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客房里很安静,常燃的花灯熄灭了,成为凝固于桌台之上的,寂寞的影子。
林家别墅宽敞,床枕柔软,待客礼节也颇周到,应是一场宾主尽欢、耳鬓厮磨的拜访,最终却如脚踩滑石,倏地没了下文。
此时此刻,她置身于陌生的地界,竟有种心飘神荡,灵魂出窍般的感受。
房间里有些闷。
女人拧开把手,神色困倦地走到客厅,想给自己点支烟。
“睡不好么。”
有人站在落地窗前看月亮。
背影是修长利落的一抹灰,侧脸与肩颈映着粼粼微光,像浸在山雾中的青竹,料峭又孤拔。
他转过身来,朝谢清扬了扬手腕,指间缀着同样的亮橘色:“让客人半夜起来吹风,是我招待不周了。”
只是极为简单的动作,那股疏冷的气质便彻底消失,只余春光拂面的真诚与恳切。
果然。谢清看着林眠秋微笑的脸,心想,这就是他在我面前的样子。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一个进退有度的政客。
即便做了男女朋友,也不过是更为稳定的游离。
这让她想起幼时在庄园里看到的烛火,隔着一层清透光滑的玻璃质地,那光可以烫开夜色,却永远摸不到温度。
“你才刚从病床上下来,还是少抽些为妙。”谢清拢起披散的长发,随手扎了个马尾。
林眠秋不置可否,只淡淡看她,目光中带着欣赏:“从没见你这个发型,很酷。”
“那说明你和我父亲的审美不太一样。”谢清抿唇一笑,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他们在露台的藤椅上相对而坐,双腿舒展,背部后靠,姿势是与白日全然不同的闲散。晚风裹着灰薄的烟雾,悄悄攀上丝质睡衣的下摆。
“你的酒很不错,够带劲儿的。”谢清喝得潇洒,纤白脖颈随着吞咽的动作而鼓动,连落杯的力道都大了许多。
林眠秋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单手支颌,右手把玩起精致的杯盏:“你不开心?”
瓶中的酒已然少了大半,谢清捂住嘴,很小声地打了个嗝。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讨厌?”
林眠秋还真想了想,在几秒内得出了结论:“自我二十五岁之后,没有。”
女人翻了个白眼:“那是他们不敢。”
“非也。”林眠秋屈起食指,轻轻敲了敲杯口,“是因为虚伪。”
“所以你确实很讨厌。”谢清呼出一口气,声音也闷闷的,“正因为你包容了我无数让你困扰的要求,还能如此风轻云淡,所以……你很讨厌。”
这话说得绕口令似的,但林眠秋听懂了。
“如我所料。”他歪了歪头,语气里难得带些促狭,“阿清其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谢清将脸埋进手臂,肩膀也疲惫地塌了下来:“我们已经接触了好几个月,父亲开始提到订婚,我才会过来试试你的想法。如果白天那会儿给你造成了压力,我很抱歉。”
“即便你是个相当不错的结婚对象,但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他会帮我张罗下一个了。”
说着说着,她似乎也觉得滑稽,反倒噗嗤一笑:“毕竟不是自由恋爱嘛。”
“如此说来,我倒成了坚持最久的那个……”林眠秋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难怪阿清之前交往的男友都不超过一百天。”即便后者百依百顺,也总在各种各样的门槛前无疾而终。
“没错,实话告诉你,我不想订婚。”谢清将酒瓶倒了个底朝天,一滴未剩,“只要我不愿意,总有办法和平分手。”
“但你的眼睛,可真漂亮……”松墨般的深黑色,古蓝星人历史悠久的血脉,在月色下凝成浮光掠影的海,氤氲水汽透过浪尖与石缝,粘在浅滩的水草上。
许是酒精使然,谢清醉得彻底,便痴痴地伸出手去,描摹起林眠秋的眉眼。她眸光复杂而缠绵,仿佛置身于多年前的幻梦,触到了那叠榆叶半遮的檐瓴。
女人的手掌萦着绵甜酒香,恨恨地遮住那双桎梏,林眠秋眼前一黑,却不慌不忙地勾起唇角:“阿清,停电了。”
谢清一掌拍向对方胸口,与那永远平稳的心跳触之即分。她语气嗔怒,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盈:“林眠秋,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情。”
“求之不得。”男人按灭烟头,露出一截温雅的手腕。
“爱情是场垂钓。”林眠秋话锋调转,将杯口倒置,像翻过一个中空的沙漏,“饵被鱼吃,鱼被人吃,以现实换取虚假,若失察于交易的本质,必然得不偿失。”
“我从不做亏本买卖。”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谢清才挑了挑眉:“那你现在的意思是,拒绝和我订婚,一拍两散?”
林眠秋扔了筹码:“你太低估自己了,阿清。答案恰恰相反——”
“如果你早来几天,我会很高兴,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林眠秋开门见山,直勾勾看向花园里的植物,“那小兔崽子还在三春渡的桥洞下住着,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原来你知道听寒在哪儿!”谢清一个激灵,瞬间惊呼出声,“为什么不叫人把他带回来,你就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外面瞎跑?”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离家出走的又不是我。况且,他已经成年了。”林眠秋的脸上是超乎寻常的平静,他百无聊赖地掰起手指,“你、肖姨、李原、方瑶、斯嘉丽、宋觅宋寻、老师和师娘……连上次被他揍进医院的查希尔都托人来问,看起来比我还急。”
“傅听寒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你们个个跳得火烧屁股似的。”
谢清被陡然问住,理所当然地坦白:“他长得好看啊。”
挺拔如白杨树的少年,身形已是大人,眼睛里却常带着孩子才有的,青稚而易碎的脆弱,好像朝他说句重话都是犯罪。
林眠秋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想,要是你们见了这小混蛋私下的德行,怕是能头冒青烟。
“你知道我近来在研究什么吗。”林眠秋难得开了话匣。
“中央机要局结构重组?斯诺星代表埃尔维斯的随行接待?”
林眠秋从身旁矮柜上拿起某样东西,手按书脊一转。
谢清趴在桌上,大眼睛愣愣看着书面封皮的几个烫金大字——
《爸爸这样说,青春期的孩子才愿意听星际限量版》
腰封是联邦某知名青少年心理学家的推荐寄语:“父母与青春期孩子沟通的宝典,教育心理专家的养育圣经!想让你的孩子健康成长,向你绽放出最真挚的笑容吗?你,值得拥有!”
“你,呃……”谢清你了半天,才想起怎么说话,“这谁给你买的啊,哈哈,挺好,挺好,哈哈。”在男友严肃的表情面前,她的笑声显得单薄而尴尬。
林眠秋投来不赞成的目光。
他无比认真地说:“我听过这个专家的讲座,并非浪得虚名。李原在会展中心替我排的队,为了这本书,我免去了他一天的工作。他很高兴。”
谢清以一种翻金砖的虔诚姿态掀开封面,看到扉页龙飞凤舞的专家笔迹,甚至还是个to签。
谢清:“……”
林眠秋智珠在握,一字一句:“等我看完内容,就叫人把傅听寒提溜回来,先打断腿,再按书上说的做。”
他向来公私分明,一码归一码。
零点三十,灯火辉煌,月上中天。
傅听寒戴着口罩,一路步履悠然,猫咪放在埃米特那,唯有徘徊于深巷的夜风与之同行。
只需转过几处高墙,便能望见车马盈街、灯红酒绿的乾都中区,五颜六色的霓虹点缀着高耸白塔,时不时射出烟花般盛大的流星。
在最为繁华喧闹的市中心,连夜空的黑都不纯粹。
远远瞧见落云塔,傅听寒不大高兴,因为当初林眠秋和谢清约会,就是在塔顶旋转餐厅吃的晚饭。
他加快了脚步,没多久便将那地标建筑抛至身后。
这是一处平平无奇的酒吧后门,空气中却蔓延着厚重的血腥气。粗鄙的谩骂夹着拳脚踢打声,激起窄巷里的尘埃。
“装你妈的清高,敢和我们老板拿乔。”牛高马大的光头喘着粗气,抬腿就是一脚。
“猪鼻子插葱,学人英雄救美呢!”一旁的小弟扯着嗓子,怪声嘲讽道:“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屌样,没准儿那婊子还嫌你多管闲事,挡了她卖逼的财路。”
想到平日里自己因这赔钱货受的鸟气,光头更是怒火中烧,叫人往死里打。
那团脏兮兮的破烂缩在墙角,全身都是皮开肉绽的伤痕,看不清头脸,衣服也不成型,脓水和鲜血流了一地。
光头见这人八杠子打不出个屁来,病恹恹和死了一般,顿感晦气无比,抬手就浇了盆盐水:“要不是看你还能赚钱,老板早叫人卸货了,你他娘还有今天?”
另一个拿着棍子抽的黄毛停下动作,忽然福至心灵:“大哥,要不咱们挖他一个肾,小赚一笔?反正少个肾也死不了!”
光头反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个注水发电的死猪脑,脖子上顶着这玩意儿就显长个儿是吧?挖了肾还怎么打拳,靠你这夹板身材上?!”
“蠢货!蠢货!”光头越想越气,连花臂纹身都要炸了,骂一句打一下,“一个肾才值几个钱?打一场拳赚多少钱?你他娘跟了老子三四年,合着还没进化完是吧?路边的狗都比你机灵!”
黄毛摸着肿成猪头的大脸,活像个蔫头耷脑的胖鹌鹑。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悚然一惊,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个人。
“什么年代了,还用鞭子和棍子。”傅听寒笑得轻快,嘴里嚼着糖果,噗地吹出个五彩的泡泡,“你们打也打了,正好回去交差,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哪来的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呢,就敢对我吆五喝六的。”光头无比轻蔑地做了个手势,臂膀肌肉虬结,“给你三秒,转身,滚蛋。”
傅听寒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叔叔,您还是让开吧。乾都今年要评星际文明城市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我爸爸会很忙。”
众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脸上找到了围观精神病人出院的表情。
“我去你娘的文明城市!”光头性格耿直,火速开喷,“我数三个数,你再不麻溜滚蛋,连你一起打,三、二……”
“……”最后的数字戛然而止,他咽了口唾沫,颤巍巍看向后腰处。
那少年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手指在月色下呈现出惊人的白皙,他睫毛微垂,鼻梁精致,眼尾泛出雨后桃夭的银红色。
是一个不折不扣、面如春花的美人。
如果那把重型手枪没有抵着自己的话。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每次都要我劝个半天。”傅听寒啧了一声,枪口微动,很是随意地戳戳光头僵成木板的腰眼,“现在呢,要我数给你听么?”
“……赵延?”
打手们骂咧咧散去,少年蹲下身,戳戳蜷在墙角的男人。
对方许久没有回答。
他似乎失去了意识,连呼吸声都微弱无比,只有胸口的起伏说明人还活着。粘稠的血液混着打手泼的盐水,流到了傅听寒的靴底。
傅听寒慢条斯理地移开脚,直接伸手抓住对方头发,迫使其露出正面。
男人约莫三十来岁,被打得七窍流血,奄奄一息,黑发黏糊糊地耷拉在额前,粘住还未愈合的伤口,连原本端正的五官都显得狰狞许多,似乎下一秒就要一命呜呼了。
可傅听寒只会打人,不会看病。
他接通了埃米特的视频通讯,等了十来秒,才看到对方睡眼惺忪的大脸。
“找到人啦?”
傅听寒手腕一转,调转屏幕。
埃米特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憋了回去:“这刚从乱葬岗拎过来的吧?!”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傅听寒淡淡解释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和猫玩了一下午!”对面声音都高了八度,“人家都叫你早点来……真是糟蹋我的劳动成果!”
“你很在意他?”
“呃……”埃米特的灰眼睛骨碌碌一转,颇为心虚地摸了摸头上的小卷毛,“帅哥嘛,被打成这样,还不许我心疼啦。”
傅听寒说得直白:“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他喜欢女人。”
“好吧……那现在怎么办,送他去医院吗?”埃米特失望归失望,到底回归了正题。
“我不能用自己的账户挂号,系统会通知爸爸。”自从初中时傅听寒住院,林眠秋便办了监护同联,至今没有解除。
“天哪!”埃米特吃惊地张大嘴,“联邦时代,竟然还有这种家长,他在控制你的隐私,你应该奋起反抗!”
“为什么要反抗。”傅听寒一脸平静地继续,“我就喜欢他这样。”
“……”埃米特讪讪闭嘴,见风使舵地竖起大拇指,“小傅同学,你可真是爸爸喜欢的乖宝贝儿!”
傅听寒笑意含羞,内心暗爽。
埃米特心中的白眼已经翻到了天上,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良好品质,自告奋勇地说:“我在最近的中心医院挂了个号,你现在过去,弄完再带回我那。”
傅听寒对除林眠秋以外的男人没有丝毫顾惜,他手一使劲,倒提着卡住赵延的腿,准备扛着走。
黑暗中只有埃米特抓狂大喊的声音:“伤号,伤号!轻拿轻放懂不懂!老天欸,要死啦——”
……
天光熹亮之时。
床上的病人动了动,浑身酸痛地睁开眼。
他的大脑仍带着受伤未愈的昏沉,仿佛全身的骨架都被人折断重组一般。只有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看见一双猫似的琥珀色眼睛。
那男生年纪很轻,眼神却带着审视。皎若明月,疏淡如冰,是一张陌生的脸。
也是陌生的房间。
“……你是谁?”赵延声音嘶哑,说话时牵到伤处,顿时倒吸口凉气。
“我叫傅听寒,这是我朋友的地方。”
“多谢帮忙……医药费我待会儿还你。”潜意识里,他将对方当成了施以援手的好心人。
“不必。”傅听寒站起身,慢悠悠走到床对面,双臂环胸地倚着墙壁,“我不是什么日行一善的过路客。”
他身姿高挺,一袭黑衣,帽衫袖口上推,露出线条精致的手腕。
“赵延。”傅听寒薄唇微动,看着对面瞬间紧绷的身体,语气也带了丝玩味,“我要和你做笔交易。”
男人停顿许久,才缓缓开口:“我签过协议,不接外场。”
“先看看这个。”傅听寒长臂一挥,甩来某样东西。
牛皮纸袋开口未合,掉出七八张照片,有人在吧台处孤身喝酒,背景是寂寞而美丽的夜幕霓虹,绚烂色彩衬着雪白床单,显眼得紧。
“……清清?!”
只那一瞬,赵延原本灰头土脸的老实模样登时压下,木然眸光透出嗜血般的狠意。他瞳孔紧缩,近乎一字一顿地咀嚼道:“你想干什么。”
“我笑你是个懦夫。”傅听寒声音温柔,语气却森冷而嘲讽,“明明好端端活着,还当做自己死了。”
“我如何生活,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爱死不死,与我无关。”傅听寒不吃这套,笑着摆弄手中匕首,修长指节与锋刃翻飞交错,“但谢清可不这样想——”
“她时常买醉,好像很难过。”
提到谢清,赵延的眼里再次现出明灭不定的怒火,指节捏得咔咔作响:“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监视她。”
傅听寒偏过头去,目光逡巡着男人的脸,最后只锁住一个地方。
闭着的时候完全不像,睁开的时候倒有几分神似,但也仅此而已。
室内陷入了凝滞而诡异的沉默,没有任何回复。
半晌,赵延呼出口气,很轻地摸了摸照片里谢清的头发,再将东西逐一抚平对齐,按右下角的时间顺序放回信封里。
他侧脸坚毅,手背青筋毕露,明明还是壮年,眼神里却充斥着风霜磋磨后的疲惫与冷寂。
真没意思。傅听寒兴致缺缺地收起匕首,用刀柄去敲赵延的肩膀,简直有种小孩捧着钱,站在摊贩那儿换棉花糖的理直气壮:“喂。”
“你前女友以为你没了,单方面让我爸做替身,还准备骗他结婚。从道义上看,你是不是要负责?”
赵延一头雾水地望过来。
未待对方回答,傅听寒一个倾身,反手就将刀插在最近的床头柜上:“不同意也没用,我不要后妈。”
那柜子合金材质,与赵延仅隔咫尺,愣是被楔出个深刻小坑,刀尖朝下,刃身平直如塑。
“你必须负责。”
……
下一秒,房门外传来埃米特惊天动地的哭嚎:“要死啦你!傅听寒——”
“爷新买的柜子!!!”
“……以上便是星历497年联邦众议院初步审议通过的《政府工作报告》及重点工作责任分工草案,望有关部门积极落实协助。办公厅将按季度持续开展跟踪督查,不定期听取各要项推进情况汇报。”李原站得笔挺,表情和声线无波无澜。
在台下按部就班的掌声与闪光灯里,林眠秋按下话筒:“会议暂缓,中场休息20分钟。”
他戴着一副银丝边的平光镜,规整领带掩住喉结,更显彬彬有礼的斯文气。
此话一出,原本肃穆得有些死寂的会场逐渐活动起来,不少人离开座位,主动与周边寒暄。
林眠秋穿过回廊,一路向打招呼的同僚颔首致意。在转过拐角的时候,他被人叫住了。
“林秘。”
林眠秋回头,看见一张挺陌生的脸。
那人似乎有些紧张,眨眼的速度更快了:“……今日难得一聚,会后想请您吃顿便饭,我和恒泰刘董做局,不知您这边……”
他才想起自己落了自我介绍,面色一红,正要找补就被林眠秋打断:“奥斯顿议员,您好。”
奥斯顿心下咋舌,其实他并未和林眠秋有过实际接触,仅是在去年的联会上打过照面,没想到这秘书长还真能认出他来。
他颇为喜悦地同对方握了握手,期待更甚:“那中午的饭局……”
“很抱歉,今日不巧,我可能要见位朋友。”林眠秋遗憾地耸耸肩。
“这……”奥斯顿抹了把额头,语气仍然小心翼翼,“那您何时有空,我自当扫榻相迎。”
林眠秋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如果是为了恒泰报给开发区管委会的预算审批,那么我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会很忙。”
几乎是瞬间,奥斯顿咽了下口水,眼睛睁得滚圆。
“您……这……”
“私欲是填不满的沟壑。”林眠秋拍了拍男人僵直的身体,笑容俊雅而淡然,“奥斯顿议员,小心驶得万年船。”
待男人从莫名的紧张与忐忑中回神时,走廊上只有穿过雕花彩窗的日光。
林眠秋站在镜子前,慢条斯理地洗手。洗手间里空无一人,空调外机尽职尽责地响着,编排出某种平淡而无趣的韵律。
那清透的液体滑过掌心与指缝,打着旋地肆意欢腾,再混着泡沫冲进看不清真容的弯曲管道,让他想起某些很难抓住的东西。
林眠秋玩心忽起,蓦的并拢五指,手掌下塌,试图将水捧起一些。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人握住了。
“好久不见,l。”
那是道充满了男性魅力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斯诺星人专属的弹舌。
林眠秋面不改色地看着镜中男人的身影,仿佛被抓着手不放的不是自己一样:“埃尔维斯,如果你闲得发慌,可以去摄影棚竞选二次发育保健品的代言人。”
“哈哈,不愧是当年以冷漠着称的l,这张嘴可真是煞风景的毒舌啊!”对方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精心挑染的蓬松金发,“我埃尔维斯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是处的小鸡崽了,只有你,一点没变……”
“好吧,被委以重任的斯诺星首席代表。”林眠秋一边往腕上抹消毒液,一边故作好奇地开口,“请问您不和外交使团在星舰上待着,提前两天跑来我这儿干什么?”
埃尔维斯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在意好友丝毫不给面子的动作,自顾自地屈起手臂,向林眠秋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当然是来故地重游,捡回我早已失落的乾都回忆,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头怎么会懂?!”
埃尔维斯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斯诺星嫡三皇子。斯诺星作为联邦的远邻附属,需在嫡系皇室中定期筛查合适人选,令其奔赴乾都受学,自成年后再签署放还。
明面上是友好往来,其实也是变相的人质暂押,毕竟后者的位置正好卡着联邦最大的矿产资源要道。但斯诺星向来安分守己,双方并未闹出矛盾,这项约定便一直持续至今。
至于斯诺星的每任掌权者都不会在受学的人里出现,就是需要装聋作哑的额外话题了。
所以埃尔维斯注定与皇位无望。好在他信奉及时行乐,此举正中下怀,一天天的也颇自在。
“会议快开始了。”林眠秋戴上手表,遮住腕部浮起的浅红色,“代表先生,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溜达,恕我先走一步。”
“……l,你的皮肤还是那么敏感……”埃尔维斯脸上带笑,声音却压低许多,含着难化的灰雾。
林眠秋并未听清,正准备离开,忽然被人浅浅地拥住了。
林眠秋一米八出头,埃尔维斯却比他还高出一些,身高接近一米九。成年男人的宽厚胸膛抵着他的背部,姿势颇有些暧昧。
充满荷尔蒙气息的香水与温度让林眠秋反感,他迅速从故友重逢的些许轻快中挣脱,双手也插进兜里。
“怎么,你也想和我一起去开会吗。”林眠秋撩起眼皮,语气看似调侃,唇角却拉成一条平直的线,熟悉的人才知道,这是他不高兴时的表情。
“瞧我,在斯诺星待久了,还没想起乾都的行止礼仪呢!”埃尔维斯挤挤眼,一双宝石般的眸子透出热情的亲昵,“l,请原谅我的失礼,因为一看见你,我就想起古蓝星上最令人称道的传说……”
埃尔维斯扯开领口的贝母扣,回忆起当年那个任人欺凌的废物。他因为误坐了别人的位置,被围在墙角打得半死。那些耀武扬威的世家子弟一窝蜂散去,仅留自己口角溢血地喘息。
他在刮人春光中抬头,看见一道站在二楼阳台的,白衣黑裤的身影。
那人侧脸俊秀,拿着厚重而古老的精装书,被晚风吹乱了头发,他的衬衫衣角向后鼓起,是一捧漂亮的幡。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施暴者,目光里什么都没有,又好像满得要溢出来。
只那一眼,埃尔维斯便记住了他黑色的眼睛,以及覆住书脊的白皙手背。
很久之后,他才在同学的指点里得知,对方就是林眠秋,那个出身卑贱,行事低调,却一连打破最高学府诸多记录的传奇人物。
“传说?”林眠秋淡淡地咀嚼着这个词汇,“很抱歉,我可不认为自己像个死人。”
“l,你又开始讲冷笑话了。”埃尔维斯做作地抖抖鸡皮疙瘩,“那好吧,让我们换个比喻——”
“你有没有见过,月光下结了冰的海。”他凑到林眠秋面前,专注地看着对方的双眼。
清寂的、淡漠的、高傲的,裹着一层浮离空洞的亮色,每一道突出的棱角都裂成割伤倒影的镜,折射出所有人潜藏于心的欲望。
但只有自己看见,那内里蕴蓄着的,足以翻天覆地的能量。
压抑。
“林眠秋……”金发的男人微笑起来,比首都法,直到其中一方头骨碎裂,额头深深地凹陷下去,流出透明的脑浆。
主持人一身兔女郎打扮,踩着高跟鞋踏过长满窟窿的人体垃圾。她塌腰倾身,敬业地沾了地上的鲜血,在象牙长板上写出胜利者的名字。
……
“秩序是联邦之基石,自由才是浮金岛的天空……”
从地下杀戮场的累累尸骸到奇物拍卖会的半裸猫女,媒体与评论家大肆吹捧着17区的一切,以鲜血和酒液构筑出虚伪的浮华。
刺目的金辉裹挟着欲望,如浪潮般翻涌开来,林眠秋戴着面具,微微眯起眼睛。他生得俊逸,安坐在二楼的贵宾席上,露出的下半张脸映衬着贝母珠光,无端动人心弦。
一位穿着性感的女郎与林眠秋擦肩而过,驻足的那刻,她朝他笑了笑。
某种暧昧的邀请。
林眠秋摇摇头,向不远处的谢清看去:“很抱歉,那是我的女友。”
女人足够识趣,却又心有不甘,当下便眯起弧度妩媚的眼睛,说了一串单词。
不是联邦通用的语言体系,尾音带着北境的冷冽,寻常人必定一头雾水,但林眠秋听懂了。她说——
“即便你送她玫瑰,眼里也没有爱情。”
“谈什么玫瑰。”林眠秋不禁莞尔,悠哉游哉地挽起袖口,用北境的语言回应道,“我想您需要的,是占卜师的塔罗牌和水晶球。”
他一直与几位外交官朋友保持着良好的往来,说起别国的语言也没有丝毫露怯。对方没想到他能听懂,还反过来调侃自己,白皙的脸颊顿时泛起薄红,是当面说人坏话却被戳破的尴尬。
她摸了摸鼻子,换回通用语:“抱歉,是我唐突,希望您不要介意。”
这样小小的插曲,林眠秋自然没放在心上,他颇为温雅地颔首,与之道别。
地下拳场毕竟不是太光明的地方,出于场所要求,所有的客人都会戴上半遮脸的面具,一为掩饰身份,二为营造氛围。
各色宝石衬着璀璨的珠宝,压上精致而华美的凤鸟尾羽,观众端着酒杯,衣冠楚楚地徘徊在金石海洋中,如果不是半小时一场的“表演”太过频繁,似乎更像某个贵族精心筹办的上流舞会。
谢清虽是般的疤痕。
“不愧是退役的特种兵。”埃尔维斯点评道,“据说他有长达七个小时的虐杀总记录和强暴投降对手的变态癖好。”
“那个为母还债的年轻人也是倒霉,不过长得清秀些,肠子都被拖出来了,只能去做人体机械化手术。”
男人眨眨蓝眼,语气也戏谑起来:“不知军部那些高高在上,号称正义执行的士官们,会不会正是台下观众的一员。”
只一恍神,那名高大强壮的擂主便打趴了程的令行禁止并不合契,来日若捅个天大的篓子,影响上面的研究计划不说,还要我去掇弄。”
想到研究院那群面孔平板的“白大褂”,项懿也颇为忌惮,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究比不上要人的急切:“林眠秋,你在办公厅掌权多年,一定比我更清楚,‘珍宝易寻、人才难觅’的道理。”
他轻叹一声,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实不相瞒,那日在浮金拳场的观众,也有我一个。听寒戴了面具,我却一眼认出了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眠秋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因为他和他父亲一样,生来就属于战场。”
项懿的语速有些缓慢,却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在袅袅茶香中沉入潺湲的河流。
一个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是起于微末的旧识,他们相对而坐,目光自冷锐与温和的交锋后一触即分。似乎同时回忆起了那日擂台的喧嚣盛况,以及被岁月逐渐掩映的,再回不去的那个人。
流年无情,驹光过隙。即便体貌完全不同,那如出一辙甚至青出于蓝的资质根骨,仍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遥相呼应着血脉的延续与交缠。
当一名青年军官折戟沙场,他那更为惊才绝艳的小儿子,也要踏上和父亲相同的道路吗?
“文也好、武也罢,向来不是既定之论。”林眠秋端起杯盏,仪态雅致地抿了一口,“我只知道,危险难测,风险却可控。”
尾音刚落,项懿便不满地皱起眉头:“林秘,此话不妥。恕我直言……您似乎缺少一点,身为联邦臣民的觉悟。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自星历400年来,我们幸运地享有近百年的和平伟业,您从未上过战场,想必也淡忘了六岁受洗时神父的祷词——每个荫蔽于联邦照拂下的居民,自出生之日起,便要做好为国牺牲一切的准备。
“纵然身殒,荣耀之光亦将长照吾心。”
他到底是创业垂统的功勋贵族,当那点任性顽劣的轻狂意气退潮般散去,思想便延续着同一阶层的老旧做派步入中年。长句说得铿锵有力,冷灰色的眉宇也像崇高的山脊。
“项懿。”林眠秋兴味地抬起眼睛,睫毛鸦羽般盈盈上挑,却令人不寒而栗,“你一定没去过下城。”
“……因为在下城出生的婴儿,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压根活不到六岁。”
“也从来没有受洗礼。”
男人忽然哽了哽。
或许是那些烂在下水道里生蛆的腐尸影像太过清晰,又或许单纯是靠数量取胜而他记性也很好的缘故,媒体在下城疫病时争先恐后抢占劲爆头条的动作还格外历历在目。
他知道这些年来某些隐晦利好下城基建与平权的政策都有林眠秋的影子,虽然这些议案都打着保障上城区与世家利益的旗号才得以通过,但正如有钱人指缝间溢出的一枚金币就足以让乞丐得到数月温饱,如今的下城再如何困顿,也不至于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林眠秋处事圆滑,做得滴水不漏,但霍兰·安德森作为贵族的话事人之一,亦不是傻子。若非有所察觉又无从反击,也不会处处与之作对,成为他在办公厅的头号劲敌。
面对这样一名特殊出身的政客,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似乎也没那么顺口了。
到底太年轻。项懿暗想,黄河倾覆,岂有一掌能掩的道理。
“项部长,多说无益。”林眠秋漠不关心地扬起下巴,视线略过那人胸口的白鹰。停了半秒,“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只需明白一点——
“没有我的允许,傅听寒哪里也不能去。”
他吐字清晰、语气低缓,内容却相当强硬而不容置疑。
仿佛落款位,需不需要我林眠秋来签字。”
“当然,您也可以直接去找傅听寒,看他敢不敢和我断绝关系,跑去那劳什子沛山计划和你这新爹作伴。”
“林眠秋——”项懿一拍桌面,勃然站起,掌风直接将热茶掀翻,弄得杯碎壶倒,满桌狼藉!
他在部队也算受人敬信,既有当年的沛山军功为底,更有将门子弟功勋承袭的出身,连最是位高权重的监察官都对他青眼相看,几时被人这样蹬鼻子上脸地挑衅。他越想越气,胸中怒火大盛:“你这狼子野心的文痞,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也不过是个伪饰小人……”
相较男人须发皆张、豹目圆瞪的模样,一旁的林眠秋倒显得淡定多了。他拿出丝帕,慢慢拭去溅到手背的茶水,可即便温度迅速冷却,白皙的肤表依然缀上些许红印。
青年不以为忤,只颇为惊讶地歪了歪头,露出一点点礼貌的劝慰:“项部长,气大伤身。”
“少在那装模作样!”项懿压下喉间嗬嗬的喘声,“傅骁将儿子托付给你这种人,真是十成十的交友不幸……”
他沉着眸光,冷笑出声:“那日我在浮金拳场,刚一认出听寒,就发现了感应器的颤动——
“白塔曾与军方合作,为突破沛山的黑洞之眼,研制出了当时最先进的高精度光芯感应器,在千米传感范围之内,任何共振元器件都逃不过它的眼睛。那东西向来被我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林眠秋,你确实有几分手段,但在我面前,还是少了点运气。”男人面色微敛,怫然开口,“可能你也没想到,地下拳场都测不出的东西,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露出破绽……”
“傅听寒应该还不知道,他八年来敬仰有加,甚至奉若神明的养父,会在他十二岁因伤入院时便叫人私联手术,给他植入了可生长的生物定位芯片吧。”
“作为阅历与权柄远高于养子的监护人,你为了内心不可告人的掌控欲,竟在对方进入深度昏迷、完全丧失行为能力的状态下,做出如此令人鄙夷、侵犯儿童隐私权的行为……”
“林眠秋。”项懿扬起手臂,朝桌上甩出一沓东西,“我完全可以将这些报告和照片递交检察院,起诉你在八年监护期内见色起意,以职权身份胁制和妨碍被监护人的正当权益,并蓄谋诱引未成年养子,企图发生进一步的不轨关系。”
“就算甘越是联邦最高检的检察总长,为你们那点师生情谊不予立案,光是最会捕风捉影的新闻媒体,也够你喝一壶了。”
似压到空气中紧绷的暗弦,原本在笼中慢啄尾羽的雀,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转了转。它轻捷地伸出爪子,乖乖撑住身体,便将脑袋埋到胸脯去了。
面对项懿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攻讦,林眠秋倒没什么强烈的反应。他斜倚扶靠,指尖把玩着茶盏,似乎对手中的青花釉里红更感兴趣,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明人不说暗话,”项懿冷笑着将东西铺开,食指敲了敲照片的边缘,“我们大权在握的办公厅秘书长、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你可知这项指控一旦放出,仕途将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无论社会如何发展,桃色新闻始终是公众津津乐道且永不厌倦的经典话题,它一脚踢碎来自年龄、性别、种族乃至阶级等多方位的隔阂,如野火般易放而难收。流言一旦牵扯到胸脯和裤裆,即便被证明与丑闻无关,不死也要脱层皮。
更别说自进入新纪年以来,新生儿指数断崖式下跌,叼着奶嘴的婴幼儿逐渐成为稀有物种,法律对未成年的保护也因此达到空前绝后的保守地步。如此具有流量爆点的“政客不伦之恋”,必会迎来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与落井下石。
待到那时,乌纱难保不提,可能还得去牢里坐坐。
若说之前还是顾惜羽毛、皮笑肉不笑的推诿,如今便是撕破脸面、就差和街巷骂战一般互吐唾沫的交火了。
林眠秋弯起嘴角,平和的眼却消了暖意,他从不做任人宰割的案上鱼,此刻慢条斯理地翘起腿,拿起“证据”一张张看。
意料之中,没有太过露骨的场面,否则就不单单是“敲打”的态度了。
除却早已封存的病历和手术报告,以及光芯感应器的鉴定说明,更多的还是五花八门、出现在各种场所的偷拍照片。
傅听寒十二岁入院,林眠秋坐在病床边,低头看养子熟睡的脸;节假或公休日,在游乐场拿着棉花糖,牵着小家伙的手等过山车;走累了要抱,林眠秋托着小孩的屁股,脖颈被对方紧紧环着,他害羞地亲林眠秋面颊,又在温声制止后将脸埋进养父的胸口;小孩喝牛奶,唇边一抹白沫,林眠秋蹲下身去擦……
要搂、要亲、要抱,冲奶粉、系鞋带、穿衣服、讲故事,比花瓣还精致的漂亮小孩,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娇娇地偎在身旁,蜷缩于养父的掌心。
林眠秋公务繁忙,二人的相处便更为稀少难得,怀着某种补偿的心态,每次与养子相处时,他确实对一些亲密接触颇为忍让。
而那种灼烈到有些不正常的氛围,在傅听寒成人礼那天达到了顶峰。
少年坐在花园的石椅上,双手环揽林眠秋的腰,还不忘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等着他安抚。后者则揉着养子的发顶,弯腰低低地哄。
乍看不觉有什么问题,父子情深、高谊厚意。但若提前定了基调,以桃色眼镜挑毛拣刺,似乎还真能看出些密切而甜腻、令人想入非非的暧昧——
傅听寒生得挺拔,气质却常带出柔软的感受,他总是羞涩而腼腆地笑,对年长之人倾崇有加,更有孤弱的年龄与身世渲染,简直是十成十完美的受害者角色。
一个是位高权重、单身多年未有婚配子女的办公厅话事人,一个是面若春花、年纪尚小便失去父母的烈士遗孤,都不需细想,便知道舆论的天平会压向哪一头。
项懿表情复杂地翻过那沓黏糊糊的“父子日常”,多看一眼都嫌脏似的:“林眠秋,你心里想了什么,自己清楚。”
若非对这些抓拍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林眠秋都差点以为,自己对傅听寒起了什么非分之想了。
“项部长,”他淡笑一声,调整了姿势,手肘向后搭着靠椅,目光也斜乜过去,“我知道你这些年混得不错,被些跟班追着捧着,还以为自己多了不得。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拿根鸡毛当令箭,倒也飘飘欲仙。”
“你!”
“诶,”林眠秋笑容敛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倾听是绅士的必修课。”
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字字咬碎于雪白的臼齿间:“我不介意陪你玩玩封建大家长的游戏,但你最好明白一件事——身披道德外衣,背地却怯懦卑鄙、心比眼脏的自私者并非首恶……
“愚蠢,才是最致命的罪孽。”
室内茶香缭绕于鼻端,鸟雀翘着尾巴,扒拉起金质的笼边,发出叽啾的声音。
林眠秋缓缓起身,躲过窗棱投出的虚影,他一手插着裤袋,一手碰了碰悬于檐下的风铃。那侧影高挑而潇洒,衬着庭院逐渐暗淡的晖光。
项懿沉脸坐着,桌下拳头爆出咔嚓嚓的声音。他渲染得严重,心里却明了,无论如何,那些东西都称不上实质性证据,顶多造点不大不小的麻烦罢了。
在莫名诡异的氛围里,通讯器的响声割破了沉默。
项懿眉梢剧跳,心脏针扎般一缩。
是他的消息。
“项部长,为什么不接呢?”林眠秋转过身来,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语调轻慢而文雅,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看到备注,项懿皱眉接起:“怎么回事?”
“老……姐,姐夫……是你说,有要紧事就联系这个号的……”对面是清亮的少年音,鼻腔有种黏软的娇意,还有那么点喘不上气的惶惶,“你、你在哪里呀?”
“我在外面。”
“姐夫,姐夫你过来一趟好不好,他们、他们要砍我的手!我好害怕呜呜呜——”
“你又去赌场?!”项懿又惊又怒,遽然站起,大声呵斥道,“我和你说了多少遍,再去那种鬼地方,我就打断你的腿!”
“呜呜,老公、老公对不起……我在街上遇到以前的朋友,他劝我来……你、你快救救我!”
通话戛然而止。
“怎样,和小舅子诉完衷肠了吗。”林眠秋拍了拍手,“原来铁面无私的项部长,感情生活也蛮精彩呢。”
“林眠秋……”项懿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算你狠。”
“不敢当。”林眠秋眼睫一挑,仍是相当漂亮的弧度,“项部长高风亮节,拳拳盛意,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你敢动他试试。”项懿面色森冷,凝了一层冰渣,“但凡安安掉了一根寒毛,今天你别想活着出去。”
“天地良心,项部长再急,也要讲点道理。”林眠秋满脸清澈的冤屈,“明明是朋友组的赌局,郑安抛的筹码,别人追的私债……关我什么事。”
“说起来,您也算铁汉柔情……”青年睨着他,抱臂靠在木隔门处,“真令人大开眼界。”
为这么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三不五时往拘留处跑。一会儿是浮金岛聚众吸毒,一会儿是非法经营色情场所,传呼来、保释去。瞒着妻儿养小舅子,每月定期四次会面,时间地点精挑细选,把人好吃好喝地供着肏,也算殚精竭虑了。
项懿嘴唇颤抖,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这是他此生最大的出格事,更是见不得光的死秘密,和郑安的地下恋情一旦败露,他的人生就全完了。
“项懿,这世上多的是摇头摆尾、实则在阴沟里打转的蠢货,”林眠秋有些怜悯地转向对方,“我还在岸上走,而你……又在哪儿呢?”
那是隐藏得很好的,略带轻蔑的神色。
项懿手足僵冷,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只觉记忆飘忽倒流,回到十多年前的一天。
彼时傅骁已从军校毕业,通过选拔上了战场,摸爬滚打良久,既是比自己小几届的学弟,更是队里的直属下级。二人亦兄亦友,也正因如此,他被傅骁揽着,见了林眠秋一面。
那会儿林眠秋还在上学,就读于联邦的顶级学府,衣着简素,身形瘦削。他人缘很好,从教学楼到校大门,一路都是向他打招呼的同学或老师。
比起傅骁万事写在脸上、颇为孩子气的大剌剌脾性,林眠秋倒稳重许多,才大心细,喜怒不形于色,是个看似冷淡、实则八面玲珑的人物。项懿惊讶于这对友人性情的截然不同,更感受到那股萦绕在他们之间的、迥异又融洽的难言氛围。
直到聊起最新公布的小行星影像,项懿不经意转头,才在林眠秋垂眸之前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睥睨与不屑,很难形容那种低眉冷笑的感觉,好像在他眼里,上议院才是谬种。
“林眠秋,你真是一点没变。”项懿深吸口气,拳头缓缓松开,“我本以为,你算个聪明人。”
平心而论,傅听寒子承父业,对林眠秋只有利好,没有损益。既能沿袭傅骁的荣耀之名,体现监护人的精心教养,又能在军部内牵外连,拓展最重要的人脉关系。自沛山计划搁置以来,研究院韬光养晦多年,如今卷土重来,颇有势在必得、倾覆朝野之力,没人会对重启英雄编号的孤儿说不。
傅听寒注定集万千瞩目于一身,他是战场的明日之星,更是林眠秋向白塔与军部抛出的“橄榄枝”与“投诚令”。
可惜……
踢到铁板,项懿不太意外,只轻叹一声。
他知道林眠秋不会真就此事做些什么,但投鼠忌器,有郑安的把柄落着,自己这出算是废了。
至于对方为何展露出这般不留后路的攻击性——
“你还是记着,八年前的事。”
项懿有些脱力地靠着椅背,高大的身躯忽然佝偻几分,莫名矮了下去:“让大部队撤退,是上头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而已……”
他说得艰涩,兀自咽了口唾沫,不太敢看林眠秋的眼睛:“其实……就算我们派小队去营救,傅骁也活不下来的。”那是山穷水尽的死路,纵使对方能苦苦支撑,又要砸进多少条命呢?
死十个,还是死百个。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题了。
视线从风铃镂刻的花纹上离开,林眠秋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上前几步,弯腰端详起军人的脸,五官寸寸逼近,眼神阴鸷渗血:“说完了吗,项、队、长。”
项懿固执抬眼,逼自己与青年对视。“无论如何,”他残忍地顿了顿,“我不后悔。”
“军人战死沙场,是举国敬仰的荣耀……假如是我……”假如是我,也是愿意的。
“假、如。”林眠秋放柔嗓子,玩味地笑起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假如你说的人命是和自己一样,身世显赫,只会喊着口号上战场、躲在他人尸骨后坐享胜利果实的纨绔子弟——”
他唇角开合、只做口型,声音也咽了进去:“那稍微死一死,也没什么吧。”
提前结束一场喧嚣宴会,傅听寒向宋觅作别,在好友可怜巴巴又不敢挽留的眼神中径自离去。
他失踪许久,甫一回家就接到宋觅的通讯视频,给人呜呜哇哇地骂了一通。光屏里的影像抹着小眼泪哼哼,嚷嚷着召人组局,不来就是不要他这个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死党。
傅听寒劝慰无果,只好妥协。
宋觅交游广泛,一传十十传百,叫来一堆狐朋狗友“接风洗尘”,庆祝失踪人口回归。音乐开得震天响,炸鱼似的往露天游泳池跳,一干人等嗨到月上中天还意犹未尽。
傅听寒满耳朵劲爆神曲,听得晕头转向还不忘遵循多年来的门禁规矩,到点就要回家。宋觅虽觉不舍,到底不敢和“林眠秋”作对,只能含泪放手。
飞梭速度很快,几乎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停在熟悉的花园里。
长椅被花叶遮掩,却无人清扫,上面的藤制靠垫便也理所应当地搁置了,他定定望着那处,蓦的想起那人躺在树荫下的样子。阳光穿过葡萄架的缝隙,泼剌剌打在脸上,男人蹙眉去挡,书脊厚重描金,腕骨是清致优雅的弧。
没人知道,彼时的自己倚在二楼露台前,低头也悄悄。
抬头望去,孤月高悬。
十八年来,他见过太多月亮,有的冷白,有的泛黄,明净孤逸地挂在天上,投出轻纱般的月光。可只有苑井中的最漂亮,它疏影横斜,波纹婆娑,伴他长大,也睡在他身旁。
樱树与玫瑰不翼而飞,迷离夜色无遮拦地扑来,挟着一点点刺鼻的气息。
傅听寒微微皱眉,推门而入。
很浓的酒味。那味道争先恐后地涌入鼻端,带着溺死人不偿命的、泼天盖地的辛辣。
室内没有点灯,也没有烛火,月光倾泻而入,从精致的吊顶、拉开的窗帘乃至每一个摆件的内部缓缓渗出,它混着无终止的靡烂芳香,涨潮般溢满整个客厅。
工装靴底碾过木地板,发出咔哒的微响。
男人伏在桌上,对来者毫不关心,自顾自开了瓶新的,头也不抬就往嘴里灌。
“林眠秋。”傅听寒捡起地上的空酒瓶,慢条斯理地放好,“不可以这样。”
“……”林眠秋没听到似的,不满地指向某个位置。
“好吧。”傅听寒耸了耸肩,将瓶子按颜色分类,再从大到小、从高到矮地摆了一遍。
林眠秋盯了几秒,表示满意。
红的白的绿的黑的,五花八门的瓶子一字排开,什么都有。乍一看去,酒柜搬空了似的,不知有多少瓶。
傅听寒啧了一声,去摸对方的脸:“不会酒精中毒吧。”
他突然靠近,把林眠秋吓了一跳。林眠秋偏过头去,要打他的手。
对傅听寒来说,这反应简直和慢动作没什么区别。他勾起唇角,反手握住男人手腕,拇指摩挲细腻的皮肉,只觉掌下肌肤的每一处纹理和起伏,都如此称心合意。
林眠秋不高兴地瞪他,眸中波光盈盈,溢满水雾,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这还是傅听寒。”
傅听寒玩着养父的十字袖扣,非常听话地点头。
“……”后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让自己陪他来游乐场一样。
他以为他会要些别的。
冷淡的嘴唇沾上细腻的乳白,尝出几颗柔软的冰粒,以及微醺的甜。尾调酝出一丝清苦,又被微红的舌尖一拂而过。
“……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林眠秋纳罕抬眼,“我脸上有东西?”
傅听寒移开视线,正好看到一对火急火燎的夫妻,二人找得满头大汗,手里还抓着装衣服的小书包,看到花坛前狂啃冰淇淋的自家孩子,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在大人的千恩万谢中,小家伙偎在爸爸怀里,被有力的手臂箍着后背,没再回头。
“没礼貌。”母亲作势要打,“真是惯坏你了,不知道说再见呀!”
“……再见。”男孩转过来,深深地看了父子俩一眼,声音有些闷,还打了个嗝。
“四点过五分。”林眠秋看了看导览图,感觉游乐场的项目都玩得差不多,就剩些鬼屋和旋转木马之类的了。
鬼屋人太多,动辄排一小时起步,旋转木马……旋转木马的话,他不太能接受成年人骑着彩虹独角兽绕柱转圈的行为。
傅听寒倒是挺有兴致,对什么都很好奇,明明出门很早,却毫无疲态。
迎面是个半露天的大型主题市集,打头的摊子围着十来个人,丝绒红布高高挑起,缀满五颜六色的弹射板。
射击游戏。
一对少年情侣挤在最前面,正在挑战难度最高奖品也最丰厚的终极移动靶,子弹斜擦而过,女生当即就吹了个口哨,“老板,这样算不算?”
“不,不行。”老板唯唯诺诺,戳着贴出的规则,“大奖要打倒才可以。”
“我的水平自己清楚,弹痕不会说谎……”女孩不太服气,扬起手中的枪,“但靶子有没有做手脚,就不知道了。”
她已经用了几十发子弹,却只有一次擦线,不由怀疑起来。
“……”老板一张娃娃脸,连头顶的小卷毛都透出温吞柔软的气质,他在周围的议论声里缩着脖子,像只蔫头耷脑的羊。
直到无神的目光游到某人身上,一双灰眼瞬间睁大,当即挺起腰杆,雄赳赳气沉丹田——
“她的直觉并没有错,因为那块真正的轨道弹射板,外表涂料用了复合型隐波避障。”少年声音温纯,带着慢条斯理的笃定,“既是虚靶,再试一百次也一样。”
老板目瞪口呆,一声“你”字还没出口,傅听寒便在征得女生同意后勾过武器,头也不抬连发十枪——
“砰砰砰砰砰!”子弹以极其吊诡的角度飞射而出,在看似落空的瞬间撕裂无形的屏障,二话不说把所有板面统统轰了个稀巴烂,只余嵌入合金的弹孔焦烟和力透棚背的浓黑大洞。
最顶上的蓝布有所松动,飘飘然落到老板头上。
三秒之后,傅听寒卸下弹夹,顺手清膛,将打空的玩具枪插回老板兜里,再把防水布哗啦掀开。
林眠秋全程围观,颇为恶趣味地看到老板眼中的绝望。事实上,这样的阴阳把戏在下城并不稀奇,只不过乾都的人没见过罢了。
但无论如何,就冲那十下近乎惊悚的虚空辨位,傅听寒确实很适合拿枪。
“傅——听寒!!”埃米特重获光明,脸色由白转红,气得只打哆嗦,如果脚下有个弹簧,他能蹦出三米高,“我就知道,遇见你准没好事!亏我还以为你会帮我说话!!!”
林眠秋顿了顿,才知道这是傅听寒的朋友。
……
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埃米特一边收东西一边骂咧咧,灰头土脸地悼念着提前结束的敛财之路。
傅听寒看了眼专心挑选奖品的林眠秋,一把将埃米特拉到一边,低声问:“……我刚才帅吗?”
埃米特张大嘴巴,像看外星人一样,连刚到手的补偿性大额转账都顾不上了。
“这可是我的,待签名。因为不敢贸然出声,动作放得很轻。与记忆中纷沓而来的脚步、争分夺秒的匆忙不同,此时倒显得安静而空旷了。
林眠秋站在走廊上,微微靠着墙,即便无影灯亮到炫目,也依然能感受到悬浮时钟幽暗的光。
他好像很累,李原在心里想。明明已经一夜没睡,还守在这里,等手术室打开,等送来的方案。
下一秒,男人睁开眼。
他远远望向自己的助理,淡漠的眼神藏在眉骨阴影中,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永远锋锐的剑。
只有眼底布满的红丝与沙哑的声音出卖了他。
“安排好了?”
“嗯。”
“他们怎么说。”
“查了档案,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今年已满十二,只是生得矮小,看起来像八九岁。”李原递上一张泛黄的纸。
“也就一张照片是真的了,”林眠秋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一群废物。”
“林秘,”想到那名热情有加的高级警司,李原不太确定,“那警署这边……”
林眠秋翻着要签发的新文件,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地下区拿钱买命的毛头小子,就能把这群饭桶耍得团团转。指望他们,不如做梦比较快。”
这类只接特殊任务的少年杀手,通常是幼时便被人捡去,经过极其残忍的调教与养蛊式的搏杀后,从血海中爬出的机器。
但官差做事,走的是个流程,即便警署抓不到人,最后总要给个说法。
“保持联系就是了。”
杀手只是一把人人可用的刀,背后握刀的手,才是最重要的。
李原有心想问上司接下来的打算,甚至试图根据多年来的经验拟一份可疑名单。但林眠秋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
“急什么。”林眠秋平静道,“只要我没死,就会有,”他挥挥手,打断对方的话头,“块这里是医院,父子俩睡一张床不是很正常么。”
“除非是你……心里有鬼。”
话都说到这份上,即便林眠秋很是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但在这个时间点,睡病房里凑合一夜确实是最方便的。
况且——
想到傅听寒掩在病号服里的绷带,他也有些担心伤口大出血。
十分钟后。
“离我远点。”林眠秋在被子里警告,“不然送你上手术台。”
从修长的脖颈看到漂亮的肩线,傅听寒对着某人背影笑眯眯地说:“爸爸,你对我真好。”
他凑上去,哄小孩似的拍林眠秋后背,然后不紧不慢地靠近对方耳边:“你刚才是不是真以为我失忆了,那么紧张。”
“我怕你变成傻子。”林眠秋没好气地说,“本来就疯,再笨一点还有救?”
“好吧。”傅听寒表示理解,“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记你了,你怎么办?”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半晌才说:“求之不得。”
“真狠心。”傅听寒慢悠悠躺下,双臂枕着后脑,“难道我挡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吗?”
他语气平静,对答案也并不好奇,像照顾一朵花,或者对月亮说话。
“那还是有的。”林眠秋转过来,认真叫他的名字,“傅听寒,谢谢你。”
如果对方没有及时出现,就算自己的防身装置开启,只要身上有一丝伤口,也捱不过哪怕十分之一的毒。
那些纷繁的纠葛固然令人困扰,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份稚灼到滚烫的情谊。
在昏黄的灯光下,林眠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傅听寒跟着班里去春游,回来时脸上挂彩,衣服裤子也沾了泥土。他以为对方是和同学打架,或者受了谁的欺负,正要询问,却收到养子从身后掏出的一把野花。
酢浆草,通泉花,长蒴母,小雏菊。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一点点雨露就能活,所以开得那样热烈。
再后来,明珠利箭划破虚空,携着地下拳场金色的桂冠。
他忽然有些惋惜,只因当时一走了之,没有多看几眼。
“其实你不用道谢。”傅听寒看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生得高大,手长脚长地躺着,即便分了两个枕头,那股隐而不发的侵略感依然难以忽视。林眠秋在第三次确认病号状态还好的问答后放下心来,不自在地看向床头乖坐的小熊:“很晚了,睡吧。”
可惜对方并不如他所愿。
“林眠秋,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少年眸色深沉,撑起半个身子,将养父散落的额发捋上去,“其实是你在逃避。”
“你不愿正视我对你的感情,不敢接受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的,第二种关系。”
从小到大,他好像都追在这个人身后,不停地跑,不停地盼,刚开始担心他不要自己,后来想着这人什么时候回家,久到压抑与等待都成了习惯。
“以前都是你保护我。”傅听寒轻轻抵上对方的额头,“现在,换我保护你了。”
“……”林眠秋抿了抿唇,忽然无言以对。
保护,多么理想化的词汇。傅骁为联邦战死沙场,母亲为他眠于烈火。他们的生命是庙堂里的佛香,只剩自己徘徊独往,掸开浓稠的烟雾。
他每天准点起床,按时工作,看需求吃饭,井井有条地处理每一件事,帮一些人,阻一些人,永远有一群人围在身边,也许是下属,也许是同僚,也许是朋友。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当傅听寒面色发白,闭上眼睛不再言语的时候,他第一次有种寡淡到干枯的疲累。
或许那不是累,而是渗透骨髓的厌倦。
难道飞鸟总要找到枝干么?那精致绝伦的面孔离得太近,简直美好到瑰丽了。
或许是困意浸软了紧绷的神经,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意乱神迷,林眠秋眯起眼睛,看到暖灯变成障纱下的烛火,引诱着飞蛾不断靠近。
靠近,触碰,焚烧,消融。
一阵青烟,一捧香灰。
飞蛾的尸体碎在角落,两瓣干涩的唇却靠在一起。他吻着冰冷的残雪,他饮着醉人的春酒,呼吸与水声吞咽纠缠,投出亲密旖旎的剪影。冷待许久的茶水被人啜去,在唇舌间辗转成细碎的呜咽,一点点打湿雪白的枕畔。
夜色静默,月亮跌入翻涌的云海。
傅听寒关掉水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打转消失的鲜血,又抹了抹嘴角,将掌心的红痕再次冲净。
确保没留下任何痕迹之后,他走出洗漱间,慢慢蹲下来,看着林眠秋熟睡的脸。眼下仍有缺觉的青黑,眉心也是蹙着的。
可面颊不再是之前的苍白,唇瓣也被亲得微微张开,让他想起接吻时柔软湿润的触感,还有那融雪般的哞光。
林、眠、秋。
他长久地默念这三个字,久到口腔里的血腥味都淡了许多。
久到晨晖攀上窗沿。
周一。
李原起了个大早,提着东西走进城区医院。清晨的阳光还带着淡淡的凉意,翩跹跳跃于树梢之间,住院部难得安静,只有护士们推着病人轮椅的轱辘声。
他左手早餐右手文件,视线在窗外的粉玉兰上停留片刻,才轻轻推开面前的病房门。
下一秒,男人缺觉的疲倦一扫而空。
他一定是加班到疯魔了,或者说还没睡醒,才会看到自己老板被养子按在床上亲的噩梦!
在如此可怖的突然刺激下,他木呆呆关上门把东西放好,在理智稍微回笼后,闭上眼,摘下眼镜擦了擦。
然后戴上。
睁眼。
林眠秋脸色黑如锅底,恨不得一脚将身上的小畜生踹到九霄云外,奈何之前被死缠烂打亲了太久,分开时的唇角还挂着可疑的银丝,属实没什么威慑力。
“再亲一下。”傅听寒完全没有被撞破的尴尬,继续凑上去撒娇,“爸爸,再亲一下。”
林眠秋暗骂一声,将傅听寒伸进自己领口的爪子拿出来,再把那钢浇牛皮糖似的身体推开,额角青筋直跳:“大清早的,你给我收敛点。”
“我不。”傅听寒笑得温软,“你好不容易陪我一会儿,等下和李原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那你哭。”林眠秋偏过头去,示意他看楼下抱着家长大腿不放的小孩,“和他一起,比比谁声音更大。”
“才不哭。”傅听寒捏了捏林眠秋的脸,戏谑道,“如果眼泪太多,我就看不清你了。”
饶是堪称“无敌打工人”的李助理都被这嗲到牙酸的对话吓得鸡皮疙瘩掉一地。
林眠秋张了张嘴,又一脸麻木地闭上。
他自诩才思敏捷,能言善辩,常有饶舌之徒在他面前发表长篇大论,无一例外全被说得面红耳赤。但一对上脸皮比城墙厚,心肝比墨水黑的少年养子,那些犀利冷嘲的回击便如一去不返的砖石,统统被对方码齐垒高了踩在脚下,打一步进三厘,退一步进十分。
眼见对面二人说得有来有回,周身如有屏障一般隔绝外物,尴尬的倒成了李原。
他实在想不明白事态为何会发展成这样,虽然一直觉得自己老板和养子之间的氛围有些许奇怪,但那难道不是青春期少年对家长权威的反抗吗?毕竟林秘叫他翘班排队买星际限量版《爸爸这样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为什么一觉醒来,爸爸和儿子就滚到床上去了?
更神奇的是,他好像并不觉得林眠秋喜欢男人有什么不对,至少远没有比发现对方居然“会被人按在身下亲”来得震撼,而这震撼甚至比他撞破老板在搞自己养子还要多一点。
“我一定是在做梦……”李原恍惚。
“不是梦。”傅听寒眼睫上挑,恶趣味地说,“是因为李哥你没敲门。”
李原:“……”
看着自己摇摇欲坠的助理,林眠秋淡声道:“你出来一下。”
……
“事情办得怎样。”扫了眼病床上喝粥的傅听寒,林眠秋关上露台的隔音落地窗,随手点了支烟。
“已经处理妥当。”想到暗线在刑房里实景拍摄的影像和照片,李原咽了口唾沫,“林秘,您要看吗?”
“不必。”林眠秋转着烟蒂,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橘色的火光,“我只在乎结果。”
“横竖解药不在那里,杀了又何妨。”林眠秋很斯文地抖掉烟灰,为了减轻保洁的工作量,甚至细心地没漏出半点,“不把我的人当人,自然也没必要把他当人。”
“他应该感谢我才对,”男人语音稍顿,瞳孔映出穿破云层的晖光,唇角笑意清雅,“第七天城常年阴鸷,我助他早入轮回,下辈子多见太阳。”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仿佛带着极度的森戾与阴寒,那些尖锐的惨叫声与尸首分离的腥红影像与对面男人碜黑的眼重叠,竟让助理在暖风中打了个冷颤。
“那……那要告诉听寒吗?”李原下意识开口,但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
果然林眠秋啧了一声:“告诉他做什么,血糊拉碴的。”
本来就瘦,待会儿吃不下饭了。
“对了。”林眠秋想起一事,“埃尔维斯走了没有。”
浮金岛一别后,他便没再见过这位老同学,按理说对方随使团来访,自然不便在联邦逗留太久,但看埃尔维斯前跑管委会后访谢清家的殷勤做派,怕是不会轻易放弃开发区这块肥肉。
“斯诺星使团已在前日回程,据说只与研究院签了三条协议。”白塔本就独立于行政系统之外,绝密文件更是极难调阅,即便是号称联邦中枢的办公厅也鞭长莫及,文件内容无从知晓。
明面上的消息倒是好查,李原翻出当时使团离开的内部通讯,在众多政要和闪光灯面前,埃尔维斯高大的身形也低调许多:“算算脚程,三皇子应该已经回到斯诺星城都了。”
因为傅听寒受伤,林眠秋在这段时间里极大地削减了不在管辖范围内的外界讯息与交际来往,是以今天才知道这事。虽然埃尔维斯在众目睽睽下登上了返程星舰,但以他对此人的了解,也不是没有半道折返的可能。
一个无甚实权却暗藏野心的外域皇子,往往意味着难以掌控的变数。
“挑几个靠谱的人。盯着他。”
“是。”
“还有,”林眠秋笑了笑,在助理逐渐浸在公事公办情绪时突然开口,“你刚才看到什么?”
……
直到李原梗着脖子走出医院大门,才惊觉,自己明明是来这探望的,结果愣是没和病号说上第二句话!
露台之上,林眠秋靠着藤椅,视线从养子的照片上滑过,待看完诊断报告的最后一页,才发现文件袋里还有一张很小的卡片。
是一串扫描过的芯片号码,上面是手写的时间和地点,右下角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蹭上一抹暧昧的红。
桃夭蔻丹,成年人间心照不宣的邀请。换作平时,他若有空便去了,毕竟他和秦妙足够默契,酒店的氛围也挺合意。
可惜现在顾头不顾尾,实在没什么性致。
林眠秋两指夹着卡片,将烟头凑上边角,点燃。
微弱的火苗卷过金纹边缘,在轻微的嘶嘶声里蜷曲碎裂,化为焦黑。
身侧传来轻响。他抬头看去,撞上养子琥珀色的眼睛。
“爸爸。”傅听寒穿着病号服,微长的发丝拂过锁骨,在风中显出一点清瘦的伶仃。他还站在房间里,只推开落地窗与林眠秋说话,“不穿外套的话,在外面会着凉哦。”
“怎么自己起来了。”林眠秋皱起眉头,“快回去躺着。”
“李原都走好久了,我看你一直没动静,才出来的。”
真是不让人省心。林眠秋把养子拎回床上放好,裹春卷似的捂上被子:“我九点还有个会,你一个人乖乖待着,有事就按铃。十点有例行检查,十一点有系统功能评估,和你有关的任何数据都会发到我手上……”
鉴于某人曾做出的一系列“光辉事迹”,补充完十个必须和二十条不准后,林眠秋顿了顿,露出一点和善的微笑:“这家医院院长是我朋友,你最好谨遵医嘱,祈祷他们不会向我告状。”
“——否则我回来就收拾你。”
傅听寒被子掖到下巴,被林眠秋的“关心”砸得晕乎乎找不着北,愣是听得津津有味,眼睛也半眯着,活像只晒太阳的猫。他从小就习惯于林眠秋立的种种规矩,对方管得越紧便越享受,此刻连腰腹上流血的伤口都没感觉了,乖巧得就差摇尾巴。
“下午秦妙也要过来一趟,她会根据观测结果重新调整方案。”
傅听寒睁开眼。
林眠秋没有察觉,顺口提到秦妙研究解药的新进展。
“秦妙……”傅听寒坐起来,接过林眠秋递来的水,“爸爸,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她上过床。还不止一次。”
“一码归一码,我在说正事。”和谐的氛围被骤然撕破口子,灌进恼人的冷风,林眠秋表情不悦,提醒道,“如果不是秦妙提供了解毒的思路,你可能现在还没醒,甚至更糟。”
“你不但要见她,还要老实回答她对你身体状况提出的所有问题。”林眠秋顿了顿,补充道,“秦妙在领域内足够专业,也绝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值得信赖。”
“呵。”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傅听寒十分嘲讽地挑了挑眉,语气也不客气起来,“她对我自然是专业得很,但对你呢?谁知道她会不会借着给我治病的幌子,试图和你重温旧梦、再续前缘。”
林眠秋刚要反驳就想起某些委婉的暗示,一时哑然。
对方难得吃瘪,傅听寒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甚至更生气了。他偏过头去,眼神也缠上彻骨的冰棱。
自十四岁发现自己的心意以来,他是如此嫉妒围在林眠秋身边的每一个女人,她们成熟性感,丰满白皙,抿起的嘴唇优雅而艳丽,撩人的眼波泛着玫瑰色的芬芳。他们在无人的餐厅里调风弄月,在缤纷的舞池里耳鬓厮磨,而他只能坐在角落,听路人艳羡“郎才女貌”,看报纸八卦“天生一对”。
秦妙不是那些莺莺燕燕里唯一的一个,却是跟林眠秋时间最长的一个,他讨厌她,和讨厌谢清一样,从十五岁那年发现他们上床开始。
可是没有秦妙,还有刘妙苏妙,没有谢清,还有赵清徐清……这久违的名字像一盆冷水,在他沉迷于养父的关怀之际狠狠提醒自己,林眠秋天生就是喜欢女人的。
即便亲了他,也不能说明什么。
留在颊边的口红,环着脖颈的手臂,挥之不去的香水,怒气冲动的自白……那些埋藏于岁月尘埃之下的无数细节纷至沓来,凝成一根见血封喉的毒苗,根茎摧心剖肺,汁液剜眼割胆。
他好恨,恨那些像苍蝇一样永远赶不尽的女人,也恨林眠秋勾惹欢场不以为意的做派,更恨自己投鼠忌器、优柔寡断。
不如全部杀光了事。
咔嚓一声。
“傅听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莫名其妙翻起旧账,林眠秋也心头火起。他冷然一笑,指着对方手中碎成齑粉的杯盏,以及滴到被单上的血迹,“终于不装小白兔了?”
那白布上的鲜红实在刺目,少年的侧脸也清瘦得一触即碎,林眠秋不想和小孩子计较,沉着脸去拉他的手:“给我看一下。”
“林、眠、秋。”傅听寒抬起眼,突然很用力地握住对方伸出的手掌,细小的碎片碾过皮肉,带着温热的茶水与止不住的腥红。那些让他恨不得咬碎齿牙的过往一一浮现,又在突如其来的争端中越发可恨。他在一片狼藉中勾起唇角,附在养父耳边轻声说,“虽然我很能忍,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自我有印象开始,上过你床的女人不止十个,什么身材什么长相,什么爱好什么习惯,甚至连她们叫床的声音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们快活得很,我却不大高兴。”
“谢清是最后一个,也是我顾及你心意的底线,而赵延是我赏给她的生路。她没有被一刀弄死再加个前男友陪葬纯粹是因为还算长眼,没和你真的结婚。”
“——所以,你最好不要妄想我以后能和你那些劳什子前女友前炮友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红颜知己和谐相处、谈笑风生。”
换作平时,谁敢对自己这么说话,林眠秋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可那如钢浇铁铸般的力道狠狠箍着自己的手掌,星星点点的殷红却如有生命般不断从破碎的伤口中涌出,眼见傅听寒的唇瓣逐渐泛出不详的青紫,林眠秋闭了闭眼,有些生硬地说:“好了,不见就不见。我和秦妙也很久没联系了,只是因为你受伤才请人家帮忙……我以后不提她了。”
“但你不能这么没礼貌,也不能再说刚才那种话。”双方的距离近在咫尺,二人一坐一立,分外沉默。过了许久,林眠秋挣开桎梏,指尖很轻地摸了摸少年的下巴,“别生气了,好不好。”
指上的肌肤触感细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盈盎然,像一块白净而通明的玉石,在纹理中透出微红的血色。
那手感实在太好,像在摸什么小动物的肚皮,林眠秋心思一动,又忍不住勾了下。
眼前的猩红逐渐褪去,满腔的暴虐也一扫而空,傅听寒拂下林眠秋作乱的手,双臂环着对方的腰腹,将脑袋也贴上去。
他收得很紧,好像恨不得将骨血也交汇融入,明明已经是成人的身形,甚至比对面的人还要高大一些,可肩胛骨落下去时,又显出孩子般的伶俜。
“……林眠秋。”他仰起下巴,缓缓问道,“你把我当什么。”
他每天送他鲜花,在心里说十遍爱他,有时候放到客厅,有时候藏到书房,为他唱了第一首歌,给他看了第一幅画,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喝出清酒的苦,第一次尝到接吻的甜。
他那样爱这个人的智慧与理性,还有他眼眸里永不折断的高傲野心,可偏偏是这淡漠伤他最狠,还永远把他当孩子般逗弄。
像在苍茫镜海中追一只白鸟,冰面掠过惊鸿倒影,他跌跌撞撞、不知所向。
或许穷尽此生,拥有的不过那一瞥的情分。
“林眠秋,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一个合乎程序的养子,一个陪伴八年的遗孤,一个称心合意的摆设,还是……点缀政绩的注脚?
接吻是种骗术,嘴唇相贴是亲密嬉闹,也是蛊惑大脑的媒介,一时愉悦,一场发泄,自然也可以是推脱抛舍的借口。
那张淡薄的唇吻过太多人,可又有哪个真正走进对方的心呢?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但其实他在乎得要命,在乎到发怒,在乎到发狂,在乎到恨不得咬碎这人的颈骨,吞下他的血肉,将他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地拆吃入腹,以此来杜绝所有旁观者觊觎的目光。
他不放心,不甘心。可是,又有那么一点不忍心。
宽敞明亮的病房内,悬浮时钟微微一荡,指向九点的方向。
“算了。我有些使不上力了。”见对方久久不答,傅听寒合上眼睛,他喉结鼓动,有些艰涩地开口,“以前你总说给我三秒,我每次都照做。现在我也给你三秒……三秒之内,你可以推开我。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眠秋,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一旦做了决定,谁也不能反悔。”
心脏处传来一阵刺骨的挛缩,血管与神经齐刷刷抽着疼,傅听寒压下喉间腥甜,在逐渐习惯的绞痛里轻声说:“……三。”
腰间的手臂确实卸了力道,但没空出太多,只有皮肤的热意隔着衣袖与衬衫,一点点传到自己身上。林眠秋居高临下地站着,乌黑眼睫垂下,掩住一抹极其罕见的犹疑与不安。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大脑好像停止了运转,明明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甚至因为之前傅听寒的蛮横而余怒未消。可此时此刻,双腿却像生了根似的,牢牢焊在地上,别说走动了,连抬都抬不起来。
“二……”
他好像很紧张。视线转到傅听寒耳垂上的小痣,林眠秋抿了抿唇,发现对方的呼吸忽然粗重起来,肩膀也有些颤抖。
确实瘦了好多。
九点十五,我已经迟到了。
幸好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会。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