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着褪了色的白色袈裟,佛珠缀在前襟,身体发黑、发青,垂着脑袋,眉眼花白,想来是到了寿数的极限,他的背影如同入了定,双手包合。这是一具已经故去很久的躯体,只靠魂灯养息,才得有保留原貌而不全然腐败。
“他听说他女儿病了,二话不说就跑来我这里,宁可花上千金,也要换我这根续命的红绳。可他就没想过,他女儿的病,那根红绳还有傀儡咒都来自我。”
“都说凡人不通透,一叶障目,确实如此。”
那妖僧负手起立,动作却极不自然,他每走一步,一盏魂灯中的光发出极其盛大的光,后又如被扑灭了一般,光芒微弱,忽明忽暗,好像在代替谁燃烧魂命。
“可惜傀儡咒也这点就不好,生者意志太过强大,总是不能像傀儡一样摆布、乖乖听话。”
那僧人打碎了一盏魂灯,魂魄的光华入了他体内,他浑身就像血液重新流淌过,干瘪的皮肤焕发出常人才有的生机。
他偏过头,动了动自己的脖子,取下了自己脖子上的一串佛珠。
“我引你们来这地方,打不打得过另说,可我夺了你们修为,便是一劳永逸。”
六颗佛珠从他周身环绕,好像时刻都能侵袭向魂灯。另有八颗佛珠朝两人袭击来,灵珠流转,又爆出多面钢钉。
钟煜隐隐召出白羽弓,一手落向乾坤袖,触及了袖中魂灯。
无量剑出鞘,剑气涤荡,那极其强大的压迫感如同山海欲来。
袭向魂灯的珠子触及剑光,无一不碎裂成了齑粉。
剑气抵挡,又将对方节节逼退。
僧人被剑气逼退到了角落,近乎退无可退,他抬头,隔着剑阵与沈怀霜对望。
沈怀霜剑尖下压,默不作声地吸了口气,目光又落向那些魂灯。
僧人扯开嘴,嗤笑一声,他伸手,朝姚富商的魂灯袭去。
灯罩刹那破碎,钟煜从乾坤袖中取出魂灯,朝那缕魂魄投去。
魂灯接住了那缕魂魄。
无量剑的剑光犹如默契,银光忽闪,转而刺向僧人腹部。
血水滴落在地上,如污泥般黝黑。
那僧人死死捂住腹部,额头青筋狂跳。
他身躯犹如不生不死者,抬眸,目光中凶光顿现,花白的眉毛胡子连在一起,扯动面皮。
钟煜手上魂灯震颤不已,像是极为恼火,脾性压抑到了极致。
在这幻境之内,他瞧得出有意压制正门修为,无量剑使出的功力也不过只有从前的四分之一。
魂灯碎了,那些人便彻彻底底死在这里。
可沈怀霜又怎可能弃了那些人于不顾。
“老僧今生最恨霁月风光之人,可你们这等人却比凡人还要愚钝!天真烂漫,自以为有济世之心。”老僧抬手,笑着催使佛珠,竟都像魂灯袭去。
“可你还不是要有厚此薄彼之分!”
“来啊,都救得下!”
在那声几近歇斯底里的爆吼声中,沈怀霜听到少年缓缓开口,话语笃定、沉稳,“先生,接下来,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手。”
须臾间的反应,他的手背上覆盖着少年摁着他的手。
“你都交给我!”
所有魂灯爆发前的刹那,一道符箓凌空落下,钟煜自右而左,书写狂放不羁,落笔笔笔见放诞走势。血红色的符箓渐渐成型,诡异又令人无从琢磨透之中,又透露着些许白光,那光芒微弱,却是正道的写法。
狂风带动少年发带,发带拍打。
少年墨色的衣袍掀起,露出纯白的底色,衣袖灌入狂风,响起一阵振袖之声。
沈怀霜肩上摁着一双手,把他往身后人的胸膛处带,狭小的暗室内,气息如倒灌,风云席卷,像再不能承载满这处地方,却还是不断地注入狂风。
他心口骤然狂跳起来。
化煞咒。
还不是最纯真的化煞咒,那符咒里面落了控制亡者的亡灵符咒。也不知道钟煜从哪里学来东西。
“钟煜!”沈怀霜眼眶微睁,接着目光一紧,他死死扣住钟煜的手腕,压下去,“你停下!这东西你不能用!”
化煞咒亮了又灭,暗红色的光在暗室内阴诡如血迹泼落一地。
僧人倒地,目光复又明亮起来,佛珠钢钉又出。
钟煜望了沈怀霜一眼,摁住他放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他反手扣住了沈怀霜的手,忍住了咔上喉头的血腥味,近乎咬牙道:“别添乱。”
他怕这一声语气太凶,又缠紧了沈怀霜腕上的神识。
僧人目光一顿,所有佛珠都止在半空,侵袭向魂灯仅有半寸之隔。
钢钉收内,珠子齐齐落地,远远地超前滚去。
钟煜抽出平生剑,又在手腕上割了一刀。
他话语一字一顿,低沉有力:“阴灵召煞,生魂速来,死魂速往。”
那一刀如同献祭,血迹大肆泼洒,那道化煞咒暗色愈深。
满室风云倒灌而入,两人衣衫翻飞,在狂风大作时,佛祖齐齐震碎,怨灵爆发后的声音几乎令人耳鸣。
满室像充斥着令人耳鸣的尖叫声。
嗡嗡……什么都听不见了。
沈怀霜强忍耳鸣刺痛,眉心狂跳,他睁开眼。
在狂风席卷中,僧人目光睁大,倒地跪下,犹如臣服。他头垂在地面上,姿势僵硬,像再也承载不住全身的重量。
暗室摇晃起来,碎屑落地。
他的手被人牵起,臂膀几乎全然被人扶住,头顶上人沉沉说了句:“和我走。”
魂灯被少年全权收在乾坤袖中,钟煜拆了手腕上的红绳,嫌沈怀霜离自己太远,他干脆捞着沈怀霜靠近自己。
在神识交缠间,两个坚硬的胸膛贴在一起。
沈怀霜耳鸣汹涌,可揽在他腰侧的手没有松开,灵气一道道涌入,如阻隔他耳畔噪音,他是被抱得那么紧,像时刻怕自己离了对方。
出了幻境,沈怀霜收了腕上的神识,喘了两口气,近乎忍无可忍道:“松开!”
无量剑出鞘,直指向了钟煜心口。
剑眉下的目光满是冷厉之色。
流风包围住了沈怀霜的影子,长剑破除雾气而出,境界崩塌,轰然一声巨响。
剑光森寒,直指向钟煜心口,犹如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一时间,两人之间只闻风声。
沈怀霜抬起眸子,眼中不含任何情绪,冷然道:“刚才那道化煞咒,你是从什么时候学来?”
钟喉头仍是腥甜的,没咽下的那口血像堵在心口。那口血被推得涌了出去。
他想吐,可他眉心颦了颦,忍住了想吐的冲动。
姚府内见两人凌空回来,齐齐呼喊,人来人往,脚步匆匆,竟都成了朦胧又遥远的声音。
钟煜低头,喘了两口气,手还伸在前面,指节动了两下。他收了手,又望了眼沈怀霜,那眼底黑沉,像深不可见的黑潭。
钟煜抬头望着沈怀霜,道:“先生,我们先把这里的事情了结了,回崐仑路上,我再和你说好么?”
钟煜说话收放,早不似从前沈怀霜与他才相处的性子。
最后那一声“好么”,说在要处,总能听得沈怀霜有哑火要发,又像被泼了瓢冷水,顷刻灭了下去。
沈怀霜很少用师长架子威压,眼下却是截断了钟煜的话。
他无近乎以逼问的方式命令道:“回答我的话!”
那你能别生气了么
沈怀霜眉心聚着寒气,又道:“是谁这样教过你?”
他眉头跳动着,剑眉微颤,整张面庞就像揉皱了的宣纸,沉沉吐了口气,又道:“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
钟煜眉头动了动,紧紧颦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先生,我不曾接触过魔修,那一道符咒是我在崐仑书阁的密室里翻到的。魔修虽非正道,用的东西却是修真法术。他们既都是从正门出去的人,那为什么不能让魔修的东西为正道所用。”
河倾月落,天际将明,天青色衣摆猎猎作响,沈怀霜好似陡然变了一个人,有关钟煜心魔的想法在他心中翻滚,所有想法都纠缠在一起。
沈怀霜道:“你有这样驱使过死尸么?”
“没有。”钟煜答得干脆。
无量剑剑尖下压,剑光忽闪。
沈怀霜眉心一动,凝起些许:“哪怕是化形符箓,你不曾试过几次,又怎么知道,它有没有用?如果你没有把握,又怎会在那间暗室内用上这道化煞咒?”
钟煜朝沈怀霜剑尖走去。
黑衣触及削铁如泥的利刃,剑尖所指,正是心口。
他从怀中取出了无字书,仿若不介意方才沈怀霜那一剑,朝沈怀霜递去:“我在遇见先生之前,曾与黄山的掌门有一段缘,他曾把此物留给弟子。这无字书认了我为主,有些东西,我不明白的,先生不在时,它便替我解答。”
书页在风中作响。
沈怀霜眉头仍颦着:“是他给你开的蒙?”
钟煜手中捧着开页自如的无字书。
他任由沈怀霜拿无量剑剑尖抵着自己心口,好像心口上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利刃。
“无字书可以验证。”
“那化煞咒也是弟子在无字书上试过多回,才肯定它是能用的。”
剑光照了进来,森森剑光落在钟煜的眼睛上,那双眼锋利,俊秀的面庞落在月色下,相貌分明颇有攻击性,望之凛凛生寒,可当下却是像利刃收锋入了鞘。
“走火入魔,无非是心智不坚定者贪图捷径。先生,当时情急,无量剑诚然可以破除那妖僧,可那道化煞咒是最好用的法子。”
钟煜说着,捕捉到沈怀霜面上一瞬的变化,又道:“先生,我不是急功近利之辈。”
他这一生都没有这样好言好语地哄过任何一个人。唯恐沈怀霜还在因为用化煞咒一事生气。他又唤了沈怀霜一声,拉过沈怀霜袖子,俯低下身。
“给先生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