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瑗虽然之前已经见过奏本,此时听来仍然为之动容。
他沉声道:“宇文虚中之死,朕亦有所耳闻。但其死因,传言各有不同。
难道,他果真是我大宋谍探?”
杨沅道:“正是!其甲历现在就存于枢密院‘蝉字房’中。
只是从前秦桧当道,一味取悦金国,不欲朝廷为其正名,强行压下了此事不予声张。”
赵瑗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如卿所言,我大宋对不起宇文虚中啊。”
一时,金殿寂然。
沉默许久,赵瑗缓缓地道:“既然甲历俱在,证据确凿,朝廷当为宇文虚中正名。
朕意,追赠宇文虚中少保、加开府仪同三司,谥号肃愍,赐建庙宇受万民香火。
并,寻访他在宋国遗族,过继为宇文虚中后人,使其有血食祭祀,众卿以为如何?”
人家宇文虚中在金国做到位比国师的地位,依旧心向大宋,主动与大宋联系递送情报。
结果,大宋干了些什么人事儿?
这种情况下,谁会出言反对?
所以,满朝文武齐齐俯首:“官家圣明!朝廷当为宇文虚中正名。”
赵瑗脸色一沉,道:“杨卿这奏疏上,提及宇文虚中一家百余口,是我宋国送去金国的。
那么,是谁操办了此事?”
杨沅马上道:“正是奸贼秦桧!”
赵瑗沉着脸色唤道:“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大理寺卿吴书、刑部尚书张方旬、御史中丞隋肖峰齐齐出班,拱揖道:“臣在。”
赵瑗道:“为岳飞平反一案,伱们三法司会审,如今可已有了结果?”
吴书听了不禁腹诽,三天前我们就把判文呈递宫中了啊,现在你又问。
官家你那么在乎的一桩案子,你是真没看到么?
吴书便欠身道:“臣等已然查的明白,判书亦已递交宫中,想是还未呈递到御前。”
赵璩忍了忍哈欠,眼泪汪汪地道:“直接说结果吧!”
“是!”
吴书顿了一顿,肃然道:“岳飞一案,所列诸般罪名,均无一桩实据。岳飞,是含冤而死!”
金殿上,顿时再度鸦雀无声。
忽然,赵璩道:“岳飞,是在大理寺被处死的吧?”
吴书沉声道:“是!但……当时三法司审理此案,主导者为御史台!”
当时,大理寺一连几任主审官,反复审问,发现根本没有实据,宁可自己被贬官也不敢按照秦桧授意判其死罪。
最后正是御史台接手,由他们主导,判决了此案。
赵瑗沉声道:“时任御史中丞的是谁?”
大理寺卿吴书和御史中丞隋肖峰均讷讷不敢言。
万俟卨唇角微微翘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御史中丞是谁?
当然是我啊!
可那又怎样呢?
没有秦桧授意,我判得了他吗?
没有赵构点头,我杀得了他吗?
现在,一切的罪过,却要让我来背?
万俟卨缓缓走到御阶前,除下乌纱帽,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缓缓跪倒:“臣万俟卨,时任御史中丞一职。”
赵瑗冷冷地道:“万俟卨停职待勘,退下吧!”
万俟卨依旧带着似乎自嘲又似乎在嘲开他人的眼神儿,默默地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从文武两班朝臣中间,垂着大袖,缓缓地退向殿外。
那顶乌纱,就遗留在丹陛之下,与他越来越远。
我会回来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
万俟卨暗暗地想着,退到大殿门口,袍袖一甩,转身而去。
……
沈该清咳一声,再度出班。
万俟卨被弹劾待勘了,现在他就是唯一的宰相。
他就要承担起宰相的责任来,绝不能任由杨沅胡来,怂恿官家铸下大错。
川陕陈兵防御,无妨。
江淮演兵操练,也无妨。
但出动水师,虽然是以剿匪为名义,可是一旦与金国水师碰上,双方太容易发生磨擦,既而大打出手了。
一旦事态发展到那一步,便不可控了。
但他刚刚迈出一步,御案之后,赵瑗便是一声长叹。
“台谏在时,遇大奸居位,当奋笔而弹,不避亲嫌。岳飞蒙冤时,朕的台谏官们,做到了吗?”
好吧,官家还有话说……
沈该又默默地站回了班中。
赵瑗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立乎殿陛之间,与天子争是非者,台谏也!
我大宋把宇文虚中百余口亲人送往金国的时候,台谏官们在哪儿呢?”
赵瑗冷笑一声,语含讥诮地道:“近来金军耀武于蔡州,朝廷则为岳飞昭雪。
内有大事,不见台谏。外有大事,亦不见台谏。众卿可知,朕的台谏官们在做什么吗?”
赵瑗一拍御案,振声道:“他们这些本应系天下之事、任天下之责的台谏官们,在弹劾杨沅和同僚因为一个女人斗殴,在弹劾杨沅与一对干娘义女来往密切!”
副皇帝阁下“嗤”地一声冷笑,撇嘴道:“有些人呐,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天下苍生!
可是除了别人裤裆里那点事儿,他什么都看不见!
这种口是心非的伪君子,一定是事君不忠,事亲不孝,事友不信,莅事不敬之辈!”
杨沅马上奏道:“臣启陛下,我朝台谏之制,初时尚能做到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台谏之制的败坏,始于王介甫。
王相公变法急于求成,遂将兄弟王安国的舅兄谢景温任命为御史台长官,又亲自推荐他人做谏官、御史……
台谏自此皆为王相公门下,台谏之制就此崩坏,从纠正帝相之错的谏官变成了党争者手中的一口刀。”
沈该听着,思维已经有点跟不上了。
不是,咱们不能讨论一下要不要派水师去金国海域剿匪吗?
怎么又扯到王安石和台谏制度了?
一件一件的解决不好吗?
赵瑗沉声道:“台谏之风败坏,始于王介甫干涉台谏。由此可见,台谏不可承宰相风旨。”
沈该终于忍不住了,立即出班奏道:“以臣观之,台谏若不可承宰相风旨,亦不可承人主风旨。”
赵瑗马上接口道:“沈相公此言大善,台谏官须得独立于行政,帝、相不加干扰,才能做到弹击之际无所顾忌而得尽公义!”
嗯?
沈该愣了一愣,他只是发现官家这是想把台谏收归皇帝控制,所以急急出班反对,将官家一军。
怎么就……
鹅王赵璩道:“台谏官,一个纠察、一个规谏,纠察规谏本应一体,纠察时自可规谏,规谏时当然是因为发现了该纠察之过错。
所以依臣看来,台谏不仅当独立于帝相之外,而且应该将台谏合流,两者事权归一。”
沈该听的又是一愣,台谏合流,那倒是一桩好事。
台谏官也是士大夫出身,台谏合流,可以大大增强士大夫对皇帝的监察规谏力量。
问题是……
台谏不受宰相控制……
沈该马上说道:“晋王殿下,台谏合流,权柄愈重了。
若不受钳制的话,那么岂不是要重演元丰改制之前故事?
政令但有所出,必遭台谏反对,以致政务蹉跎,不得执行?”
杨沅道:“所以说,台谏是约束帝、相之权的,台谏官也当受到约束才成。”
鹅王问道:“依你之见,又该如何约束台谏呢?”
杨沅道:“台谏官,当职低而权重;
台谏官之人选,须由宰执部堂之臣推荐,官家御笔选定。
然,台谏官必须规避大臣之亲眷、僚属和门生。且一旦任职台谏,不得与大臣往来。
再有,台谏常在,而台谏官不可常在。
一任知府尚有三年一换之制。倒是台谏官们,常常一做便直坐到告老还乡,此亦为一大弊端。
还有一点,就是台谏官们的‘风闻奏事’之权。
台谏官们常拿道听途说之语,就去参劾朝廷大臣,岂不荒唐?
臣遍翻古籍,寻其出处,在唐苏冕《会要》中发现了它的出处:
《唐会要》记载:御史收受词状,弹劾官员时,恐举告之人受到被劾官员的报复,故皆略其名姓,言曰风闻访知。
这,就是‘风闻’的来历了。
它的本意,是为了保护举告者,而不是御史言官弹劾大臣之事,真的无凭无据、道听途说!
可是不知何时,台谏官皆以‘风闻奏事’自恃,却忘却了所谓‘风闻’的本义。
故此,臣以为,为保护举告者,台谏官隐其罪状来历,以‘风闻’上奏,仍可一如既往。
但,举告之词状,不可风闻,须得载明来历。
另,台谏弹劾,当有考课追责。若弹劾毫无实据,皆是信口胡言,台谏官就要受罚。
一如官员考功,考课下下者,应贬谪免官,台谏官何能例外?”
赵瑗欣然道:“言之有理。谏正责任非轻,‘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
台谏生了病,朕这天下,岂能不生病?
记注官,将朕与众卿奏对之辞速速整理妥当。
朝会之后,朕即召开御前会议,将与众臣工商定台谏变改制!”
记注官是在丹陛侧面帷幔之后,负责记录天子与百官答对的。
一贯扮演的就是一台无情的记录机器。
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在金殿上唤到他,慌得他连忙起身,恭声答应一声“臣遵旨”,这才坐下,奋笔疾书起来。
赵瑗又看了眼御案旁的内侍,内侍忙上前一步,唤道:“众臣工尚有何本奏?”
可怜沈该老迈年高,他和魏良臣加起来,两个人就快一百三十岁了。
官家、晋王加上状元公,三个人的岁数还没沈该、魏良臣、汤思退三位宰执的一半岁数大。
这两位老人家在垂拱殿上站了这么久,精力本就不济。
皇帝讨论的话题又频繁转换,他们俩已经跟不上思路了。
沈该急急看了一眼汤思退,这位宰执倒是正当年富力强,如今还不到四十岁。
汤思退立即高呼一声:“臣有一本,启奏官家!”
赵瑗看向汤思退,汤思退急忙上前两步,捧笏道:
“官家,‘选人’杨沅方才上《析金人南下书》,言及要出动水师,赴金人海域追缴贩私者与海盗。
臣以为,此举极易引起金人忌惮,一旦生起刀兵,两国必启战事。臣以为,万万不可啊。”
赵瑗颔首道:“汤相公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朕准了!”
“臣……啊?”
汤思退也懵了,他准备了一肚子说辞,正打算被官家否决之后一一陈述的。
官家准了?
汤思巡正自茫然,内侍上前,高声道:“退~~朝!众宰执、众部堂留下,转延和殿议事。”
皇帝起身退朝,文武百官恭送圣驾,然后纷纷退出殿去。
张浚急忙走到杨存中身边,道:“老杨,你这本家,是怎么回事儿?”
杨存中笑了一笑,道:“我们老喽,国朝需要新气象。你看,这新气象不就来了。”
杨存中拍了拍张浚的肩膀,便一起向殿外走去。
汤思退摇摇头,走到沈该和魏良臣面前刚要说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万俟卨回府待参了。
所以,我们这边,少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