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九死一线生(1 / 1)

五?九死一线生

东方欲晓,仰眺碧落,夜色仅余半壁。

一行人终得脱困。天边蟾光毫无征兆地暗淡下来,就连破晓启明之星,此刻也变得明灭不定。事出反常,众人略有惊疑。少侠想起自己身边带着方承意送的琉璃瓶,连忙取出一观。瓶中空空如也,他迷茫道:“不是幻术?”

夏长淮蹙眉:“若非幻术,便是天象有异。”

他不动声色,悄悄将手拢在袖子里占上一卦。此卦所卜乃是星都决战之吉凶,卦象显示前途虽有坎坷,但终能得偿所愿,小吉。想起贺枕流先前之卜,他又为赵思青占上一卦,这一次的结果……仍为大凶。

九死一线生,但生机渺茫,将断未断,只在一念。

为免动摇人心,他将话吞回了肚子里。一旁,赵思青稍稍提高声音,安抚众人道:“诸位莫要太过惊惶。我刚刚在地宫里碰见了柳星闻,既然他在此,那么是星剑扰乱星象使之异动也未可知。”

段非慈疑道:“柳星闻?他怎会在此。”思忖后又问:“此前地宫困阵便是他所为?一步踏出,景换形移,变幻莫测。他故意将我等分开,是为了逐个击破?”

少侠“啊”了一声,连忙问:“掌门,你没事吧?”

赵思青轻轻摇头:“我没事。”他拂去残枝败叶于老树根上坐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将八门地宫中之事娓娓道来。听罢,夏长淮低声问询:“他先是乍然收手,后又主动撤去困阵,究竟是何意?”

段非慈也吐出疑问:“揽星楼时他尚剑心坚定,短短数日,心魔由何而起?”

赵思青道:“心魔必由执念而起。想他先前执着之事,一为剑道,二为大业。我猜想……多半是为着后者的缘故。你我见过的那些幻影和残碑,他应该也见过了。虽然幻影语焉不详,残碑字迹不全,但仍可从中窥见一二真相。他天资聪颖,大概觉出不对劲。若大业仅为梦幻泡影,他平生心血枉费,一时心绪激荡乃至走火入魔,也在情理之中。”

“我有一个想法。”他稍加思量,“他既然未对我等斩尽杀绝,或许,我们可以试着策反他。”

“这……能行吗?”少侠难以置信。

“虽不知何故,但依我看,柳沧海多半将他当作了弃子。”赵思青纵目天际,悬挂在夜空中的金星暗淡无光,“之前一战,若他没有收手,我与他大概会两败俱伤。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与我同归于尽的必要——除非,是柳沧海故意设计。埋伏在这里的叶惊弦是柳沧海的人吧,待我与柳星闻双双重伤,他便可一箭双雕除去我们。”

“虎毒不食子,柳沧海为什么要设法除去自己的亲生儿子?”少侠不可思议问。

夏长淮指节轻叩老树,带得碧叶簌簌作响:“在他的梦幻之境,始与终,生与死,没有什么区别。纵身死命陨,也不过回归命泉。再者,也许同柳星闻的命星有关。”

“赵掌门,柳星闻的星剑十九式,其中可有一式名为飞星入昴?”夏长淮目光落到赵思青脸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继续道:“柳星闻的飞星,自然便是太白金星。还记得你之前让枕流告诉我,柳星闻少时练字的习册,《胡无人》这一篇,‘太白入月敌可摧’此句被黑墨涂去吗?”

“金星犯昴宿月星,太白入昴,不利胡王。胡王,指的是叛逆谋乱妄自称帝的安禄山。而柳沧海自称星都太帝,于宋,太帝亦算‘胡王’。”

“昔安禄山被亲子安庆绪所弑。柳星闻命星为金星,又有此飞星入昴之剑式,想必令他难以心安。柳沧海占星之术可通天地,若他占出此子不祥于大业有碍,想要利用完舍弃他亦非罕事。况且观柳星闻之前数番举动,无论是刺杀李师师,还是炸毁蜃龙塔,还是埋伏赵掌门,俱是一无所获。若非无能,便是不吉。有此前提,柳沧海的谋算便合乎情理。”

赵思青接着他的话道:“星都之内是何布置,我们一无所知。贸然进入查探,敌明我暗,实在寸步难行。若与柳星闻陈说利害,令他在黑白二途中选择偏向我们的一边;又或者能令他袖手旁观,不阻碍我们的行动,星都之战的胜算便能多上几成。”

段非慈未发表意见,似在考量这一举动的可行性。少侠回忆自己与柳星闻打过的几次交道,霎时有些犯难:“柳星闻这人执拗得紧,即使他对镜天大业产生怀疑开始动摇,他也知道自己仅是柳沧海的一枚弃子,我们真的能说动他吗?”

“成与不成,试过方知。”长风吹过,摘星宫外云海生出重重风波,旭日终于要浮出云面。温煦的曦光落在赵思青的眼瞳里,使那柔和的目光更添几分暖意:“他此番又是无功而返,回去之后柳沧海恐怕不会让他太好过。但我想他不会全无后手任人宰割,自保应无大碍。”

“我所担忧的,是他的心魔。对习武之人来说,走火入魔绝非小事。”赵思青回想柳星闻离去时的背影,他走得很稳也很快,但隐在衣服下面的肌肉全都绷紧,可见实际状态并不轻松。走火入魔时,星剑时黑时白,柳星闻自身也被黑白二色虚影劫杀。到底是执黑还是执白,他需要作出抉择。赵思青站起来:“柳星闻的选择是棋盘上的变数,弃子并未早早退场,黑棋时是弃子,白棋时未尝不可定乾坤。毕竟,一着不慎了,满盘皆输。”

夏长淮推算出星都入口便在揽星楼上。只是入口隐于阵法之中,欲入必得步罡踏斗,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右,右过左,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尺,后有九迹。依照步法而行,便可至星都门户。从摘星宫赶回谪仙岛后,众人一边练习步法一边谨细准备,决定先派遣小支队伍潜入星都调查,后方人马再依据前方传回的情报行事。

离大战还有最后几日,少侠诸事皆谙,想去寻无情闲话,途经吟风崖时见到赵思青同夏长淮在商量什么,本打算默不作声离开,却被一句“陨落”绊住步子。他藏身在石柱后面,支起耳朵听那二人对话。

夏长淮问:“星都之行你为何不愿在后压阵?”

赵思青轻吁:“我不放心。”

夏长淮并不赞同他的举动:“之前在八门地宫,阵法和里面的须臾草引动你体内的三绝剑气,一直未能平复。三绝剑的反噬会使内息运转凝滞不通,强行运动必使血脉逆行,轻则经脉俱废,重则……性命不保。这些日子我已为你占了三卦,俱是大凶之兆。就算这样,你仍执意要去?”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赵思青转向石柱,“出来吧。”

少侠从藏身处走出来,讪讪问了声好:“掌门,夏门主。”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又赶忙劝说:“掌门,你就别跟着我们一起去了。不如先去寻大夫看过,素问的孙师姐正在岛上,那个……磨刀不误砍柴工,养好内伤再去不迟。”

赵思青淡然一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一则,柳星闻心魔暴动,想要劝他倒戈,先要定其剑心。柳星闻天赋异禀,已然冠绝东海,于剑之一道上能指引他之人寥寥无几。当下岛上已无人更为合适。二则,柳沧海老谋深算,极难对付。我若不在,实在是不放心。”

“我有分寸,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强催内力。”他向少侠道,“我亦有一封书信留于你。”

这是一封什么信,少侠心知肚明,知道赵思青心意已决,想劝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他忽想起那封藏在石缝里的遗书,忍不住揣度吟风崖下的收信人是谁,思来想去没猜出结果,只得作罢。少侠这会儿也没了找无情闲聊的心思,辞别两位掌门回到自己屋子,打算长长地睡一觉,以备来日大战。

-上部完-

六风波离乱登迷幻

重云遮眼,重山横叠,重楼隐约。

千重万重迷障里,罗盘上的指针不停颤动。夏长淮摇头:“星都之中司南不起作用,梦境之地,天地无界,日月失序,大家见机行事。”

众人由揽星楼顶异象中的通道潜入星都,入目乃是一处曲折幽暗洞穴。洞中冰凉的水流堪堪没过脚背,星子般明灭的荧光浮游在空中,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长夜恒永。赵思青心中一凛,虽无凭据,但他确实有察觉到来自洞穴之外的无数隐秘窥探的视线。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赵思青暗暗往窥伺视线的来源处看去,见石座托着眼瞳似的光点,另有如目陨星散落各处——它们便是视线的源头。他将此事告知众人,听夏长淮道:“是他的眼睛。”

此物既是柳沧海作监视之用,便需小心避开,以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毕竟他们此行是为探明路径,之后好将星都一举攻下,是以在摸清此地布置之前实不宜暴露。这一次来的仍只有先前秘探摘星宫的一行。夏长淮以秘术掩去四人身形,人躯便如水中倒影般时凝时散,虚浮无定。

“十五年前一战后,我全心钻研破柳沧海幻术之法,到底还是用上了。”夏长淮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提了一句。当年之局胜负已定,二人之间的博弈却未有一刻停止。无论是柳沧海于磁州的种种谋划,还是夏长淮针对幻阵作出的解法,皆是棋枰之上进退提落布局谋定。如今这个局面,并无一人曾作壁上观。

洞口处为断崖,左侧幽谷密林,隐隐传来人语之声;右侧悬空栈道,连接绝崖石桥,似乎通往别处,众人便往东行去。走在桥上,抬头可观接天紫气与如山宫殿,大约是在碑刻上见过的天极中宫。俯首则察颠倒峰峦、倒流河水渐被虚无吞没,乃是一片浑噩未分天地原始之混沌,令人见之胆寒。

夏长淮蓦地止步:“天穹上亦有阵法。”

自进入星都伊始,他便在寻查柳沧海布设的阵法,着重观察山河之势,却忽略了星罗之律,好在及时醒觉为时未晚。他沉思喃喃:“众星作阵联结天外强行化衍万物,手法有些像古楚巫术。但阵逆阴阳之理,便如向天地借阎王债,一旦填补不上缺漏,分崩离析只在一瞬。”

“幻境的边界,已然有溃乱的痕迹了……”

赵思青回眸问询:“怎么?”

“星都幻域极广,我们一行四人,或可分别向西向东查探。人数少也更不容易被察觉。幻境中仍可传音入密,你们若迷失路径,便以传音寻我。”夏长淮斟酌道,“天极中宫必有重重防卫,我们绕过中部,在幻境最北边汇合。我与段掌门向东行,你便带着少侠一路。”

赵思青点头应允。

了望星都地形,要绕去西侧,只能自天极中宫之南借道。路虽远了些,但所行之处俱是崩裂废墟,反倒利于潜行。二人一路走到天极中宫所在浮岛西侧,却见丘峦崩摧,深壑横绝,崖下虚空中旋涡缓缓而动。少侠愣了一愣:“要如何过去?”

空中飞星连珠,赵思青目光逡巡其中,很快作出决定:“或可踏星飞渡。我先尝试,若可行,你再过来;若太过危险,你便留在此处等我。”

他低眼看向断崖,未见踟蹰也未见惊慌,面色平淡得像前方是平坦大道。星都中幽暗无明,赵思青以剑气护体,内力流转浑似月华。下一瞬他足尖踏于悬星之上,还未落定便再度掠起,少侠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下眼睛,赵思青就已稳稳落在在另一侧崖上。

他整个人莹然生光,月色沿着无锋的剑淌下,一滴滴摔落在地,于足边晕开小片阴影:“此路可行,过来吧。”

星都之西地势极高,连峰去天不盈尺,伸手似可摘星辰。一条蜿蜒长河自此坠入混沌,河中星光点点,荧蓝流辉。两人且行且止,心中默记地形,赵思青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闭目静伫,半晌道:“这里似乎存在某种很熟悉的力量。”

少侠还惦记着他身上的伤:“三绝剑气异动了么,又是须臾草?”

赵思青缓缓摇头,他伸出手,星光月华交缠着落到他的掌心,细细一缕,冰冷轻软,如有实质。他们溯流而行,穿过岩洞,来到一片平缓的开满花的远坡。此处虽仍处于夜色之中,却天光微明,似要破晓。川流汇聚于此,二人大概已到命之泉。赵思青抬头望去,见一轮淡淡的圆月伴在金星旁侧:“星都里怎会有月亮?”

少侠细细甄别:“应当是幻术所成。”

“柳沧海要星都再无日升月落,此月不会是他所置。凝成幻月者别有他人。”赵思青足涉泉流,也不顾鞋裤衣衫被浸湿,一心在命泉里四处寻找,“这里的逸散的剑意是柳星闻。若我所料不差,摘星宫一别,他回星都向柳沧海复命后,便一直被囚禁于此。柳沧海将他关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这边的情况他亦有传递到段夏那里。未多时,耳内遥遥传来夏长淮的回话:“星都之阵通天地衍万物,但有违自然之理。万物无法凭空化生,只能由别的力量转化而来。且星都之中并非仅有一阵,而是无数阵法环环相扣。命之泉既被天上星阵所辖,又有自己的小阵,这些都需源源不绝注入力量才能维持运转。你道天上星月为幻术所凝,而柳星闻被羁押在这里。那么我猜,柳沧海将他关在阵眼处,是为了用他支撑阵法。”

赵思青的动作有片刻停顿,语气也微沉:“得抓紧了。”

他试探着呼唤:“柳少阁主,柳星闻,追道,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仅有泉水淙淙流过。少侠有些丧气,赵思青却发现天边金星突兀闪烁了好几下,就像……有人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再度呼唤,但未有更多回应。

赵思青与少侠皆不通阵法,只能于命泉一点点搜过去,然而仍是一无所获。少侠还在埋头苦寻,赵思青下定决心:“我们走。”

少侠甩掉手上的水:“不找了吗?”

“只凭你我,找不到柳星闻所在。”赵思青握紧枯木,“先去找夏门主和段掌门汇合,梳理星都之内诸多情报。再撤出,集结人力一齐攻打此地。待攻入星都破除阵法之后,再赶来命泉寻他。”

两人稍做休整便向北而去,离开前,赵思青低声道:“柳星闻,坚持到我来。”

说罢他便匆匆走远。过了许久,月畔金色的星子闪烁不定,像一个来迟的回应。

天弈之墟。

巨大棋盘横亘星都之北,想必那些入梦之人所见天道之棋便是此局。段、夏二人来得早些,已在乱石中间的棋枰上等候多时。赵思青踏入局中,见错落黑白棋子之上陡然生出许多人物幻影,细看之下他竟全都认得。黑影为镜天阁中人,如南问雪、东钧、西铮等;白棋则为龙吟、碎梦、平天门中人。所有黑子俱面朝白子虎视眈眈,唯有一枚黑子例外,它背对白子,不愿吞吃——

赵思青轻叹:“柳星闻。”

“看来你提议策反柳星闻,确有可行之处。”夏长淮道,“于柳沧海而言,他是一枚弃子。欲作永夜之帝,何需破晓之星?柳沧海常道,弃子,必死之棋,何必救之。却忘了,他当年正是错失一着胜负手。柳星闻现在状况如何?”

他问的是赵思青。赵思青长喟:“不太好。龙吟弟子常因求而不得难以勘破而生心魔,我观他的情状与之近似,但要更加复杂。他应该已经知晓柳沧海所思所为,心中矛盾,身躯伤损,是以走火入魔。”

“需要尽快行动。”段非慈道。

众人自天弈之墟折返,一路避开柳沧海眼目,平安回到揽星楼顶。

星都外诸门派备战许久,已然做好准备,只待拿到星都舆图便可出发。四人合力熬了一整宿,将星都地形绘制成图。来援各派齐聚东海之上,差遣精锐,计划天一亮便登入星都。也有人问过是否需要休息调整,但夏长淮道兵贵神速,他们入内查探难免会留下踪迹,只怕时间一长便被柳沧海发现端倪。东方既白,众派大举攻入。

赵思青仍当先开路走在最前,恨快便抵达天极中宫广场。解决掉拦路幻影与铜人,见一抹巨大的蓝色身影徘徊殿前。她神思恍惚,自言自语,不知何故攻击者一切外来者。赵思青回忆先前见闻,很快在脑海中检索出她的身份。涟为柳沧海所害致使身殒,又被柳沧海设计立于殿前,变相做了中宫的守卫,实在算得上一句可怜。

此战有惊无险,仙洲遗孤终得安息,众人踏步奔进天极中宫。赵思青朝夏长淮看了一眼,道:“这面镜子通向命泉之畔。我先行此处,那里有人在等我。”少侠不放心,也跟着进入镜面。谁知命泉之景与上次来时大相径庭——恰是破晓时分,光暗缠斗不休,夜幕上挂着两颗金星。长庚在西,启明在东,光芒此消彼长。而柳星闻正拄剑立于双星之下,黑白二色剑影几乎挡去他的身形。

赵思青蹙眉:“他的心魔愈发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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