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星破空而来的时候,天阙山下,慕容修刚刚弄熄了那堆篝火,盖上了背篓的盖子,准备和三个同伴一起上路,然而无意抬头看到天空,不由得脱口惊呼:“天啊……你们看!六星!是六星出现了!”
昏迷了半夜的那几个人都醒了,书生还在安抚那个不停哭泣的女子,压根儿没有听到他的惊呼,接口的却是那位潦倒的中年人:“六星?那是什么?”
抬首之间,果然看见破晓前的天幕下,有六颗大星从北方九嶷方向飞来,划过苍穹,流出六道不同的淡淡光芒:白、青、蓝、紫、赤、玄,向着天阙方向迅速滑落,转眼没入林中。
“阁下应该是泽之国那边过来的人,难道不知道六星的传说?”看着那个潦倒的中年人,慕容修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点破,“不会吧?”
那个中年人面色尴尬地抓抓头发,看着他说:“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叫慕容修。”年轻的珠宝商有些腼腆地介绍自己,“我第一次来这里——不过我听来过云荒的长辈介绍过,泽之国的人多为中州迁徙而来,说中州话,穿着鸟羽织成的衣服,宽袖垂发——就像阁下的装束。”
“我叫杨公泉。”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嘿嘿笑了两声,也不抵赖,“的确是从山那边的泽之国过来的……倒霉啊,天阙的凶禽饿兽没吃了我,却被这群强盗逮了,又遇上了鬼姬——是小哥你救了我们几个吧?真是好本事啊。”
慕容修却不否认,心想在这荒山野岭,防人之心不可无,让对方觉得自己有本事也不是什么坏事。听得那人说的也是中州官话,只是语音有些不同,便笑道:“大家都是拼了命往天阙那边去,怎么大伯你却是反而往这边来了?”
“嘿,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听得这个年轻人发问,那叫杨公泉的中年人用破旧的羽衣擦了擦自己的脸,苦笑了一声,“我是在那边没饭吃,家里的老婆子也快饿得不行了,才冒死跑到天阙来——据说雪山坡上长着雪罂子,一棵抵万金,就过来碰碰运气。”
“哦……”听得那个泽之国的人如此说,慕容修应了一声,从怀中贴身小衣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拿了一根火堆上的炭棒,将那句话记了上去,然后再细细问雪罂子的外形如何。
“这是……”杨公泉却是个多事的,大大咧咧地凑过来看。只见那是颇为破旧的册子,上面写着行行文字,却是记着一些云荒上各处的风土人情,在他看来都是无甚大不了的事情。而这个年轻人却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慕士塔格雪峰西坡出雪罂子……”
面有菜色的中年人呵呵笑了起来:“这位小哥,你倒是个细心人。”
“我的先辈也来过云荒,都在这本《异域记》里留下他们的见闻,以助后人。”慕容修写完了关于雪罂子的一条,将册子往前翻了翻,果然字迹都各有不同,从古旧斑斓到墨色如新,看上去似有百年的历史。
“小哥不远万里来云荒,是为了……”杨公泉咋舌,开口问。然而话刚出口,猛然间天上仿佛有闪电一现,吓得他忘了要说的话,抱着头看向天上。
天即将破晓,只见方才没入丛林的六颗大星居然此刻又掠了出来,盘绕在天阙顶上,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只管在丛林上方流连不去——六色光芒宛如闪电,映照得土地光彩绚烂,令人不敢仰视。
“六星!”慕容修再度失声惊叹,急急翻开那本册子,疾书,“元康四年九月初七,天阙上六星齐现。”
“那是什么?”那个泽之国人抬手挡住了眼睛,诧异道。
“你真的不知道‘六星’?”慕容修看杨公泉并非作假,倒是自己忍不住惊讶起来,“那不是你们空桑的传说吗——‘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陨灭,无色城开’!”
“啊呀!这个我怎么知道?”听得“空桑”两字,杨公泉不知怎地面色大变,一把堵住了慕容修的嘴,左右看看,“莫说莫说!这两个字可千万提不得!那是忌讳!小子,快给我闭嘴——被人知道私下提及前朝,保不定要掉脑袋!”
慕容修怔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来之前,也知道冰族在云荒建立沧流帝国之后,对于前朝的一切都采取了彻底埋葬的暴烈做法。伽蓝城中除了白塔,几乎全部宫殿都被推倒重建,典籍被焚毁,钱币收回重铸,仿佛为了建立新的王朝,就要把前朝从历史上彻底抹去一般。
但是,那时候,这种做法仅限于国都和叶城而已——他没有料到,二十年后自己继父亲之后来到云荒,这种坚壁清野的政策已经扩大到整个云荒!
慕容修暗自在心中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在册子上写下了这一忌讳。
树林上空六星还在盘旋,时近时远,光芒耀眼。
慕容修看着,有目眩神迷的感觉,手指缓缓翻着手上的册子,到了首页,无声地默念上面远祖记下的那一首百年前曾流传于云荒大地上的诗篇——
九嶷漫起冥灵的雾气
苍龙拉动白玉的战车
神鸟的双翅披着霞光
拥有帝王之血的主宰者
从九天而下
将云荒大地从晨曦中唤醒
六合间响起了六个声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飞鸟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蓝之湖水
站在白塔顶端的帝君
将六合之王的呼应一一聆听
天佑空桑,国祚绵长!
那笙被那只断手连推带拉地弄上了天阙山顶。虽然只不过是几百尺高的小山,然而草木异常茂盛,几乎看不到路。那笙一路飞奔,穿越那些树木和藤蔓,身不由己地跑到了山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好,看来他们还没有遇到苏摩。”断手仿佛松了口气,喃喃道,推了那笙一把,“快点。”
“干……干什么?”她弯下腰,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膝盖,剧烈喘息着,问道。
“快点擦你的戒指!”断手一把将她拎起来,急切地吩咐,“快啊!天就要亮了!”
“天亮了不正好?你的力量不是要天亮才能……”那笙翻眼看了看茂密树林上方露出的一块一块的天空,正是破晓前的颜色,上面似乎流动着几丝异彩。她喘着气,然而话说到一半,左手猛然被拉了起来,那只断手的语气竟是从未见过的严厉:“别啰唆!快!”
本来就受伤的左臂一阵剧痛,那笙脱口“哎呀”了一声,瞪了那只断手一眼。然而,听出了断手语气中反常的急切,她乖乖地勉力抬手,摩擦着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一下,又一下,没见有什么异常,不由得莫名其妙地发问:“就……就这样?”
话音未落,她右手上猛然腾出了一道闪电!
惊叫声未落,那枚戒指上发出的光芒已经穿透了层层密林,射出了天阙。天阙上空盘旋不去的六颗星,发觉了那道光柱,猛然间一齐向着那个方向聚集,迅速地穿破了密林,落到地面上,将正在惊叫的那笙围在核心!
那样汹涌而来、强烈到令人无法呼吸的灵力,令她震惊不已。
白、青、赤、玄、蓝、紫,六色光芒呈圆形,轰然落到地上。星辰坠地,生生将林中土地击出六处浅坑。光芒渐渐泯灭,消失的瞬间凝定成六个屈膝半跪的人,四男二女,均是穿着奇异样式的华服,齐齐向着她低头。
“恭迎真岚皇太子殿下重返云荒!”那笙目瞪口呆的时候,当先的一名青衣少年开口了,“属下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那笙做梦般地看着面前忽然出现的六个人,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而那只断手却是推着她,催促她向前,让她身不由己地一直走到那个青衣少年的面前。
见她走近,那个青衣少年屈膝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捧起那笙戴着戒指的右手,用额头轻触宝石:“六王归位,无色城开——恭迎皇太子殿下立刻返回!”
“皇……皇太子殿下?”那笙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句,烫着般地缩回手,“你认错了……我是个女的!”
“这番话,是对我说的。”忽然间,一个声音微笑着回答。
那笙怔了一下,猛然间反应过来:是那只断手的声音——然而,那个声音却不是如同以往般从她心底传来,而是切切实实地传入她耳际!
苗人少女随着声音来处看过去,大吃一惊:前方左侧半跪着的是一名白衫女子,脸罩轻纱,手里捧着一只金盘,盘上居然是一颗孤零零的头颅。那颗头颅嘴唇翕张,居然正在对她说话:“多谢一路上的照顾,如今已经回到了云荒境内,我可以随他们回去了。”
“你……你……”听出了是和那只断手同样的声音,那笙说不出话来,“臭手,难道你是……啊呀!怎么可能?!”
“我的名字是真岚,是空桑人的末代皇太子。”那颗头颅对着目瞪口呆的少女微微一笑,解释道,“这六位,是我的妃子和臣子。”
“妃子……”那笙迟疑地看看那六个人,只有白衣和红衣两位是女子,而红衣女子的年龄显然已经不小了。果然,那名戴着面纱的白衫女子抬起头来,对她微笑致意:“我叫白璎,是空桑皇太子妃——非常感谢姑娘你救了真岚。”
那样清冷的容颜和语音,让一向嘻嘻哈哈的那笙一下子束手束脚起来,忙不迭地回礼道:“啊……啊,我也只是顺路……不用谢,不用谢。”
旁边的蓝夏拿出另一只金盘,举过头顶。那只断手从她肩上松开,跌入了蓝夏手中捧着的那只金盘里,对她摆了摆说:“多谢你把我从慕士塔格雪山顶的封印中带到云荒,我们很是有缘啊——作为回报,那枚戒指就留给你吧!”
“戒指?”那笙愣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中指上那枚奇异的指环:银白色翅膀上托着一粒蓝色的宝石。如此精致的东西,真让人不敢相信方才那道照亮天地的光芒就是从这上面发出。
“这上面的力量应该能保护你走遍云荒,只是莫要轻易被别人看见……”真岚皇太子的头颅在金盘上微笑着,看了看天色,连忙道,“天就要亮了,没时间多言。小丫头,你自己保重。”
六个人齐齐起身,青衣白衫两位男女分别捧着金盘,带领众人转身。
“喂喂,臭手!等一下!”那笙在看见那几个人离开的时候才回过神来,脱口叫了一声。金盘上的头颅闻声,转过脸来,对她扬扬眉:“怎么啦,小丫头,舍不得我?”
那笙看了那个发出熟悉声音的人头半天,忽然跳了起来,指着它大叫:“臭手,你骗我!你……你给我看你自己样子的时候,根本不是这张脸!你这个骗子!”
“啊……这个嘛……”金盘上的头颅对她撇了撇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个小花痴,我不变张英俊的脸出来,你怎么肯带我走啊?”
“你……”那笙被气晕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走了走了!”不等她回答,看了看天色,那只断手扬扬得意地一挥,瞬间六道光芒照彻林间,六星腾空而起,划破已经露出了第一线曙光的天空,向着北方九嶷山的方向消逝。
当六星划过天际的那一瞬,远处天尽头的镜湖中,万丈高的伽蓝白塔投在水面上的影子,陡然发出了奇异的扭曲。
水下的无色城开启了,迎入了它的主人。
天色已经破晓,再也看不见有什么星辰闪现。晨曦从林外洒下点点碎金,风和日丽,一片鸟语。
“啊……那只臭手就这么走了?”扬起脸,看着转瞬泯灭了踪影的六道星光,苗人少女喃喃自语,有些惘然若失,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一个皇太子说话的腔调像那样也是奇怪。哎,那个皇太子妃,倒是很漂亮高雅。”
“你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妃?”忽然间,耳边有人急问。
树叶簌簌分开,一个人闪电般掠过来,一把抓住了她。
“啊?”在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停顿之后,那笙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那个诡异的傀儡师,不禁吓得脱口叫了起来,“是你?”
她下意识地用力挣扎着,双手一振,以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惊人速度挣脱,几步躲到了一边,问:“你……你干吗?”
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少女居然能从自己的手中挣脱,苏摩反而愣了一下,他怀里那只偶人却是眼睛滴溜溜地转,也面现惊讶之色。终于,偶人苏诺的眼睛定在了苗人少女的手上,嘴巴无声咧开了,仿佛笑了一下。
“哎呀!”看到那个诡异的小偶人,那笙比看到苏摩还要惊惧,一下子后退了三步。
“你手上的戒指是哪里来的?你刚才说什么皇太子、皇太子妃?”那个冷静的傀儡师仿佛压抑不住激动,一连声追问,“你看到他们了?”
再也不许对方逃脱,苏摩伸出了手。伸手的瞬间,十枚指环闪电般无声无息地飞出,带动指环上的引线,在空中相互交错着飞向那笙,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
指环脱手后,引线的另一端就控制在那个叫作苏诺的偶人身上,偶人的手腕、脚踝、双臂、双足、腰、颈十处的关节上,十条引线若明若灭。被这么一牵,那个偶人“啪嗒”一声从傀儡师怀中掉落在地,却没有趴下,反而动了起来。
不知道是飞舞的指环牵动它的身子,还是它身子的运动控制着指环,那个脱离了主人控制的小偶人在树林中自己动了起来,举手投足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节奏。
那笙刚要闪避,忽然觉得手腕一痛——低头,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线绑住了她的手腕,切入肌肤,渗出了血。那样纤弱,却是比刀锋更锋利的细线。
如果她看到了昨夜火堆边那些乱兵可怕的死相,便知道如今她离死亡也只有“一线”——然而那笙没看过。她忍不住不服气地挣扎,想挣脱出来。
“不要乱动,一动,你的手腕就要被整只切下来。”傀儡师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托起被束缚住手脚的少女的脸,冷冷地道,“老实回答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你四肢切下来,然后用线穿起来,像偶人一样吊在树上。”
他的声音是平静的,仿佛只是说着家常。对着他空洞无表情的深碧色眼睛,那笙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身体立刻不敢乱动了,然而手脚却是不自禁地微微发抖,她只能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说:“你……你要问什么?”
“你手上的‘皇天’是哪里来的?”苏摩开始发问。
话音一落,远处地上的小偶人身子一动,那笙只觉手腕刺痛,不自禁地抬起了右手,放到傀儡师面前。苏摩慢慢伸出手,抚摩着那枚银色的戒指,面色复杂:“果然是‘皇天’……好久不见了。”
“你……你说这枚戒指?”那笙讷讷道,“这是我……我在雪山上的一只断手上找来的……”
“雪山?断手?”苏摩却是愣了一下,“空桑皇帝的信物,怎么会在那里?”
“啊,那只断手说他是空桑皇太子!那颗头也这么说!”看到对方不信,那笙生怕苏摩一怒之下真的下毒手,连忙分辩,却不知自己的话如何莫名其妙,“他们说,他是什么空桑国的皇太子……对了,叫真岚。”
然而,苗人少女那种前言不搭后语、匪夷所思的话,傀儡师却没有呵斥为荒谬。那笙感觉苏摩抚摩着戒指的手猛地一颤,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微微闭上了眼睛,有些梦呓般地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字,喜怒莫测:“真岚……真岚?”
那是多么遥远的名字。
“头?手?原来在云荒之外的慕士塔格上有一个封印?”傀儡师喃喃自语,忽然间语气变得有些反常,“那么,你也看到了皇太子妃?”
“嗯,是啊,很端庄的漂亮姐姐。”那笙听到对方的语气慢慢缓和下来,惊魂方定,“那只臭手说那是他的妃子,穿着白衣服,戴着面纱,好像……好像叫作白璎?”
“嚓!”苏摩的手指蓦然收紧,用力得让骨头发出了脆响,痛得那笙陡然间大叫起来。
“白璎……白璎……”那双一直空茫的深碧色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某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愫,傀儡师蓦然扭过头,对着空气厉声道,“鬼姬!你还骗我,说白璎已经死了?!”
“先放开这个小姑娘。”他身后一个声音淡然回答。密林的枝叶是无声无息自动向两边分开的,仿佛那些树木在恭谨地避让着那个骑着白虎从林中深处出现的女子。
显然也是刚才看到六星出现才赶过来,鬼姬坐在白虎上,裙裾飘飘荡荡,注视着面前的傀儡师说:“我没有骗你,白璎的确已经死了——在九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胡说!”苏摩不再管那笙,猛然回头,冷笑道,“虽然我也来晚了——但你看,这里还有她刚才留下的残像!”
傀儡师的手一挥,随着他手臂平平挥过的轨迹,那个面上的空气陡然凝结,变成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薄镜子,映照出了一个白衣女子离去瞬间的样子——腾空而起的女子面罩薄纱,手中捧着金色的托盘,眼睛注视着盘中那颗头颅。手指上,一枚和那笙手上一模一样的戒指熠熠生辉。
那个映照在空气里的女子是淡薄的,仿佛烟雾中依稀可见的海市蜃楼,虚幻得不真实。
然而,鬼姬的脸色却变白了,脱口道:“定影术?”
“不错。”苏摩没有否认,冷笑道,“所以即使是‘神’,最好也不要瞒我任何事。”
“哈。”怔了怔,仿佛无奈般地摇摇头,鬼姬讥讽地看着这个灵力惊人的傀儡师,“苏摩,不可否认你现在的确很强——但是如此强大的你,居然看不出如今的白璎不是人吗?”
“不是人?”苏摩瞳孔收缩,“你,你是说——她现在是……”
“是冥灵。”鬼姬笑了起来,摇头道,“她九十年前已经死了啊!你以为我骗你吗?你如果路过北方的九嶷,就能看到她的尸体还和其他五位王者一起,伫立在九嶷王陵的传国之鼎边上!”
“冥灵?”傀儡师脱口惊呼,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星宿海观测到的那一场浩大的流星雨——九十年前……正是那个时间!
“你不知道吧?”鬼姬抚摩着白虎的额头,看着山下的白塔,叹息道,“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云荒了——真岚皇太子带领空桑人死守伽蓝城十年,最终被冰族攻破。那时候,为了保全城中无路可逃的十多万空桑百姓,大司命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开无色城。”
苏摩的手猛然握紧,低声重复:“打开无色城?”
与伽蓝帝都分处镜像两端的无色城是一座“空无”的城,据说由七千年前空桑最强大的帝王星尊帝琅玕的妻子——皇后白薇所建立。
星尊帝在征服四方后,按战功分封六王,镇守六方国土,并在镜湖中心建立了国都,以白塔为中心界定云荒大陆方位。
然而,在空桑皇家才能翻阅的典籍记载表明,星尊帝建立的“国都”,并非如同后世普通人认为的仅仅指代帝都伽蓝,同时也包括水下的另一座城市:无色城。
在星尊帝统一云荒,权力达到顶峰的时候,他的妻子白薇皇后却暗中忧心忡忡。她听从了大司命的谏言,动用她的力量,为了空桑人在某日必然来临的“末日大劫”而建立了这座城市,然后封印了它,关闭了两座城之间的通道,让它隐藏于伽蓝帝都的倒影之中。随后不久,白薇皇后便英年早逝。
星尊帝驾崩前留下了遗诏,说明了打开封印的代价,并叮嘱除非末日来临,切不可随便打开那座城——那个代价实在过于重大。
如果说水上那座伽蓝城是这个大陆“真实的”中心,那么水下的无色城却是虚无缥缈的存在,那是与水面以上那个世界完全不同的“异世界”,甚至有传说,这座城是活人所不能进去的,只能让灵魂来往其中。
无色城的存在,宛如伽蓝城的倒影,孪生姊妹般并存,光与影般相互映照。
七千年来,空桑经历了大灾大难,也曾几次濒临倾国的边缘,然而诸王无一例外都咬牙支撑着死战,竟无一打开过那座城。
因为,根据典籍中记载,星尊帝在遗诏上是那样说的——
“宇分六合,地封六王;六星陨灭,无色城开!”
连苏摩听到“无色城”三个字也变了脸色,低声问:“打开无色城?他们有那样的力量?”
“他们当然有。只要肯付出代价……”鬼姬笑了,笑容中却有一丝残酷,她看向天际,“你没有亲眼目睹那是如何惨烈的景象啊……那时候,冰族已经攻破了外城,城中幸存的十万多空桑人齐声祈祷,声音一直传到九天之上!
“为了护住空桑最后一点血脉,以前钩心斗角的六王听从大司命的安排,合力杀出了重围,一直血战到了作为历代空桑人王陵的九嶷山下!六部之王向着供奉历代皇帝皇后的陵墓跪下祈祷,请求星尊帝准许他们动用所有的力量打开那被封印的城市,以庇护空桑最后的子民……
“然后,围着神庙祭台上的传国之鼎,六部之王一齐横剑自刎,六颗头颅同时落入鼎中!
“六部最强的战士,同时对着上苍做出了血的祭献。
“六星陨灭,无色城开!那一瞬间封印被打破了,六合震动起来,伽蓝白塔发出照彻云荒的光芒,它的影子映在湖水中,忽然间仿佛活了起来。耀眼的光芒湮没了一切,等冰族的‘十巫’和战士们看得见东西的时候,他们惊讶万分地发现,整座伽蓝帝都已经空无一人。
“十万空桑人在瞬间消失了,无色城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居住者。”鬼姬叙述着九十年前空桑亡国的情形,眼睛望着天尽头的白塔,叹息道,“白璎就是那时候死的……她作为白之一部最强的战士,代替她的父王,作为六王死在九嶷山下——所以我说,你往北走,还可以看到她的尸体,几十年了依然不曾仆倒腐烂,守在那个通道入口。”
傀儡师默默听着,脸上渐渐没有一丝表情,沉默了许久,终于有些讥讽地笑了起来:“真是遗憾,我没能亲自来终结这个腐朽的王朝……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是作为战士死去的吗?我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小女人而已。”
“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次那样的梦。”听到这样尖刻的话,云荒的女仙蓦然冷笑起来,“多谢你让她早早梦醒了。”
“啊……原来空桑人还该感谢我这个奴隶造就了他们的女英雄?”苏摩嘴角扯了一下,笑了起来。
鬼姬看着他,却看不透这个傀儡师内心真正的想法,只好点点头,叹了口气:“你回来应该有所企图——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再去找她了。”
“我没有打算找她。”苏摩漠然道,“我并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我也不喜欢死人。”
“那就好。”鬼姬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其实离开云荒的这一百年里,你也已经找到了所爱的女子了吧?不然如今你也不会以男人的样子出现了。”
傀儡师闭了闭眼睛,不作声地笑了笑:“魅婀,作为女神,你的话太多了。”
回忆中,泛起许多年前他来到天阙的情形——少年时被山中凶禽猛兽追捕,跑到山腰已经满身是血,抱着偶人,又看不到路,一脚踏空便滚落陡坡。然而,半昏迷的时候,耳边听到虎啸,所有禽兽都远远避开了,那只虎温驯地伏下身来,将昏迷的少年叼上背部,平安送出了天阙。
仔细想想,他其实还是有所亏欠的。
想着,傀儡师转过身去,招了招手,仿佛有看不见的线控制着那个偶人,阿诺“唰”地动了起来,缠绕着那笙手足的丝线忽然解开了,十只银戒飞回了苏摩手中。然后,那个小偶人也往后飞出,跌入了苏摩怀中。
那笙揉着手腕瘫倒在地上,看着那个诡异的傀儡师。
“修炼百年,连你的偶人都会杀人了?”苏摩转身离开的时候,鬼姬忍不住开口,“知道吗?当年,是白璎拜托我一路送你出天阙的——她怕你眼睛看不见,会被那些猛兽吃掉。”
苏摩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是满怀着憎恨,回到云荒来复仇的。”鬼姬叹了口气,“可是,你若是还记着这片土地上有人对你好过,杀人的时候就多想想。”
苏摩顿住脚步,忽然回过头微微一笑——那样的笑容足以夺去任何人的魂魄。
“错了,她对我好,只不过那时迷恋着我的外表而已——和那些把鲛人当作玩偶玩弄的空桑贵族并无两样。”傀儡师微笑着,俊美无俦的脸上有着讥讽的表情,“只是那些权贵不知道,所谓的‘美丽’,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啊!”
他微笑着,抬起手来,指间泛着利刃的寒光,忽然“嚓嚓”两声,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的脸——血流覆面。那横贯整个脸庞的伤疤,让原本美得无与伦比的脸陡然扭曲如魔鬼!
即使一边看着的那笙,都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骇与痛惜的尖叫。
“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皮。”苏摩放下了手,将沾着血的手指放到嘴边,轻轻舔舐,“所有有眼睛的人,却看得如此重要。”
鬼姬却没有惊讶,看着他的脸——刀一离开,他脸上的伤痕就合拢、变浅,消失在一瞬间——仿佛刀锋划过的是水面。
“那么那个让你变成男人的姑娘呢?总不会也是这样的吧?”她执意追问,想在这个人踏上云荒的土地前,尽可能消除掉他心中的恨意。
然而,苏摩怔了怔,蓦然奇异地大笑起来。
再也不和鬼姬多话,傀儡师扬长而去。
“呃……这个人不但杀人不眨眼,还疯疯癫癫的。”看着傀儡师离开的背影,那笙心有余悸,撕下布条包裹自己手脚上的伤口,“老天保佑,但愿以后再也不要碰见他了。”
在她包扎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抚摩了一下她的手腕。
“啊?”那笙抬起头,看到那个坐在白虎上的鬼姬。让她惊讶的是,在指尖抚摸过的地方,那些伤痕全部愈合了。鬼姬?就是昨夜那个只听到声音,却没有见到脸的鬼姬?
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这么怕她?她明明很温和很亲切啊!
“小姑娘,你一个人能跑到天阙来,可是很命大啊。”那个没有腿的白衣女子从虎背上俯下身来,微笑着摇头,摸了一下她的脚,将血止住,“你看,手臂也折了,都没包扎一下。”
鬼姬的手握住了那笙的左臂,忽然间一用力,那笙只痛得大叫一声,声音未落却发现痛楚已经全部消失。
“啊……多谢山神仙女!”用右手抚摸着左臂原先骨折的地方,那笙惊喜地道谢。
“山神?好新鲜的称呼。”鬼姬掩口而笑,眼睛却落在她右手那枚戒指上,忽然敛容,问道,“这枚‘皇天’,是哪里来的?真岚给你的吗?”
那笙把那个陌生的名字转换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仙女你说的是那只臭手?是啊,是它说送给我作为报答的。”
“手……是了!”鬼姬喃喃,眉心忽然一皱,然后又展开,“原来昨日慕士塔格那场大雪崩是因为这个!难怪今日六星忽然齐聚天阙——是因为第一个封印被解开了吗?天啊……空桑命运的转折点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