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下一个瞬间,一道寒光抹过,然后是身后传来的“哆”的震响。
他摸摸被风割得生疼的脸,又看看后方堆叠起来的弹药箱外兀自震动的匕首,脸有点白。
“先讲我是逃兵,又盖日军奸细的大帽子,除了恶语中伤,还会别的吗?”林跃扫了一眼雷雄身后举枪指着他的两个上等兵说道:“如果我是日军奸细,你们已经是死人了。”
说完不待雷雄回话,转身往楼梯走去。
“你们想的是如何让牺牲变得有意义,我想的是怎么让更多人活下来,所以,你只管考虑怎么打好接下来的仗,只要我不扰乱你524团的部署,最好别来管我,除非你想少死几个日本鬼子。”
雷雄扯出了腰里的驳壳枪,刚要往林跃后背瞄,谢晋元直接给他按了下去。
“这个人跟那些逃兵不一样。”
跟雷雄、朱胜忠、齐家铭等人不同,谢晋元对林跃的看法更成熟,从他的身手来看,毫无疑问是一个打鬼子的好手,从刚才的对话来看,绝不是下面那帮大字不识的逃兵能比的。
武力值高,有谋略,理智,善良,有这样的人在四行仓库,之后的战斗中或许能帮上大忙也说不定。
“团附,他能力再高,也要听你的才行啊,如果下面的逃兵都跟他学,那还不翻天呀?”
“如果多几个这样的淫(人),或许今晚我能睡得踏系(实)一点。”
“团附……”
雷雄和谢晋元的对话林跃听得清清楚楚,甚至两人的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得亏谢晋元把雷雄的手按下去,不然那位机枪连连长不死也已经残废了。
像雷雄、朱胜忠这种人,不惧牺牲,愿意守四行仓库是好样的,但是一码归一码,如果执意杀他,那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毕竟任务是营救逃兵班的人,他完全可以等524团的人撤入租界再出手。
从天台下来的时候,老算盘、老铁、羊拐等人已经进入仓库,南边的门开了,几个士兵正将苏州河的水运进仓库储存,以备战时饮用。
南门那边是苏州河,苏州河那边是英租界。
四行仓库的北边一片漆黑,枪炮声此起彼伏,突然点亮天空的不是烟花,是熊熊战火。
四行仓库的南边霓虹闪烁,歌舞升平,河岸上行人往来,车响叮当,赌场门口进出的是名媛绅士,不远处的戏台班子磬铙齐鸣,而胜利酒吧二楼的阳台上,eva穿着红色吊带裙在唱《夜莺》。
林跃过去拍了端午的后背一下:“好听吗?”
“好听,真好听。”
当发现问话的人是林跃时,这个有点耿直有点怯懦的年轻人赶紧偏头,不敢跟他对视。
“林跃,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李想带着杨树生由北门走过来,问完这句话看到南门那边的景象愣住了,很明显,俩人也没有想到一河之隔的那边犹如天堂。
“我没事。”林跃拍拍他的肩膀:“刚才好样的。”
说完话,他走到堆放棉服的地方坐下,拿出送韩怡过河时借来的《飞鸟集》,无视524团士兵或惧怕或愤恨的目光借着灯光细细翻阅。
不一会儿,羊拐看腻了对面的光怪陆离,走到距离他不远的弹药箱坐下,拿出刚刚获赠的九四军刀,用裹头的毛巾擦拭上面的血迹。
“你这么干,就不怕他们杀了你?”
羊拐说这句话的时候,朱胜忠正坐在墙角一口一口啃着干粮,不时朝二人坐的地方瞄一眼,表情不怎么友好。
林跃头也不抬地道:“他们的敌人在外面,不在里面。”
叮~
溜溜~
伴着一声脆响,一枚硬币由二楼掉下,滚到羊拐脚边停住,他顺手拿起来放在掌心打量。
老算盘翻身跳下,走到他面前讨好道:“劳动你,把它还给我吧,那是我的命根子。”
羊拐把手里才擦干净的军刀往他脸前一横。
老算盘踌躇一阵,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只怀表递过去:“祖传地。”
羊拐把怀表接在手里看了看,刚要丢掉硬币,忽然瞥见林跃伸手,便把硬币冲他一丢,完了心安理得地把怀表揣兜里。
老算盘硬着头皮走到林跃跟前:“兄弟,你是文化人,讲道理,把它还给我好不好?”
“想要啊?”
老算盘点点头:“想。”
“去把那个搬开。”林跃指指身后的保险柜,完事揉了揉已经不怎么疼的脚踝,把靴子穿好,顺便感慨一下体质是个好东西,还得多加几点。
老算盘带着好奇走过去,左右瞧了瞧,一把拉开堵口的箩筐,和旁边两名逃兵推开保险柜钻进马厩。
也就点支烟的功夫,猛听得一声长嘶,白马受惊冲入走廊。
“马跑了。”
“马跑了。”
大厅一阵骚乱。
524团的士兵一时惊呆了,有人下意识举起枪准备射击,给传令兵七月一把按了下去。
嘘~
口哨声一响。
白马立刻冷静下来,七月走过去轻轻拍打它的毛发加以安抚。
那边老算盘等人刚想过去凑热闹,给齐家铭吼了一嗓子,吓了回去。
林跃跳下麻袋,迎着羊拐等人的目光走向前,一拍马背翻身而上。
七月急了,本以为白马会再次受惊,哪儿想它老实的很,别说受惊,连个喷嚏都没打。
“罗威饭店的三明治是么?”
林跃拍拍马腹,白马四脚踢踏,转身往北门走去,临近门口的时候,他的脚往下一勾,带起一把中正式步枪抗在肩上,冲看守前门的士兵道:“开门”。
那人打个哆嗦,赶紧过去把铁门一拉,林跃喊了声:“走”,白马猛地加速,四蹄攒动飞奔而出。
老算盘在后面急得直跺脚:“疯了,疯了。”
他倒不是担心林跃会死在外面,他是为自己的命根子着急。
七月往前跑了两步,看着门外迅速融入夜色的背影,表情有些复杂。他能安抚白马是因为从小放牧练就的绝活,可是那个凶巴巴的家伙竟然比他还厉害,白马给人骑上居然一点抗拒的意思都没有。
小湖北走到他身边,看着渐渐闭合的铁门说道:“七月哥,你别担心,我觉得他还会回来的。”
……
苏州河南岸,英租界。
上海已经下了整整一天的雨,但是还没有停的意思,越到深夜,雨线变得愈密集,不知道是老天爷在为战死的英灵哭泣,还是不忍目睹人间惨状,想要洗刷掉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鲜红。
垃圾桥上的人还在往里涌,今天注定是个不眠夜。
通过检查站的人在寻找落脚点,然而租界就这么大,房子就这么多,根本安排不下所有难民,富人还可以忍受旅店成倍增长的租金,寻找一个遮风避雨的温暖港湾,而穷人……只能龟缩在房檐屋角,双手环胸,哆哆嗦嗦地倾听雨水拍打金属招牌的声音,或是用茫然的目光打量身边走过的行人。
一个抱着小孩子的妇女没能挤进骑楼下面的人行道,因为来得太急,她没有带伞,更没有钱,只能坐在街边的台阶上,尽量把才学会跑的小孩子送到好心人的伞下,自己头盖一件棉服冒雨淋着。
忽然间,雨线拍打衣物的声音消失了,她以为雨停了,猛一抬头才发现不是雨停了,是一把伞遮住了天空。
旁边站着一个穿棕色风衣的年轻人。
她在他的目光示意下接过雨伞,说了一声:“谢谢”
年轻人点点头,继续往前走,顺手把臂弯里的雨披披在一个搂着女朋友,用身体帮忙挡雨的男人身上。
一件雨披。
两件雨披。
三件雨披。
……
不到一分钟台阶左右多了一道军绿色风景线。
有人站起来,面带感激看着年轻人的背影,也有人发现身上的雨披沾着血液,不过现在这种情况,谁会嫌弃呢。
五分钟后,发完雨披的林跃带着一身湿气走进了赌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