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你还没好吗?”我又失望又忧心地说。
“好了一点……”她也满头是汗,声音喑哑地说,“真奇怪,不应该啊……我吸收了你不少真气,怎么会排不干净毒素?”
“我告诉你们了,”孙夫人轻声开口说道,“这种毒素会随着体内的液体传播,你们两个都中毒了,毒液在你们两个体内来回循环,怎么可能排得干净呢……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惊奇,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你们竟然还活着……你们不是普通人吧……”
没有人理她。松铭和小玉对视着,交换着紧迫而严肃的眼神。
“如果不能用交合之法,”松铭迅速敏锐地说,“那就用推气吧,这样不会有体液交换。”
“你不会推气……”
“你可以。”
“我没有多余的真气给你了……”小玉咳嗽地说,声音听起来像哮喘一样,“光是压抑着体内的毒素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不,你误会了,是我给你。”松铭说。
“可是你不会呀……”
“是的,但你可以通过身体的任何接触吸收我的真气,不是吗?”
“唉,这点没错,”小玉喘息着说,“但是推气如果要产生充分的治疗效果,必须推气方主动,你明白吗?你要给我推气,你必须主动,如果是我主动吸取,那就达不到深层净化的效果……”
我们都无言以对。松铭没有学过神通力,而我还停留在一阶,不会操纵真气,我们陷入了死局,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通过真气治疗,只剩下……
松铭似乎也意识到了,他利落地穿上衣服,起身走到孙夫人面前,后者抬起头看着他。
“把解药告诉我,”他冷冰冰地说,“不然我们就开始吧,我会先从你的手指和脚趾动手,把它们一根根切掉,我不会让你死的,你放心……直到你愿意说出来为止,我会一点一点地把你切碎……”
孙夫人淡然微笑地注视着他。
松铭鼻子里发出粗重的呼吸,他们俩对视了一会儿后,松铭低声说:“小玉,你现在能不能控制她的心智?”
“不行……我说了我没力气……用那种神通力……真气都在维持我的五脏六腑运作……”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孙夫人淡淡地说,“我告诉你了,只要让我见到我的夫君,我就把解药给你。”
松铭握紧了拳头,低声说:
“根据我的了解,你很可能会失望……”
“为什么,我愿意投降,你带我去就是了,快点!”
我从松铭的背影看出了他的踌躇和焦急。
末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行,那我们走。”
他背上箭筒,把锁链重新系在小玉和孙夫人腰间,然后提起链子,抱着我飞上了天空。我看着他严峻而苍白的脸,不禁关心地说:
“你还好吗,负担会不会太大?”
“没事,我体内多余的真气正好抵消了毒素……只是小玉有危险……”
我稍微有点安心,一瞬间我脑子闪过“要是他一直中毒不就不用治病”的念头,连忙把它扫了出去,不容许它玷污我。
我们回到蜀营,蜀军好像正在陆陆续续地返回。关平跑了过来,见到我们露出由衷欣慰和感激的神情。
“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他感动地说,“小队只有一半人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哎,太好了,听我说,作战成功了,我们的伏击大获全胜,一直追到沮漳河,看到了平民的尸体,我探听到士兵们的口风,很多人都义愤填膺,这下不会——”
“抱歉我有急事——”松铭一说快速地说,一边解开锁链,“让我见你父亲——”
“啊,见我父亲……”关平愣住了,“怎,怎么了?”
“这是孙夫人,看,她要见主公!”
“孙,孙夫人!”关平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好像没认出来,“怎么回事?”
“情况紧急,去了再说,麻烦你了——”
“噢,父亲在前线攻城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关平一副惊异的神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要给他送个信……”
“给主公也送个信……”
“好的,你们跟我来吧……要讨论一下孙夫人的安置问题……夫人请……”他不安地瞟了孙夫人一眼,有点紧张地说,“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被你们打败了,被他抓来了……快让你们主公来吧,我不抵抗。”
“哈……”关平投给松铭一个惊诧的眼神。
“就是这样……娥梅,你照顾好小玉。”
松铭一边嘟哝着说,一边把小玉推给我,随即牵着孙夫人,跟着关平行色匆匆地往营地深处走去,孙夫人一路小跑……
“我们回去吧……”我轻声说道,搂着小玉回我们住的帐篷,“你感觉怎么样,现在?”
“很难受……”
我试着提议道:“能不能现在就教我二阶神通力,我可以给你推气……”
“不……你没有完全掌握好一阶……学不了二阶的……”小玉吃力地说,“而且你本身真气不多,给我你会衰竭而亡的……”
我很失落。
“对不起,要是我能更用心,早点学会斥力……”
“你已经学得很快了……想当初我花了几年才学会引力……我不太会教人……要是女娲娘娘来教你,你应该学到第叁阶了吧……”
晚上松铭回来时,我正在榻上喂小玉吃东西,她现在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但不乐观的状态,就是说虽然病恹恹的,不过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咳出来的血虽然有毒,但再也不会产生腐蚀了。
松铭说孙夫人被扣押起来了。
“我就说她想得太乐观了,”松铭脱掉大衣,搭在架子上,走了过来,“刘玄德不会轻易见她的。”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他们不是夫妻吗?”
松铭靠在床榻边,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玉的耳朵,柔声说:
“好点了吗?”
小玉摇摇头,说:
“过几个小时你再给我一次气……”
“好的,没问题……”随后松铭转向我,低声说,“你累了吧,休息一下吧?”
“我没事的……你刚刚说那个是为什么呀?”我把小碗放到腿上,问道。
“这是一桩诞生于阴谋的联姻……”松铭说着掩住了嘴,咳了几下,我递给他手帕,“我没事……”他接过手帕,似乎注意到我关切的神色,便主动说,“偶尔会咳嗽……”他轻轻擦了擦嘴唇,继续说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结婚吗,一开始是因为吴侯想把刘玄德骗到吴国去……”
我用眼神表示疑惑。
“那时赤壁之战结束后不久,刘备集团跟吴国借了江陵,原本说好打下长江以南的四个郡就归还,结果没还,吴国就打算把玄德骗过来,软禁起来,逼他归还。”
“嗯……”
“让别人过来总得有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把孙小妹许配给他,当然吴侯跟他的幕僚肯定不是真的要把小妹嫁出去,然而吴侯的母亲吴国太看上了玄德,她做主把这桩婚事促成了。”
“啊……”
“是的,”松铭看着我惊讶的表情点点头,“你听过有句话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说的就是这件事……孙夫人就这样跟着玄德离开了吴国,回到了江陵。后面的事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吴侯把她召了回去,但有一点她没说,她走的时候带上了阿斗。”
“阿斗?”
“是啊,如果不是蜀国迅速反应,在江上把她拦下,把阿斗抢了回来,那现在蜀国的继承人就成了问题……因为这件事,这段婚姻变得名存实亡,在蜀国看来这就是背叛。吴侯本来也不支持这件婚事,无所谓。至于孙夫人自己了不了解她哥哥的阴谋,以什么样的目的带着孩子走,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是至少他们曾经相爱过,不是吗?她自己说他们生活美满……”
“她是这样想的,”松铭冷静地分析道,“但玄德是不是这样想不好说……他对她好,或许有政治因素在里面,当时他跟东吴借的地盘是他重要的立足之地,他肯定要维系好跟吴国的关系……”
啊,政治上的东西好复杂,把人的情感当成什么了……肆意地摆弄,肆意地践踏……我突然有点庆幸自己和松铭都没有家庭与国家的束缚……不,曾经我也受到大哥的逼迫,要操纵我的婚姻,但松铭保护了我……我不敢反抗,是他挺身而出……为什么我不能像他那么勇敢呢?我在战场上的勇气何时才能带到日常生活中……
我们等了叁天,关羽回营了,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打下襄阳城了!据说城里的守军集体起义,把曹仁绑了起来,主动打开城门。
我们跟随蜀军进驻襄阳城,分配到一所小房子。但由于俘虏人数众多,兵员的安置要分批进行,城市刚刚占领,交接与部署工作繁琐,而我们本身并没有任何特权,因此我们跟大多数人一样依然驻扎在城郊的营地里。
关羽很快召开了一场有关孙夫人的审判,讨论如何处置她,她以罪犯的身份参加。松铭和我因为是直接抓捕她的人而受邀参加。
审判中不仅高层领导发表了意见,还听取了罪犯的供述,所以叫“审判”吧……对于孙夫人见刘备的要求,关羽毫不留情地驳回了。
“二叔,让我去见我的夫君吧,我愿意做你们的人,我不回去了!”孙夫人央求道。
“事到如今,还有何颜面提夫妻二字呢,嫂嫂?”关羽冷笑道,“自从嫂嫂欲图劫走阿斗以后,我大哥就对你死心了。”
“不,我不是想要劫走阿斗,我把他视为己出呀!”孙夫人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恳切地说,“我以为我还会回来,想把阿斗带在身边,让他看看他母亲的故乡,仅此而已——”
“呵呵呵,你这种话会有人信吗?诸位觉得呢,嗯?”
关羽扫视了众人一圈,四周传来不满和不信任的低语。
“真的!”孙夫人涨红了脸,眼里涌出了泪花,“我不知道兄长的计划,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跟我说是家里有事让我回去!”
“不必再说了,你这贼妇!”关羽厉声说道,“你不要再心存幻想,我大哥岂是你这江东鼠辈能配得上的?告诉你吧,我大哥早已跟你恩断义绝,今生再不相见!”
孙夫人的眼睛,拿窗户比喻,原本是打开的,能看见外面郁郁葱葱、风光旖旎的后花园,但现在窗户关上了,那盎然生机,那鸟语花香都看不见了,徒留一扇灰暗的窗户。
“把她带下去,关在地牢,好生看管!”
卫兵们把她拖下去时,她几乎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眼睛始终笔直地盯着关羽……我只在死人脸上见过这种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随后高层在处置她的问题上取得了共识,一致认为可以用她跟吴国谈判,要求对方撤退……至少能达成停战协议,让我们取道江陵返回永安。
松铭要求探监,一开始无论是曹仁还是孙夫人都不允许他去。后来他解释要跟孙夫人拿解药,高层才同意我们探望她。
在监狱里,她跟我初次见到的时候判若两人,好像不会笑了,那种生龙活虎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格外安静,对外界的反应变麻木了,我们说的话好像经过了很远的距离才传进她的耳朵里。
果不其然的,她没有理睬我们的请求。我第一次见到松铭求人就是求她,而她置若罔闻,对别人的疾苦漠不关心。她说:
“兄长说的果然没错,刘备不是真心爱我……我后悔没有听他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家人是真心对你……我只想回到我的祖国……”
蜀军再次派马良前往江陵商洽谈判事宜。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除了每天定时给小玉输送真气以外,松铭就埋头苦练镇魂曲。我不明白他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弹琴。
但他确实进步神速,现在能听出一首完整的、比较优美的曲子了。有时候他会叫我去试听,问我有什么感触。
“你听了之后心情如何?”他紧盯着我,问道。
“心情……挺好呀。”
“仅此而已?”
“嗯……就是这样呀,你弹得挺好……”我有点奇怪地说。
“有没有平静的感觉?”
“嗯唔……好像有吧,说不太清……”
“不行,还不够……”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般地说。
十二月过去,腊月来了,这是今年最后一个月了。还是没下雪,只是在刮大风,可能这个地方一年最冷也就是这样了。
伴随着这股冷空气,一个令人寒心的消息从江陵传来了。吴军主帅吕蒙转达了吴侯的意思,马良带回来的原话是这样:
尚香是我的妹妹,也是刘玄德的夫人。夫为妇纲,如果你们一定要杀她,来年忌日请替我上一炷香。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吧,你们杀自己主公的妻子我管不着。反正不可能退兵。
这个消息在襄阳传开之后,松铭又一次带我去探监,这次他还带上了他的琴。我猜他是不是觉得孙夫人太可怜了,想弹琴安慰一下她……他弹得越来越好了,最近几次听完我都觉得心情特别舒畅,仿佛忘记了烦恼。
襄阳城不愧为一个军事重镇,它的监狱充分显示出了这座城市应有的强大力量、森严戒备和厚重历史。
监狱位于衙门马厩西侧,规模巨大,它的入口呈内凹型,左右两侧有高高的瞭望塔,入口这块场地长期处于净空状态,任何人都不得停留,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
由十几个大力士转动绞盘才能打开的厚重石头吊门,是这座监狱的外门,它完全打开大概需要用整整五分钟,我们俩上次进来也是一直在门口等着,注视着它一点点升起,最后轰隆地响一声停住。
通过繁琐手续的审核后,探访者才被允许入内,由专人带领,不得随意走动。
进去里面是一个绿化修剪得非常整齐的广场,天气好的时候或许挺漂亮,但现在呼啸的北风在整个空旷的广场上毫无阻碍地肆虐,让人不得不弯腰低头,顶风前进。广场中心是古朴而雄伟、像堡垒一样的主监楼,几条平整的石子路以这幢建筑为中心,呈放射状地通往其它区域。
放眼望去,广场四周有高大坚固的方形石制塔楼,上面安置着射程达几百米的巨弩。绕到堡垒侧面——这里是主监楼入口——可以看见监区后方是一排开阔敞亮的木结构硬山顶大殿,大概叁层高,是职员的办公场所。
无论是殿门口,堡垒的小方格窗,还是塔楼顶上……到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岗哨和警卫,人在这里仿佛承受着四面八方的视线,有股莫名的压力。
堡垒里面光线昏暗,气氛压抑,每穿过一道门都需要认证、登记才能开锁放行。我们搜身之后,他们着重检查了我们的琴,把它翻来覆去查看了许久,他们的手在琴上不知轻重地摸来摸去,看得我提心吊胆,生怕把琴弄坏了。好在最后没出事,我们把琴顺利带了进来。
这里有通向上层的楼梯,但我们没有往上,而是跟随着两个狱卒拾级而下,一步步往下走,每下一层,空间就狭窄一点,墙壁就粗糙一点,关押的囚犯好像就少一点,空气就显得愈发死寂。
下了五层后,只剩下火把的光了,气氛阴森恐怖。从警卫室出来向右一转,我们沿着一条笔直阴暗的隧道前行,脚步声在这逼仄的空间里沉闷而带着回音。我不由自主地向松铭靠近,有点想牵着他的手。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想法,主动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让人安心。
孙夫人的牢房在深处,里面只有她一个人。跟我上次见到她相比,她好像又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加冷漠,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她歪着头,斜倚着木栅,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她眼睛里反射出一点火光,还以为她死了。
“你们有半小时。”
狱卒打开木门,放我们进去,然后再把门锁上。锁链哐当响过之后,他们走了。
“孙夫人,您受苦了。”
松铭恭敬地低声说,她纹丝不动,似乎没听到。
我们在厚厚的稻草上坐了下来,松铭把琴放在了自己腿上。
“近日听闻了吴侯传来的消息,我们深表遗憾。”松铭温和地轻声说,“您贵为公主,不该待在这种地方,我为您感到不平……实不相瞒,我们本来打算去江陵寻找一位朋友,因为突发战事而搁置了……我们不想打仗……觉得是时候出发,继续去寻找我们的朋友了……嗯,我的意思是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可以想办法带您一起走,让您回到江陵……不知您意下如何?”
我脸上没有表情,心头却是一惊……这,这是要越狱的意思吗?
长时间的沉默后,就在我以为永远不会得到答复的时候,孙夫人开口了,用的是一种声如蚊呐、几不可闻的声音:
“我为什么要回去……”
“不好意思?”松铭做出礼貌的表情,表示没听清。
“我已经被家人抛弃了……为什么要回去……”
“我同情您的感受。”松铭低声说,“请您考虑一下这点,在吴国做出了那样的表示后,您继续留在这里有危险……”
我忍不住扭头张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没人。幸好隔壁的牢房都是空的。
“……或许您有别的打算,可是不管怎样,您不该留在这里……等您回到江陵后,您想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人会强迫您……”
松铭是不是想利用孙夫人获取在吴国的合法身法,好在江陵找黄承彦?这样就不用帮蜀国打仗了……还是说他以为帮她恢复自由后,她会感激地奉上解药?
“危险……”
孙夫人轻笑了一声。那是怎样的微笑啊,比哭泣还要悲伤,比愤怒还要憎恨,比永别还要绝望……那笑容像一块埋葬了所有美好情感的墓地。
“我为什么要怕危险……死亡对我不过是一种解脱……我在这个尘世已经没有牵挂了……”
我不是不能理解她。我想象了一下,假如松铭对我说“今生再不相见”,然后我信任的亲兄弟又把我送给敌人,那我也很可能就这样了却此生。
松铭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
“夫人不要过度悲伤,以免伤了玉体,来日方长……我这里有一张古琴,请允许我献奏一曲,若能稍微给您排忧解闷,就是我的荣幸……”
孙夫人没有反应。
松铭在腿上摆好琴,端坐身体,双手放在琴弦上,开始弹奏那首镇魂曲。我有点担心狱吏过来捣乱,并不能安心地听他演奏,而是留意着过道上的动静。
演奏到一半的时候,孙夫人突然说话了,第一次把头转过来。
“你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
琴声停止了,松铭谦恭地说:
“这首曲子是我特意寻访得来的,是周郎写的。夫人听过吗?”
“听过……当然……”孙夫人望着一片虚无,轻声呢喃道,“公瑾以前经常弹这首曲子……”
“夫人跟周郎关系很好吧……”
“呵呵……”孙夫人露出一丝虚无的微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父亲和大哥死的早,我二哥醉心于权力,留下我无依无靠……公瑾……他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代替父兄们照顾我,常常请我去他家做客,陪嫂子聊天……呵呵,早有预兆啊,都怪我太傻……家人也是靠不住的,这世界上只有自己……”
“有时候确实如此……”松铭轻声说,我感觉他在有意地迎合她,“知己难求,高山流水的友谊更是珍稀……”
“你是从孔明先生那里学的这首曲子吗?”孙夫人问。
“不,”松铭礼貌地说,“是行家抄录收藏的……”
“他只教孔明弹过,我在他家里见过……想必是哪个下人想赚点外快,把谱子偷偷抄送给别人了,哼……他们俩就是一对高山流水啊,真让人羡慕……他把自己最着名的曲子教给了他,作为回礼,他送给他一只手工制作的小鸟,一只会唱歌的小鸟,正好可以唱他那首曲子……”
“您是指赤壁之战的时候吗?”
“是啊……”
孙夫人不说话了,仿佛陷入了回忆。
“如果您不嫌弃,请让我继续演奏这首曲子吧,”松铭打破沉默,说道,“当做缅怀过去的美好……”
孙夫人没有回应,松铭重新弹了起来。我一边听一边估摸着时间,快到半个小时了,我们一直在这里弹琴,什么进展也没有,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寂静的过道里突然传来低沉的开门声,随后是一串拖沓的脚步声,带着回音……时间到了,狱卒来了。我扭头看去,两个模糊的身影一摇一摆地从过道尽头走来。
“松铭兄……”我低声提醒。
松铭全神贯注地看着孙夫人,一边弹着琴,一边轻声说:
“夫人,您感觉心情好点了吗?”
“嗯……”
孙夫人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呻吟,没有看我们。
狱卒的脚步声逐渐变大。
“那您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松铭用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说。
叁秒钟的沉默,随后孙夫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跟我弹琴啊……”她摇了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中透着嘲弄与不屑,“抱歉,不是我打击你……你的水平比公瑾差远了……没有他那种效果……别白费力气了……”
琴声第二次戛然而止。
已经听得到狱卒手中钥匙碰撞的声音。
“抱歉,是我不自量力。”松铭微微低下头,谦卑地说,“请您把这当成一个拙劣的模仿,博君一笑吧……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后会有期。”
松铭和我站了起来,狱卒恰好来到了门口,我们离开了监狱,回去了。
“松铭兄,刚才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你为什么一直给她弹琴啊?”穿过靠着脚手架的襄阳城城门,往郊外营地走去时,我不解地问道,“我以为你想说服她给我们解药……”
“我是想这么做的,”他低声说,一边避开搬运石料的工匠,眼神比平时黯淡了一点,“还记得吗,这首镇魂曲具有安神定心的效果,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够弹出那种效果,消除她的负面情绪,让她理性思考,跟我们合作……”
“哦……”
我恍然大悟,女人悲伤的时候确实是不讲道理的,如果能让她平复下来……可是一首曲子真的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吗?我不禁对此表示了怀疑。
我们绕开城门外的一个车队,车上载着金银珠宝,还不断有人往里面放更多……我看了一眼,认出车上装的都是我们从襄阳缴获的战利品,这是准备发往上庸的。
“曲子没有问题,是我的问题,”松铭微微眯起眼睛,扭曲嘴唇,露出一丝苦笑,“我水平不到家……”
我还没见过他这样苦涩的表情,仿佛嘴里含着一条刚采摘的苦参,不禁一下子心疼起来。我安慰道:
“我觉得你弹得很好,真的……你没有练多久就有这个水平,真的很了不起,我很喜欢听你弹……”
“谢谢你,娥梅。”
松铭瞥了我一眼,眼里柔情似水,我们离开大路,朝营地走去。
“我听你弹了之后心情变好了,等会儿我们弹给小玉听听吧,让她也开心一点……”
营地空了不少,我们走进帐里,小玉醒了过来,我们扶她起来喝了点水,她问我们去哪儿了,我们便聊了聊刚才发生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从孙夫人手里获取解药已经不太可能了……”
松铭坐在床边,低声说道。
“小玉,你没有解毒的办法吗?”我坐在另一边,看着这个呈现出兽人特征的女孩说道,“你是神仙,难道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吗?”
“有是有,但是在仙界,”小玉一只手撑着床榻,声音沙哑地说,“要去了才能拿到……”
“仙界……”松铭淡淡地说,“我想……我们不如现在就去吧……”
“现在就去?”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找人了吗?”
“嗯……小玉有危险,不等了……”他低垂着眼眸,看着眼角小声说。
我有点理解他的行为准则了,他似乎没有固定的道德标准,而是以重要的人为优先。
“可是我们要怎么去呢?”我说,“小玉现在控制不了别人,我们拿不到通行证呀……”
“我带你们飞过去吧……”
“那马车呢,不要了吗?”
松铭没有回答。
“我飞不了了,”小玉看着他,声音虚弱地说,“你带着我们两个飞不了那么远的……你知道这里到泰山有多远吗?”
“知道……”松铭低着头说,“大概是定军山到跑马岭的几百倍吧……”
我们之前在汉中作战时,松铭带我们两个大概只能持续飞行叁、四个小时,在汉中那块弹丸之地够用,但是放到中原大地就显得有点微不足道了。
“能不能用一下雪莲花?”我提议道。
“不行。”小玉坚决地说,她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不像一个生病的人,可见没有商量的余地,“雪莲花不能再用了,全部都要上缴……”
如此看来,我们似乎束手无策,走投无路了。就在我们一筹莫展地陷入沉默之时,小玉开口了。
“那个……我还有一个办法……”
她有点奇怪地、胆怯地看了我一眼。
“什么办法?”
“那个戒指,我送给你的那个戒指……”
小玉说的是中秋庆典时她送给松铭的那枚银色宽戒,上面有着繁复的花纹。
“戒指怎么了?”
“那上面附有第叁阶的神通力。”
“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神色有点紧张不安,声音更沙哑了,“用那枚戒指可以施展控制心智的法术……”
“真的吗?”
我和松铭都喜出望外。
“等一下,听我说完……”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这枚戒指是通过施加淫纹,来达到控制心智的目的,因此……”她郑重地停顿了一下,“它要发挥作用,必须遵循如下几个法则。一,必须由男人对女人使用。二,必须把戒指上的花纹烙印在女人下腹部。叁,在此基础上必须完成一次交合。”
“什么意思?”
我有点没听懂,疑惑地说。松铭的脸色却变难看了。
“你为什么会把这种东西给我?你一开始就打算让我这么做吗?”
他低沉地说,脸色有点发白。
“不是!”小玉有点激烈地辩解道,“我只是因为那个好看才给你的,那是王室打造的!咳咳……”
“诶,等一下,你刚才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啊,什么法则?”
我懵懂地问。
松铭躲避着我的目光,小玉好像也不太敢看我。这真是太奇怪了。
“咳咳……云禄,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很冷静。
“我的意思是,用那枚戒指跟孙尚香做一次,就能控制她……”
“做一次……”我缓缓重复道,“你是说……那个做一次?”
“是的,就是那样。”
“为什么?”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开始发凉。
“因为那枚戒指上有淫纹必须通过交合之法激活控制心智的效果!”
小玉一口气不停顿地说了出来,仿佛刚才那些话烫了她的嘴。
“淫纹……用交合之法……控制心智……”我木然地重复了一遍,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旁边,“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是……是很久以前我为一个人制作的……”小玉不情不愿,红着脸小声说,“那是一个荒淫无度的君主,为了满足他的私欲,我在这枚王室戒指上附了魔,让凡人也能施展法力……”
“一个荒淫无度的君主……”我机械地鹦鹉学舌,说道,“你为什么要帮他呢?”
“我要在他的酒池肉林里收集精气……”小玉闭上了眼睛,微微喘息着说,“我有任务……”
“那……”我轻声呢喃道,“现在,你打算让松铭使用这枚戒指,做以前那个君主做过的事?”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我看看松铭,又看看小玉,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心思。
“没有别的办法,是吗……”许久之后,松铭打破了寂静,自言自语般地说,“那就只能这样了……”
“你要去?”我身体像抽筋一般抖了一下,立刻问道。
“嗯……”
“为什么……”非得那样?我心里把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
“要给小玉治病……不光是为了通行证,控制了孙夫人之后我们利用她的身份,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江陵,不用再打仗了……而且……”
“而且什么?”
他露出一丝羞愧、无奈的表情。
“这几天我消耗了很多精气,给小玉……长期这样下去我会供应不上……我们都会死的……”
他的决策,他的判断是正确的,理由非常充分,我努力用理智去思考……可是不行,反感与嫉妒像滔天巨浪一样淹没了我,他不仅跟小玉,现在还要跟别的陌生女人……
“我去拿戒指……”
他站起了身,准备往外走。
我的手自动地抓住了他的衣摆。他扭头看着我。
“别走……”
我用几乎听不出是自己腔调的声音,细声说道。
“娥梅……”
“别走……”
“我们没有办法……”
“别走……求你了……”
我盯着他的腰,感受到他的视线从上方投下来。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耳膜在寂静中震撼。
“好,”松铭用一口深呼吸再次打破沉默,坐了下来,面对着我,眼神是诚恳的,“给我个理由,我们商量一下。”
我喜不自胜。喜的是他对待自己的诺言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在最危难的关头也能践行。
我又忧从中来。我有什么理由能说服他呢?什么理由足够让他放弃一个挽救朋友的办法?
连我自己都不认可这种行为……
这是在救人,云禄,是救你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可是他坐下来,愿意听我陈述……
他愿意为我而改变,对不对……他愿意聆听我的请求……
我可以对他提出要求……可以任性一点……对吗……
我双手无法抑止地颤抖起来,开始张开嘴巴喘气。
“娥梅?”松铭投来关心的视线。
他是关心我的……他是爱我的……爱,这个理由够吗?……这个理由足以让一个公主抛弃家国,远走他乡,还有什么不够呢……
拿出勇气来,云禄……无论是以悲剧还是圆满收场,都为它画上一个句号吧……
“我……你……”
我颤声说,舌头因打结而没能把话完整地说出来。
“什么?”松铭露出温柔的疑惑表情。
“我喜欢你……”
我嗓子发紧地说,感到手脚冰冷,指尖发麻。
“什么?”这次,他的表情混杂了些惊诧。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微微喘息着,心脏跳得生疼,“松铭,我喜欢你……”
他脸上的血色消失了。给我来了个沉重的打击。这不是我幻想中的画面。
“我爱你,松铭……”我揪住了自己胸口,快喘不过气来了,但我必须强撑着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愿意一生伺候你……松铭……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爱你,真奇怪……”我忍不住啜泣了一声,脸上却露出了微笑,“明明我们在一起才半年,我却爱你爱得停不下来,你知道吗……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你……”
松铭鼻翼翕动,嘴唇泛白,面颊凹陷了下去。
泪腺打开了好像就关不上,我试图用掌根擦去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
“松铭……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的脸变得愈发惨白的同时,额角却开始发青。
“告诉我……松铭……没关系……你说吧……”我试图用微笑劝慰他,但做出来的可能只是一张哭花的鬼脸,“我只要听到你的想法……”
“我……”他的喉结明显地抽动了一下。
“说吧……求求你告诉我……不要再让我胡思乱想……”我抽噎地说,“告诉我……你爱的究竟是谁……”
“我……”
我闭上了眼睛,下意识握紧了双手,聆听着对我的判决。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一道尖锐的酸楚穿透了我的身体和心灵,仿佛击穿了我的灵魂。
“为什么,你不爱我吗?”
我的嘴唇剧烈抽搐起来,我不得不花了很大力气强忍着不要马上痛哭。
“我……不能那样爱你,我不能跟你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我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他用谨慎的声音说。
我咬紧了嘴唇,这次终于成功露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微笑。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我祝福你们……”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马上低下了头,因为笑容已经在颤抖中崩溃……
“娥梅……”他朝我伸出手。
“不,”我拒绝道,一边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别管我……”
我低头冲出帐外,捂着嘴,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营地里一派获胜后的轻松愉快氛围,士兵们叁叁两两地闲聊、散步,虽然空了不少,但我却觉得到处都是打扰,哪里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哭一场……
从监狱回来已是傍晚,现在夜幕降临,我翻身骑上一匹无人看管的马,泣不成声地喊道:“驾!”
我向着营门冲去,闯过了松懈的哨岗与守卫,他们的喊叫声在我身后回荡。
我不管不顾,伏在马背上往前冲,超过了汉江,岘山的树林飞快地后退……
“云禄——云禄——”
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敢相信地回头看,松铭正朝我飞来。
“云禄——回来——”他大吼着。
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快意的恶作剧想法……来呀,有本事把我抓回去,就像你对孙尚香做的那样……
“驾!”我尖声叫喊,一边狠狠抽了下马屁股。
“云禄——回来——”
我又扭头看了下,他跟我的距离并没有缩短……真奇怪,他不是可以一瞬间飞到很远的地方吗?
然后我领悟了。他把太多真气给了小玉,自己已经发挥不出全部的功力了。
唔呵呵……唔呵呵呵……我一边流泪一边笑出了声……我彻底理解孙尚香的心情了,她是奔向她以为的归宿,而我现在要奔向我认为的归宿……
“别来管我!”我大吼道。
“云禄,你这个笨蛋——回来——”
“有本事来抓我呀——”
岘山很快消失了,我迅疾地冲进了开阔的长坂坡,一轮弯月在黑云后若隐若现……如果我没猜错,吴军应该在沮漳河对岸布防,毕竟蜀军没有攻占当阳桥……
“云禄——你要去哪儿——”松铭发出焦急的怒吼。
“你不爱我,为什么还要管我——”我头也不回地尖声痛斥。
“云禄——你——你给我回来——”
“驾!”
风在我耳边呼啸,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孙尚香当时是不是抱着这样不顾一切的心态冲过来的呢?她是不是像我一样,给自己制造危险,故意让关心她的人痛苦,其实心里有个小角落盼望着别人把她救出来,把她带回去?
或许吧,我不清楚……我看见吴军营地的火光了……再见了,别来找我,除非你有本事把我从敌军手里夺回来……我会不抱期待地等着你哦……
咔嗒一声,我箭一般越过了当阳桥,径直冲向吴军阵地。有人从战壕后面出现了,大声喊叫着什么,我没听见,风声太吵了……
“云禄——”
嗖,几支箭射了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我举起双手,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感受着发丝舞动的飘逸,不拉缰绳也不做防御,任凭颠簸的命运带领我随波逐流……
我的马一头栽进了壕沟里,天翻地覆,几双粗暴的手立刻抓住了我……呵呵呵,不用这么大力,我不会反抗的……
“不——云禄——”
我看向天空,借着一点月光,松铭的怒容显得格外狰狞可怕,他的咆哮在夜空中飘荡。
我露出一丝平静的微笑。
他俯冲了下来,旋转腾挪地躲避了无数箭矢,把手伸向了我,高喊:“云禄——回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抬起手,可是这么容易就让他得逞,又有点不甘……
七八把长矛刺向天空,有两把刺中了他的侧腹,他“唔”了一声,拉开了距离,回到上空,长矛抽出来时鲜血淋漓。心疼与快意在我心里势均力敌地厮杀。
他捂着侧腹,目光一刻也没有从我身上挪开……我被绑了起来拖走,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扭头望着天空,注视着他来回躲避箭雨的身影,隔得远远的跟他对视……何必这样呢,既然你不爱我,何必来找我,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我怀揣着一丝新鲜、扭曲、隐秘的喜悦与期待蒙上了头,视力立刻被剥夺,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