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那边乱成了一锅粥,原本已经看似渐渐上了轨道,但是斜刺里杀出来的一彪日本人却又将局势搅得更乱了三分。
不过这也仅限于我们的陆副都护,别的像孔良那些人,还沉浸在一切顺利的错觉之中……
然而在两千里之外的神都,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在八月十六的这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已经躲在屋子里,有的在闭目“三省其身”,有的在举一杯小酒独酌,有的习字画画儿,也有的干脆吹了灯和妻妾共卧一被、惜取春宵……
而我们陆副都护的邻居,修业坊的开国子韦家家长韦曈,此时正满头大汗地在金吾卫的扈从下,沿着天街吃力地向皇城奔跑。
他一路从修业坊穿过两个牌楼转上天街,半口气也没来得及歇,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旁边的金吾卫队正乐跳见了他这个样子,劝道:“韦相公,咱们慢些走,元拾遗也还没到哩。”
这人自从上回在新中桥边力阻陆将军与起秀帮对峙那件事请之后,原本的秦队正被上官一脚踢到折冲府里做小兵去了,现在他就顺理成章升了一级,顶了那秦队正的位置,也算是因祸得福。
正说话间,旁边的巷口里一队人马闪了出来,也是金吾卫陪着另一名文官,两队人马便在天街上往一处汇合。
韦曈借着天街两旁昏黄的灯光凝目看去,却见那人三十岁出头,一身文士风骨,颇有些倜傥之气,行路之间也是大步流星,矫矫不群。
韦曈是识得这人的,穿着一身八品官袍,就是上个月在广平郡主的诗会上风头极劲的门下左拾遗元稹。
两队人马在天街上会了面,先是两名队正拱手相见,同时韦曈抱拳也向那元稹打招呼:“元拾遗,您也受了召见?”
那元稹向他回了礼,微笑着说:“是哩,崔相急招,不敢不来。”他说着话脚下不停,已经赶上韦曈与他并肩而行。
这韦曈毕竟已是四十余岁,又颇文弱,哪里比得上他这个小年轻的,见他说话赶路气也不喘半分,不禁羡艳地说:“元拾遗,你这身板儿倒轻健。”
元稹神色一黯,苦笑道:“奔波得多,自然耐力就足些……”
他前段时间已经听到风声,自己多半是要被贬黜边地去了,这一趟崔相急忙招了他去,想必也是言说这件事情,而且多半要宽慰他几句,就像前头他的好朋友白乐天一样。
甚至崔相将要说的话他都能猜到个大概,无非就是某某美玉之资、是朝廷未来栋梁,今宜更加磨炼心性,乃是上宰相们一番苦心,让他到了地方好生钻研,为百姓分忧云云……
他们这些新乐府派的自从临泉王得势之后,日子便一天难过一天,谁教他们这帮人失心疯,想要跟着广平郡主搞这个改革运动呢?
要知道,太子康健的时候,广平郡主在朝堂之中还有些分量,可是如今太子自从上回昏厥之后,身子骨便一天不如一天,并且犯了“夜中惊怖”之症,常常疑神疑鬼。
过去那些依附在东宫的大臣们,有些品格低的就开始骑墙观望,有些更加不如,干脆另谋出路,假如不是曹相一力支撑的话,现在已不知是个甚么局面了……
太子的势力骤减,他们这批满怀希望的新锐文人们却因此而受到牵连,新乐府派刚刚兴起不到半年时间,就遭到了迎头痛击!
现在,终于是轮到他了……
元稹心中被韦曈一句话引得愁肠百结,不禁转眼向身边看去,这韦员外向来不偏不倚,为人又道德方正,想来不会出甚么错漏,却是因为何事被召见?
只见韦曈捏着手巾,正不断地在额头上揩汗,胸口的布衫已经湿漉漉地贴在了皮肉上,一身长袖圆领袍循规蹈矩地穿在身上,叫人看着就打心底里燥热起来……
反观自己和前后的两队金吾卫,都是套着时兴半臂袍,亮晃晃的手臂前后甩动着,明显要凉快轻便得多。
韦曈约莫是感受到了身侧的目光,转过脸与元稹对视了一眼,惭愧地笑了笑,说道:“倒教元拾遗见笑了——人到中年万事休,一来挡不住发福,二来身子重怕动,这两年腰围渐长、愈发累赘了。”
元稹十分理解地点点头,也陪着两分笑脸,宽慰道:“韦员外是福气好,老少满堂,家道兴旺,在修业坊也是鼎鼎名望,为人一世夫复何求?”
韦曈心下有些讶异,这元微之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怎么恁得老气横秋?
他却不知这元稹是近几日见多了世态炎凉,加上忧心自身前程,因此有感而发。不过既然提到他在修业坊的名望,便又忍不住高兴起来,自从他沾上了那位好邻居,韦家在这修业坊里的人缘倒确实是愈发高了!
想想罢,这左近几个坊中,有谁的官儿大过陆府的那位仁兄?可是人家陆见渔谁也不亲近,就和他韦家是通门之好,仅这一份光荣,就足以让他在大直巷里高人一头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天津桥边,守桥的监门卫见到了崔相的手令,便将两队人马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