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璎惶然摆了摆手,喃喃道:“不,宇文大人,这不是你,你”宇文恕喝断他,紧紧拥抱着皇鸾,道:“你现在身怀万年修行与智慧,手持三界最强的利刃,你的力量,已经超越众生、匹敌神明,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取得胜利,你不觉得可耻么?”
宇文血璎嘶声摇头道:“不是,不是,就算我卑鄙,也是为了你!什么超越众生,匹敌神明,这些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只是想救你。你可知道这十四年,我为你吃了多少苦?”他抬起脸,猫一般明媚的眸子中布满血丝,清秀的脸上半面浴血,一只空空的袖管在空中飘扬,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柔声道:“我模仿你,不仅仅是为了骗她,我是给自己造了一个梦,梦想你就在我身旁,我时而扮作自己,时而扮作你,这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
宇文恕冷哼一声:“十四年?我和她相识了四千年,我们为彼此流过的血,都能再造一个魔血灵婴!你滚吧,别再打扰我们。”他一把将皇鸾拥在怀中,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宇文血璎的泪珠不停沿着下颚滚落,他缓缓摇头道:“我不走,我宁愿死在这里。”他突然指着皇鸾,声音拔得极高,听去凄厉无比:“她不过在四千年前和你战斗了十天,我却为了你,和她决战了十四年!她已经根本不认得你了,我却宁愿为你而死!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宇文恕喝道:“够了。你是魔血灵婴,将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当作最亲的人,这不过是你的本能——就和你嗜血的本能一样。不是你的恶,也不是你的善。若你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我,而是星芸、是皇鸾,那就是另一个结局!”他叹息一声,低头望着皇鸾,轻声道:“世间的情感,你又怎会明白。”
宇文血璎的瞳孔一点点收缩,他身上的怒气宛如狂龙一般在他身后乱舞,熊熊燃烧的碧落之树也在一点点熄灭,他一字字道:“我明白,我体内有一万年的记忆,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们所谓‘世间的情感’!”他突然回头对宇文恕嫣然一笑:“我的记忆告诉我,若我杀了她,你就会慢慢的把这些情感忘记的。你体内的,你父亲留下的记忆,也会消失!”
他缓缓起身,一轮巨大的光晕从他体内升起,在他掌上氤氲流转。宇文血璎森然笑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现在的力量,连天神都可以击落。”
“你要杀了她?”宇文恕将皇鸾抱在怀中,一股怒意从他眼中升起,山峦都在为他的怒气颤抖!突然,他的眉心又是一阵剧痛,眸子竟又缓缓变回紫色!
他猛地转身,一把扼住皇鸾的咽喉,一面冷冷笑道:“你要杀了她?”声音却变得凌厉无比:“杀她是我一生的梦想,岂容你染指!你是什么东西?”
宇文血璎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宇文恕的变化,字字道:“我?我是天下的霸主,最强力量的拥有者,但只要你愿意,我就是你的奴仆!”
宇文恕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你是青鸟一族的禁忌。原因并非是西王母的旨意,而是你是真正的灾星。无论培植你的降世的人也好,抚育你长大的人也好,只要在你身边,就会受到万劫不复的果报!然而,我当年一心复仇,不顾一切代价,让你降临人间。看来我的报应来了!”
宇文血璎面色狰狞,厉声道:“你撒谎,我一心对你,怎么会给你带来恶报?一切都是她,是她造成的!”
宇文恕摇头道:“芸长老在饲养你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鲜血。她为了报复我,将自己嫉妒、卑劣的心意,和对世界的刻骨仇恨统统注入了你的体内。
魔血灵婴,本是没有性别的怪物,如此,你更有了男人的残暴与凶恶,又有了女人的妒忌与刻薄。你无论有多么强大,却永远是别人的奴仆,无论你蚕蜕几次,奴性始终植根体内——你才是非男非女,无心无肺的人偶。”
宇文血璎厉声道:“你胡说!我有心,我有心!”他突然一手插向胸前,一阵乱抓,似乎要将胸膛撕开。
宇文恕高声大笑起来。
他突然推开皇鸾,紧紧卡住自己的咽喉,一阵喘息之后,目光又已透出金色的温柔和怜惜。他看也不看血璎,轻轻将皇鸾抱起,转身向天阶下走去。
皇鸾依旧怔怔的凝视着他,似乎还在回忆以前的岁月。宇文恕轻声道:“昆仑山中有一处山谷,谷上开满的桃花,桃花深处是一座小木屋。屋前一口水井,屋后一片菜畦,风起的时候,落花就将小路埋起——你记得了么?”
皇鸾的黯淡的眸子中掠过一线熠熠的神光,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什么,宇文恕带着微笑,侧耳去听。
她的声音嘶哑而生涩:“我记得小极乐天桃花木屋。”
宇文恕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抱得如此之紧,似乎再也不愿放开。
四千年,四千年的情感,终于在此刻延续。刻骨的仇恨仿佛也为这一刻暂时让路,让他们沉沦这片刻的幸福之中。
皇鸾淡淡的眸子中,也透出深深的喜悦,僵硬如人偶的身体,也渐渐变得柔软。本来,她出世的时候,会具有人类最完美的姿态,然而启却提前一天将她从瑶池盗下。
这天上一日,让她在人间多等了四千年。
此刻她终于在所爱之人的怀抱中重生!
她全身的肌肤、经脉都在发出劈啪微响,那些流动的光影正一点点沉积,化为真实的血肉、骨骼,又过了片刻,她还半透明的胸膛下,原来那团光影之心缓缓散去,四周初生血液带着淡红的色泽,正向其中快速凝结,越来越深,最终一颗精致的十二窍心脏凝形而成“砰”一声轻响,开始了第一次搏动。
重生的快乐是如此销魂蚀骨,晕眩般的快感化为沉沉实质,宛如电流一般,在她初生的肉体上恣意冲突,她秀眉紧锁,莹洁的肌肤禁不住颤抖,喉间发出轻轻的呻吟。
快乐和痛苦到了极至竟是如此的相似,宇文恕有些茫然无措,只得将她抱得更紧。
他们身后,宇文血璎披发浴血,发出凄厉的呼啸,卷起一道强悍的金光,向两人冲来!宇文恕护住怀中的皇鸾,正要躲开,突然一脉灰暗的光华,从他肋下洞穿而出!
他讶然低头,却正是皇鸾。
她长发摇散,胸前的劫灰之剑已被她拔出,剑光透过宇文恕的身体,随着大蓬喷涌鲜血冲天而起。
劫灰剑在空中拖出长长的虹尾,以美到无以言说的姿态划破天幕,裂空透下!
女娲在她体内贯注的最后一剑,终于重现人间!
伏羲的承诺也终于实现——至善至美的一剑,出自劫灰之中!
两人嫣红的血液交融飞溅,在空中盛开朵朵妖莲。
皇鸾脸上残存的快乐还留在嘴角,痛苦却已深深布满了她的眼睛。在她沉睡的四千年中,她用滴落的鲜血创生、庇佑了青鸟族人;青鸟族人也用碧落树根巨大的血池,源源不断的供给树冠的日轮,帮助她最终能凝形出世。于是,当她拥有万亿青鸟人供奉而成的体态和思想之时,体内也沉淀了无数青鸟的鲜血与欲望。
于是当重生的极乐铺天盖地而来之时,不可遏制的欲望也随之而至,万亿青鸟人的神识在她体内沸腾,汇为嘈杂而喧嚣的巨浪——
杀死自己的爱人,饮尽他的鲜血,让他永远和自己融为一体。这才是天长地久。
她初生的心智无法抗拒这万亿声音,虽然她是神。
于是,她迷茫中重复了星铧的命运——诸神早已注定的命运。
宇文恕大叫一声,他的心脉被这一剑完全震碎,重重跌倒在天阶上。永生的力量让他残存了最后一道原神,而他依旧没有放开怀中的皇鸾。
碧落上,剑华满天。
这最后一剑卷起炫目的光芒,如天河倾泻般洒下众人。宇文恕用尽最后的力量与血璎同时抬头——他们在这一瞬间忘怀了一切,屏气凝神,注视着剑华的每一处变化。
幻生万亿,无穷无尽,每一种都如此赏心悦目,让人甘愿沉睡在它的威严之下。面对这样的死亡,两人的眼中已没有恐惧,没有战栗,有的只是由衷的大庄严、大欢喜、大敬畏、大解脱。
两人的眸子睁得极大,发出炯炯神光,宛如秋夜中的两对晨星。
突然,一块碎片从眸子中脱体飞出,而后细密的裂痕瞬时交布整个眸子表面,刹那之间,完全蓬然碎裂,宛如一天血雨,纷纷落下。
剧烈的疼痛让两人忍不住跌倒下去,殷红的鲜血瞬间撒满了天阶。
早在四千年前,女娲已经明白禹的不敬。于是她在这一招上种下了一个诅咒——当这第十四剑刚刚发出的时候,见者双目会立刻破碎,而使出此招的剑奴,出剑后会神形俱灭,化为尘埃。
因此,这一剑是真正的绝响。
是永不可见的传说。
这就是天神对禹不敬的惩罚。
宇文血璎凄厉的哀鸣着,在天阶顶端翻滚,他力所极处,玉阶、金枝、碧树都被他扫为尘芥。宇文恕却只静静的坐在日影下,任眼中的鲜血流淌。
满天的剑影渐渐散去,宇文恕怀中的皇鸾也越来越轻,最后化作缕缕清影,飘逝云端。唯有一双眸子久久没有消散,在不远处注目着他,直到被风吹为尘埃。
那一瞬间,天地似乎也落寞了起来,那临去的一瞥,在幽怨岁月中沉寂千年,终于绽放,何尝不是一种绝代的芳华?
可惜他已看不到她的眼神。
皇鸾消散之后,宇文恕最后的原神也随之而去,他的肉身双目破碎,枯萎如纸,看去狰狞异常,只有嘴角依旧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在最后一刻,到底是爱的记忆充满了他的心灵,还是刻骨的仇恨主宰了他的生命?谁也不会知道。
然而宇文血璎,因为劫灰剑,得到了永生的力量。
因此他还要独自在碧落顶端,度过无穷无尽的岁月。
这才是命运的结局。
很多年之后,下界有修仙的人类得道飞升的时候,偶尔会经过碧落。他们那时可以打开天眼神通,看到残碎的天阶顶端,坐着一个少年,抱着一具干枯的尸体,正在喃喃自语。
他看上去如此美秀,脸上却只剩下两个干涸的血洞,仿佛已在此槁立了千万年的时光。他将胸前那具尸体抱得如此之紧,仿佛恨不得和他融而为一,然而他苍白的胸口却裂开一道巨大的间隙,里边空无一物。
他反复着这一句话:“我的心呢?”
“我的心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