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很是恼怒,这狗腿子狗眼看人低,提到他家大人的姓氏居然如此轻慢,简直岂有此理!
就在他打算理论、并且稍稍透露一点儿口风的时候,却听车内一个苍劲沙沉的声音问道:“贵上是打南来的朋友,还是从北来尊客?”
张冲听到正主儿发话,那车夫又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便瞪了那车夫一眼,向那车厢答道:“自鄙上以下,都是从北方来的。”
谁知那车厢之中的人只说了一个“哦”字,跟着沉吟了半晌,才又问:“贵上今日落脚在何处,张某派人递贴——既然是北方来的客人,自然由张某这个地主佬请客!”
张冲一喜一忧,喜的是对方主动提出见面,忧的是对方答应得太痛快,谁也搞不清其中会不会有诈……
张冲念头一转,便决定擅自做主,折个中说道:“鄙上落脚之处难有定计,倒是贵府好找,是否等鄙上安顿下来,向贵府递贴请宴?”
车内的人兴许是觉得很在理,便道:“恭候佳音!”
继而车厢壁被人轻轻叩了两下,那车夫惊觉过来,悄悄向张冲使了个眼神,便抖着缰绳皮鞭,驱赶四匹重新上路。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张冲此时听着那蹄声、车轮声,也不如何刺耳了,反而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张冲没做逗留,勒马便回,先通报了结果,见陆鸿点点头,看上去颇为满意,便接着详细叙述了邀请张镒的经过。
他最后问道:“那张镒问职下‘是打南来还是自北来’,那是甚么缘由?”
陆鸿尚未答话,便听边上一人插嘴道:“咱们京兆……
哦不,建邺城南面,苏州有个吴郡陆氏,近年来同张氏之间似乎不大愉快。”
至于北面姓陆的,除了陆鸿还有别人?
刚才那人说的一口吴越官话,显然是位南人,不过此人身上的官袍却着实是大周的样式。
此人口中的“京兆”,既非长安,亦非神都,乃是南人对建邺城的称呼。
张冲定睛一瞧,只见此人穿了一身四品文官袍服,约莫是位刺史,团团一张圆脸,面上一派祥和,笑意殷勤,显然是个圆滑世故的人物。
陆鸿指着那文官,简单地向张冲介绍了一下,说道:“这位是建邺刺史,顾综顾大人。”
张冲在马上直挺挺地行了个军礼,那顾综也很客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陆鸿等两人走过礼数,便转头向那顾综又道:“对于是否立建邺为陪都,朝廷尚无确论,顾刺史暂且屈就……不过这四品官袍大可不必穿,仍旧请官衣署制三品袍罢——有功之臣未及赏赐,那是诸事忙乱,朝廷立意先安万民、后封百官的缘故,怎可更降品轶?”
那顾综原是南唐京兆府尹,此时建邺城的行政级别未能定论,他这个府尹只好暂时委屈了做一回州刺史。
本来听闻陆总经略进了城,急急忙忙赶来露个脸,并且预备着悄悄约个时辰,私下里诉诉苦,打听一下这件事的趋势。
谁知陆经略见了他的面,二话不说,先问了建邺民情,随后便当众把这件,坠在他心头一个多月的烦恼事情给挑明了……
他是习惯了官场上打哑谜、使推手的,此时对这陆经略单刀直入的办事风格,显然还不怎么适应,涨红了一张圆脸,激动而又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口中一叠声地道:“理解理解理解,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陆鸿点点头,“嗯”了一声,道:“如果人人都像顾大人一般体恤百姓、理解朝廷,那么这天下事,就好做得多了!”
那顾综丝毫没有因为说这话的是个毛头小子,而感到腻歪,反而心悦诚服地说:“陆经略教诲得极是,敬宗受教了!”
韩清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答,心中暗暗好笑,却不说破,假装举目四望,似乎对建邺清冷的街市颇感兴味。
陆鸿忽然想起来一事,便问顾综道:“敬宗大人,与季权公可有旧宜?”
不知不觉间,他对顾综的称呼便由“顾大人”,变成了“敬宗大人”。
顾综听了甚喜,当即明白他想做甚么,略带矜持地笑一笑,说道:“有一些,但请陆经略吩咐。”
陆鸿原本不喜此人的圆滑,认为这人必是个钻营曲迎的小人,但是为了稳固江南的安定,倒不得不对此人着意拉拢,此时见他如此机敏,心下微微起了两分诧异,就连原先的偏见也改观了不少。
“你们两位有私交,还是两家有情分?”陆鸿想要探个底数,好做计较。
顾综此时大概摸准了这位年轻上司的脾气,也不再拿捏,爽快地道:“季权公是前辈,下官与季权公是谈不上私交的。不过家祖父是季权公的老师,下官与季权公的几位郎君,也都是同窗——总之两家是极密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