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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衫猎猎镜天行(1 / 1)

一?青衫猎猎镜天行

镜天既败,蜃雾已破,然而疑云仍团团笼罩着涛声中缄默的岛屿。

朣朦月色里,一只不起眼的小船悄悄靠了岸。来人步履轻捷,除了草丛间夜鸣的蟋蟀谁也没惊动。旧剑袍淡青色的衣摆拂去月痕草上的露珠,被染出几点深色痕迹。除此,再无证据能指证赵思青今夜来过这里,而衣摆上的水渍亦将随朝阳的升起而消失。

这是一场密会。

这样的密会,近来已有过数次,是以他走得轻车熟路。赵思青缓步来到临镜湾,此处视野开阔,纵有人暗中窥伺亦无法近身窃听。更何况能跟踪他而不被发现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今夜更是有一位潜行的行家在这里等候。赵思青踏入高塔下嵌着的石镜中,光影变幻,已然身临幻境。他环顾四周,只觉真实与虚幻的界限并不分明,让人隐隐有所不安。

已有数人在这里等他,余若梦,贺枕流,以及那位先前见过的自在门少侠。少侠看上去有些忐忑,赵思青冲他微微一笑示意无事。许是受到长辈安抚,年轻人镇定下来。赵思青这才轻声询问平天门弟子:“夏门主可有传讯?”

贺枕流递出一封书信:“家师已经出关,正在赶来东海的路上,约莫再有十日便能到达。”

赵思青微讶:“竟能请得他出山?也是幸甚,于阵图星占一道,我等着实一窍不通。若能得他相助,想必又可多上几分胜算。”

贺枕流躬身:“捐躯赴难,应为之事而已。”

少侠眨了眨他清澈且略带几分迷茫的眼睛,憋出来一句:“月牙儿……我是说,无情捕头也在路上了,要比夏门主晚些时候到。”

“好。”赵思青点点头,“那便由我先来说说这些时日龙吟在岛上调查所得。”

镜天阁一战后,柳沧海携部众退走,不知所踪。各路江湖人士俱在岛上探索,因事关东极海安危,龙吟碎梦两派调查尤其仔细。揽星楼上星斗消散,幻境破除后柳星闻下落不明,经勘查现场痕迹后判断,应是在星都现世的同时被柳沧海一并带走。近日未有他现身的消息,或许在星都内养伤,又或许藏身别处,目前未详。

星都虽终于悬于镜天阁之上,却无入内之法。而江湖上忽然频传梦中离魂之事,道是可以魂游星都,只是梦醒后其间种种便记不清晰。

贺枕流道:“平天门中亦有不少弟子由夜梦入星都,姚念、文乐忧两位言自己曾于梦中得见天道之棋。天地混沌,断裂的巨大棋盘横悬其中。不过细节已然忘记,只道依稀记得纵横十九道星罗线劫杀无数,白棋十分艰难。”

赵思青问:“十五年前,东海对弈,夏门主执黑执白?”

贺枕流道:“家师执白。”

平稳柔和的嗓音响起,赵思青道:“白子虽然局势凶险,但最后能够取胜,可见事在人为。”

余若梦将垂落的鬓发拢到耳后:“若是以魂魄入梦,幻境崩坏,神魂亦有残损错乱之忧。一旦在梦里迷了路,再想恢复清醒便是千难万难。因此,还是找到星都入口再亲身进入更加稳妥。”

“幻境依托阵法运转,此前百戏苑中刑天幻戏,便是由柳星闻设下幻阵,再交由两名手下维持。如今镜天阁众人已经退去,但阁中阵法,似乎仍未停止运转。”贺枕流皱眉,似是有些为难,“星都大阵,世所罕见。在下才疏学浅,只凭借眼下的线索,无法准确推断入口所在……诸位可知道一件新鲜事?”

“摘星宫之事么?”余若梦朝他看过去,“此事碎梦已有调查,便由我来说吧。”

“镜天阁败退后,一座高入云霄的古老宫殿忽地现世。各位已经知晓了,这宫殿便是摘星宫。自摘星宫建成距今已有近千年,起初,是一群寻仙问道之人居住于此。他们的首领被称为塔主,塔主及门人弟子信仰灵鹿,认为灵鹿启灵,或可参悟通仙。只是帝乡不可期,百年过去,寻仙者云散烟消,摘星宫则被镜天阁鸠占鹊巢。”

“镜天阁应在其中谋划实行什么秘密之事,一直以来,摘星宫都被重重阵法隐藏着,外人并不知晓它的存在。如今现世,应是柳沧海故意为之。据派去的斥候回报,摘星宫中异象不断,时而为幻境,时而为真实,让人难以判断。那里也有阵法运作不休,大抵与异象有关。另有一间地宫,似乎暗合易数,极易迷失其间,调查起来十分棘手,是以斥候未敢深探。”

她抬头望向众人:“诸位如何看?”

赵思青叹道:“请君入瓮。但是要觅得镜天相关线索,进而推出进入星都的法门,这一场鸿门宴是不得不赴了。”

众人商议,等夏长淮抵达东极海,便齐去摘星宫再度查探。再交换一番手中线索,便趁着夜色各自散去。赵思青独自沿着海岸散步,夜风轻吟而过,隔岸滩涂月痕草花枝摇摆,绮如明霞,幽如荧泪。

这草药喜阴喜湿,花朵艳丽却有毒。若是不知情的路人被引诱,不小心中毒是常有的事。月痕草在谪仙岛上常见,却不知镜天阁里也生着许多。它的茎入药可治小儿心惊,龙吟有些年纪幼小的弟子,夜里睡不安稳,每每梦中惊醒啼哭,取月痕草茎煎药服下便能安眠。想到岛上琐事,赵思青心里一瞬柔和,然而另一些事情莫名浮上心头。

各方势力合力攻破镜天阁后,岛上遗留之物由在场的龙吟、碎梦、素问以及平天门进行整理清点。赵思青处理完手头事情便匆匆赶来,算得上名词韵脚参考金庸天龙八部的少年游,平仄这些肯定有问题,别骂

相关参考文献:李白诗《胡无人》的本事与系年_刘长东

二?旧事晦无明

十日后。

人已到齐,整装待发,此行不宜张扬,所以去摘星宫的人并不多。商议后,由段非慈、夏长淮、赵思青带着少侠前去一探,而余若梦、贺枕流,追命等人便继续留在东极海活动,以免暴露计划以致打草惊蛇。段非慈向来神出鬼没,见不着他是常事;而夏长淮出关之事并未告诉旁人,是以无碍;少侠年纪轻资历浅,消失一段时日也不算太过显眼。至于赵思青——

出发前最后一次密会,吟风崖底,碧水摇船,人影隐于阴影之中。赵思青身旁坐着另一个“赵思青”,他扭头望向另一个自己,便如临水照影,无论面容身量还是声音神情,全都毫厘不爽。赵思青放下心:“花长老神乎其技,有劳了。”

花不夜双手合十:“只盼能略尽绵薄之力。”

由花不夜易容扮作赵思青不时露个面,造成本尊仍在东极海的假象,或许能瞒过一时。但东海一带镜天阁手眼通天,海上诸岛尽入柳沧海囊中,只剩谪仙岛这一根眼中钉,怕是时时刻刻盯着,这办法撑不了多久。摘星宫之事还需速战速决。

今日时辰尚早,还有余暇交流一二。与会之人坐在舟中,浪声轻慢,恰好可以遮盖话语声。这次仍是由赵思青率先开口:“想必诸位知晓,镜天阁一直暗中谋夺三绝剑。之前三绝剑之乱,龙吟清除掉柳沧海藏在岛上的最后一枚暗棋,事后回想却发现整件事有些蹊跷。天下第一剑的名声,是我主动放弃的。这事寻常江湖人不知,柳沧海却不应不知。他知道这一点,又独独派遣一个源信光前来夺剑,此乃昏招。摘星弈天之棋手,怎么因为疏忽托大走这样一步错棋?必定别有所图。此其一。”

“再者,镜天阁人常以诸艺入幻,仅有少阁主柳星闻崇剑道。柳沧海本人亦不用剑。天下剑客确实对三绝剑趋之若鹜,可柳沧海不是剑客,抢它来做什么?此其二。”

“最后,容我提一件旧事。”赵思青停顿片刻,“数年前,三绝剑暴动害先师亡故,临终令我接任掌门的变故,或许与镜天阁有关。事出蹊跷,先师与我仓促镇压魔剑以致代价惨重,事后追查确是有人故意为之。潜藏的暗桩虽被一一揪出,可惜皆是死士,身份败露便当场自绝,未能查出更多线索。现下看来,这些人恐怕都是柳沧海安插的。”

“三绝剑于柳沧海无用……可他一再在这上面花费功夫,难不成是为了别的目的?”少侠喃喃自语,“既然三绝剑本身无用,便是要利用它做成什么,他要做什么?”

赵思青目露赞许:“三绝剑饮血无数极难镇压,数年之前先师以身祭剑,虽然暂时平息魔剑,却也进一步激发了它的邪性。镇剑之人即便成功镇剑,也或被反噬、或将身殒。想要完全镇压,必得先行彻底激活三绝剑方可。”

掌门原本打算独自镇压三绝剑——少侠此时脑袋里灵光一现,立刻将系列事情串联起来:“他莫不是为了踢开龙吟这块绊脚石!抢夺三绝剑是假,借机生乱激发魔剑是真。他将源信光这枚弃子放在岛上,源信光是剑客,听闻三绝剑的消息不可能坐而不动,这样便易生事端从而引得三绝剑暴动。魔剑屡屡引出祸乱,总要有人来镇剑补天之裂。而镇剑凶险,如果掌门出了什么事,龙吟这边的战力便会少一大截……真是环环相扣,幸亏当时大家齐心协力一同镇剑,这才所有人都平安无恙。”

赵思青眼睫垂下,不过无人注意到他,众人注意力此时都被段非慈引去。段非慈道:“我往返汴京东海两地,得到三则消息。”

余若梦接过话头:“容我一一为诸位解惑。碎梦探出的消息与朝廷有关,自然,也与镜天阁有关。少侠,我记得你说过你刚下山时,于甜水巷中无意撞见过两个古怪之人?”

少侠重重地清了清嗓子,将“甜水巷”那三个字盖过去。他摸着鼻子回忆当时情景:“是见过两个怪人,一个黑衣大汉和一个衣着富贵的中年人,坐在东边的小阁楼上谈什么事。楼梯上下各有一个小厮守着,说他家大人有要事商议,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我当时急着打探消息,只是顺风听了一耳朵,听到一句‘此事若能办好,在娘娘和大人面前都有脸面。青云直上,岂非易事?’。当时没有多想,前些日子攻打镜天阁时见到沿途守卫,忽然记起来这件事。那个黑衣人的打扮,跟镜天阁的守卫很是类似。他是镜天阁的人?镜天阁还勾结了朝中人?”

“柳沧海曾遣人与朝廷要员以及后戚势力暗通款曲,朝廷施行封刀令,似亦有镜天阁一分力在推波助澜。目的么,大抵同掀起龙吟三绝剑之乱一样,意在削弱碎梦的力量,令谪仙岛无力阻拦他的大业。之前四大统领之一西铮刺杀李师师,便是应承朝中人的要求,要除去李师师这个官家跟前的红人。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碎梦在汴京及京畿多番查探,发现城外山中被设下幻阵。那是一座平平无奇的荒山,山中无人也无别物。前去的弟子便将山脉河川高低走势等等依样绘在图上传回岛上,图我今日带来了,还请夏门主一阅。”

夏长淮接过图,匆匆一扫便知究竟:“大率龙行自有真,星峯磊落是龙身……图上所绘为一条龙脉。”

余若梦续道:“碎梦亦寻通堪舆之人看过,镜天阁阵法确实设在龙脉之上,或者说,借龙脉而成阵。揪着这一点线索顺蔓摸瓜,我们又查到几名藏身在甜水巷,夜间频繁出城,归来时满身尘泥的可疑人。甜水巷中鱼龙混杂容易藏身,夜间出入不会引人注意。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或是师师姑娘无意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语。听者无意,言者有心,有人怕她偶然说漏嘴入了常伴身边之人的耳朵,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然后碎梦又遍阅各地传回来的有关堪舆术的情报,发现宋辽边境、汴京京畿、磁州、东极海等地都被设下奇阵,或许还有其余未被查到之处。我将这些地点一一绘在纸上,再次寻人来看。”

她取出第二张舆图递给夏长淮。夏长淮看后默然不语,半晌方道:“……看来他仍未放弃虚无幻梦。”

段非慈问:“柳沧海的大业究竟是什么?”

夏长淮手指蜷曲又松开:“空花阳焰,梦幻浮沤。”他看向段余二人,问:“碎梦入梦斩梦,二位可曾读过《列子》与《庄子》所记之梦?”

余若梦道:“鹿疑郑相,蝶化庄生?”

夏长淮道:“正是。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郑人猎鹿,藏于蕉叶之下,自己却忘记了藏鹿的地方,以为只是做了一场梦。他将这个梦说给了傍人,傍人听了他的梦,以为是真实之事,依言去寻,找到了那只鹿。傍人的妻子听他说了这件事,认为郑人之梦为傍人梦中之梦。而郑人回家后梦见了自己藏鹿之地与得鹿之人,第二日寻到傍人,两人寻来士师对峙,士师无法分辨他们各自的经历何为真,何为幻,便将鹿平分给二人。郑君听闻这件事,怀疑士师之觉亦为梦幻,访之国相。郑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若记叙这件事的人所写为真,那故事里只有一个梦。可我们又如何能知,这所记载的是否是一场大梦。梦蝶之论,与此相类。”

“虚实幻真,无从辨别,而柳沧海认为梦境和现实并无绝对界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借由镜天幻术,他终能做到物我无界。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天地混沌,人行其间,半梦半醒。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混沌待倏忽甚善,倏与忽为报混沌之德,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无生无灭,无始无终的混沌方是永恒。也只有在梦幻之境,才能寻得无极不朽之功业——他所创造的梦幻境,便是悬于镜天阁上的永夜星都。”

“幻术依托阵法而成,将阵法布置在东极海,星都便笼罩着东极海。若是将阵法布置得更大呢?龙脉为眼,山河布阵,混淆梦幻与真实的边境,让星都笼罩全部疆域——他是幻境之主,在星都中近乎天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若他大业得成,近乎与道合真。”

“这便是柳沧海图谋的大业。他想令幻境无延展便必须东归。布阵亦讲究天时地利,时机,十五年前有一次,我算到天机欲破他之阵。他便与我约战,最终被挡了回去,如今是又一次。”夏长淮吐出一口长气,“但,他的图谋只是镜花水月,前人已验帝乡无期。只是柳沧海认为前人做不到之事他可以做到,至今也没有放弃。”

十五年前,东海之上。柳沧海落败,夏长淮赢得不容易,此时已是身负重伤。二人将别,错落黑白棋子尽化陨星,纷纷坠海逐流而去。有风西来,吹散长夜,欲曙时柳沧海忽道:“你似乎快死了。”

夏长淮笑了下:“若我死,你又如何?”

柳沧海思索片刻:“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如若你也化去,我大概会鼓盆而歌。”

夏长淮支着额头甩开这些旧事,听旁边的赵思青道:“柳沧海为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若放任必生灵涂炭,如能于东极海将星都幻境摧毁,便能将灾祸之损降到最低。当务之急是步入星都寻得他之真身。旧事叙罢,仍缺线索,今晚便出发前往摘星宫吧。”

三?摘星揽月

临行前众人各自打点行装,少侠没什么好收拾的,便在谪仙岛上随意走动散心。天海外遥遥传来鸥鹭鸣声,夕阳隐在层云后似一点残烛。天倏忽阴沉下来,风狂如野马,雨骤欲摧城。弟子们匆匆各寻避雨处,海岸上已经不剩什么人。少侠走到吟风崖下,意外看见赵思青独自立在风中。

“掌门?”他迟疑着打了声招呼。赵思青略一颔首,与他打过招呼。手里捏着一封书信,赵思青开口请求:“你来得正好,能否麻烦帮我取一张油纸来?”

少侠自是一口应下。

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再次见到赵思青时雨还未彻底落下。晚籁低沉如号角,吹过石头缝隙发出呜呜的声音。赵思青用油纸将书信仔细裹好,塞进岩壁的缝隙再用碎石堵住,最后在山岩上留下一道剑气。少侠不解其意:“给什么人的信,怎么不直接寄去呢?”

“该留的信我都已托人送去,给宁长老的,给听雷的,给云星的,应当不会有什么差误。这是最后一封信。”赵思青拍去手指上的尘泥,“这封信就留在这里吧,如果有缘的话,会见到的。”

少侠心中萦绕着一丝不太好的直觉,踌躇许久,还是问出了口:“掌门怎地突然留下这许多书信?”

“是遗书。”赵思青并未避讳,一边同少侠一起往回走,一边回答。赵思青走在外侧,风将他灰白长发与厚实毛氅一并吹得翻飞,少侠蓦地发现那掩在衣袍下的躯壳近日来愈发消瘦了,迈出的步子却走得很稳。

少侠心中难过,又听他道:“恰好得闲,便简单写几句交代些事情。只是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未必真会出什么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前途未卜,之后如何不好说。但既有前车之鉴,又有大凶之卜,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他都得早做打算。若像当年老掌门辞世时那般仓促,给故旧亲朋门中弟子留下麻烦便不好了。提前安排好身后事,前往摘星宫探查也能安心些。

少侠却不太开心,一路上都显得闷闷不乐。众人在浮生渡集结,悄无声息地乘船离岛而去。四人轮流休息,日夜兼程,终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摘星宫。在连云寨简单休整一宿,天光未晓,一行人便踏上了摘星道。

赵思青方攀着垂藤登上便觉蹊跷。月淡星明,整个摘星宫竟空无一人。几人对视一眼,心知柳沧海占得先机。只是箭在弦上断无转圜余地,纵是龙潭虎穴也得往里闯。仰首见天野流光,放落三尺月华。月似冰,星如镞,赵思青握紧手中枯枝,率先向神鹿台走去。

摘星宫久不现世,处处破败得紧。蔓草从碎裂的石砖缝隙里挤出来,和盘虬的树根一起遮去原先的路。他从脚边的草丛里捡起一只鹿角,看上去已有数百年头。摘星道上风凛天寒,鹿角未造破坏,仍然保存完好。鹿历来为祥瑞长寿之征,《抱朴子》称鹿寿千岁,满五百岁则白,出现在这寻长生之地倒也得当。

神鹿台下有许多高低不一的石柱,柱旁立着残碑。赵思青拂去陈年的尘,碑上显出被涂掉了一半的刻字。

“……是谎言。”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人形的残影缓缓凝聚在石碑前。赵思青静观其变,只听残影自言自语:“这是困局,更是骗局……”

“摘星宫建成了,我们却被困在了这里。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击退晋军的办法……他们只是想要长生不老!”

残影的声音逐渐飘忽:“蜀汉亡矣,才一个就是……我们……”

话音未落,忽然出现大批幻影出手袭人。虽然事发突然,但对四人来说都算不上麻烦。三两下解决了幻影,赵思青问:“是幻术?”

“幻阵留影,此时为虚妄,千年前却是真。”夏长淮指着另一块碑上的刻字。“快逃”二字歪歪扭扭,显然是有什么人在慌乱仓促中刻下的。他继续道:“镜天阁源起东吴,阵法留下的影像应是三国时的古士兵。他们被骗来修建摘星宫,建成后发现自己困于此地不得逃脱,这才知道退敌之法是谎言。这么说,初代于此求长生之寻仙者,或许便是镜天阁的人。他们欺骗吴帝修筑摘星宫能借大阵退晋军,实则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镜天大业,竟已传承这般久了吗?”

四人分头行动搜寻线索,很快少侠发现神鹿台上的鹿像可以转动。解开周围迷阵得到鹿角铜钥,念罢颂词便见神鹿东来,除此再无所获。看来谜底还在更深之处。

神鹿台下有地宫。

地宫入口大敞着门,内里幽深不见物。看得久了,会觉得门扇像两排正在咬合的齿列。少侠正想往里走,却被赵思青拦住。赵思青将他挡在身后,道:“由我打头,段掌门断后,你同夏门主走在中间,一定要当心。就算遇上什么奇怪之事也千万莫要莽撞。”

少侠应了声好。几人轻步缓行,来到地宫第一层。正中是一架关闭的升降梯,似乎无法启动。升降梯门前站着一名石兵,见有人到来便扭过头去看,发出咔咔的机枢声。在这里守卫太久,它的五官都已风蚀剥落,整张面孔模糊不清,瞧着甚是瘆人。升降梯外八门环列。乍然砰的一声巨响,少侠回头,愕然发现来时的门已经紧紧合上。

段非慈推了推门:“已然堵死。”

夏长淮闭目推演六甲术数,几息功夫便算出路径:“看来危险在此处,机遇亦在此处。镜天阁,摘星宫与永夜星都三处阵法互相关联,若能破得此阵,我便能推出星都入口方位。此行凶险,诸位还需谨慎。方才我等入阵之门为开门,应按开休景死伤生惊杜顺序解阵,万勿走错。”

休门居北方坎宫,属水。众人行在地道之中,确实听见淙淙水声。路边生着某种从未见过的白色草株,不知为何,赵思青略微有些心悸。少侠扯了扯他的袖子,赵思青抬头,见道旁立着一抹白色残影,手搭在弓弦上,作挽弓射箭状。

影子不会说话,只是重复着某个瞬间。

地宫内有不少岔路,好在有夏长淮指点方向,四人始终未曾踏错。休门深处竟是一方流泉水池,方才听得的水声便是从此处传来。泉池旁遍生那种奇怪的白色植株,心悸感更加明显。赵思青皱眉问:“各位可有不适?”

只有少侠答是,段夏二人皆无异样感觉。少侠忍不住触碰地上的白草,身边忽地凝出个女子残影。

女子微笑道:“小叶,快来。”

她目光慈爱,落在不远的前方,可那里除了平静的水面什么也没有。众人屏息凝神继续往下听。

女子道:“你看,前日里断了的弓弦,我已替你补上了。你和你爹一样,总是耐不住性子,射术虽好,补弦的手艺可不行,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哪一次不是我替你补的?……又要去打猎了?”

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幻影笑着摇摇头,继续道:“真不知道你哪里来这么多力气,像头小狼似的。走吧,我陪你一起。”

白色残影消失了。

这应当也是幻术,却和过往见过的幻术都不太一样。赵思青默默记下刚才发生的事,同其余人一起寻找休门阵眼。少侠一向喜欢四处游历,过往经验正好派上用场。他寻到设在水池中的谜题,解开后取出一页纸并一把钥匙,钥匙上刻着篆体的景,应当是景门的钥匙。

赵思青展开纸张念毕,道:“那不是幻术?这篇记录的口吻,倒似女子口中的‘小叶’。幻影所展现的,已是十年前的事吗?不,纸上虽写着‘十年前’,但纸页泛黄,日记在更早之前就已写好。那么,这件事距今应有数十年了。”

休门内已无其他线索,众人又探了门内岔路,发现休门还连通着其他地方。入门往东有一可跳下的洞口,底下隐隐传来利器机括摩擦之声。而水池这边的岔路亦通往一处巨坑,仰首可见上层是一处断桥,而下层是浮着绿雾的毒沼,池中沉着累累白骨。入时赵思青打头,掉转出去便是他落在最后。离开前赵思青心有所觉,回头看了一眼。

那死沼之下似乎闪过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不知由来的心悸感忽又袭来,赵思青静心沉气,定睛一看,沼泽中仅有翻滚的气泡、升腾的绿雾与暗黄的兽类白骨而已。

……当真如此?

怀揣着疑惑,四人回到摘星石兵处,寻到位居正南的景门。随着铜钥插入,石门缓缓洞开,仍是赵思青率先踏入。道路尽头是一架升降梯,东西二侧各有道路。少侠上前试了试,木梯无法启动,看来得先去寻此处关窍。

敌暗我明,地势无利,分兵乃是大忌。夏长淮指引先向西去,西侧洞穴内有一块残碑,上面刻着一行字:

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

“此诗为唐人作,应是后来者刻下。”夏长淮低吟,“神仙但闻说,灵药不可求。长生无得者,举世如蜉蝣。逝者不重回,存者难久留。踟蹰未死间,何苦怀百忧。倒也有人悟得镜天之业大梦一场尔,可惜,终归有人执迷不悟。”

少侠试着碰触石碑,残影浮现,叹息道:“长生之道,终不可求……”过后石碑竟然与残影一起消失,那蒙苔染尘的一块碑,居然也是幻阵造物。

不出所料,西侧通道尽头已被堵死。众人转而向东,东面的残碑要多出一块,上边留有被困之人的刻字,这里亦是死路。最后来到升降塔,一阵刺耳的噪音响过,木梯纹丝未动。

少侠抽了口气:“我们少了个人……只剩三个人了。段掌门他不见了,你们没发现吗?”

四?八门六甲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确实没有任何一人发现段非慈于何时何地消失不见。少侠提议去寻,三人于地宫内搜索一遍,没能找到任何线踪。想是阵法作怪,将段非慈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幻阵不除便如身加桎梏,一举一动皆受限制。欲要脱困,尽快破阵才是上策。

“下一门是西南死门。”夏长淮向赵思青道,“死门大凶,不利吉事。枕流贞龟之卜或应在此处,你要当心。”

地宫之中落发可闻,少侠被护在中间,三人缓缓沿阶而下,阶梯尽头赫然是一眼坑洞。别无他路,只得接连纵身跃下。洞穴通道低矮逼仄近似墓道,也分出向西向东两条岔路。夏长淮已经算过,低声道:“东,大凶,死路;西,大凶,亦是死路。”

“无甚差别,先去东边看看。”赵思青道。

东边仍是向下的深井,隘路更加晦暗无光。曲曲折折,空气浊沉,末端正是赵思青先前在休门内见过的死沼。他捡起一块碎石掷入沼泽,青烟伴着嘶嘶的腐蚀声升起,很快石块便连残渣也不剩。

一行人只得折返向西。西侧地宫正中矗立着鹿台,台前拦着一只浑身紫黑的巨鹿。玄鹿见三人入内,立刻作势欲攻。解决这幻鹿对赵思青来说轻而易举,只是难以揆度自己心悸加剧的缘由。见少侠神情亦有些恍惚,而夏长淮面色如常,赵思青猜想,兴许,这里有什么东西,能诱发自己身上的三绝剑气,以及少侠身上的帝王蛊。

帝王蛊能与三绝剑互相吸引,二者存在一定的共同处。那么,他与少侠都受到影响而夏长淮无事便好解释了。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赵思青捂着额角甩了甩头。夏长淮从另一侧曲道回来,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伸手搀了少侠一把,赵思青道:“无事。这里的出路是否也被堵死?”

“是。”夏长淮答道。看来,除了中间的升降梯,已经没有别的路通向外界。死门过后便是伤、生二门,除了出路全无外并无异常情况发生,平安得令少侠啧啧称奇。三人在地宫中寻到不少散落的书页,将先前那女子幻影的故事拼凑了个大概。

多亏少侠想起一桩旧事。先前他在连云寨游历,途径一家农户,碰巧听到院子里老婆婆和孙女的对话。那姓夏的老婆婆的说,几十年前虎尾河边出过一个大恶人。听人说本是一家猎户,好端端的,儿子竟将亲娘的命害了。而看日记上记叙的事,便是“我”将母亲错看成兔子,才射出那枝被蒙蔽的箭镞。这个“我”,应当便是女子幻影口中的“小叶”。

“那个小叶怎么会将活人看作兔子?”少侠百思不得其解,“人和兔子,也差得太远了些。”

赵思青沉默一瞬:“也许是幻术所致。”

“如果是这样……”少侠嗫嚅着,“那他也太可怜了。但加入镜天阁必能通晓幻术,他难道没有怀疑过吗?”

“也许他不敢也不愿去想。人心翻覆,难以揣度,萍水相逢死酬知己是常事,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也是常事。”赵思青推开惊门石门,石屑木灰震颤着抖落。惊门内乃是一架断桥,往下看,下层连通休门,更下一层则是沼泽。

三人小心翼翼绕去断桥另一头,少侠在坏掉的升降梯处捡到一束断裂的弓弦。嗓子眼里一声掌门还没蹦出来,他霍然发现眼前景象变幻万端。须臾之间,自己已被阵法挪移到另一处地宫。最后一瞬,他似乎看见……夏门主揽着掌门跳下了断桥?

断桥下,毒沼中。

赵思青注视着面前的“夏长淮”:“柳少阁主。”

柳星闻褪去伪装,肩背挺直站在旁侧。只是身姿挺拔亦掩不去他略显苍白的面色,大抵是揽星楼一战至今伤重未愈。他开口,声音亦有些嘶哑:“何时识破?”

赵思青忍耐着昏眩和恶心的感觉,道:“惭愧,就在刚刚。现在想来,在死门之中,你是趁我恍惚的一瞬替去了夏门主?”

柳星闻闭口不答。赵思青握紧手中枯枝,意外窥见他眼中闪过一瞬挣扎神色,似在为什么犯难,又继续问:“柳沧海派你前来,是为了借助八门奇阵除掉我?那其余人在何处?”

“与其忧心旁人,不如担心自己。”柳星闻瞥了他一眼,“长庚,庚为斧钺之金。青龙属木,为金所克。父亲差我来杀死你。若你身死,镜天阁在东海之上的阻力便消减许多。所以……”

“赵掌门,我来领教你的无剑之剑。”

此战不能不应。

毒沼之中剑影纵横,锋刃吟啸撞上满壁巉岩,凄惶犹如鬼哭。赵思青荡开逼至面门的一剑,星剑剑锋回转,煌煌星辉月色泼散满窟阴森绿雾。柳星闻原本胜不过赵思青,兼之伤势未愈,此战结果本该分明。但这八门奇阵之中有什么一直在牵引潜伏在赵思青经脉中的三绝剑气,使内息逆行,不动则矣,动武则必遭反噬。沼泽毒雾升腾,久战之下毒气侵蚀肺腑,赵思青呼吸便如烈火灼烧。对方又掌握幻阵地势之利,两人缠斗许久相持不下,眼看要落个两败俱伤的结局。沼泽上几无落足之地,赵思青脚踏一块凸起的岩石借力,想要停栖在巨兽椎骨之上。不料那白骨已被剑意震碎,顷刻间化作齑粉。他足底一空,立刻反应过来,强行提气纵身上跃,却引动剑气发作,经脉中的内息便如被利器截断运转不灵,眼见便要坠入泥沼。而星剑也已吻上咽颈,肌肤被剑气侵出一线血痕,亟待封喉。

就算取不了他性命,也能重创赵思青。千钧一发之际,柳星闻却骤然停手。

洞穴昏暗,赵思青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周身剑意变幻。柳星闻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手中星剑震颤,剑气分化黑白二色残杀搏斗,时而星夜之黑浸染剑身,时而月光之白洗净寒锋。赵思青试探着唤了他两声,没有回应。

剑心不稳,自缚魔障——这是走火入魔之兆。

柳星闻被困在了无数影子里,黑的影子和白的影子,尽手持利剑似在诘问。他冷着脸,瞳孔微微发红,不理会咄咄逼人的虚影,只是决然举剑将拦在面前的一切都斩去。赵思青旁观片刻,察觉柳星闻此举无异于挥剑自戮,未作犹豫,拨开那重重幻影走上前去。

将手搭上柳星闻后心,赵思青温声道:“稳定心神。”

温和的内力流转在经络之中,助力平复躁动的剑意。柳星闻刚刚恢复神志,便听赵思青问:“揽星楼一战镜天阁虽落败,但你并非遭逢挫折便一蹶不振之人,也不是面对困厄则心生怯意之人,胜负常事,败则复战。是什么东西,令你矛盾难决,乃生心魔?”

柳星闻未作声,赵思青猜测:“与摘星宫有关?”

柳星闻反问:“我已走火入魔,何不趁机解决掉我这个命主杀伐的祸患?”

赵思青答:“暮为长庚,旦为启明。是非祸福,未可定论。你既……咳……诸事未成,没有犯下实质恶迹,便有回头余地。再说,刚刚剑锋在喉,你又为何没有对我下手呢?若非猝然撤回内力反噬己身,心魔之劫断不至于此般凶险。”

地宫中传来机括运转之声,良久方歇。柳星闻沉吟不语,待道路尽头传来石块滚落之声,方开口道:“地宫的困阵我已撤去,通向外界的通道打开,你不必担心其余三人了。”

他面色倨傲:“便算还你相助之情。至于先前为什么没有动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无需在意。有些事我需要好好想一想再做决断,剑心稳固之前,不会再来扰你。”

说罢,他便背转身独自步入黑暗之中。赵思青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极轻地叹了口气。惊门过后便是杜门,赵思青回到石兵处寻到写着杜的石门走了进去,与之失散的三人俱在门内,观其神色,亦是刚到不久。简单互通前事,夏长淮道破阵之法应当就在杜门之中。

四人在杜门之中再次见到白色草株催生的幻影,年纪较之先前的大上许多,料想便是失手杀死自己母亲之人。碎梦手里有这个人的情报,段非慈道此人名叶惊弦,镜天阁高手,擅射,弓术冠绝武林,快箭可与过隙白驹竞驰,几近幻影。乘升降梯而下,叶惊弦本人赫然便在地宫之中。他奉命守卫摘星宫培育须臾草,藏身地宫倒也不足为奇。

此人颇为难缠,身陷死境困兽犹斗,不肯俯首就缚。少侠记起自己捡到的弓弦,向他眼前一挥,那点执拗心气便散了。心气散去,人便也死去。

少侠环顾四周:“云梯虽已打通,可这八门阵法似乎并未被真正撼动?”

夏长淮确认这件事:“阵法仍然在运转,看来,星都阵法的关要之处不在此。此行也非一无所获,待我勘察过摘星宫幻阵,便可大致推算出星都入口所在。”

众人由开门返回地面。离开前,少侠回头看了一眼叶惊弦已然冰冷的尸身:“弦断难续,覆水难收,你还能怎样回头?”

五?九死一线生

东方欲晓,仰眺碧落,夜色仅余半壁。

一行人终得脱困。天边蟾光毫无征兆地暗淡下来,就连破晓启明之星,此刻也变得明灭不定。事出反常,众人略有惊疑。少侠想起自己身边带着方承意送的琉璃瓶,连忙取出一观。瓶中空空如也,他迷茫道:“不是幻术?”

夏长淮蹙眉:“若非幻术,便是天象有异。”

他不动声色,悄悄将手拢在袖子里占上一卦。此卦所卜乃是星都决战之吉凶,卦象显示前途虽有坎坷,但终能得偿所愿,小吉。想起贺枕流先前之卜,他又为赵思青占上一卦,这一次的结果……仍为大凶。

九死一线生,但生机渺茫,将断未断,只在一念。

为免动摇人心,他将话吞回了肚子里。一旁,赵思青稍稍提高声音,安抚众人道:“诸位莫要太过惊惶。我刚刚在地宫里碰见了柳星闻,既然他在此,那么是星剑扰乱星象使之异动也未可知。”

段非慈疑道:“柳星闻?他怎会在此。”思忖后又问:“此前地宫困阵便是他所为?一步踏出,景换形移,变幻莫测。他故意将我等分开,是为了逐个击破?”

少侠“啊”了一声,连忙问:“掌门,你没事吧?”

赵思青轻轻摇头:“我没事。”他拂去残枝败叶于老树根上坐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将八门地宫中之事娓娓道来。听罢,夏长淮低声问询:“他先是乍然收手,后又主动撤去困阵,究竟是何意?”

段非慈也吐出疑问:“揽星楼时他尚剑心坚定,短短数日,心魔由何而起?”

赵思青道:“心魔必由执念而起。想他先前执着之事,一为剑道,二为大业。我猜想……多半是为着后者的缘故。你我见过的那些幻影和残碑,他应该也见过了。虽然幻影语焉不详,残碑字迹不全,但仍可从中窥见一二真相。他天资聪颖,大概觉出不对劲。若大业仅为梦幻泡影,他平生心血枉费,一时心绪激荡乃至走火入魔,也在情理之中。”

“我有一个想法。”他稍加思量,“他既然未对我等斩尽杀绝,或许,我们可以试着策反他。”

“这……能行吗?”少侠难以置信。

“虽不知何故,但依我看,柳沧海多半将他当作了弃子。”赵思青纵目天际,悬挂在夜空中的金星暗淡无光,“之前一战,若他没有收手,我与他大概会两败俱伤。我想不出他有什么与我同归于尽的必要——除非,是柳沧海故意设计。埋伏在这里的叶惊弦是柳沧海的人吧,待我与柳星闻双双重伤,他便可一箭双雕除去我们。”

“虎毒不食子,柳沧海为什么要设法除去自己的亲生儿子?”少侠不可思议问。

夏长淮指节轻叩老树,带得碧叶簌簌作响:“在他的梦幻之境,始与终,生与死,没有什么区别。纵身死命陨,也不过回归命泉。再者,也许同柳星闻的命星有关。”

“赵掌门,柳星闻的星剑十九式,其中可有一式名为飞星入昴?”夏长淮目光落到赵思青脸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继续道:“柳星闻的飞星,自然便是太白金星。还记得你之前让枕流告诉我,柳星闻少时练字的习册,《胡无人》这一篇,‘太白入月敌可摧’此句被黑墨涂去吗?”

“金星犯昴宿月星,太白入昴,不利胡王。胡王,指的是叛逆谋乱妄自称帝的安禄山。而柳沧海自称星都太帝,于宋,太帝亦算‘胡王’。”

“昔安禄山被亲子安庆绪所弑。柳星闻命星为金星,又有此飞星入昴之剑式,想必令他难以心安。柳沧海占星之术可通天地,若他占出此子不祥于大业有碍,想要利用完舍弃他亦非罕事。况且观柳星闻之前数番举动,无论是刺杀李师师,还是炸毁蜃龙塔,还是埋伏赵掌门,俱是一无所获。若非无能,便是不吉。有此前提,柳沧海的谋算便合乎情理。”

赵思青接着他的话道:“星都之内是何布置,我们一无所知。贸然进入查探,敌明我暗,实在寸步难行。若与柳星闻陈说利害,令他在黑白二途中选择偏向我们的一边;又或者能令他袖手旁观,不阻碍我们的行动,星都之战的胜算便能多上几成。”

段非慈未发表意见,似在考量这一举动的可行性。少侠回忆自己与柳星闻打过的几次交道,霎时有些犯难:“柳星闻这人执拗得紧,即使他对镜天大业产生怀疑开始动摇,他也知道自己仅是柳沧海的一枚弃子,我们真的能说动他吗?”

“成与不成,试过方知。”长风吹过,摘星宫外云海生出重重风波,旭日终于要浮出云面。温煦的曦光落在赵思青的眼瞳里,使那柔和的目光更添几分暖意:“他此番又是无功而返,回去之后柳沧海恐怕不会让他太好过。但我想他不会全无后手任人宰割,自保应无大碍。”

“我所担忧的,是他的心魔。对习武之人来说,走火入魔绝非小事。”赵思青回想柳星闻离去时的背影,他走得很稳也很快,但隐在衣服下面的肌肉全都绷紧,可见实际状态并不轻松。走火入魔时,星剑时黑时白,柳星闻自身也被黑白二色虚影劫杀。到底是执黑还是执白,他需要作出抉择。赵思青站起来:“柳星闻的选择是棋盘上的变数,弃子并未早早退场,黑棋时是弃子,白棋时未尝不可定乾坤。毕竟,一着不慎了,满盘皆输。”

夏长淮推算出星都入口便在揽星楼上。只是入口隐于阵法之中,欲入必得步罡踏斗,前举左,右过左,左就右。次举右,左过右,右就左。次举右,右过左,左就右。如此三步,当满二丈一尺,后有九迹。依照步法而行,便可至星都门户。从摘星宫赶回谪仙岛后,众人一边练习步法一边谨细准备,决定先派遣小支队伍潜入星都调查,后方人马再依据前方传回的情报行事。

离大战还有最后几日,少侠诸事皆谙,想去寻无情闲话,途经吟风崖时见到赵思青同夏长淮在商量什么,本打算默不作声离开,却被一句“陨落”绊住步子。他藏身在石柱后面,支起耳朵听那二人对话。

夏长淮问:“星都之行你为何不愿在后压阵?”

赵思青轻吁:“我不放心。”

夏长淮并不赞同他的举动:“之前在八门地宫,阵法和里面的须臾草引动你体内的三绝剑气,一直未能平复。三绝剑的反噬会使内息运转凝滞不通,强行运动必使血脉逆行,轻则经脉俱废,重则……性命不保。这些日子我已为你占了三卦,俱是大凶之兆。就算这样,你仍执意要去?”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赵思青转向石柱,“出来吧。”

少侠从藏身处走出来,讪讪问了声好:“掌门,夏门主。”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又赶忙劝说:“掌门,你就别跟着我们一起去了。不如先去寻大夫看过,素问的孙师姐正在岛上,那个……磨刀不误砍柴工,养好内伤再去不迟。”

赵思青淡然一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一则,柳星闻心魔暴动,想要劝他倒戈,先要定其剑心。柳星闻天赋异禀,已然冠绝东海,于剑之一道上能指引他之人寥寥无几。当下岛上已无人更为合适。二则,柳沧海老谋深算,极难对付。我若不在,实在是不放心。”

“我有分寸,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强催内力。”他向少侠道,“我亦有一封书信留于你。”

这是一封什么信,少侠心知肚明,知道赵思青心意已决,想劝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他忽想起那封藏在石缝里的遗书,忍不住揣度吟风崖下的收信人是谁,思来想去没猜出结果,只得作罢。少侠这会儿也没了找无情闲聊的心思,辞别两位掌门回到自己屋子,打算长长地睡一觉,以备来日大战。

-上部完-

六风波离乱登迷幻

重云遮眼,重山横叠,重楼隐约。

千重万重迷障里,罗盘上的指针不停颤动。夏长淮摇头:“星都之中司南不起作用,梦境之地,天地无界,日月失序,大家见机行事。”

众人由揽星楼顶异象中的通道潜入星都,入目乃是一处曲折幽暗洞穴。洞中冰凉的水流堪堪没过脚背,星子般明灭的荧光浮游在空中,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长夜恒永。赵思青心中一凛,虽无凭据,但他确实有察觉到来自洞穴之外的无数隐秘窥探的视线。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赵思青暗暗往窥伺视线的来源处看去,见石座托着眼瞳似的光点,另有如目陨星散落各处——它们便是视线的源头。他将此事告知众人,听夏长淮道:“是他的眼睛。”

此物既是柳沧海作监视之用,便需小心避开,以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毕竟他们此行是为探明路径,之后好将星都一举攻下,是以在摸清此地布置之前实不宜暴露。这一次来的仍只有先前秘探摘星宫的一行。夏长淮以秘术掩去四人身形,人躯便如水中倒影般时凝时散,虚浮无定。

“十五年前一战后,我全心钻研破柳沧海幻术之法,到底还是用上了。”夏长淮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提了一句。当年之局胜负已定,二人之间的博弈却未有一刻停止。无论是柳沧海于磁州的种种谋划,还是夏长淮针对幻阵作出的解法,皆是棋枰之上进退提落布局谋定。如今这个局面,并无一人曾作壁上观。

洞口处为断崖,左侧幽谷密林,隐隐传来人语之声;右侧悬空栈道,连接绝崖石桥,似乎通往别处,众人便往东行去。走在桥上,抬头可观接天紫气与如山宫殿,大约是在碑刻上见过的天极中宫。俯首则察颠倒峰峦、倒流河水渐被虚无吞没,乃是一片浑噩未分天地原始之混沌,令人见之胆寒。

夏长淮蓦地止步:“天穹上亦有阵法。”

自进入星都伊始,他便在寻查柳沧海布设的阵法,着重观察山河之势,却忽略了星罗之律,好在及时醒觉为时未晚。他沉思喃喃:“众星作阵联结天外强行化衍万物,手法有些像古楚巫术。但阵逆阴阳之理,便如向天地借阎王债,一旦填补不上缺漏,分崩离析只在一瞬。”

“幻境的边界,已然有溃乱的痕迹了……”

赵思青回眸问询:“怎么?”

“星都幻域极广,我们一行四人,或可分别向西向东查探。人数少也更不容易被察觉。幻境中仍可传音入密,你们若迷失路径,便以传音寻我。”夏长淮斟酌道,“天极中宫必有重重防卫,我们绕过中部,在幻境最北边汇合。我与段掌门向东行,你便带着少侠一路。”

赵思青点头应允。

了望星都地形,要绕去西侧,只能自天极中宫之南借道。路虽远了些,但所行之处俱是崩裂废墟,反倒利于潜行。二人一路走到天极中宫所在浮岛西侧,却见丘峦崩摧,深壑横绝,崖下虚空中旋涡缓缓而动。少侠愣了一愣:“要如何过去?”

空中飞星连珠,赵思青目光逡巡其中,很快作出决定:“或可踏星飞渡。我先尝试,若可行,你再过来;若太过危险,你便留在此处等我。”

他低眼看向断崖,未见踟蹰也未见惊慌,面色平淡得像前方是平坦大道。星都中幽暗无明,赵思青以剑气护体,内力流转浑似月华。下一瞬他足尖踏于悬星之上,还未落定便再度掠起,少侠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下眼睛,赵思青就已稳稳落在在另一侧崖上。

他整个人莹然生光,月色沿着无锋的剑淌下,一滴滴摔落在地,于足边晕开小片阴影:“此路可行,过来吧。”

星都之西地势极高,连峰去天不盈尺,伸手似可摘星辰。一条蜿蜒长河自此坠入混沌,河中星光点点,荧蓝流辉。两人且行且止,心中默记地形,赵思青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闭目静伫,半晌道:“这里似乎存在某种很熟悉的力量。”

少侠还惦记着他身上的伤:“三绝剑气异动了么,又是须臾草?”

赵思青缓缓摇头,他伸出手,星光月华交缠着落到他的掌心,细细一缕,冰冷轻软,如有实质。他们溯流而行,穿过岩洞,来到一片平缓的开满花的远坡。此处虽仍处于夜色之中,却天光微明,似要破晓。川流汇聚于此,二人大概已到命之泉。赵思青抬头望去,见一轮淡淡的圆月伴在金星旁侧:“星都里怎会有月亮?”

少侠细细甄别:“应当是幻术所成。”

“柳沧海要星都再无日升月落,此月不会是他所置。凝成幻月者别有他人。”赵思青足涉泉流,也不顾鞋裤衣衫被浸湿,一心在命泉里四处寻找,“这里的逸散的剑意是柳星闻。若我所料不差,摘星宫一别,他回星都向柳沧海复命后,便一直被囚禁于此。柳沧海将他关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这边的情况他亦有传递到段夏那里。未多时,耳内遥遥传来夏长淮的回话:“星都之阵通天地衍万物,但有违自然之理。万物无法凭空化生,只能由别的力量转化而来。且星都之中并非仅有一阵,而是无数阵法环环相扣。命之泉既被天上星阵所辖,又有自己的小阵,这些都需源源不绝注入力量才能维持运转。你道天上星月为幻术所凝,而柳星闻被羁押在这里。那么我猜,柳沧海将他关在阵眼处,是为了用他支撑阵法。”

赵思青的动作有片刻停顿,语气也微沉:“得抓紧了。”

他试探着呼唤:“柳少阁主,柳星闻,追道,你在哪里?”

无人回应,仅有泉水淙淙流过。少侠有些丧气,赵思青却发现天边金星突兀闪烁了好几下,就像……有人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再度呼唤,但未有更多回应。

赵思青与少侠皆不通阵法,只能于命泉一点点搜过去,然而仍是一无所获。少侠还在埋头苦寻,赵思青下定决心:“我们走。”

少侠甩掉手上的水:“不找了吗?”

“只凭你我,找不到柳星闻所在。”赵思青握紧枯木,“先去找夏门主和段掌门汇合,梳理星都之内诸多情报。再撤出,集结人力一齐攻打此地。待攻入星都破除阵法之后,再赶来命泉寻他。”

两人稍做休整便向北而去,离开前,赵思青低声道:“柳星闻,坚持到我来。”

说罢他便匆匆走远。过了许久,月畔金色的星子闪烁不定,像一个来迟的回应。

天弈之墟。

巨大棋盘横亘星都之北,想必那些入梦之人所见天道之棋便是此局。段、夏二人来得早些,已在乱石中间的棋枰上等候多时。赵思青踏入局中,见错落黑白棋子之上陡然生出许多人物幻影,细看之下他竟全都认得。黑影为镜天阁中人,如南问雪、东钧、西铮等;白棋则为龙吟、碎梦、平天门中人。所有黑子俱面朝白子虎视眈眈,唯有一枚黑子例外,它背对白子,不愿吞吃——

赵思青轻叹:“柳星闻。”

“看来你提议策反柳星闻,确有可行之处。”夏长淮道,“于柳沧海而言,他是一枚弃子。欲作永夜之帝,何需破晓之星?柳沧海常道,弃子,必死之棋,何必救之。却忘了,他当年正是错失一着胜负手。柳星闻现在状况如何?”

他问的是赵思青。赵思青长喟:“不太好。龙吟弟子常因求而不得难以勘破而生心魔,我观他的情状与之近似,但要更加复杂。他应该已经知晓柳沧海所思所为,心中矛盾,身躯伤损,是以走火入魔。”

“需要尽快行动。”段非慈道。

众人自天弈之墟折返,一路避开柳沧海眼目,平安回到揽星楼顶。

星都外诸门派备战许久,已然做好准备,只待拿到星都舆图便可出发。四人合力熬了一整宿,将星都地形绘制成图。来援各派齐聚东海之上,差遣精锐,计划天一亮便登入星都。也有人问过是否需要休息调整,但夏长淮道兵贵神速,他们入内查探难免会留下踪迹,只怕时间一长便被柳沧海发现端倪。东方既白,众派大举攻入。

赵思青仍当先开路走在最前,恨快便抵达天极中宫广场。解决掉拦路幻影与铜人,见一抹巨大的蓝色身影徘徊殿前。她神思恍惚,自言自语,不知何故攻击者一切外来者。赵思青回忆先前见闻,很快在脑海中检索出她的身份。涟为柳沧海所害致使身殒,又被柳沧海设计立于殿前,变相做了中宫的守卫,实在算得上一句可怜。

此战有惊无险,仙洲遗孤终得安息,众人踏步奔进天极中宫。赵思青朝夏长淮看了一眼,道:“这面镜子通向命泉之畔。我先行此处,那里有人在等我。”少侠不放心,也跟着进入镜面。谁知命泉之景与上次来时大相径庭——恰是破晓时分,光暗缠斗不休,夜幕上挂着两颗金星。长庚在西,启明在东,光芒此消彼长。而柳星闻正拄剑立于双星之下,黑白二色剑影几乎挡去他的身形。

赵思青蹙眉:“他的心魔愈发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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