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春天,我才从……从她那里出来,到了他书房,只见他正在抚摸着那张地图——那张把天下都笼罩进去的地图。那张地图的你们都见过吧?对,就是他起草,而后由她绣成的那张《天下图》。我还在尤溪时,看着这张《天下图》也觉得没什么,只是讶异大明原来只占据全天下这么小的一块罢了。可到了自己出海,见识每多一分,对他的敬畏便更增一分!他人在尤溪,当时又没出过海,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海外的事情?其中很多事情甚至连那些长年在海上漂泊的佛郎机船长、回回船长也不知道!可他竟然知道!难道,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么?”
说到这里,破山似乎也觉得,自己偏题了,停顿了一下,才拉回来,继续道:“那天,我走进书房的时,他的眼睛正看着那张《天下图》,他的脸显得很寂寞,就像有一件什么事情憋在心里,很想找人诉说一般!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我心里也藏着一件事。所以我就走上前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在旁边站着……”
“过了好久,也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当我已经完全融入当时的氛围,当整个房间好像不是存在两个人,而是存在一个人时,他开口了。他问我:‘现在是嘉靖几年了?’我说:‘二十一年。’他哦了一声,又隔了好久,才说:‘我来到这里,已经这么久了啊!’”
“来到这里?”岸本信如斋本来是克制着不去打断破山的叙述,这时却忍不住地问道:“什么意思?”
“你们从未察觉么?”破山说:“他平日虽然没说,可他言语间偶尔会流露出这样的语气,就像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另外一个世界……”日向宗湛问:“什么意思?”
岸本信如斋却道:“我明白了?”
日向宗湛讶然:“你明白?”
“嗯。”岸本信如斋冷笑:“古往今来,那些心怀异志的人,不都总想尽了办法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么?佛郎机人的那个十字教,他们的教主,不也宣称自己是神的儿子么?哈哈,这等伎俩,你还见得少么?那个人素来喜欢装神弄鬼,尤溪不也传说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么?也许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信了。”
日向宗湛望向破山:“是这样么?”
破山没有否定岸本信如斋的说法,只是继续道:“当时,我是能感受到他的寂寞的,也许他也能感受到我感受到了他的寂寞,说来真是感慨啊,在那一刻,我和他确有一种知己的感觉,虽然那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在那个屋子里,他对我说:‘我从很久以前,嗯,大概是我这皮囊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思索一个问题。’他说了他和徐华亭(徐阶)的遇合,说了他们二人合作铲除矿盗的事情——那事我们都是知道的,可他平时很少宣之于口的是,他在那件事情上,其实对徐华亭是有不满的!”
“他不满徐华亭处理矿盗的手段,他觉得那种微调根本是治标不治本!根本就没法治好大明的病根!”
“大明的病根……”日向宗湛喃喃道:“没错,没错,他日常与我们讲学,说的不都是这些么……可那只是他的学说……要想做……太难了,太难了……朝野上下,都不会答应的!”
“没错!”岸本信如斋冷笑道:“所以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他的一个妄想!别说他当时只是一个秀才,别说他今日只是一个举人,就算让他高中状元,让他进了翰林院,入了内阁,做了首辅,也休想把他那套妄想付诸实现!哼!等他在官场滚上个十年二十年,只怕他自己就会把那套妄想给丢了!”
“你说的没错,”破山道:“他自己也有这个忧虑,他当时对我说:‘这个问题,我从七八岁就开始念念不忘,历多年而渐定!在当前的体制下,单靠着科举成为士大夫的话,所能依赖的力量就只有士林,但单靠士林的力量是远远不足以完成这件事情的!只在这官僚体制之内,绝无出路!可是若游离于这个体制之外也不行!因为这个体制仍然掌控着整个中华大地最主要的力量!’”
岸本信如斋和日向宗湛听到这里,竟异口同声问:“那他想怎么样!”
破山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既像是在回答他们二人的问题,又像这樱岛已幻化作当年尤溪斗室,他自己忽然变成了李彦直:“我等所谋,乃是改天变地之事!要使天下有一翻天覆地之变化,我等必先拥有操天控地之力量,而要拥有操天控地之力量,就得利用一次乾坤大乱,然后才能开创出一个我们能够做主的时代来!”
岸本信如斋和日向宗湛都猛然停住了呼吸,良久,岸本信如斋才大叫道:“狂妄!狂妄!太狂妄了!”他已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脚站在地上,另一只叫踩在石台上,呼吸由停止而变成急促:“这就是我不愿意继续跟他的原因!虽然他没跟我明确说过这事……可我还是从他日常的言行中看出来了……”他指着樱岛的火山口,叫道:“他就像这火山一样,平日装得很平静,好像很温顺,其实他时时刻刻都想爆发!跟着他走,就像坐在这火山口旁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他喷出来的熔岩烧死!一日两日也就算了,我们还能期盼着这火山不会在今日喷发,不会在明日爆发,可要十年八年,甚至一辈子地跟着他,那就注定了迟早有被他拖入火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在他身边忍受这种无穷无尽的恐惧!”
日向宗湛却低着头,不说话。
樱岛静了下来,海风吹来,拂动着三领袈裟。
“你还没说完呢……”三人中倒是日向宗湛最先开口,打破这沉寂:“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只有妄想,而必有配合这妄想的计划。”
“是……”破山道:“而且这个计划,现在已经展开了,嗯,也许是在我们的诱发下,提前展开了。”
日向宗湛的眼睛眯了起来,问:“他的这个计划,就是你刚才说的——‘陆海策’?”
“对,陆海策!”(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