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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羽国大旱,雁王登上高台,行祭祀之礼,祈愿风调雨顺。一连三日不饮不食,天地为之所感。云浪翻涌,遮天蔽日,自云中飞下碧尾凤凰,其羽翙翙,其鸣锵锵,能言人语、幻人身,自言名为策天凤,感其诚心,行云布雨,解羽国之急。雁王以师礼尊之。

——《志异录·羽国卷》

你要死了。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听到时并不感到诧异。他顿了顿手,从奏折里抬起头来,望见倚在窗边的绿衣人。殿外植满梧桐,初夏时节花开烂漫,如同掬住一院紫云。花窗的格纹散在他碧色衣衫,素淡的袖摆上便绽出了许多凤凰花。光影拆分他的身形,在暮春浮动的一点花气里,他隐秘而静默地燃烧。

你确实要死了。策天凤重复一遍。

知道了。上官鸿信点点头。有些事我得尽快去安排。

策天凤略略偏头,半张脸看不分明,强烈的日光遮盖了他大部分表情。不过,料想他定是在皱眉。

不想活下去吗?

不想。

上官鸿信回答道。

他干脆投了笔,推开满桌奏章,弄出些动静。策天凤回过头来看他。年过不惑的君王鬓边已有了星点白发。他握权多年,早非昔日主少国疑的傀儡皇帝,气度越发雍华。

雁王,美姿仪也。多年前史官便在未成稿的史书中如此书写。但他们看不见雁王眉宇间的戾气,这是他少年时为争权思虑太过的显症。所谓慧极必伤。

你说,这世上真有地府吗?上官鸿信问道。

有。

他问得平淡,策天凤答得敷衍。几多年来他们的交流寡淡如水。

我会遇到什么?

策天凤抬眼看他,阳光消弭了岁月的痕迹,上官鸿信看起来仿佛还很年轻。

你会渡过忘川,洗去今生的记忆,然后投入轮回。

我会见到霓裳吗?

策天凤罕见地停顿,但他开口时依然不留丁点希望。

不会。

冥府只能独行。你不会遇到任何人。

原来如此。上官鸿信恍然大悟。所以生和死,对我来说本没有差别。

他看向策天凤:你早就知晓,何必多此一问。

策天凤却不看他,目光转向窗外繁花,即使在光下他的眼睛也是冷阴阴,冰云似的一张脸,从未有半点融化。他在羽国的宫室里生活了二十年,依然不曾沾染半点人间烟火。

连笑一笑都不会的、高傲的凤凰。

对你来说,这只是一瞬间吧。上官鸿信抓住策天凤的手。很难想象,浴火涅盘的凤凰摸起来是玉质的冰凉。

策天凤懒得挣扎,他看着上官鸿信抓握的地方,让那一处的肌肤逐渐灼热,很快就到了难以承受的限度。上官鸿信的掌心烫出了水泡又破裂,烧融的皮肉传来被炙烤的焦烈气味。

上官鸿信笑着不松手,好像这只是策天凤跟他玩的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把戏。

反正我要死了。他无所谓地靠近,鬓发浸染的沉香倾吐在策天凤鼻尖。我倒希望是你杀我。

你不是从不杀生么,碧尾凤凰?

虽然无数人因你而死。

你该放手了。策天凤说。

他收回腕间燃烧的羽毛。

上官鸿信摇头,轻而缓,一字一顿。

我绝不放手。

紧握的手流出脓血,弄脏了策天凤的衣袖,狡猾地钻入袖口,顺着小臂一路顺流。策天凤再三皱眉,终是挥手治好了上官鸿信的伤。但凡人的污血已经留在他身上,带来逐渐凝结的干涩感。

为什么要做多余的事。上官鸿信说道。

羽国的君王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本该如骄阳般灿烂。可惜,他的眼里浮起一层静默的雾霭,死气沉沉,暮色不可阻挡地侵吞了所有光明。

他猛地掐住策天凤的脖子,十指咔咔作响,穷尽力气。策天凤被压倒在锦榻上,摒弃呼吸,面色自如。

你杀不了我。他淡淡说道。

上官鸿信掐得更紧,鲜血冲红了他的眼睛。

是,我杀不了你。你是凤凰,刀枪不能伤,水火不能侵。我不能杀你,我还要仰仗你。为了羽国,我向你祈求风调雨顺,驱除瘟疫,平息战乱。这些你都做到了,你做得很好。可是如此强大的你,为什么……为什么唯独有一件事你做不到。

你不能让死人复活。

那是代价。策天凤说。

她是自愿献祭的。

别说了。

为了你。

别说了!

策天凤无视他的痛苦,冷酷地说下去。

一个身无根基的皇子刚被扶上帝位,羽国就遭遇连年大旱,全国上下都引为不祥之兆。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就要保住他的帝位。换作是你,要如何稳固民心?

她只是选了最快捷的方法。

牺牲。

上官鸿信冷笑起来,他发怒时仍有少年时的疯狂。策天凤心中一凛,胸中忽有股沉坠之感。二十年不是毫无分量,尤其是面前这个人很快就要死去的时候。

你不是凤凰吗?

他挑起策天凤的下颌,端详他无可挑剔的面容。

多么高傲啊。几百年来羽国的献祭都不曾让你抬一抬眼皮。为什么偏偏到我,为什么偏偏是我,你就忽然显灵要下凡?如果你不出现,霓裳本不必去死的。

我不出现,你们都会死。策天凤说道。

是啊。我们都会死。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可你不会,你还会继续活下去。你还有漫长的寿命,没有人可以报复你。我们是被你踩在脚下的蝼蚁。羽国算什么?君王又算什么?对你来说,只是一眨眼发生的事情。

但我的一切,都已被你灼烧殆尽。

那又怎么样。策天凤反问道。

如果我不回应你,残忍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他注视着上官鸿信,以睥睨的眼神。上官鸿信渐渐松懈了手指。无能为力。他发狠得几乎拧断手指的力道不曾在策天凤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正如这二十年来他徒劳的杀意。

雁王者,翊地鹤王之子。姓上官,名曰鸿信。善谋略,性阴密,美姿仪也。少时敏慧,素有贤名,后继羽王,日渐偏执,习用干戈,以伐诸侯。百姓从之,而诸王视为暴君。

——《雁王本纪》

策天凤点起一炉沉香。僻静偏殿里毫无声息,因而连烟气的上流飘转都有了音律。香雾悬聚于穹顶,顺四角流下,即使开窗香气也不会减损。这是上官鸿信特意打造的香室。美其名曰,供奉神使。只要在香室里呆上片刻,沉香便会浸满衣衫,经久不会消散。偌大的羽国宫室里,携此香气的只有两人。

凤凰,和雁王。

说是敬意,本质不过监视,仅是手段温存了些。用锦缎包裹的刀锋不仍是刀么,刺破时依然致命。当羽国的宫人嗅到沉木香气时,她们恭敬地垂首,额头触及手背,施以帝王之礼,如同张目面对正午的烈日,不可直视。尽管那香气如旱季降下的甘霖,慈悲沐浴过她们的身体,她们对这位尊贵的神使却始终一无所知。

能够直视他面容的仅有一人。

雁王。

香燃尽了。策天凤以香灰的形迹观想命运。上官鸿信的死期决而不定,仿佛是一个圈套,诱入他更陷落的探索。天下万物在他眼中皆无所遁形,唯有上官鸿信的命数仍在云雾之中。

策天凤信手拨乱灰烬,沉香的余屑亲昵沾染在指尖。薄灰纤细,燃烧得十分彻底,没有一点杂质,捻动时滑腻如丝绸。

有时候,上官鸿信会用香屑为他清理金羽。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再往前,他想起香室初初建成的样子。四面窗开,明光通透,满室的纱缦流光溢彩,一展展从顶上铺下来,说不尽的绚色。上官鸿信领他走进去,最后一面长幔适时落下。庄重的正红色绣满凤尾图样,色彩浓郁得几乎流溢,不由分说泼了他们一身。上官鸿信揭开纱缦,香室中央坐着一位王族贵女。纱帐蜿蜒在她脚下,从裙边流出千姿万彩。

她看向策天凤,而策天凤看向上官鸿信。

这是我的小妹,霓裳。

策天凤推开香室大门,他看见白石铺设的小径,碎石拼成多姿的莲花。从羽国各地移栽而来的古木投下巨大的浓阴,上官鸿信曾向他一一指过,每指一棵便问一句,可愿栖息?二十年里树木有死有活,空缺的位置被其他伸展的枝叶补上,仍是密不透风。因而上官鸿信也不曾再移来新的树木,不再问他,能否栖息。

空气里满盈湿意,乌云迅速铺遍了天际。风渐渐大,吹动宫人们的衣袖与裙摆。她们提起裙角,疑虑地对视。神使大人动怒了吗?她们窃窃私语。

不经意间,雨声细碎地落了一地。

上官鸿信召见大臣商议国事,回寝宫时地面已湿了一层。七月的羽国并非多雨的季节,唯一的症结——他朝远处遥遥一望,但见雨雾中林苑浓翠欲滴。呵,伟大的凤凰。上官鸿信不由冷笑。他无心施与的一点情绪便足以转换天气。上官鸿信让宫人们收了伞,独自走进雨里。雨水细细地飘过,漫卷周身,四下里剪出个干涸人形。似乎知道是他,雨势将歇未歇,只在叶尖凝了水滴,在他经过时漫不经心地下坠。

离林苑越近,人声便越少。策天凤的居处是羽国皇宫里不可亵渎的禁地。尽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亲手所选,可每次踏入都有误入迷境的错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了陌生,也许那个人也同样。朝夕相对,却面目全非。

白石径走到一半,上官鸿信停住了脚步。一个念头朦胧地提醒他,已经没有必要走下去了。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是怪异的平静感。想起策天凤预言过的死亡,倒有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之意。倘若这场雨是策天凤在与他告别,或许他的恨意可以熄灭一些。

但上官鸿信很快便醒觉,他的恨意对策天凤来说无关紧要,无法造成任何伤害。更为嘲讽的是,策天凤欣赏他的恨意。如果他没有这么深地憎恨策天凤,那他和其他顶礼膜拜的凡人就没有任何区别。正因为他的恨意,他嗜血的一念,才让神灵与凡人平等。策天凤为这一点荒谬的联系留在人间。

思及此处,上官鸿信静下心。恨又如何?他恨他,像一条活鱼憎恨剜鳞的刀锋,可刀锋怎会疼痛?望着自己流淌的血,却以为断裂的是对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未免太过可悲。

暮色渐起,深林张起帷幕,掩住他,如同幼时母亲披上的衣。轻薄的一件旧袍,把陌生的世界包在外边。披着它,像野兽披着皮毛,血肉交融的安全。

但他终是要将它脱下的。

上官鸿信缓缓抬头,深碧的绿荫破出一处光亮。暮夜被撕开一道口,立在云端的凤凰翩然降落。上官鸿信目不转睛地凝望,这个二十年前震惊世人的神迹,在岁月流转中变得稀松平常。

你来了。

策天凤朝他颌首,眉眼与青衫一并吹皱,仍是当年乘风归去的仙姿。曾几何时,也为此心乱神迷过,但真正得到了,才发现掌中空无一物。眉眼如烟,袖摆似云,碧衣金羽不过清风,拂面而来,飘逸而去,不得驻留,终成虚妄。

我还有多少时间?上官鸿信向他探问天机。

策天凤沉默不语。他背过手,身形料峭,如同一把长剑嵌入石中。他的锋芒斩断了尘世的纠葛,在上官鸿信面前划出一道天堑。

我不知道。他最后如此说。

哦?上官鸿信不由惊奇。你也有拿不准的事情吗?

策天凤没有作答。在上官鸿信面前他一向无所不知,今天却表现得不寻常。

上官鸿信忽而一笑。

我懂了。

你终究还是动了心。

世上的事情既然发生,其后便有因果可循。好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坏事也必然存有蛛丝马迹。数百年来羽国举行了多少次凤鸣之祭,得到回应的又有几次?一场斋戒,一场祈愿,就足以换得神灵的眷顾?就算凤凰当真降世,哪次不是伴着皇子早夭的祸端?百年前羽国几乎为此灭国。如今重开旧式,我们到底有几分把握?公主,与其执着于虚无缥缈的希望,不如……逃吧,和鸿信一起。越远越好,以九界之广阔,总有一个地方可以栖身。为何一定要这仪式举行呢?公主,请三思!如果凤凰不来,鸿信和你,都是死路一条。

——《比鹏密信》

踏足香室,上官鸿信只觉得冰冷。自从那些精美的帷幔卸下后,无论沉香燃烧得如何热烈,都无法暖热空荡的宫殿。昔日为了迎接凤凰所织就的梧桐凤尾芙蓉牡丹,都随霓裳的离开而退败失色。上官鸿信命巧匠拆分丝帛,并入金丝银线重制一件五彩华裳,最外一件披挂便是正红凤尾的那一匹。赤色霞光笼在霓裳脸上,宛然如生。

布帛多年沾染凤息,即使停灵,霓裳的躯体也不曾腐朽,上官鸿信送别她时甚至觉得此时她脸色还更好些。他注意她的呼吸,怕她会轻微地眨眼,怕她任性在游戏,怕她一去不回。

不久前她还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苍白的脸亢奋微红。她带着不常见的兴奋,笑着说。

皇兄,我们真的做到了,一个新的羽国。我再没有遗憾了。霓裳会一直守着你,守着羽国……还有凤凰。哥哥,别伤心。若是有缘,总会再见的。

她说完了话,心满意足地阖眼,笑容倏然失掉颜色。

霓裳……霓裳!

他紧紧抓住她,想把她从黑暗里摇晃回来,但她固执得就像她的皇兄,说了没有遗憾,便一去不回。

阖棺前上官鸿信再一次测她脉搏,她确实是一点生息都没有了。

上官鸿信去求策天凤。尽管霓裳再三要他别去。

策天凤说,我已经宽限了十年。

上官鸿信感到了恐惧。

他逼自己直视策天凤的眼睛,强压心内的骇意。但可怕的念头一旦发生,就再也无法甩脱。

那……难道……

他没有说完,他已经懂了。电光火石间所有散失的线索统统涌入他的脑海,凤凰降世的神迹,霓裳的旧疾,游历羽国的冥医,从天而降的甘霖。雨水浸过他的身体,上官鸿信唯有窒息。

策天凤淡淡看着,如同面对他不为时间侵蚀的千年岁月,波澜不惊。

原来如此。

上官鸿信悲极,头脑反而冷静。

我自诩聪明,竟然没有发现。

策天凤却说:有时不那么聪明,对你更有好处些。

上官鸿信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可笑。

这么为我着想,我该感激你吗?感激你的宽宏大量,感激你拯救了羽国子民,感激你让我成为了雁王?我也想感激你,我可以比任何人都感激你,只要你拿走的是我的生命。

为什么是她?

祈愿的是我,呼唤的是我,为什么付出代价的是她?

她也祈愿了。策天凤说道。

祈愿我为你而来。

初见时,霓裳看向策天凤,而策天凤看向上官鸿信。

原来在那时便全错了。

上官鸿信停住脚步。

时过境迁,他依然无法呼吸。

他后退一步,目送策天凤走进去,清瘦的影子陡峭地立着,无论如何他攀不过这座高峰。香气堪堪擦过他的衣领,未及挽留便彻底脱离。策天凤站在香室中央,仍是十年前的形貌。一场往事对上官鸿信的鞭笞。当时他是怎么逃离这里的?上官鸿信不记得了。也许他根本没有逃走,在策天凤无情的注视下,他从未有一刻喘息的自由。

我还是很想杀死你。上官鸿信说道。尽管我无法做到。

我知道。策天凤说。

如果你能做到,我并不介意。

他抬眼,双目澄澈如琉璃,千万个黑夜的寒星掩在里面,不知有多深的夜色。

我厌倦了。

你厌倦什么?

策天凤忽然伸手整了整衣摆,真像是累了,他倾斜而坐。香意从他袖下穿过,像是经过树林的微风。凤凰的羽翼挥动而过,萌发碧绿的生机。

你们的愿望。

你是凤凰,来去自如。我可没有给你套上锁链。我没那个本事。上官鸿信冷嘲热讽。

这倒未必。策天凤说。

刚刚还满是自信,认定我已动心的人,不正是你么。

上官鸿信笑意更冷。

你是想说,这二十年来,你是为了我才留在羽国的?

还有别的解释吗?

策天凤重添一炉新香,以享供奉。香气洗濯他的尾翼,让每一片羽毛都灿然生光。

我应该教过你,如果排除所有错误的可能,剩下的便是真实。

既然如此……老师,我一向敬重你,所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铭记在心。你也教过我,目的从来不需要复杂。你不无辜,但也不是罪魁祸首。如果你当真爱我,你只需要说出口,放任我的恨意有何必要?让我忘却过去,对你来说是比抬一抬手指还要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你用十年筑牢我的感情,再用十年去摧毁它,你到底想看到什么?

哦?你认为始作俑者不是我?

这跟我想杀你不冲突。

那么,你找到方法了吗?

没有。

当真?

我说过,我杀不了你。

不做任何努力便放弃了吗?

你很想被我杀死吗?

上官鸿信踏进一步。

可惜……没有时间了。

隔着烟雾,策天凤的神情晦暗未明。

似有一瞬的失落,却疑心看错。坚冰不会消融。

绝不会。

上官霓裳,雁王小妹也,生卒不详。喜着华裳。后染疾,多年不愈,既死,葬于霓霞之地。

——《羽宫杂事记》

夏日炎炎,煮茶不失为消暑的好方法。偏殿里白气腾腾,茶汁翻腾着,在水面结出白沫。侍女用篦子小心撇去了,慢慢熄了火,经过茶漏注入宽口茶盅。赭色茶汤澄澈透亮,白瓷一映,日光下稠浓如浆。

上官鸿信等茶放凉,颇有耐心。自从得知自己时日不多,他反而生出许多闲情。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他对羽国的感情还没有强烈到非要活着不可的地步,有些事便渐渐放开,让鹭王接手。

雁王并无婚娶,也无子嗣。鹭王与他关系亲近,血脉算得正统,虽不是绝顶聪明,也可说是明君。最为重要的是,他对这个国家,尚怀有很深挚的真情。因而权力交接不算艰难,就连一向视众人愚蠢的策天凤,也没并未对雁王的决定作出异议。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他对将死者的宽和,不过,能得到一次,无异于从铁石里掘出一滴过去的眼泪。可谓是奇迹了。

茶香漫溢,上官鸿信随手翻起一本杂书,讲的是羽国引为传统的种种祭礼。最重要的自然是凤鸣之祭。这项古老的仪式是何时开启已不可考,仅仅通过祭师口耳相传至今,随着先人逝去、史料散失,流传下来的祭礼更多是一种形式,乱世时平息民愤,盛世时提振民心。在上官鸿信之前,两代羽王都在登基时举行了这一仪式,那时四海升平,场面不可谓不盛大。狂欢的民众点燃篝火,彻夜不眠,把所有黑夜化为白日,献给太阳以诉说信仰的忠诚。

但凤凰并没有来。

灯火熄灭,人群散去,独立高台的君王不曾等到神迹。

因此当上官鸿信走上祭祀高台时,台下端坐的诸侯仅是嗤笑。炽烈的阳光无情散射,龟裂大地如同着火,地面在呻吟,吐出树根下苦苦保存的水分,然后更枯竭地凝固。高台下跪拜的百姓睁大眼,脸上滴落的汗水成为土地唯一的滋润。这场祭礼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如果不成……如果不成,干旱带来饥饿,饥饿引起争斗,争斗造成杀戮,杀戮延伸,战乱再起。前十年流下的血付诸东流。

上官鸿信跪倒台上,俯首于华丽的织锦,精美的绣纹在他汗湿的脸上留下烙印。礼乐响起,轰然然,粉饰出一片太平景象。上官鸿信扪心自问,毫无虔诚。

会来吗?他在锦绣之下咬紧牙关。会来吗?随便什么神灵,只要他能下雨。无论什么,我都愿……

一声凤鸣响遏行云。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天际。

于是上官鸿信抬起头,乌云遮蔽了天空,电闪雷鸣中碧尾之凤穿破云层,辉煌降世。它的尾羽散射斑斓华光,将云彩凃染成霞。天幕在崩解,彤云团团坠跌,高飞的凤凰伸展长翼,从万千霞光中,雨水瀑布般喷涌而下。

天地间静得唯有雨声。

震惊之下只余狂喜。

于是上官鸿信忘了自己是否许下愿望。

他正分神,策天凤从正殿走过来,无声无息就到他身边。上官鸿信骤然清醒,手执不稳,茶水洒了半盏,奏章上的墨渍浸成一团。

茶香虽是清冽,但策天凤已从他身上嗅到一股兵伐血气。

一股血腥之气。策天凤不由皱眉。

抱歉。

上官鸿信虽说抱歉,面上却无分毫歉意。

时局动荡,难免要清理几股势力。

杀戮会让你死的更快。

上官鸿信微微一笑。

我杀他们,他们也杀我。很公平。

老师,你知道的,朝上总有些喜欢标新立异的大臣,提出些似是而非的理念逼人屈服。有时他们也知道这论点荒唐得可笑,但只要搬出羽国这面大旗,无理都成了有理。错了便是忠心耿耿、直言纳谏,若是对了,简直成了古今的纹路不复有年少时的清晰脉络。他的命早已乱了,在凤凰降世的瞬间。从此他命不由己,亦不由天。

策天凤握住他的手,上官鸿信很自然地抓紧了,耐心地等他走过去。

一模一样的神情。

那一天,策天凤收回双翼,落在高台上时,上官鸿信便是这副表情。在庞然的跪拜与祈祷声中,他始终带有迷茫的神色。他没有跪下,也不曾言语,诧异于凤凰当真降临,又仿佛对这一结果充满自信。

,向百姓承诺虚假的希望。羽国已经和平。

起义的农人回到家乡,商贩们重拾生计,大批军队解甲归田,包括皇城的羽林卫。手握重兵的诸侯成为国家的实际操控者,而王位上坐着的君王只是傀儡。

入夏,羽国大旱。连年战乱掏空了国库,民不聊生,怨气沸腾。诸侯们顺势而为,马不停蹄架起祭台,四处放风鼓吹天运。凤鸣之祭,这项古老的仪式从累累藏书里被翻找出来,广而告之。一时间羽国上下人尽皆知,等到吉日,羽王会走上高台为国祈福。

那一年,上官鸿信十七岁,霓裳更小。高台一日日垒砌,筑牢他们的死期。霓裳尚不懂得命运的残酷,还抱有虚无缥缈的期待。她给比鹏将军写信,畅想凤凰来仪,万世安宁,换得比鹏沉痛的回信。

于是她懂了。

他们是亲兄妹,心意相通,进退自然也要同步。上官鸿信要祈愿,那么她也要祈愿。一母同胞,他们留着同样的血液,除却男女有什么分别。既然命中的劫怎样也逃不过,两个人的愿望,总比一个人更有份量些。

心意已决,她合十双手诚心祈愿。

霓裳走后上官鸿信消沉过一阵。

其实霓裳身体多年不好,羽宫内外都对她的早逝有所预感,等到真正发生时,不过宫人们掩口遮住的那声“哦”,诸侯往来密件里一句附笔,皇城内新挂上的白灯笼,以及策天凤轻轻按下的一句浅息。

连一起悲伤的人都没有,上官鸿信将霓裳存入心底。他还是正常上朝,处理国事,偶尔去林苑聆听策天凤的见解。他调换了身边的宫人,尘封了霓裳的宫室,删去所有关于她的记载。他要她足够自由。

上官鸿信时常想到过去。奇怪的是,登基前的记忆已然模糊不清,仿佛他的人生从继任羽王后才开始。他的王者之路始终有策天凤在前引领,霓裳则陪在他身侧,目光如温驯的马儿。她穿着喜爱的华裳,衣袂飘飞掀起绚色,上官鸿信送她的千姿万彩。

然而,尽管是这样明媚昳丽,尽管她倾慕的眼睛早已看定,走在前方的人不曾回头,让一腔钟情的交付变得毫无意义。

不值得。

自她别后,数个黑夜里上官鸿信怀想霓裳。他弄不懂为什么到最后她还能笑着。为别人牺牲真能让自己幸福吗,还是说……她独自强撑只为不让他担心。以他们的手足之情,依然有所隐瞒吗?但转念一想,他隐瞒霓裳的事同样不少。至少他与霓裳彼此信任,已胜于他人许多。

蜡烛熄灭了。

灯熄了便不再点起。这是上官鸿信的规矩。灯火辉煌中总是他的寝宫最先黯淡。他不许宫人点灯,任夜色替他盖上被。一晃神便是一整夜。天渐渐亮,他自心头生发一种恐惧。又一天。霓裳离他更远。

等他的憔悴传到策天凤耳里,已有月余。各地诸侯得知雁王心神不稳,又开始蠢蠢欲动。凤凰披着夜幕踏月而来,羽翼挥开沉浓阴云。这是他的昭示,以告世人,凤凰的庇护还未结束。

上官鸿信知道他终究要来,因此不曾躲避,孤傲的背影就立在那里,肩上压着一室的黑。他轻轻叹息,如烟如雨。

你是要走了吗?他问道。

策天凤沉吟片刻,说:还不到时候。

霓裳已经走了。祈愿之人已死。对你来说,什么时候才到时候?

我不必告诉你。

哈。

上官鸿信笑了,充满嘲讽之意。

也是,我一无所知。

既然你什么都知晓,那你可知,霓裳她……

我不爱她。

策天凤无情地回答。

为什么?

你想要我爱她吗?策天凤说。那你呢。

我?

人族最可笑的便是,自欺欺人。永远看不见真实。

策天凤轻轻摇头。

我只知道……我是真的恨你。上官鸿信说。

良久,他又说:可我也只有你了。

策天凤抬指点起灯盏,凤火不会熄灭。上官鸿信从阴影中转身,露出一张癫狂的脸。

真怕看见你。他说道。

策天凤自顾自坐下,不发一语。

上官鸿信喉结滚动,光焰里的策天凤是某种高明的诱惑。尤其是,在他满身黑暗的时候。

他脚步踌躇,不可谓不艰难。策天凤冷冷看他,殿内烛台一霎间都亮了,把黑暗逼出殿外。上官鸿信的痛苦无所遁形,他颤抖着跌坐在策天凤膝前,嘶哑嚎啕,却流不出眼泪。

他双手向上摸索,如溺水之人寻找绳索。策天凤的手腕被他抓住,像是被蛇咬住,注入毒液绝不松口。没有给他太多时间,策天凤收回手,指尖淡淡从他眼下拂过。上官鸿信的眼眶便如掘开的泉水,沾湿了策天凤的青衫。

不要哭。

他轻轻地说,冷冷语声里蕴有温柔。

上官鸿信紧紧拥抱住他。从前他绝对不会如此逾越。但现在,心头涌动的巨大悲伤淹没了一切,他连策天凤的身份都全然忘却。上官鸿信把脸埋进策天凤颈窝,热泪滴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

不要哭。

你是王。

不必怜悯自己。

我会怜悯你。

上官鸿信抬起头。凡人在神灵面前茫然如稚子。

怜悯我?

你要怎么怜悯我?

策天凤朝远处望了一眼,室内的灯火依次熄灭,世界又投入纯然的黑暗中。

从现在开始到天明,你可以尽情地杀我。

凤血,乃凤凰之血,色若宝石,极热,触如焚火。

珍贵之物,久已失传。民间所用凤血多为朱砂。传闻凤血有催化之能,可将药力放至十分,调和服之,可添人寿。

——《汤药篇·催化篇》

上官鸿信攥住策天凤的咽喉。

策天凤以一种很安静的眼神注视着他,随着被扼紧的程度而目光朦胧。他始终看向上官鸿信,看到他背后如影随形的虚无。那沉重的、几乎把上官鸿信压垮的东西现在传递到他颈上来,可惜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感到紧密的掌心的包裹,和上官鸿信手心渗出的汗水。有一丝微凉,随即便散去,替代以上官鸿信错乱灼热的吐息。

施暴者快窒息,而受害者从容自如。

策天凤微微蹙眉。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暴雨如脱缰之马肆意奔腾,雨水冲刷过羽国的宫室,打湿宫闱点起的灯笼。所有灯火都沉默了,只有闪电划破天空。天空被撕裂,破开刀口,重又粘合,一道银光未散的刀痕。上官鸿信的十指同样紧了又收。雷声越来越急,轰然炸响在耳边,磅礴雨势把往事淋得透湿。策天凤倒下去,倒在倾覆的水与书本中间,上官鸿信压在他身上,止不住双手的颤抖。电光雪亮,照出他苍白的脸,惶恐的眼。

我……我不能……

我恨你,不是……为了泄愤。

他跌倒一旁,吁吁地喘气。策天凤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具死尸。

别为你的失败找借口。

你杀不了我。

一千次,一万次,你还有无数的机会尝试。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永远……杀不了我。

他的头颅倏然转向上官鸿信,神情冰冷刻薄,他严厉地说话,犹如十年间他对上官鸿信师者的教导。

我给你另一个借口吧。如果这能让你逃避的更顺利。

因为,连我也杀不了自己。

凤凰……会涅盘。

……什么?

上官鸿信揪着策天凤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没得到半点挣扎。策天凤像卷绸缎轻柔地搭在他手臂上,他垂了眸,任窗外电闪雷鸣,自是不闻不问。

你在激怒我。

上官鸿信拉着他就往门外走,他一脚踢开殿门,暴雨迎面似箭,万箭穿心。

告诉我,这是你的悲伤吗?

上官鸿信抬手指向雨幕,雨水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轮廓边缘镀一层白光。

风中有一场暴乱,扯断梧桐的枝,天色漆黑,暗得如同末日,宫城内开始积水,护城河缓慢地上涨。策天凤被他摇晃着质问,浑身已湿透,额发粘黏在脸边,下颌簌簌滴水。

因为我要杀你,你感到了悲伤吗?

不。

策天凤别开脸,拾起袖子擦去水痕。他的动作轻盈而优雅,潮湿沉重的衣衫不曾给他带来分毫阻碍。

上官鸿信一怔,豁然醒悟。

难道是……因为我杀不了你,才让你如此悲伤吗?

策天凤移动的脚步一顿。

很接近了。

我没看错你。

但……这还不是完全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上官鸿信拉住他的衣摆。

策天凤轻轻叹气。

这场雨,是我怜悯你的悲伤。

策天凤掩上门扉,周身翻起火羽,冷雨被蒸干了,地面上徒留水渍。他躬下身,冰冷的手掌覆盖在上官鸿信肩侧,凤羽吹去了所有水分,让空气变得干燥欲燃。

你做的太多了。上官鸿信说。

其实,在你为羽国带来那场大雨之后,你就可以离开了。你不该留下来。你的一点怜悯,让我再也走不出。

这场围困他一生的暴雨。

策天凤走回桌案,衣摆从上官鸿信手中抽离。

隔了半室沉寂,他遥遥望他。

所以我才会问你。

你希望我爱霓裳吗?

霓裳已经走了。

那你呢?

上官鸿信站起身,缓缓逼近,话语低沉。

老师,正如你所说。

从现在开始到天明,我是否可以尽情地杀你。

策天凤眉心跳动,虽有不妙之感,但还是应承了一句。

可以。

那么,你已经是尸体了。

上官鸿信将他按到在地上。

尸体不会动,不会说话,也不会愤怒。

他的掌心掩住凤凰洞彻万物的眼睛。

嘘。

老师,我要杀你了。

在他手掌制造的黑暗之下,策天凤闭上了眼睛。

对人来说,皮是皮,肉是肉,骨是骨,拆分会流出鲜血。但对凤凰来说,身体仅仅是灵力的聚合,就像画在纸上的衣服不是真的衣服,他的身体也不是真的身体。不会流血,不会崩解,多数时候甚至没有感觉。

但是……上官鸿信的碰触,他有所知觉。

虽然他依然不能给他留下伤痕,但当他扼住他脖颈的时候,他感到他手上确实有握剑的指茧,他抱住他时他能感到他的呼吸,眼泪滴落时有确切的温度,衣服上流转沉定的香气。所以他也能感到他的悲伤。

就像初遇时他能感到他的狂喜。

上官鸿信拉开他的腰带,策天凤沉默不动。

所以他花了许多时间才意识到,他的身体在颤抖,因为疼痛和压迫。

他竟然还能感到疼痛。

策天凤忽然挣扎起来,想摆脱上官鸿信覆盖的手掌。上官鸿信紧紧抓住他,锁住他欲振的羽翼。

他在策天凤耳边轻声提醒。

老师,你忘了,死人不会动。

凤凰不得,但神迹已生。

——《鸢王本纪》

七月是羽国日照最盛的时节。上官鸿信独自在长风殿内休憩。此殿地处偏僻,为前朝鸢王宠妃所居之殿,地势偏高,又恰处风关,因而好风流动,不打扇也十分清凉。上官鸿信素来不喜宫人随侍,因而夏季时常一人呆在此殿,独享安宁。

见手边摆有香炉,上官鸿信随手点起,烟气中别有一股幽兰意。

听说你要死了。

殿内响起清冽女音。

上官鸿信但笑无语。

已经明显到如此地步了吗?

来人走到他面前,衣裙俱是碧青色,广袖里露出雪玉般的手腕,戴着一串石榴色的长珠。

久见了,碧玥妃。

久见。

她缓缓施礼,抬起头时,容貌一如当年。

碧玥,是上官鸿信扶棺入陵时在皇陵中遇到的妖怪。自言名唤碧玥,为鸢王妃嫔,鸢王死后便殉于此墓。

但你没有死。上官鸿信眯起双眼。你可知前朝至今已历百年。

因为我是妖怪。

碧玥抬眼望他,笑意盈盈。

不必害怕。我很通情达理。

你以为我会信?

别人不信,那是见识浅薄,夏虫不可语冰。你怎会不信呢?你早已见过神迹。

她笑着,轻轻舒了口气。

我嗅到了凤凰的气味。你是……新的羽王。

原来凤鸣之祭并非虚言。

鸢王,你输了。她自语道。

话语甫落,便见大地震动,陵墓内飞石乱投,鸢王之墓被山石挤压闭合,内归于山体之中。

地动山摇间,碧玥冷然不动,墓室自顶上破开,狭缝里洒下光束,照见她衣衫碧中带蓝。

多谢你。她笑道。你给了我答案。

随即化作紫烟渺然无影。

回去后上官鸿信查阅史料,百年前鸢王确有一妃,目如沧海,眉似新月,因名碧玥。鸢王死后饮下毒酒,同葬皇陵。

上官鸿信挑灯夜读。灯火倏忽一闪,自暗处踱出一袭蓝裙。正是碧玥。

同葬皇陵?她那行记载,不以为然。啧……人族还真会粉饰黑白。

碧玥端正地在上官鸿信面前坐下,因循前朝繁琐的礼节,腕上累累长珠拖至裙下。

我有兴趣向你讲一个故事,作为你给我答案的回报。

你要听吗?

从前,有一位君王运气不佳,他遇上了千载不遇的洪灾,死了很多人。如果雨再不停,所有屋舍都会被淹没,瘟疫会蔓延,剩下的人会稀少到不能称之为一个国家,从此消失于九界。

他的国家信奉太阳与神明,因此他主持了盛大的祭祀。为表决心,他切断了自己的小指。

但是,并没有神明回应他。

雨还是下。

绝望的君王不甘就此认败,他想到了一个新方法。

同样的仪式再次上演,只不过这次,他唤来的是妖怪。

正巧,这只妖怪十分通情达理,她看到了这个国家的惨状,认为这对她的修行有所助益。如此,她与君王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她停下了雨,收归了许多死去的魂魄。君王为她修建了宫殿与祭台,让她享有人间的供奉。

直到有一天,君王对她说,我为你修了新的宫殿。在皇宫。

妖怪,是不会想那么多的种族。有了更舒服的地方,她同意的很轻易。于是她换上新衣服走了进去,君王送给她一个新的名字。

目如沧海,眉似新月。

汝名碧玥。

君王慢慢变老,她不会。她是妖怪。

君王问她,百年之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说,好。

因为不管到哪里都会很无聊。

君王说,多谢。

为什么要说多谢?

如果你要跟我一起走,你便不再需要妖力了。

她不懂。

他喂她喝了一杯酒,她吐了血,感觉上还有点新奇。血里有一颗亮晶晶的珠子,那是她的内丹。

他拧碎了内丹,宏大妖力冲入羽国的地脉,延续三百年的龙气。

她虽然是通情达理的妖怪,但她还是会生气。

她挖出了他的心。

他没有抵抗,所以挖出来的时候还很新鲜。

快吃吧。他说。

她很认真地吃掉了。

跟我一起走吧。他临死前说。

她拒绝了。因为君王利用了她。

君王大笑。

难道我们不是彼此利用吗?

她说不是。

他不信。

各凭本事吧。

我不后悔召唤你。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凤鸣之祭。

如果有呢?她反问。

如果有,那又能说明什么?

羽国重获新生,我已经赢了。

我会吃掉你的魂魄。她说。你不再有来世。

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了。

他笑了。

哈,那就吃饱一点吧。

然后他死了。

之后的一百年妖怪留在他的墓室里。因为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去。她跟他那么熟悉了,妖怪的记忆力又很好,从初见开始回忆到现在,也不过才三遍。她还是想不通。一开始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利用她,后来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最后她想不通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凤鸣之祭。

如果有,他不必去召唤她。

如果有,他真正输了。

输掉作为一个凡人的无数轮回。

说完了,她顿了顿,问:这个故事怎么样?

上官鸿信略一沉吟,说:很蠢。

碧玥笑出声来:你也这么觉得对吧。也是,我看你和策天凤是一样的哦。

上官鸿信阴沉了脸色。

碧玥凑近一点,作势嗅闻。

嗯……它正清冷而高傲地燃烧着呢。

有什么方法能让凤息如此强烈地存在呢?

她深水般的眼眸看向上官鸿信。

你已经得到了他,不是吗?

你会那样对他吗?像鸢王对我那样?

上官鸿信冷漠以视。

倘若我要,你会告诉我那杯酒的配方吗?

碧玥摇头。

跟鸢王相处的岁月里,我学会一个道理。

人族有十分善变的心意。

他们有时很脆弱,喜欢自欺欺人,但有时候把事情挑明了,又坚强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将一注细香放于桌案,笑道。

你给了我凤鸣之祭的答案,我也给你一个答案。

需要答案时,点燃此香。

切记,想得清楚些。

碧玥望了望燃起的香,轻轻摇头。

果然,人族总是喜欢拖延到最后。拖无可拖。

她又看了看上官鸿信。他眉间戾气比之当年重了许多。

你改变良多。

是好事,这会活的轻松点。虽然,也死的快一些。

我不指责别人,我是通情达理的妖怪。

她端坐在上官鸿信面前,仍是旧时的礼节。

说吧,想问怎样的问题。

上官鸿信放平手掌,望着拇指上幽绿的扳指。

我想知道……鸢王对你的意义。

意义?

碧玥蹙眉。

意义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一个妖怪。

我不想纠缠你们人族的问题。他利用了我,我被利用了,就是如此简单。下次吸取教训,对人族多点戒备就是了。我要报复吗?我已经吃掉他的心了。再怎么说也是妖怪,何必跟凡人一般见识。当时再生气,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

再过几年,也就忘了。他没有让我记得的价值。

上官鸿信凝住目光,瞬息的洞彻。

那么,你为什么还叫碧玥。

碧玥静了一霎,而后微笑。

因为我是通情达理的妖怪。

他给我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没有后面的算计。

我与鸢王,策天凤与你,完全不同。你不必用我的态度去揣测策天凤的心意。

碧玥嗅了嗅空气,莞尔一笑。

又过去了十年。你身上的凤息依然持久而浓烈。也许是他更舍不得你。

气衰症:病人外表与常人无异,实则气弱血虚,以汤药,以针灸,以药浴,百法试遍,无力回天。

——《疑难杂病录》

你不恨他吗?上官鸿信问道。

无必要。

碧玥淡淡然。

你太看轻我了。

我不会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她笑了一下,某种灵巧的狡黠。长生给她洞彻尘世的眼睛,却还没有泯灭她内在的生机。

凡人啊。她看着上官鸿信。你真的不懂什么叫做长生。

策天凤在羽国呆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二十年就算漫长了吗?二十年对妖怪来说只是一眨眼。闭上眼睛,潜修,再睁开,改朝换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怎会恨他?恨一个没有生息的死人?还是恨一个没有来世的孤魂?我的恨,很珍贵,不想浪费。

什么是长生?上官鸿信反问。

碧玥凝眸忖思,她说:长生,是一个谜题。

这是鸢王死去的,将翊地划给上官鸿信做封邑。

堂兄。

临走时鹭王突然叫住他。

上官鸿信静候他的提问。

身为帝王,除了凤凰的踪迹,其余他都不该问。

你……还会回来吗?

问出这种问题,上官鸿信只觉失望。

如果你想坐稳这个位置,最好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

可……堂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坐上那个位子,你早已众叛亲离。

上官鸿信将策天凤的教导原封不动地转交。

你是王。

不必怜悯自己。

当然,也不用任何人来怜悯你。

他转身欲走。

堂兄。鹭王大声喊住他。

我没有你那么适合做王,但我会尽我的努力做好。

上官鸿信回眸看他。天光从一束束窗格里挤进来,在触到他时四分五裂,不胜其寒似的,堪堪划亮他的衣角。

真遗憾……当初登基时,我也这样想。

他拂袖离去,留给羽国一个飘渺的背影。

有关上官鸿信的记载,止步于此。

旅途漫长,行到翊地时已下了雪,天地铺成银白,是一种可喜的清净。上官鸿信坐在廊下烹煮香茶。屋内白雾腾腾,帘外白雪纷纷,依稀记得,当年他和霓裳离开翊地,前往羽都,启程时亦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

那一年,他十七岁,霓裳更小。他们都以为会永远留在那座宫殿。

想不到,二十年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

你在想什么。

策天凤支起身来,狐裘从他肩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脊背。

依然没有任何痕迹。

奇闻。上官鸿信不由挑眉。

老师也会在意我想什么?

上官鸿信将散在桌案边的衣衫递给他。策天凤捡拾一番,可用者寥寥,只得罩上外衫。上官鸿信见他单衣赤足,望一眼地上狐裘。

我不冷。策天凤说。

真好。上官鸿信哼笑一声。翊地气候严寒,冬天是很难捱的。

他瞥一眼策天凤,脸上似笑非笑。

我小时候,很怕冷。

我知道。策天凤说。

这倒让上官鸿信惊讶了。

我从没跟你说过这件事。

策天凤仅是抬头看雪,世间万物都在他眼里化作玲珑剔透的一点眸光。

你的寝殿在冬天总是熏得很暖。稍加注意,便知道了。

见上官鸿信仍在看他,策天凤反问道:很难吗?

这不难。上官鸿信赞同他。

只不过,要很用心。

策天凤似乎想说什么,但上官鸿信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拾起壶柄,分出两杯滚烫的茶。

既然知道我怕冷,老师不为我做点什么吗?

策天凤拾起狐裘披在他肩上,触及温热的肩背。上官鸿信早不是那个畏寒的少年。晚了。这一点皮毛的保温,隔了多少年才披挂到他淋漓的血肉上,伤口已退了痂愈合了。如今再来诉旧情,多此一举。

策天凤将脸贴在他颈后,同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就像是鸟儿们贴面的相依。他可以沉默,沉默到地老天荒,只要这把刀始终抵在他心尖上。近在咫尺的死亡。

但上官鸿信绝不甘于做一把刀。

他要做,握刀的人。

完结

我比他意料中……更强。

——上官鸿信

跟策天凤相处并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或许是忍受了太漫长的缘故。策天凤不死不伤,长生给他带来充分的无聊,无聊垫成棉絮,正好叠成让上官鸿信发泄的软床。他的愤怒倾泄到策天凤身上,便成了那人心向往之的感觉。爱与恨之间也可如此差错。

白雪趴在树枝上,像堆积成灾的蛀虫,府内景物被蛀蚀一空,看上去像一百年后的风景。这些风景连结起来,织成一张巨网,上官鸿信被一网打尽,困守策天凤的领地。

苍茫茫的雪雾里浮出策天凤的影子,如白宣上的一滴青墨,缓缓晕开了。

上官鸿信为他撑伞。

策天凤目不斜视地走进去,短短的几步路,积雪在他肩上消融。上官鸿信站在雪中,隐隐能感到伞面上增加的重量。他看着策天凤消失的背影,心生迷惘。

曾经他为凤凰移来羽国最珍贵的树木,每一棵都有数百年风霜,但一一问去,竟无一可堪栖息。如今,上官鸿信放眼四望,寒冷的翊地并不适合梧桐生长,故而府内根本无栽。可他却留下了。

谁也不知道策天凤停留的原因,除了他自己,可惜问了也不会说。也许仅是沉溺于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或许每一天,他从上官鸿信身边经过的每一次,都暗暗期盼这把心仪的刀刃能有积极的作为,凭着忤逆的本能,和多年来磨砺的锋芒,给他一场快意而流畅的放血。说不定,血流到一定程度,即使是凤凰也会干涸,自我的意识消散于流淌的血泊里。

但上官鸿信与他一样冷静,他不会让他如愿去死,就像他不会让他如愿去死。如出一脉的自私,偏偏不露痕迹。

这是他们来到翊地的第五年。

策天凤给他的时间快到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有所预感。

中庭积了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厚实感。宫灯在风中摇晃着,抱着一盏微弱的火光。上官鸿信推开门,沉木香热烘烘地从地上滚过来。策天凤端坐在榻上阖目养神,面前碳炉烧得极旺。自从他驾临翊地,王府中的炉火便没有熄灭过。

上官鸿信走过去,将茶水放至炉上加温。隔着水汽,策天凤的眉目便不分明。其实他们不是不能交谈,只是这中间必须要隔些什么,一阵烟雾,一道屏风,一处向背的光影。太直面,就太赤裸,四目相对,该说的话在眼睛里就尽了意思,哪还用说出口。

老师,我的时间快到了。

策天凤双目闭合,波澜不惊。

这一次,你会让我走吗?

水热了,沸腾腾地翻滚。上官鸿信取下茶壶,挥散白气,静观策天凤神色。

这是他给策天凤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他答应,那……这几多年华也不算全然枉费,至少,还有几分体谅的真情。

策天凤说:不。

上官鸿信点燃细香。

幽兰深处走出一袭碧裙。

你还活着嘛,真意外。

碧玥微笑着对他施行一礼。

是呀。上官鸿信回答道。我也很意外。

碧玥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你……比上次坚定得多。

五年的时间,足够我去思考一个问题。

上官鸿信沉吟片刻,说道:我还是恨。

碧玥的目光从下方逼近:时隔多年,你还想要那杯酒的配方吗?

上官鸿信却说:不。

他没错。我不怪他。

但我恨他。

为了他的愿望,无视我的痛苦,将他的意志强求于我。

碧玥听了,不禁哼笑出声。

他是凤凰欸。

要他体谅你,有点太……怎么说,不自量力。

她的嘲讽并未透入上官鸿信的心。面对一个你已经彻底了解的人,他人的讽刺更像是一种调味,突出你对他的认识是如何与众不同。

是他想做凡人,不是我要他做凡人。既然他想,为何不能像个普通的人那样去体会另一个人的痛苦。

听闻此言,她抬目瞧了瞧上官鸿信,一张完全看不出情绪的脸,底下却有烈焰般的深流在涌动。

你想死?她问道。

我早就死了。上官鸿信说。在五年前。

碧玥恍然大悟:他留住了你。

好方法。她啧啧称奇。早知道我也在鸢王身上试试。到底是比不得凤凰的阅历,还能想出这种法子。

我那时最多不过在想,如何跟鸢王投生在同一个时辰里。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上官鸿信问道。

啊……这嘛……

碧玥低头轻笑,叹息中生发感慨。

因为,后来他总是很累的样子。我想……重新开始,应该也不差。

她望向上官鸿信,碧海般的一双眼睛。

你也累了,对么?

是。上官鸿信坦诚以对。

碧玥轻轻摇头:可是你死了,不会有任何用处。在看不到尽头的长生面前,他很快,很快就会忘记。

那么……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他保持痛苦。

上官鸿信注视着即将烧尽的细香,眸中流淌着冷酷的金色。

替我看看他的结局。

你有兴趣吗?

明晨日出。

策天凤将一滴血点入茶里,他看着上官鸿信饮下此杯,才转身收起书册。

是我的死期?

上官鸿信放下杯盏,他细细品味,并未尝到血的滋味。

不错的场景呢。他说道。不如去看日出吧。

算是,迎接新生?

策天凤站定了望他,似在斟酌,忽而上前一步,贴近到呼吸可闻。轻柔一吻渡来的不是救赎,而是血液打造的牢笼。策天凤的指尖抚过上官鸿信的薄唇,按住他欲言又止的话意。他一贯不听别人说话,永远如此。

好。他应道。

于是,在相识了二十五年之后,他们方才决定,一起看一回日出。第一次。

天还没有亮,苍穹上点点星痕。上官鸿信漫不经心地数着,不知那一颗是霓裳。

老师。

嗯?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策天凤答道,今天的他似乎格外有耐性。

如果你想要有人恨你,直接杀死他的家人不就好了。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往深处说,颠覆一个国家同样轻而易举,你可以让所有遗留的臣民都恨你。这么多的恨意,凝聚更多的可能。对你寻死不是更有利吗?

那确实不难。策天凤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散碎。

但我无法说服自己,留下他们的命。

对死人来说,恨意无用。

上官鸿信轻轻笑了。

所以,你是真的舍不得我。

哈哈……太廉价了,二十年就足够收买你。倘若我真的找到杀死你的方法呢?你真愿意赴死吗?

是。策天凤说道。

风狂烈地从峰底吹来,几乎让人站不稳。天边浮动几许流云,也仿佛被吹动了似的,掩住了许多星光。四野暗得像卷起的画,看不见就不存在。

老师,其实……我还没有向你许过愿。上官鸿信说道。

策天凤心中突地一跳。

你应该知道我的愿望。

是。

那个愿望,他们都心知肚明。

还记得你说,只要是王室血脉且心意坚定……不,不用那么复杂,只要是我,你会愿意的,是吗?

……是。

策天凤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作为代价,你可以拿走我剩下的生命。反正……也是你给的。

……好。

策天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上官鸿信微微惊讶,最后却是一笑。唇边是轻柔而迷离的动摇。

这一次没有祭台。他朝天空望了望。也没有日月。

上官鸿信摘下幽绿的扳指,为策天凤带在手上。

就用这个吧。

他握着策天凤的手,缓缓跪拜,那场祭祀的所有细节他都深深记在脑海。他触摸着那枚戒指,以此起誓。

用我剩下的生命作交换。

他抬眼,满意地看到戒指亮起誓约的华彩。

策天凤,你要……好好活下去。

血滴落在地上。

上官鸿信长久跪着,没有再站起来。

策天凤叹一口气,同样跪坐下去,静候的死亡却迟迟不来。

不对!你……

策天凤惊怒交加,两手不由揪紧上官鸿信的肩膀。血,源源不断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袖。上官鸿信如同一只漏底的船,在泛滥的血泊中逐渐沉没。

老师……

上官鸿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他身上的每一处旧伤都开始流血。

这世上只有四种人。死人,愚蠢的人,失败的人,和傲慢的人。

我会变成死人。

那……你呢?

策天凤心中轰然作响,数千年的自守一夕坍塌。他抱紧上官鸿信残破的躯体,仰头发出一声悲啸。

上官鸿信凭着最后一口气大笑,鲜血从他唇边大股喷出。

哈……哈哈……

我祝愿你……

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你不会忘记我,就像……我不会放过你。

我们……永无相见之期。

说完此句,他立时停止了呼吸。

远处,天色发白了。

——end

碧玥望着遥远的天光,接到一滴如泪的雨。

她知道,那个人的梦,永远也醒不来了。

雨一直下到羽国的春天。

够了。碧玥说。该停下了。

你会毁了羽国。

策天凤站起身,面前是窄小的坟茔。石碑落满了雨,一滴滴向下流淌,将冷硬的石头打磨得无比光滑。

与我何干。他生硬地说,语言被他一颗一颗吐出来,像精卫衔去投海的石子。粒粒嶙峋,但投下去,无济于事。

雨水没有淋湿他,所以上官鸿信的血迹还印在他衣服上,如今变暗,是泥土般的赭色。他望着墓碑,长久地,几乎一动不动。就算他在这里独自伫守百年,碧玥也不会讶异。

够了。她又提醒。

他就在这儿。策天凤说。

碧玥看向那座墓。

是啊,里面埋着上官鸿信的骨灰。

他已经死了。

他在这里。策天凤坚持道。

碧玥为此发笑。她也没想到自己大胆到在凤凰前面发笑。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只是我怕,某年你走在路上,会遇到一个面目全非的上官鸿信。

你很清楚他会去哪里。地府,忘川,而后轮回。你再也找不到他。

而这一切,都是你一手促成。

策天凤依然沉默。

沉默中,雨水打湿了他的青衣。

雨终是停了。

上官鸿信死了,策天凤没有留在羽国的理由。但现在要他去赶赴下一个愿望,他做不到。

他累了。

他把上官鸿信葬在羽国最高的山峰上,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站在他墓前的时候,会觉得这样过一千年也无所谓。其实又有什么所谓呢?一千年前他如此伫立云端,一千年后仍是,低头望一望,沧海亦成桑田。一千年前许下的愿望,一千年后还是同样。人们所执着的,在岁月变迁里始终不变。

只是他从没在一个人身边停留这么久的时间。

他看着上官鸿信长大,变老,最后在他怀中死去。

他真的累了。

他动不了,也思考不了任何事情,只是想死。

为什么他死了还会流血。他抱着上官鸿信的尸体这样想。

为什么我不会流血。

上官鸿信脸上的鲜血被水化开。策天凤抬起头。下雨了。

雨落得很急,策天凤就着水意替他擦脸,血污斑驳。他忘了自己袖上全是上官鸿信的血。

没事了,鸿信。没事了。他听见自己在喃喃自语。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

上官鸿信没有说话。洗去鲜血后,他隐约地微笑了。

他有多久没看他笑了。

策天凤轻轻将指尖落在他眉心,抚平他生命最后一刻的苦痛。

没事了。策天凤抹去他脸上的雨水。

你不是要我痛苦么,我答应你。

一直到你满意,再停止。好吗?

策天凤望着他平静的脸,再一次确认自己记得每一细节。他吹去一口凤火,上官鸿信便如一张薄纸般燃起了。焚烧十分彻底,薄灰细腻得如同新雪。策天凤将他的遗骸收进血迹斑斑的衣袖里。

起身时袖子似乎重了些,好像有人在背后轻轻拉了一下。策天凤脚步一顿,雨水点点滴滴碎在血泊里,仿佛是另一人跟上的脚步声。感觉上他还在,不紧不慢地跟随着。那个含了嘲意说他动心的男人就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不矜不盈。

我们走吧。

只是这一次,身后没有他的回应。

策天凤去了中原,换了名字叫默苍离。中原人很奇怪,人人都有称号。入乡随俗,他也给自己起了一个。

孤鸿寄语。

每当他念起这个称号——孤鸿寄语默苍离,他会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对他说了很残忍的话,他不能忘记。

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你不会忘记我,就像我不会放过你。

通常他只想到这里,再下一句……再下一句……

打雷了。默苍离望了望天色。再下一句,恐怕中原的雨也不会停。

琉璃树在轻摇,泠泠作响。血与血彼此相撞,无数的愿望与代价便在这琉璃声中散去了。默苍离漠然回首,他早已数不清这树上挂有多少琉璃珠串。他所知道的是,还有一串正握在他手上,需要他用没有尽头的长生去慢慢实现。

有时他会去其他地界,有时他会回羽国。羽国里他只去一个地方,往往在那里他遇见碧玥。

名叫碧玥的妖怪延续着羽国的龙气,所以默苍离并没有杀她。她总是点着一盏宫灯等候在侧,见默苍离来了便行礼,不无恭敬。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有一次默苍离问她。

她说:我不想忘记。

出于无聊,她同默苍离絮絮说了些以前的事情。默苍离略有耳闻,他的几位同族曾经提起过,在他不理世事的那几年里,一个愚蠢的妖怪回应了呼唤。

碧玥听了,也没有忿怨之色。

是我。我就是那个愚蠢的妖怪。

高草里有萤火虫在飞舞,微弱的绿光照亮她的面容。她笑了笑,叹息似的,忽然对默苍离说:你不觉得,早在那时候就错了吗?

鸢王也举行了凤鸣之祭,但你没有回应。为什么?如果你回应了,鸢王要杀死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

他不够合格。默苍离说道。

碧玥又笑:雁王就合格了吗?你忘了,你最初回应的,明明是霓裳啊。

霓裳。默苍离模糊地想起她的模样。香室里身着华裳的王女。

他与上官鸿信之间最深的一道伤。

不。他否认。我想选的人是上官鸿信。

但……他们流着同样的血脉,而霓裳先一步祈愿。

所以……

所以。碧玥接过他的话意。你选错了。

因此你宽限她一些寿命,一是补救,二是还情。

但你对她不够有情,所以你的宽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她最终还是死了。

萤火虫停在默苍离肩上,他偏头去看,绿莹莹的光点像许多盏漂浮的荷叶灯。霓裳在水边放下一只,注视它逐渐漂远,直到它停留在默苍离脚下。纸做的灯台被水打湿,很快沉没下去,故而默苍离并未从中取出王女的心事。

良久,默苍离开口,说话间有风吹过,穿过高草交叠的空隙,飒——飒——,好像被一双手轻轻梳理着长发,发出一种很温柔的声音。

鸢王死去多久了?他问道。

碧玥想了想,说:一百二十一年。

雁王死去多久了?她反问。

默苍离想回答,但迟疑了,他说:我忘了。

碧玥静静望着他。

都是这样的。总以为他还在。

不过,再过些时间,你就会又记得清清楚楚了。

是吗?

碧玥伸手拂了拂草尖,萤虫如琴弦跳跃在她指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他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们一并陷入沉默,纷纷咀嚼起自己的往事。

默苍离慢慢养成佩戴戒指的习惯。玉石不老,经了雁王一生的波折,依然浓翠欲滴。上官鸿信以此为誓替他戴上,他便没有再想过取下。上官鸿信戴得正好,在他指上也同样合适。天经地义似的,他成了他的遗物。

闲来无事时默苍离轻轻抚摸,偶尔会感到一点热意,仿佛是上官鸿信的体温被玉石吸收了,在后来的岁月里时不时泄露一点踪迹。在默苍离的记忆里,上官鸿信一直佩戴着它,大概是帝王身份的象征。它陪伴上官鸿信的时间几乎与策天凤等长。有时候,默苍离会分不清,是自己在怀念,还是这戒指在怀念。不过,值得宽慰的是,他们所思念的是同一个人。

默苍离摩挲着戒指,那温润的触感让他想起上官鸿信的手指。他总是戴着它,因此触摸他的时候总是温热里含着一丝凉意。默苍离的躯体——这具灵力汇聚的躯体,如果细看,布满他的指纹。若是站在镜前,运发灵力,上官鸿信的印记便会一一浮现,像盘踞在他身上的刺青。只要一点点的思念,它们便得到滋养,在虚无肉躯上绽放成花。

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的相爱。

他们是想死的猎人和逃命的猎物,跑了半程后角色对换,他想死,而他觉得还可以活。差错。只是不大的差错。野兽抓住机会跳起来撕开了他的喉咙。

他给过你机会了。碧玥告诉他。

默苍离露出难得的迷茫神色。

你以为他会为了你活下去?

哈。默苍离喑哑地笑。

我正在为他活下去。

上官鸿信一生中有两次最严重的危机。一是凤鸣之祭,二是围歼霓霞关。前一次默苍离帮了他,后一次只能靠他自己。他赢了,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数道穿透胸肺的凶险箭伤。

默苍离于无人时去看他,他在病榻上那么苦痛地挣扎,满额的冷汗,剧痛让他动弹不得。默苍离用浸水的帕子替他擦汗。

老师……老师……帮帮我……

上官鸿信拼命要睁开眼,好像床下有什么正绑着他。默苍离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寻了噩梦气味来觅食的魇兽。他又看一眼上官鸿信,看到他要活下去的决心。

他轻柔吹去一口凤息。

上官鸿信慢慢安静了,倚在榻上睡着,微微皱眉,看起来有点疲惫。他平稳地呼吸着,因姿势不适偶尔发一声呓语,摆在胸前的手无意识地垂落,鞠起一捧日光,拇指上的玉戒盈盈生辉。

默苍离点起沉香,用手背挥散香雾,看着他一点一滴地松弛。日影西移,光爬上他的脸,抚平了岁月,呈现出暖玉般柔润的质感,连睫毛都金灿灿的在闪烁。默苍离坐在榻边,安静凝望着他,自己好像也睡过去了一会儿,半梦不醒。一时不察,夕阳已落,夜色汹汹地来了。

醒来时榻上空无一人,默苍离循着旧气息躺下去,他垂下手,用戴戒的指捕捉一束光景。

他见过上官鸿信所有的样子,要思念也十分容易。他一人捉着阳光,手中空空,抓握了又放,自己也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大概就是上官鸿信扼住他脖颈时,抓了又放的心情。

他仍能看见上官鸿信的影子,渺远又接近,他坐在长廊下,赋一点闲心,于是雨便沉了千川。

我想许愿。碧玥说。

你不是羽国王室。默苍离说道。

我是鸢王的妃嫔,不算么?

默苍离犹豫了,随后他问:什么愿望?

我……想死。

默苍离不由冷笑。怎么回事,他不能死,这些人便一个两个都想死。

理由。

碧玥寒冷地微笑了。

我在遗忘。

比我意料中更快。

鸢王是我很心爱的人。我不想太快忘记他。但我无法控制。

我已经开始淡忘了。

默苍离看着她,一眼一眼,挑剔地打量。碧玥期待地看着他。

他说:不。

他不是要你,替他看我的结局么?

碧玥将脸埋在手心里,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

你不能这样对我。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才下决心要放他走。

默苍离说:我知道。你留着他的魂魄舍不得吃。

许一个愿望吧。他说。你真心的愿望。

他将手递给这个愚蠢的妖怪,指节上戒指浓绿欲滴。

碧玥跪下身,战兢着托起他的手,低声说。

我想做个凡人。

应誓的华彩再度亮起,碧玥周身升起紫烟。多谢。她说道。

烟雾散去后,默苍离收回手,山明水秀,万物俱寂。

名叫碧玥的妖怪从未存在。

回去后默苍离挂上了一串琉璃。这是一个妖怪的愿望。

至于上官鸿信的愿望。他捏了捏那串灰烬做的琉璃珠。还不到时候挂上去。

或许永远也挂不上了。

默苍离又一次登上羽国最高的山峰。

你在吗?他向风中探问。

感觉上他依然在,不声不响地等待着。那个让策天凤都算漏一计、叫他动心的男人就站在他身侧,从容雍雅,不离不弃。

我想做个了结。默苍离说道。

他取下那枚碧色的戒。眼前是万丈深渊,任它再坚固,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命途。

他扬手,想了一想,终是没扔出去。

——end

上官鸿信少年时曾获得一只翠鸟。

那是北境某位亲王入京献上的礼物,通身碧绿,双目为琉璃色,听闻有天籁之音。上官鸿信想哄霓裳开心,便向他父王讨了去,用谷粒清水好好喂着,在爪上系一条丝带养在书房里。

但翠鸟从没开过口。

上官鸿信养了几月,耐心终是告罄。他解了丝带,推开窗台将翠鸟放飞。翠鸟扑簌簌地振翅,落在雕花窗框上,它回头看了上官鸿信一眼,忽然啄了下他的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浸入皮肤,手指上冒出殷红的血点。上官鸿信呼痛,本能地收回手。再抬眼时,那抹翠色已无影无踪。

他后来跟策天凤提起过这件事。他这位老师似乎无所不知。策天凤没有让他失望,他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不信。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传闻呢?总是有人听过吧。不然怎么从没听说青蛙有天籁之音。

策天凤听着他的反驳,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阳光追逐着他冰冷的指尖,他苍白的脸像是一座快要融化的冰雕,空气中的尘埃都变作森森冷气。他随口说起一个故事。

传闻九界中有一界名叫海境,那里的人长居水下,形态各异,多半依血脉现形,或鱼或虾或龙,其中有一种族名为鲛,歌若天籁。

是吗?

不是。策天凤冷冰冰地打断疑问。鲛人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那时对策天凤言听计从,他深深低下头去,为自己的轻信和浅薄羞愧,策天凤的话语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脸。但他仍依着少年人的好奇心,在心底默默思考。

真的不会吗?

后来上官鸿信遇见欲星移,鲛人确实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推开窗,清凉的月色伴着夜露飘洒进来,殿内的纱缦随风浮动,在偌大的宫殿内膨胀成一团轻软的烟雾。

老师,会冷吗?

纱缦后是永恒的沉默。

默苍离瘦削的侧影在烟雾中刻一道尖锐的印记,如同云中闪电,在轻纱摇曳间触目惊心。

上官鸿信留下半开的窗,走入云雾深处。默苍离坐在室内,漫不经心摆弄棋盘,与自己对弈。侍女执烛点亮室内的灯,将棋盘上琉璃棋子映得灿然生辉,默苍离触及棋子的指尖也被染上一层暖光,像是扑入团团火焰的飞蛾。上官鸿信将灯盏移到桌边,静观棋局。白子已将黑子逼入绝境,黑子绝地反击,竟也有几分胜率。黑黑白白相持不下,是出于同一人头脑的、永无高下之分的博弈。

一道残局。

默苍离将未竟的局留在棋盘,上官鸿信坐到对面,却没有与他对弈。热水烧好了,冒出冲天的水汽,侍女拎起铜壶注水入杯,沸水将茶叶撕扯出碧绿的血。默苍离撇去茶沫,啜饮一口,喉结滚动间伤痕格外明显。

那是墨狂剑气所伤,即便是冥医也无法消去这道伤疤。幸而只划伤了皮肉,再深一寸,这颗天下无双的头颅便不保。

上官鸿信把他带了回来,仍旧以师礼供养。一切未变,他只是铲除了宫内的一棵树,仅此而已。其实是可惜的,那株梧桐是百年的古树,是被当地引为祥兆送进宫里来的。上官鸿信替策天凤讨了去,每到春日,便见它花开如霓。梧桐生得高大,远远便能见到,上官鸿信来去求学时遥遥看见,便心生安定。他给霓裳绑了秋千,震荡间枝干摇动,落花满襟。霓裳的笑语是那座沉默学宫里唯一的生动,少女鲜亮的碧衣越飞越高,她越过重重花树,轻若鸿毛,一夕之间无影无踪。

他本来是想留下梧桐树的,以此为磨砺,或许有一天他终会平静。他能听见霓裳的声音,在回忆中仍然温暖亲切,然而如今她的去向也如少年时那只翠鸟一般不可追寻,只在上官鸿信心口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他已极力避免这种情绪,但想到霓裳,他还是会难过。一开始激荡沸腾的心慢慢冷却,只留下缓慢流淌的悲伤。因为霓裳已死,在地下化为朽骨,如果有轮回,她早去另一场轮回。上官鸿信却留在这世间无法解脱。

而默苍离却又是那么平静,他跟羽国庞大宏伟的宫殿一样,容纳下所有阴谋憎怨,饮下罪有应得或是白白辜负的血,愚昧的、痴妄的、贪婪的、牺牲的,用一个代价换一个结果,把上官鸿信推向王座,却也让他一无所有。

到底为什么,他如此平静。

夜渐渐深了,默苍离依然无语。回羽国后他便不再开口说话。本以为是伤到了咽喉,冥医检查再三却说没有,想来只是他不愿说话罢。或许是因为他和上官鸿信已没什么话好说,或许是他一心求死没必要浪费自己的力气,或许是他已倦了。

他当真倦了,倚着躺椅双目半闭。上官鸿信给他搭上一件披风,目光在他沉静眉目上逡巡许久。多么可憎的面目,上官鸿信想,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他胸中凝结。那是旧日的阴影,过去的感情死死缠绕着他,如同湍急河流里杂乱生长的水草,它们捆扎住羽国的王,把他拖入血与烟硝。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呢。他在默苍离床边坐下。他要杀他太过于容易。他不想折磨他。策天凤永远是他的老师。他是恨他的,也是爱他的,这两种情感并非是水火不容,而是同时并存。恨是沉重的、压抑的,爱是沉缓的、流动的,巨石伫立在水中,水流推动着巨石,到底该何去何从。

默苍离没有睡,他只是无动于衷。上官鸿信仅是看着他,仇恨便得到滋养,根深叶茂。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有在分离时才有斡旋的余地,一旦相处,他只能一天比一天更恨默苍离。于是他抓住默苍离的手,把那截细瘦白皙的手腕压进丝绸堆叠的床褥。默苍离睁开眼看他,棋子一样琉璃色的眼睛,通透地望着他,映着荧荧灯火。他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往后靠去,像纱缦一样没有重量的身体落在上官鸿信怀里,轻飘飘的几无实感,露出喉间狰狞的伤疤。

侍女熄了灯退出去,走在门口才想起未关的窗。她折回去掩好窗扉,帷幔后静得没有人声,只是衣衫摩挲有些窸窣的声音。明明在黑暗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人是默苍离,彷徨的人却是上官鸿信。他从未见证过默苍离的任何真实。

默苍离的手臂环紧他,在上官鸿信颈后引起一阵冰凉。他的温存让上官鸿信变得僵硬,藤蔓般交缠的双臂被拉下来仔细检查,确定没有暗藏的麻醉针或是毒剂。默苍离的呼吸似乎微微一哽,发出叹息般的气声。上官鸿信依然爱他,但两人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

他不会杀上官鸿信的,从他第一次失败时便注定。上官鸿信深知这一点,但他仍要这么做,他深深警惕并且不掩饰任何怀疑,他故意如此只为宣示默苍离不配拥有他的信任。而默苍离确实被刺痛。他把脸埋在上官鸿信胸口,用自己喉间的伤疤长久叹息。

冥医偶尔会来。他怀有对默苍离安危的关心,怕某日上官鸿信怒气上头,将某人活埋了。他背着药箱亮了通行腰牌自顾自地走,来到学宫附近只觉生疏。

树呢?

他见到上官鸿信时问道。

铲了。上官鸿信说。太碍眼。

冥医便不说话了。他看着君王气势冷冽的侧脸,绞尽脑汁想说些话来劝慰。然而医者不能医心。

鸿信···

这称呼在默苍离失语之后再无人叫。上官鸿信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手下好好招待冥医。说罢便回转宫廷,午后还有政务要处理。

夏日炎炎,冰盘内承的冰块不一会儿融化成水,侍女掀开竹帘叫人来换。上官鸿信支着额,漫不经心地批阅。若是被策天凤看见了,必然要被教训一顿。但默苍离不是策天凤,策天凤已死,正是用梧桐木打的棺椁,葬在羽国地下。如今学宫种了竹,翠绿如瀑,一到夏日绿意便浓烈欲滴,谁曾想从前那里凤栖梧桐。

默苍离朝冥医伸出手,冥医犹豫良久,才将一只白色小瓶放进他掌心。默苍离倒出瓶中物,仅是一粒平平无奇的白色药丸,散发着草药的苦味。

他吞下那颗药。

冥医吸了吸鼻子,又往小瓶里装了些补气益血的药丸。默苍离朝他颌首,他便将小瓶留在桌上。

我走啦。他收拾药箱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回头。

苍离啊,你真的···

那么想死吗?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太阳很大,冥医热得满头汗水。汗水流进眼里酸涩不已,好像一场风波的余震。

冥医走后默苍离渐渐衰弱下去。过程很缓慢,毒素一点一滴侵入肺腑,他身体本就不好,时节又过冬,看起来只像是重病之人熬不住严寒。上官鸿信这次没请冥医,他给神蛊温皇发了请柬邀他做客。

神蛊温皇切过默苍离的脉,若有所思。他摇摇手中的羽毛扇,说毒入心肺,无药可救。

上官鸿信竟有种轻松之感。

冥医医术真是高超。他对神蛊温皇说。神蛊温皇微微一惊,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以扇掩面付之一笑。

温皇临走时还是留了方子,煎不煎药是上官鸿信的事,他烦不着。于是学宫内的侍女日间便多一件事,阆院间终日萦绕着药香。侍女是极聪明的,雁王只让她煎药,没让她盯着谁喝下去。她也知道自己是没法让学宫里的这位主子喝药的。于是每日老老实实煎药,晾凉了放在桌上,谁喝下谁倒掉与她何干。

上官鸿信也不管,他仍照常到学宫来过夜。默苍离依然抬手环住他,但使不上力气,很快就滑落下来。上官鸿信便笑,重新拉着他的手臂缠绕上去,就像以前一样。默苍离在黑暗中忽而感到一种可怖的心绪,他对此竟当真有所怀恋。他对上官鸿信从来不是虚情假意。

但现在上官鸿信在同他虚情假意。默苍离将死,上官鸿信随意施与廉价的情感,他不肯用真实面目面对他,宁可拿出一个旧日的幻影。

鸿信···

他在心里念道,依然发不出声音。他早已剥夺自己解释的权力。为罪孽、为欺骗,他只能缄口不语。

老师。上官鸿信在他耳边说。

你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真的叫我鸿信,或许我会动摇。

他给默苍离汗湿的身体盖上被子,手指抚过他额上碎发。

不知道老师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位亲王送了我一只翠鸟。你跟我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他将手指放在默苍离唇上,指腹上还残留着鸟喙啄出的伤口。

你说对了。老师,你永远是对的。

说完他便穿衣离开。默苍离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双目疲倦,随后在逐渐冷却的床褥上昏昏入睡。

他喝药了吗?上官鸿信向侍女询问。

回禀陛下,他有时喝有时不喝。

简直像是在控制着什么速度一样。侍女想。

她扇着手里的小扇,催旺了火。

如果陛下要来,那天的药是一定会喝的。

上官鸿信点点头,他想如果默苍离不喝,恐怕当日连眼睛都睁不开。

侍女将漆黑的药汁倒出来,盛在药盅里,盖上盖子用冷水过了一遍,确定药汁温度适中,才用盘子端了盛进去。

大人?

默苍离披着狐裘坐在暖炉边,玉琢冰雕一样,快被暖化。他应了一声,长睫垂下,倦怠得很。侍女把盘子放在桌上退出去。上官鸿信把药碗端到默苍离唇边,默苍离醒过来,见是上官鸿信便闭了口。这几日羽国政务繁忙,默苍离本想无声无息地去,可他却又来。还以为他再不会来的。

老师,喝药。

默苍离摇头,或许这是他一生中摇头时间最长的一次。

上官鸿信坐到他对面。默苍离琉璃色的双目望着他,说与我对弈一局。

他当时凭着这一局被选中,如今也要凭着这一局来终结了吗?

上官鸿信放下药碗,他捻起一枚棋子。满盘棋子都随他的情绪而振动,它们本就是断云石。棋子在他掌中凝为一柄匕首,刀光似雪。

默苍离放下棋子,喉间伤痕微微痕痒。

上官鸿信只是冷笑。

默苍离微微蹙眉。

上官鸿信伸出左腕,让雪片般的锋刃吻上青色的经络,鲜血瀑布一样爆开,棋子在湿滑的棋盘上游窜。默苍离突然动起来,棋盘“哗”的一声掉到地上,棋子与血液一同飞溅。他紧紧捂住上官鸿信的伤口,双手满是腥甜的血。

大人?侍女在门口探问。

药碗里溅落上官鸿信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红漂浮在漆黑的药汁中,碗壁凝着未干的血珠。

血液是滚烫的。默苍离从未有如此真切的触感。他想呵斥上官鸿信、他想夺下匕首,但事实是他被庞然的怒意钉在原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几乎冲破这具皮囊。

他怎可寻死!策天凤没有杀死的人竟要去寻死。谁给他的资格。

上官鸿信不再有其他动作,他盯着默苍离,双眸是熔化的黄金,他逼迫一个选择。

默苍离双唇隐隐颤动,他感到荒谬可笑,但他竟想不出一句冷嘲。

上官鸿信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还在流血。

既不包扎,也不运功,他挥不开默苍离,便在手臂上方重刻下一刀。

血液溅在默苍离脸上。他眼里一片血雾。

“鸿信!”

原来不语鸟是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扔下匕首,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他重又把药碗递到默苍离唇边,里头浸着血的腥甜。默苍离衔住碗沿咽下药汁,抬目看上官鸿信,眼眶里落下他的血,像一滴泪。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

杀死他最爱的人。

原来默苍离也不是无坚不摧的。

是死是活,请你自便。上官鸿信对默苍离说。

他只为默苍离做一次牺牲。

这天晚上,上官鸿信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他推开窗台,解下丝带,放飞了翠鸟。那只翠鸟回头看他,一反常态没有咬他,它只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而后振翅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他醒来后竟有些怅惘,不知不觉中,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反叫他记了这么多年。其实在放飞翠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寝宫镇日里开一半的窗,为的是某月某日,放飞的鸟儿会再飞回。但一别经年,它始终未有消息。少年时的上官鸿信怎么也想不透,为何他的翠鸟一去无踪。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间里,那只翠鸟曾飞回他的窗边,在整个羽国的睡梦中,给他留下一只静谧的歌谣。

尽管无人知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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