我更加不可能!
柳兄流放西北后,我千方百计想尽办法托尽关系想要让柳兄好过一点,怎么会想要弄死柳兄?”
她当时身为皇后,掌管后宫,不敢有任何行差踏错,可以送任何贵重东西给柳兄,却绝无可能送自己的写真画像!
这不是私相授受,给人留下把柄么,她再糊涂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柳兄被流放西北,她伤心欲绝,一蹶不振了许久,又怎么可能会处心积虑弄死他!
他们虽然接触不多,在她心里却以为他们早已相知相惜,没想到,他竟如此想她,竟如此不相信她,把她想得如此不堪!
太后悲凉的泪水糊了一脸,此生没试过如此失态,看着男人,喃喃问,“柳兄怎么会如此想我?将我想得如此不堪?”
既然将她想得如此不堪,夜夜入她梦来,是像折子戏里唱的一样,是想要报复她,掐死她吗?
没想到,唯一温暖了自己半生的人,到头来竟是这样结果!
太后泪如雨下,不能自持!
柳咏看着她一滴一滴苍凉的泪划过她不再年轻的脸庞,流进微微斑白的鬓发,一颗心同样痛得仿若被钝刀砍着。
脸上却还是冷若冰霜,冷冷道,“太后莫不是忘了,那一日中秋节,花好月圆夜,你命人赠予微臣一盒五仁月饼。
可是,月饼盒里装的,并不是月饼,而是一幅太后你的画像!”
因为这幅画像,他又惊又喜又害怕,可,再惊再害怕,也抵不过巨大的欢喜。
因为这幅画像,他所有压抑的情意和思念都仿佛落到了实处,他的一腔心思都仿佛有了回应。
那段时间,每天夜里……
:他以为可以把这份情意藏在心底一辈子!
四周万籁俱寂的时候,他坐在院子里,星空之下,展开她的画像,一遍一遍的看,一遍一遍的临摹……
临摹了百遍,千遍,万遍……
把她的表情,把她的衣裳,把她的长发,把她的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已熟记在心。
临摹一张他便烧掉一张,临摹一张他便烧掉一张,可是,有些临摹得实在太好,他实在是不忍烧掉。
于是,他的书房里,不自觉的便渐渐的,渐渐的堆满了他的画像。
他以为喜欢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心底的情意始终压抑在心底,行动上从来没有过任何越轨之举。
他以为,他可以把这份情意藏在心底一辈子!
却不想,最终这些画像,成了他的催命符!
它们成了他觊觎皇后的证据,从而被流放西北!
而皇后,不曾为这些画像,不曾为他的流放解释过半句,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被撤官职,受尽万千唾弃,像只野狗一般被赶出了京城!
太后听得这话,满目震惊,喃喃道,“不,柳兄,我当时送给你的,就是一盒五仁月饼,我,我亲手做的五仁月饼,怎么,怎么会成了画像!”
柳咏冷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太后又何必如此假惺惺!那盒子,可是当时太后娘娘你的贴身宫女亲自送来的,还能有人掉包了不成!”
太后张了张嘴,喉咙像是有万斤大石堵住,压根说不出话来了。
确实是她的贴身宫女亲自送的,可是,怎么会成了画像?
怎么会?
林苏苏看着两人这副模样,明显是有误会,小手一抬,在小镜子边上飞快的掐了个诀。
小镜子感受到柳大才子身上的怨气,很快便还原出了当初的幻象。
林苏苏将幻象投放到了一旁的大铜镜上,低低道,“姑母,柳大学士,你们看。”
太后和柳咏感觉到了铜镜那边的光芒,不自觉的转头看了过去。
然后便见一个小宫女捧着一个盒子走在御花园里。
那宫女,正是当初皇后娘娘,也就是现而今太后娘娘的贴身宫女。
她捧着的,正是一精致五仁月饼的盒子。
走着走着,走到了太液池边,不知哪里窜出了一个小公公,小公公没长眼,直接撞到了宫女的身上,把宫女手上的盒子撞飞了出去。
宫女正要去捡盒子,却见一个嬷嬷模样的走了过来,挡在了宫女的面前,仿佛是在赔罪,不停的赔罪。
与此同时,那月饼盒子里面的东西已经被另外一个嬷嬷飞快掉包。
另外一个嬷嬷掉包好,把盒子捧了起来,递给了不停赔罪的嬷嬷,嬷嬷接过,把盒子恭敬客气的递回给了小宫女。
又不停的说好话赔罪了一翻,顺便踹了一脚那跪在一旁求饶簌簌发抖的小公公。
小宫女倒也没有追究,接过盒子,抬脚离开。
一个小插曲,眨眼之间发生,眨眼之间完成,那两个嬷嬷和小公公明显是早有预谋,一切做得无缝连接,毫无破绽。
:一切罪,让我来受
小宫女大概也没想到眨眼之间盒子里的东西就能被掉包,于是也没有查看,就这么捧着盒子,飞快走到了宫门口,将盒子送给了柳大学士。
幻象到此结束。
太后看着那俩嬷嬷,喃喃道“是景贵妃,是景贵妃的人,那两个狗奴才,是景贵妃的人!”
那段时间,景贵妃仗着自己娘家显赫,又生了晋王,一心想要取代她成为皇后,好扶持晋王上位,每天不停的找她的茬,找她的错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她一刻也不敢松懈,严防死守,不让自己犯一点错误。
没想,百密总有一疏,这女人,竟然在这上头动了手脚!
当初,她一口咬定自己从来没有送过任何画像给柳大人,一口咬定她跟柳大人只是在公事上有接触,私底之下从没接触过,柳大人又一口咬定,画像是他自己偷偷画的,与她无关,先皇和景贵妃都没有证据,她才能保住皇后的位置,逃过一劫。
先皇虽然没有证据惩罚她,却把所有的怒意倾倒在了柳大人的身上,直接撤了柳大人职位,判了流放!
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做过任何越轨之事,行得直,站得正,却不想,到底是因为自己连累了他!
小宫女因为疏忽大意,东西被人掉包,犯下如此致命大错,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啊!
如果她没有那么一点点念想,叫人给他送东西,他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太后的心就像被利爪撕扯着,痛得血肉模糊,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呼吸窒息,身子摇晃……
柳大才子看得心脏骤停,想要伸手搀扶住她,却忽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个鬼魂,一个影子,压根触碰不到她。
林苏苏两大步过来,一把搀扶住了太后,急急道,“姑母,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
太后深呼了一口气,稳住了自己,摆了摆手。
闭眸了一会,平息了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紧紧的搀扶住林苏苏的手,看向柳咏,哽咽道,“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啊,柳兄……”
她揪住心口,又喘了一口大气,继续道,“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你若想要报仇,想要看我如何凄惨的下场,我无怨无悔,这都是我应得的!
你夜夜入我梦来,是因为不甘,是因为怨气,你想要缠死我,与我同归于尽,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只是有一点,若我死后,你便放下执念,放下心中的怨气吧,前尘往事,在我死后也该归零了……
我不,我不希望我死后,你还,你还像个孤魂野鬼,孤零零飘荡在人间,这都是我的错,一切罪,让我来受,让我来受就好!
都是我的错……”
太后撑着喃喃说着,到底气急攻心,眸子一闭,昏倒在了林苏苏的怀里。
林苏苏一把将太后抱在了榻上,急得大叫,“传太医,快,传太医!”
那得道高僧飞快奔出去,吩咐花嬷嬷传太医。
柳咏飘在太后的身前,满目痛苦,颤抖着双手,想要抚抚太后,只是,他就是一具影子,双手一碰上她,影子就碎了。
无论是身前还是身后,她都注定是他触碰不到,高攀不上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