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迁伸出食指,在铁块上测量了片刻,又单手掂了掂:“这铁好像不是我检验过的那些。坊中的模具窄边比我的指长要短,可这块铁的窄边却长了一点。还有这分量,应该也不足一斤。”
给军中的熟铁在二次烧制时,都用上了模具,把每一块铁的外形和重量都固定下来,都是窄长的一条。
方如逸思索片刻,回到院中寻来模具,试着把杜迁手上的熟铁放进去,可努力了半晌,整块铁却卡在了模具边,缘窄边和长边都合不上。
她神色一变:“这不是我们烧出来的铁!那日所有的熟铁烧制完成的时候,我亲眼看着最后一批铁从模具里倒出来,冷却后收进了库房,绝不可能与模具合不上。”
杜迁眉头紧皱:“这块熟铁不对劲,只怕今日送去军营那些也……”
方如逸暗道了声不好,转身便往门外走,杜迁忙跟上去:“方姑娘你去哪!”
“我去追他们!”
方如逸头也不回地冲到前厅外,把拉车的马解下来,惊得毛大树连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熟铁出了问题,你赶紧去木工坊,让照儿去找魏临,命他带人过来查查。”
毛大树见她神情不对,赶紧答应着去了。
眼看方如逸就要上马,杜迁一把揪住马缰:“方姑娘,你留在这里,送铁的驴车我去追。”
“杜公子,这是我家的铁坊,理应我去。”方如逸望他一眼,示意他松开。
杜迁仍旧不肯放手:“方姑娘,我虽然不知那位叫‘魏临’的公子有何本事,但听你说来,他是个有本事查明真相的。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好机变。再者说,今日交不出熟铁,你得给工部送一份陈情书,细细说明情况,无论如何都走不开。”
一番话说得恳切又在理,方如逸沉默片刻,松开缰绳:“杜公子,今日之事便拜托你了,就算是追到军营门口,也务必把驴车全都拦下来!”
杜迁翻身上马,匆匆道了句“放心”,飞快奔出巷口。
神机营在西郊,他一路疾行,可才刚出城不久,却遥遥望见伍十九和林掌柜从官道上走来。
“伍师傅!林掌柜!”他大喊一声,拉马立停。
两人循声一看,见杜迁骑在马上,一脸的着急,心中甚是诧异,赶紧跑过来:“杜公子怎么来了?”
“熟铁送到神机营了?”
伍十九只当他担心送货的事,连连点头道:“杜公子放心,早就运到神机营了。不过,这会应该快到五军营了吧。”
杜迁露出疑惑的神情:“为何会送去五军营?”
伍十九笑道:“想必是五军营也缺铁,我们到的时候,他们的人正在门口等着,一见了驴车,全都拉走了。”
杜迁沉默了一瞬,飞快道:“你们赶紧回去告诉方姑娘,就说熟铁运去了五军营,我已经追过去了,让她先别担心,一定有法子解决!”
说罢,他扬鞭一甩,向南边奔去。
“杜公子你去五军营做什么!”
伍十九在冲着他的背影呼喊起来,可他仿佛听不见似的,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眼看伍十九大有追过去的意思,林掌柜忙拉住他:“十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还是回去看看。”
两人没心思说笑,迈开步子飞快赶回铁坊,想找到方如逸问问清楚,可坊中只有工匠,一问才知道,方如逸已经走了好一会了,但却没说去哪。
伍十九更加困惑了:“林哥,到底怎么回事啊!”
林掌柜眉头紧锁:“我怎么瞧着,杜公子像是去追驴车了。可是那些熟铁本就应该今日送去,为何要追?”
两人合计半晌,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伍十九心思一动,起身往外走:“这样干等着不是事,我去方府找东家问个清楚!”
“我跟你同去!”林掌柜连忙跟上。
此时,方如逸正在徐家宅院前下马。
杜迁走后,她冷静下来思索许久,总觉得今日之事,应该是有人在暗中算计自己。
虽说她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把熟铁尽数换掉,但此人非要把自己送进大牢的心,却昭然若揭。
杜迁离开铁坊的时候,送铁的驴车已然走了大半个时辰,只怕多半是追不上了。
供铁出了差池,自己这个东家想必是逃不过一场牢狱之灾了,既然躲不过,那就绝不能白白遭罪。
方如逸快步走到徐宅门前,守门的小厮惊喜道:“方姑娘怎么来了!”
“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你家公子密谈,他可在府上?”
小厮一听,神色紧张起来:“在的在的,姑娘这边走。”
方如逸跟着他到了前厅,不多时,徐瑞从门外进来:“逸儿妹妹,听说你有急事找我……”
没等他说完话,方如逸便飞快关紧了门,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徐哥哥,我家的私铁坊出事了,有人暗中偷换了我供给神机营的百斤熟铁。我已经让人去追了,不过那人算计我一场,必然会让此事做实,只怕我免不了要去大狱一趟。”
徐瑞的脸色登时变了:“这怎么行!”
他一边要往门外走,一边道:“熟铁是送到了神机营么?我同史大将军打过交道,我去问问……”
“徐哥哥!”方如逸赶紧拦住他。“现下要考虑的不是这个。”
徐瑞心急如焚:“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送进大牢么!”
方如逸的神色却是镇定:“徐哥哥,凡事祸福相倚。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能让梁王彻底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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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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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徐瑞急得连声音也大了。“这件事摆明了就是梁王做的,难道你要我踩着你上位不成!”
方如逸却不疾不徐,回身坐下:“徐哥哥也怀疑是梁王在捣鬼?”
“除了梁王还能有谁!”徐瑞冲到她面前,语速飞快。“何家也拿下了给军中供铁的单子,那何龄本就对你起了杀心,如何能坐视你做大铁冶生意的道理?
再者说,梁王与何龄虽然明面上不再细查铜模的去向,可他们发现你在暗中搅局,多半猜到铜模已经被你挖走,怎么可能不对你下狠手?你若进了大牢,岂有活路?!”
见方如逸倒了杯茶要喝,他一下夺过茶盏:“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饮茶!”
“既然注定要遭他们的毒手,不如趁事情还没闹出来,借这个机会,让梁王打消对你的怀疑。”方如逸望着他道。
徐瑞把茶盏重重一放,别过头去:“此事你想都不要想!”
方如逸起身走到他面前,语调恳切:“徐哥哥,梁王对你不是全然信任,你在他身边周旋了这么久,知道的事却并不比我多。
可要是今日,你主动去寻他,抢在军营检验结果出来之前,告诉他你发现我家铁坊里的熟铁并不符合标规,多半是有哪个瞧我不顺眼的人,故意安排了这么一处,好把我送进大牢里遭罪。
你请他暗中查出此人究竟是谁,同那人联手对付我方家,就说是给他送去一个盟友。再让他动用在朝中布下的势力,挡住那些试图为我方家剖白陈情的官员。如此,也能挖出那些为他效力的人。
徐哥哥,梁王并没有告诉你,熟铁被调包的事是他做的。你上门说出此计,他定会觉得,你的确在替他谋划,为了一个好前程,甚至连同我方家的情谊都不顾了。”
徐瑞仍旧不肯:“这怎么使得?我若真照你说的去做,你就要下狱了!”
“漠北吃人的风沙我都经历过,难道会怕这个!”方如逸高声道。“徐哥哥,梁王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若我们只顾自身安危,处处顾虑,便会次次被他逼得后退,到头来,别说是揭露他的谋权篡位的野心了,只怕我们将来都没命活着!”
徐瑞脚下虚浮,心中震荡难安,许久才勉强道:“可就算我去向梁王告发你,可等你进了大牢,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狠狠踩在脚下。你人都在里面了,又要如何脱身?”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通知魏临,只要他查清楚熟铁究竟是被谁掉了包,让我哥哥嫂嫂向官府揭发此事,我自然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我哥哥如今在陛下面前恩宠正盛,嫂嫂的娘家也承过我的恩情,左家一定会想法子救我。还有,熟铁不合标规,罪不至死,梁王不会真的对我下狠手。”
方如逸上前一步,拉住徐瑞的衣袖:“徐哥哥,这是天赐良机,你万万不可错过。”
徐瑞望着她,苦笑一声:“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大胆的人?不急着救自己的命,反倒要舍身进去,要是方伯伯听说此事,不知会有多心疼。”
方如逸低下头,默然无言。
她在牢中遭点罪有什么要紧,上辈子,梁王登上皇位后,可是杀了她方家满门!
牢狱之灾,岂会比灭门更痛!
“徐哥哥,若是梁王一朝得势,我方家,左家,还有朝中那些忠于陛下,不肯仕篡位者的大臣们,恐怕会连命都没了。相比之下,我受点牢狱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徐瑞仰头叹气:“你说的那些我怎会不知,罢了罢了,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也不劝了。梁王安排下这些事,多半早就等着要拿你,你快些回家,把事情原委告诉孚远和你嫂嫂,让他们想法子救你。梁王那边有我去周转,你尽可安心。”
方如逸郑重点头:“多谢徐哥哥援手,等你见过梁王,便从我的事里抽身,救我的事交给我兄嫂就好,你千万别出面。”
她顿了顿,忽然笑道:“徐哥哥尽管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我可是想长命百岁的。”
徐瑞甚是无奈,瞪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话,只赶紧送她从后门离开。
方如逸一走,徐瑞便命小厮套了马,循着僻静小路,奔到梁王府角门外。
这段时日,他经常过府递送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顺便探听梁王的计划,守门的小厮早就认得他,一见他下马,赶紧跑过来一拜:“徐先生来了,今日王爷不大得空,吩咐下来,说不见客。”
徐瑞小声道:“你去告诉王爷,就说我有天大的喜事要送给王爷,成败在此一举,若错过了,便再无机会。”
小厮听得一愣一愣,仰头看他,见他目光笃定,神情严肃,不敢多作猜测,飞奔着进去禀告。
不多时,小厮从角门出来:“徐先生,王爷请你入府细谈。”
徐瑞来到内堂,见元轼已在里面坐着,忙拱手一拜:“给王爷问安。”
“徐先生,听说你有喜事要告诉本王,不知喜从何来?”
“方家的私铁坊出了岔子,王爷觉得,此事可算大喜?”
元轼眉梢微动,低头端了杯茶,掀开盖子,缓缓拂着茶沫:“徐先生,这话本王没听明白,方家的私铁坊里,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有人看不惯方如逸的举止,偷偷换掉了她坊中供给军营的熟铁。”
元轼故作惊讶,抬头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是谁做的?为何如此?”
徐瑞微微含笑:“王爷,虽然小可不知对方是谁,可王爷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么?”
“好机会?”
徐瑞点头,语调颇为恳切:“王爷细想,方如逸捏着的那件私铁坊,是硬生生从王爷手里夺走的,里面的秘密她多半早已知晓。若是放任她做大铁冶生意,积蓄起同何家抗衡的实力,对王爷有什么好处?
可如今我们发现她的熟铁有问题,要是能赶在军中察觉之前,找到对她下手之人,一同布个局出来,王爷岂不是既打压了方家,又多了一个盟友?”
元轼缓缓饮了一口茶:“徐先生,本王为何要打压方家?”
“方家是个认死理的,如今方孚远圣眷正隆,将来说不定会调回京都,掌管三大营之一,甚至接替史开宗的位置。王爷,若真被方家捏住了禁卫军,对我们而言,必会十分麻烦。”
元轼盯着他,脸色低沉。
徐瑞所说,正戳中了自己的痛处。
方孚远借着养伤的名头,得了庆德帝的怜爱,在京中三大营间四处走动,又是看火铳火炮,又是请教什么粮草兵策,还对史开宗几番献媚,不知道的,多半会以为他才是禁卫军的统帅。
方岱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舍得他在漠北镇守?必然会想尽法子送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