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板充了会电,开机,你给他看未来科技。
智能手机给他耍,当然没有网络,他看不到什么,反而看了一堆你的个人隐私。
你不喜欢这种感觉,被人扒光了站在别人面前被别人审视。这与普遍意义上的“扒光”不一样,仅仅脱去衣物裸体,你倒是还好,但是挖出心脏就是另一回事。
肉体只是肉体,一层物理层面的保护壳,在层层迭迭的壳子之下,才是真实的你。
里苏特放下手机,没多大反应。
『你还有事隐瞒没说。』
他仅道了这一句。
你略有苦恼。
万一你给他剧透完,他直奔迪亚波罗那送死怎么办?有这个可能。
『就是,你们小队死完了,我就被甩回来,要救你们。』你努力回忆,慢腾腾道,『这个时候的你比较好说服?所以我才会回到这一年,之前我只是回到了1999。』
“……”
里苏特只看着你,你看不出他有任何反应。
『继续。』他说。
『就我一睁眼就被压车底下了,我猜可能是因为那样能激发你的同情心。』你持续瞎猜,『如果是1999年,我感觉你噶了我的可能性大,虽然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
“嗯……”
里苏特本人没别的反应,仅从喉咙里发出意味、不明不知是赞同还是怎样的语气词。
『继续。』
见你也没反应,他重复。
你呆。
继续啥子呀?
突然懂得布妈咪你问我答式盘问的好了。
『你问我答吧。』咸鱼鱼你表示很头秃。
他终于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转而平复原本的表情,说没见过你这么不能说的女人。
意大利人均社交恐怖分子是吧。
你无意识抠抠裤子,这裤子还是里苏特当时去医院给你送的,因为睡裙烂掉了,病员服医院要收回去。
多好的人呐,掏了医药费还赠你一身衣服。
总之,他问什么你答什么。除了他们怎么死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你犹犹豫豫没有答,其余你都说了。
『你想让我收留你,相互合作到世界末日的那一日,解决世界末日。』里苏特一句话总结你的需求。
你点头点头。
他说可以。
这里的房间你暂时选一间住,他会向老板暂时隐瞒你的存在,等队员到齐,你就搬出去。如果你钱不够,他可以帮你找住处。
不过他不养废物,既然住在这里,就履行你之前提出的条件,家务由你负责,生病的时候可以休息,需要多少钱找他报备,还有你隐瞒的事,最好早点与他坦明。
可以。你点头,等你想清楚了就会告知他。
十八岁的里苏特看起来唬人,实际上很好说话。
『可不可以换家店买?』你单手拿今日份三明治,愁眉苦脸,『这真的不好吃。』
里苏特惊讶于你能凭口尝出来同一家店,点了头,问你想吃什么,你点这个那个这个那个,晚上他回来,都给你捎来了。
你看着面前桌上堆积的零食小山,震撼不已。
『你说的那个牌子的火腿没买到。』里苏特给你讲,『路过的那家超市已经售空了。』
大好人呐!
你捂脸眼泪汪汪,不愧是幸运A,每场开局都能遇到大好人!
『……你哭什么。』里苏特微微撑大了眼。
『呜呜呜你人好好啊。』你泪流成黄果树瀑布,『给我付医药费还给我衣服还买这么多吃的,等我以后赚大钱,我就去庙里给你塑金身供奉。』
“……”
你哔哩吧啦一通,沉默的里苏特更是沉默。
里苏特看了眼你被他弄伤还疼到发颤的手,又看了眼你,表情不变,转身就走。
他肯定没有在心里说你有病。
里苏特不像某一位布妈咪总管你,这样一对比,布妈咪的掌控欲似乎有点强——不让你干这不让你干那,逼你起床逼你出门,搞得你再也不想和他同居了。
里苏特就完全不管你。
手伤没好什么也干不了,洗澡也很麻烦,你基本上就瘫着刷手机刷平板、刷着刷着睡去,头痒得不得了才去洗,每次洗澡,都会让手再度受伤。
碰着、磕着或是渗进去水,疼得你好几个小时缓不过来,总要疼到大半夜。
里苏特洗澡比你勤,因为他每次回来,要么风尘仆仆,要么沾上血。他洗完澡身上甜甜的,你路过他,都会停下闻一闻。
你以前不会注意这个,但前两年血腥气闻多了,这么清新的香味就想多感受片刻。
怀念福葛老师和乔鲁诺身上的香气,奶香奶香。
『你在闻什么?』他问你。
『甜。』你答,『沐浴露、洗发水、洗衣液?』
『沐浴露。』他答。
『什么味的?』你好奇。
『柑橘。』里苏特回。
你∶?
柑橘哪有这么甜?
『不一个味啊。』你皱眉,相信自己的鼻子。
“……”他看着你,『那就是荷尔蒙。』
你∶?
还有激素味的沐浴露?激素什么味?激素有味???
在你的究极迷思中,里苏特转身走了。
如果是福葛老师或是爱学习的乔鲁诺,又或是布妈咪,肯定会给你解答。
时而里苏特工作闲暇之余,也会自己做饭,叫醒你去吃。他做的比他从外边买的好。
家常饭就是不一样。
『你的手怎么还在抖?』里苏特停下手里的叉子,『还在疼?』
他突然这么一问,你有点愣。
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你无辜地望他,轻轻点头。
『忍受不了就告诉我。』他忽的起身,去别的地方,又折返回来,朝这边丢来一盒药,『吃一片。』
药盒上的标识还是看不懂,你吞一片,接着吃饭。吃完饭过一阵,伤口不痛了。
是止痛药。
里苏特在刷碗,你跑过去,说谢谢。他侧头看你一眼,嗯一声。
你看他在厨房忙活,犹豫片刻,还是去沙发上瘫了。
以后的家务活多得是,现在能不干就不干。
里苏特和布加拉提挺不一样,布加拉提像家长,管这管那,里苏特更符合室友,和平共处互不打扰。
像室友的室友才是好室友。
就这么瘫一个月,《保卫萝卜》、《愤怒的小鸟》、《小鳄鱼爱洗澡》和《割绳子》都通关,你彻底无所事事。现在不工作也没法打游戏,都不知道怎么消耗时间。
几乎十年的时间。到了2012,就要近二十年。
一旦闲下来,就又开始想他们。
控制不住。别想了,别想了。你摇摇头,可不管怎么给自己洗脑,都控制不住。
夜里,又是乔可拉特与死掉的阿帕基。你原以为自己已经跨过那道坎了,结果他们又出现在梦里。
手心的伤口更是发痛,左腿的关节伤也再次复发。
冰凉腐败的血肉浸泡的感觉让你想吐,口腔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肉球,它们又开始了,嘻嘻哈哈蹦跳着,要往你的咽喉、你的胃里钻。
不想再经历那些,不想要再回忆。只要和人类接触,那些初出苗头的幻象就都会消失。
你急需要一个人类。
一个活着的人类,让你知道自己还在真实的世界里,让你还保有人类的认知。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真的是外星人吗?真的是一条鱼?不管是什么,那些似乎都没有意义。
你不敢去深想任何东西。你一开始什么都不深想,是福葛老师逼你的。二十年、二十年,你今年已经多大了?等到了2012,你就快要五十岁。如果这一次失败,你又要等待将近二十年。你的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你受不了,你不敢想。
长寿的人活到一百岁,也只有五个二十年。再也见不到包容自己的家人,回不到“比奇堡”,吃不到妈咪室友做的草莓蛋糕与新学的布朗尼,苏小怜吃火锅时说的那些对未来的憧憬,你一个也达不成。你连新游戏都等不到,那些系列的后续,你的《塞尔达传说?荒野之息》还未通关。
这个世界、那个世界,所有一切的未来都与你无关。
别想了!不要再说了!别再叫了!
你想把自己的脑仁挖出来,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撞自己的头。只要把脑子挖出来,你就什么也不用再想了。
“呜……嗯……”
你跑去唯一人类的房间,用手砸他的门,胳膊也好痛,你用力砸。恍惚间稍微恢复了点理性,你扭转它的门手,门被打开。
掀开他的被子,砸到他身上。你感到自己很硬,自己成了一件物品,没生命的外壳。你想把自己那层玻璃质地坚硬的外壳砸烂,让里面的透明液体流淌而出。
『你干什么?』
他被你砸醒了,你肯定砸了他满头包。他要推开你,但你使出八爪鱼绝招,死命攀在他身上,他要是使力扒下你,你就拿牙咬他。
他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动。紧贴着活着的人,是活着的人类。他的身体很热,有皮肤与肌肉的柔软,跟你的一点也不相同。
『你睡。』你发抖着说。
他捂住自己的额头,『你这样要我怎么睡。』
你不吱声。
冰凉的空气里都是你的喘息,偶尔颤抖的吸气,以及不止的泪。因为疼痛而使劲扒他的身,每吸一口都是赤裸裸的血腥,那些血气仿佛成了一根根小钩子,钩进你的内脏,钩得你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只有流血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是一个还活着的生命。
“Who?are?you?”你问他,急迫地问,“Who?are?you?”
——Risotto?Nero.
他回应你。
你进入到一个奇妙的场地。
身体如婴儿般蜷缩,浸泡在湿润的血里,却很是温暖。你的精神是站立着的。后方是散放暖光的房屋,窗口有一个男孩向你挥手。前方是没有道路的野地,郁郁葱葱,左边飞着装载魔法师的热气球,右边伸向幽谧深暗的丛林,一只怀揣钟表的白兔正朝那里跑去。
“要迟到啦!要迟到啦!”
白兔的叫喊愈来愈响,正如同催促死亡的钟。你拔腿就跑,赶着白兔的背影,朝不明目的地的前方狂奔。
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你绊了一跤,膝盖蹭破了,你爬起来,继续跑。自己在恐惧,你怕自己赶不上。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要赶什么。
“要迟到啦!要迟到啦!”
身后的房屋愈渐矮小,最终被郁郁葱葱的野地吞没,直至望不见。你把一切都抛去脑后,身为同学的布加拉提与阿帕基,不学无术的亲戚米斯达与乔鲁诺,最后仍向你挥手的纳兰迦。布加拉提总会帮你,可他总是要走;阿帕基想当人民警察,可他迟早要走;米斯达想要找你,可他还是走了。
你也会走的,你和他们不处于同一条时间线。你感觉对不起纳兰迦,他把你当好朋友,他对你那么好,可你还是把他丢了。
头顶金灿灿的太阳变为了乔鲁诺金灿灿的脑袋。
他一句话也不说,他能渗透一切的目光就让你恐惧。
“不要看我!”你朝他大喊,嗓子撕扯到很痛,“不要看着我——!”
“为什么要走?”
乔鲁诺亮闪闪的脸庞流下几滴亮闪闪的光,金色的光变得哀伤,“我们都很想念你。”
“闭嘴!”你尖叫,“闭嘴闭嘴闭嘴!我不要听!!!”
你不想听,你不想看。
跑进前方幽深的丛林,树木枝叶高耸茂密,将那恐怖的白光挡在绿顶之外。
你趴到一根粗壮的树桩上干呕,呕到内脏都要吐出来,而这具身体里什么也没有。
白兔不知跑去了哪,这里只有歪歪曲曲的土路。方才的叫喊与干呕让你头晕、通体发麻,你抹一把因情绪激动而自动流出来的泪,站起身往前走。
只有一条路,你就顺着它走。还没走几步,眼前从树沟沟里蹦出来一盘东西。
一盘墨鱼汁烩饭。
“Risotto?Nero.”低沉的嗓音幽幽说着,“Risotto?Nero.”
这个你知道,墨鱼汁烩饭。
它啧一声,仿佛厌弃于你心中的想法,重复道∶“Risotto?Nero.”
墨鱼汁烩饭。
“Risotto?Nero.”
墨鱼汁烩饭。
“……”
“……”
你们二者沉默以对,谁也不愿意让谁。
饭就是拿来吃的。
你的手里出现一柄勺,正要挖它,它匆匆转身,蹦跳蹦跳着跑了。
“啪嗒”一声,你睁开眼,自己歪七扭八地摊在床铺,刚刚把一旁的里苏特一脚踹下去。
昨夜被你当抱枕的大活人从地板上坐起身,乱糟糟的银白头发不知被谁(别问了就是被你)搞成了鸡窝,里苏特手臂撑上掉了大半的被褥,用那双看不出情绪、只存在于二次元的黑红眼睛盯你。
“I'm?so?sorry.”你自知理亏,道个歉先。
『你最好是。』
他嘴角抽了下,面部肌肉似乎也在抽动,你终于从他一成不变的表情瞧出几分情绪。
这人居然没骂你耶。
『你生气了?』你问。
『看出来了还问?』他反问。
你瞄着里苏特额角的一块青,略有心虚。
『你不骂我吗?』
“……?”里苏特皱起眉,些微张了下嘴,又闭上,再度开口,『我不是那种素质低下的烂人。』
你“哦”。
没话再说了,里苏特与你对视几秒,就起身去卫生间,你在床上瘫着,可他门还没进,你就被昨晚的恐惧所掌控。
你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四周都是眩晕,幻觉又来了,一只漆黑的巨爪攥紧体内的心脏,只有离活人近一些,它才远离你。
“?”
里苏特回头看扒在他后背上的你。
你松开手,惊恐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怎么办,和里苏特又没有关系,自己这样会影响他。
他进去洗漱,你蹲在门口,等他出来,你又跟着他。
没有再贴着他,但你跟得很近。
一直跟到厨房,里苏特回头,『你不去洗漱?』
你已经被不知从哪来的恐惧搞傻了,只惊恐又呆滞地看他,缓了一会,你让他陪。
明眼看出他的困惑,可是他不走,你脚下一步也挪不了。
『你就站在门口……』你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求,『保持一点点距离就好。』
他虽然觉得你莫名其妙,但还是陪你了。里苏特站在门边看你在牙刷上挤上牙膏,你又受不了他的视线,叫他不要看你。
“……”
他转过头,但他的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你单手刷牙洗脸,又关上门解决生理需求,急匆匆洗完手,打开门,他还在门口,你心下放松了些。
『行了吧?』他问你,你点头。
整个早晨你都跟着他,稍微离远点,你就眼前昏花,止不住地发抖喘气,心跳极速到几乎将要衰竭,恐惧,又想哭。
真实的你纳闷至极。
他做饭刷碗你就在后边看着,他换衣服你也要钻进他的屋,顶多捂上眼睛,他去卫生间你也要在门旁候着,里苏特出来,看待蹲地上你的目光逐渐难以言喻。
最后他出门,你的脚步停在阴影处的门框边,他没有直接走掉,而是回头。
他好像想了什么。
你觉得人类一旦反常,就一定是想了些什么。
而你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类在想什么。
『我晚上就回来。』他道一句,『你有想要我带回来的东西吗?』
你保持惊恐状地摇头。
里苏特又盯了你几秒,才走掉。
门没有关,你低头注目地面在阳光下愈渐遥远的影子,脚尖往白光稍微试探一下,都被烫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