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永劫轮回
故人久别重逢，梅丹佐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端详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撑着伞走进了那片废弃的度假村里，也像是路过此地的旅人一样席地而坐，坐在松软的沙滩上。
“确实如你所言，我曾经计算过你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但我宁愿相信是我算错了，也不想看到你真的活着站在我面前。”
他端起那杯咖啡，感慨道：“还是死了的你比较安详。”
“时隔多年，你说话还是这么刻薄。”
康斯坦丁叹了口气：“其实我当年去登神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倒不是担心你会出事，而是觉得你跟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有问题。你太傲慢，也太过孤僻……这个世界又太愤怒，有时候却又充满仁慈。你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矛盾综合体。”
废墟般的城市是如此的空旷，唯有穿梭在长街上的热风在咆哮，夜空里的寂寥星光若隐若现，映在黑色的大海上，波光粼粼。
曾经世界上最强的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沙滩上对谈，俨然是阔别多年的好友重逢，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一切都没有变。
没有热泪盈眶的激动，也没有恍若隔世的感慨。
同样泛着太阳光的眼瞳对视，好像分别只在昨天。
梅丹佐耸了耸肩：“我觉得我活得挺好。”
康斯坦丁笃定说道：“但你很孤独。”
梅丹佐挑眉：“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康斯坦丁无声地笑了笑：“我不了解你么？这个世界上，蠢货总是居多的，天才反而是异类。而你是天才中的天才，就像是生前从未被人理解过的梵高。直到死去，人们才会理解他的价值。”
梅丹佐不屑说道：“我活得可比梵高好多了。”
康斯坦丁摇头说道：“活得好不好，其实只有你自己知道。有的人坐拥金山银山，却过得并不快乐。听起来是有点凡尔赛，但并不是没有道理。你生来就是天才，你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除了人心。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如此，因为获得了过度强大的力量而被人猜忌。被人给予厚望的同时，又时刻被人警惕。我们肩负着守护世界的神圣使命，但同时又是他人眼里本不该存在的异类。”
他顿了顿：“我们是怪物，而你是怪物中的怪物。”
梅丹佐喝着咖啡道：“速溶咖啡可真难喝。”
康斯坦丁见惯了他转移话题的伎俩，无奈说道：“我们早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来自平庸者的恶意，也见惯了那些无端的猜忌和指控，似乎这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也很清楚，人们对我的恐惧远大于敬畏。无论我怎么做，我都不可能成为人们发自内心尊敬的人。这一点，哪怕是初代和二代，也不例外。当年我要和你竞争，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有多想成为神圣君主，只是我不想让你坐到那个位置上。”
梅丹佐眯起眼睛：“怎么说？”
康斯坦丁笑道：“因为你不合适，你还是个孩子。”
梅丹佐嗤笑道：“这话说得好像你是我的长辈。”
康斯坦丁纠正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是说我的性格比起你有多么成熟稳重，只是我有些事我愿意接受，我也愿意妥协。而你不同，你在抗拒……你抗拒长大，你讨厌成年人的那一套做事准则。”
梅丹佐撇嘴道：“是么？”
康斯坦丁颔首：“世人都认为你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但只有我们知道其实你只是比较孩子气。我不知道你的童年经历了什么，让你养成了这样的性格。但你比大多数人都敏感纤细，有着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心理保护机制。当你遇到误解和污蔑时，你内心的高傲让你根本不屑辩解，你内心的偏执促使你一旦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你就要想方设法加倍报复回来。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你跟联邦的关系。”
他泛着太阳光的眼瞳里浮现出一丝感慨：“我还记得当年你刚刚出任大教司的时候，你觉得那些圣物在封印之门里不安全，担心它们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因此你决定用你自己的术式加固封印。偏偏教会和联邦的老家伙们，却认为你想独占那些圣物的所有权。其实你对那些圣物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但你偏偏以私通异端为名处死了那些看守封印之门的红衣主教，盗走了一大半的圣物。剩下的那一半，被你挨个放在袜子里面封装好，在那年的圣诞节里当做礼物送给了那些大人物。”
类似这样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
康斯坦丁只是列举了其中的一件，比这更恶劣的事情数不胜数。
梅丹佐摊开手说道：“他们都那么以为了，我为什么不那么做？”
康斯坦丁幽幽说道：“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你只是在发泄你的不满，你越是用力的嘲弄世人，他们就会越忌惮你。你并没有成为他们认为的那种人，因为你的本性是善良的，你见不得这个世界燃烧。可你在承受这个世界的误解时，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你跟所有人渐行渐远。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情绪化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梅丹佐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我可没想过要解决问题，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也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在乎。”
康斯坦丁忽然问道：“那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梅丹佐没有说话，低头喝着咖啡。
“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么让你失望？”
康斯坦丁把玩着搅拌咖啡的铁勺，勺子的反光倒映出他复杂的眼睛：“你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向往的是童话般的世界，完美无缺。但现实并非如此，现实是残酷的。有些事你越是执着，你就越失望。”
梅丹佐终于抬起头，轻声说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康斯坦丁指了指波光粼粼的大海：“海底下，有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军事基地，那里被炼金矩阵所笼罩，保存着一艘完好的核潜艇。虽然型号有点老旧，但这五百年来科技也没进步多少，完全能用。最关键的是，这艘核潜艇可以冲破第三站点的封印，它有着独特的巡航系统。”
梅丹佐眯起眼睛，饶有兴趣说道：“你在让我……逃？”
康斯坦丁嗯了一声：“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但你不应该来这里的。你当年提醒过我的事情，是真的。”
梅丹佐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神烬术的诅咒背后另有其人？”
热风呼啸，撩起他额前的白发，无声间有磅礴的气势弥漫。
海潮都变得汹涌了起来。
康斯坦丁抬手指向天空，原本沉静的面容也变得诡秘起来，轻声说道：“当初，你我在晋升第十界以后，都曾感受过……这个世界里似乎有一个格外强大的存在。每当我们变得更加强大时，它仿佛就在身边。而当我们真的想研究它的时候，它就不在了。这就像是薛定谔的猫，介乎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但根据初代和二代留下的笔记来看，在我成为第三代之前，它的存在感还没有那么的强烈。”
梅丹佐也抬起头，泛着太阳光的眼瞳映出了这片海天之间的夜色，淡淡说道：“随着我们开发出的新体系，它也在复苏。”
康斯坦丁忽然问道：“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梅丹佐想了想，抬手释放出一道圣辉光幕，千丝万缕的阳光隐约汇聚出模糊的人形：“因为这个人，被神烬术的奥义抹杀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平地起惊雷，在长街上呼啸的热风吹垮了支离破碎的建筑残骸，坠落的碎石迸发出一阵闷响。
梅丹佐右手释放出的光幕微微动荡，倒映出一个男人的轮廓，夜色里的黑暗被照亮了，神秘的气息如同蒸汽般氤氲开来。
“神烬术的奥义并不能在物理意义上真正的抹杀一个人，但却可以把他从这个世界上剥离出去，就如同一种封印，阻止他对外界的干涉。这就有点类似于我在圣山里的状态，但他的情况无疑更加严重。”
他扭转右手，圣辉光幕里的人影愈发的清晰起来：“每一个王国界，都能感应到他的存在，但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除了开发出进化者体系的人。每当有人，从被扭曲的历史里还原了新体系，他的封印就会变得松动。这也是为什么，我当初劝阻你不要成为神圣君主。但很可惜，我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
康斯坦丁欣慰地看着他，赞叹道：“不愧是你，聪明。”
“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但我对他极度厌恶。我不太想看到这个家伙解脱封印，但我们两个已经先后为他做了嫁衣。其实当年你思想出问题的时候，我也隐隐约约受到了一些影响。不过我跟你的区别在于，我倒是能够抵抗一阵子。”
梅丹佐右手一握碾灭了掌心的圣辉，嗓音也变得冷淡下来：“不过这其中的原因，倒不是说我在哪方面强于你。而是他，只能在同一时期对一个人造成影响。初代，二代，还有你……你们都为了摆脱他的影响而前往了北极，但最后的结局都失败了。”
康斯坦丁眼底里欣慰更浓了：“没错，就是这样，你一直以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欧米伽。但其实，并非如此。那个人的归来才是这一切的终点，所以我劝你赶紧逃。现在，他已经完成五分之三了。”
梅丹佐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味：“五分之三？”
康斯坦丁指了指他：“你是他的第四个祭品。”
梅丹佐笑了。
“有意思，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把我当做祭品。”
他舔着嘴唇，再一次露出了几乎于癫狂的神情，情绪隐隐激动起来：“哪怕是起源之神的局，若不是我自愿入瓮她也拿我没什么办法。难道那个家伙，真的比起源之神要更加高级？”
康斯坦丁认真思考了一下，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倒不是，起源之神的确是这个世界上的顶端，一切的存在。但你也很清楚，人类的愚昧之处，就是往往会畏惧着他们无法理解的存在，而忽略自己身边更危险的同类。古人有句话叫，非我族其心必异……但我始终觉得，同类才是最危险的。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物种不是天神，而是人类。我想，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也已经发现了，异鬼的本质是什么。”
梅丹佐眼神里的癫狂并未消弭，太阳光在他的眼底明灭不定，像是黑暗里的氚灯：“异鬼，本身就是异鬼，一种没有脑子的垃圾生物而已。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最初的天神，应该都是人类。所谓的异鬼人间体，不过是最初那批人类的精神意识在后来无限复制的个体中得到了复苏而已。而天神的人间体，其实就是祂们最初的本体。”
死寂。
热风在海天之间呼啸，淹没了他的轻声细语。
倘若梅丹佐和康斯坦丁的这段对话能被记者记录下来，必然会在全球的互联网上掀起轩然大波，世界各地的学者都会因此而彻底疯狂，尤其是进化者世界的学术论坛会直接瘫痪，人类的三观都会被颠覆。
当全世界的学者经过五百年的共同努力才只是接触到了天神文明的边缘时，梅丹佐却早已经孤身一人找到了这一切的真相。
“差不多，你的推论是正确的。”
康斯坦丁赞叹道：“佩服，我也是死后才知道的真相。”
“别装了，当初你想在北极登神，应该也是提前猜到了些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目的是想进入那个……研究所。当初我孤身前往北极的时候，也远远地看了那地方一眼。我知道，当时的我是进不去的。我没有神烬术，必须要同时掌握阿尔法和欧米伽之力才有希望。”
梅丹佐眼神变得冷淡起来：“你之前背着我谋划了那么多，实际上就是想在北极，簒夺生命之树的本体，获得秩序因子。”
康斯坦丁也打趣道：“何止，我还想去窃取欧米伽的伪核心呢。”
梅丹佐恍然大悟：“那时候欧米伽凝聚出新的伪核心了？”
康斯坦丁嗯了一声：“差不多，但是没抢到。”
梅丹佐嘲笑道：“没打过欧米伽？”
康斯坦丁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继续问道：“其实，我之前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欧米伽会如此忌惮你。现在我明白了，你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需要警惕的个体之一。从基因角度上分析，也是如此。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最初的世界里，你也是个癌症患者。”
“哇喔。”
梅丹佐故作惊叹：“最初的世界。”
康斯坦丁忽然起身，把玩着手中的铁勺，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巨大的圈：“你不是很清楚么？这个世界，经过了很多次的毁灭和重塑。有一个伟大的人，以无上的神力不停地再重塑这个世界。那股伟力始终笼罩着这个世界，维持着一个巨大的循环，欧米伽称之为永劫轮回。”
梅丹佐若有所思地用食指敲击咖啡杯。
“尼采？”
“是的，欧米伽借用了尼采的理论，来形容这伟大的力量。永劫轮回，可以储存这颗星球诞生以来所有的信息，以无穷的运算力和无尽的能量为基础，根据现有的信息进行重塑。”康斯坦丁忽然抬起手，用食指的指甲划开了自己的咽喉，鲜血流淌了出来，滴落在沙滩上。
“人类的构成很复杂么？或许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眼里很复杂，但在欧米伽的运算力面前，根本不算什么。哪怕是更加复杂的进化者，强如我这般的人，在无限面前，依然很渺小。”
他咽喉上的伤口泛着浓郁的漆黑，转瞬间弥合如初：“比如此刻，我身体的变化，我流下的这滴血，就已经被记录了下来。哪怕我灰飞烟灭，构成我的物质也不会消失，而是会被转化成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物质。倘若有一种能力，能够让被转化的物质回归到某个特定时期的形态，那么人类就会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衰老和死亡。如果你想，你可以让一个人回溯到任意一个时期。而永劫轮回这个巨大系统的厉害之处在于，它可以重现你的意识。这是神迹，甚至超越了天神咒缚系统。”
那滴鲜血融进了沙子里，在他画的那个圈里格外的显眼。
仿佛是在表明，康斯坦丁这个个体已经在永劫轮回的体系里了。
而这个体系里还有无数的个体。
就像这个圈里数不清的砂砾。
梅丹佐挠了挠头：“听着有点像时间回溯，但事实并非如此。”
康斯坦丁赞同道：“是的，因为精度不够。倘若一个人掌握着无限的运算力和无限的能量，那么理论上他确实可以做到任何事情。但问题是，这只是理论。现实里，可能会遇到非常多的问题。以计算机为例，比如配件跟不上，算法有误差，系统要升级……”
梅丹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如果我现在拥有了那种力量，我也做不到类似的事情，因为我会先把自己的脑子给干烧，身体也会被撑裂。固然我会复活，但我的确实现不了那么伟大的壮举。”
康斯坦丁低头凝视着沙滩上的圆圈，感慨道：“因此那个人，选择了一个更为取巧的方式，那就是让历史自然发展。”
作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梅丹佐只需要略加思索，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首先，选择某一个特定的时期，复活当时存在的人，唤醒他们的意识，修改他们的记忆，改造当时的环境。就像是《楚门的世界》，只不过每个人都是主角。对于他们而言，他们并未经历过死亡，而是回到了自己人生中的某一天，从一场沉睡中苏醒。”
康斯坦丁补充道：“这些人，就是你我的祖先。”
“这样的话，会节省很多的运算力和能量。”
“是的，因为复活一个原始人类所需要的信息和能量，要远远少于复活一个进化者。虽然都是人类，但进化者和原始人已经是两个物种了。那个时代的信息也很少，并且非常可控。”
“接下来他只需要按照既定的历史，让这个世界按照过去的剧本发展。虽然历史的发展具有随机性，但他却可以通过无限的计算力和无限的能量进行控制。虽然因为有天神文明的存在，历史的发展绝不可能不发生差错，但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他只需要把历史限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只需要让他所需要的关键部分重现即可。”
“是的，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npc，少数人才是玩家。”
“由此来看，永劫轮回的确可能存在。这个系统最关键的一环，就是想要完美的复活一个人的身体和意识需要费巨大的运算力和能量，甚至于……我无法理解他是通过什么手段把已经被转化过的物质还原的，这的确是你说的神迹。只要克服了这个难题，那么接下来控制历史的发展就不是难事，毕竟他有着无限的算力和能量。”
“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这确实可行。”
“所以这是第几次轮回？”
“我不知道。”
“轮回是无限的么？”
“快结束了。”
这又是一个足以把全世界炸翻天的情报。
生从何来死亡何处，一直是从古至今都争论不休的问题，无数哲学大师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的答案，如今就在这两个人的对话中得以揭示。
如此的荒诞，如此的离奇。
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轮回。
死亡，重生。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全部都在这个轮回中上演。
这并非是宇宙的真理，但却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倘若世人知道了这一切，会作何感想，又会多么疯狂？
没有人知道。
夜色更深了。
寂静里唯有海风席卷，带来酷热的意味。
其实讨论到这里，梅丹佐和康斯坦丁在互相印证了内心的想法以后，也都感受到了无以复加的震撼和动容。
即便他们在地球上已经是超脱于凡人之上的半神，但在永劫轮回这种创世般的神迹面前，还是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卑微。
因为天神文明的存在，想要永生不死，在他们眼里不难。
但想要复活整个世界，重现一个死去的世界……
他们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做到一切。
太震撼了。
梅丹佐仰天饮下了最后一口咖啡，忽然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那个被神烬术抹去的人挣脱封印，轮回就结束了？”
康斯坦丁沉默了一秒，回答道：“是的，还差五分之二。当年，宫禹和楚世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宫禹想要把你送到北极，楚世卿想要把我送到北极。这么看来，黄金时代只有我们两个人，应该叫绝代双骄。现在我已经被同化了，如果你也栽了，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梅丹佐咂舌道：“我可怜的鹿老板啊。”
康斯坦丁瞥了他一眼：“你还不跑？”
梅丹佐笑了笑：“你觉得我会输？”康斯坦丁平静说道：“反正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