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在过道一侧,看着面前来来回回的男子与面容姣好的姑娘们,一时竟不知往何处去,又该去寻谁。木然地站了一会,忽听得旁边有人轻道:“林姑娘,我们茹烟姑娘邀您上二楼去。”
我抬头看去,见二楼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茹烟见我抬头,探了一截身子出来,藕节一般白皙的手臂扬了扬:“你和你那小姑娘从那头楼梯上二楼来罢,来我这。”隔了红纱的天光从她头上照下来,映在她圆润光滑的左脸和她头上纷繁的珠翠上,美得令人心醉。
我便牵了同样穿着男装的阿细往楼上去。
如飘带般沿着楼壁盘旋而上的楼梯看似极窄极险,踩在上面却极为踏实。我一路小心避让这来来去去的客人,只像一只小鼠一般惴惴不安。好不容易到了茹烟面前,见她半卧在栏杆前一条躺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见我走近了,便起身来抓住我手腕,将我拖进房里去。
我只觉得房里一阵醉人暖香,满目玫红。茹烟笑道:“你这大户人家的小姐,性子也是素淡,肯定看不惯这房里大红大绿的装扮。若是实在觉得不适,便坐到窗边去罢,看看外边的景色,也觉得清净些。”
我便依了她的坐去窗边,但见一杆小窗,窗子正对护城河岸风光。茹烟给我倒了一杯茶来递到我手上:“我知道你是来找卫白,但他此时并不在这楼里。你应当也知道,他只有在每日申时与戌时才在这楼里摆场。”
我道:“我来听你唱歌。”
茹烟笑道:“我唱歌虽不是这楼里顶一顶二,价格却是卫先生说评书比不得的。再说,要听我唱歌的公子少爷都约到下个月了,你要听,可得慢慢等。”
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手足无措地坐着。茹烟却又爽朗笑道:“你这脸皮怎的如此薄,我打个趣罢了,你也能当真。”当下便把门关了,点了新的熏香,在床边的盆里洗了手,又去内屋里取了琴来放好。
茹烟似是自言自语道:“给你唱个什么好呢?”又突然短短“啊”了一声,欢喜拍手道:“那就唱这个罢。”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歌声幽婉,琴声清丽。
听罢,我道:“你这时不应该唱这曲子。”
茹烟笑道:“怎么不该?”
我道:“一幅画,要给看得懂的人鉴,才不叫辜负了这幅画;一首曲子,要唱给能听懂的人听,才不叫辜负了这首曲子。我只是一个从小长在宅子里,没有出过门、也未曾吃过苦的小姑娘。虽然看过几个话本子,知道些男女私情,可是毕竟没有体会过什么真切的痛苦,你唱这首曲子给我,真是浪费了。”
茹烟道:“那照你这样说,这楼里来寻欢作乐听小曲儿的这样多公子哥,都是无病呻'吟?”
我轻轻道:“可不是么。”
茹烟道:“但你这出来一趟,我也不能让你白来。我要人来布点小菜果酒,你一边喝,我一边给你把那天的那首曲子唱完了罢。这曲子虽有点老了,可你们这些小姑娘都爱。”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我鼻端仿佛闻到莲花独有的清新香气。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脑中忽然出现一片荷塘,荷叶亭亭如伞盖,荷花朵朵均充分盛开。似是刚下过雨,荷塘上一片俱是迷蒙,湿气极重,空气沁凉。我在一片绿得正好的叶上立着,低下头去心情复杂地看着什么。
我凛声道:“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水中一片杂乱,荷叶荷花倒了一地。一个女子一身白衣,全身皆湿,躺在这一片泥泞里,雪白纤细的脖颈上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着,如同坏掉的风箱般发出垂死的声响。可在这样虚弱的弥留之际,她渐渐扬起一个极为璀璨的微笑来。
她说:“我没错,我追求我想要的,铲除阻拦我的,我有什么错?”
我心中浮起巨大的怜悯与无奈:“黄泉下那样长久的折磨居然都不曾让你动摇一丝一毫。你也许永远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误罢。”
那女子凄厉地笑道:“你们这些人不过是生得特殊些,却总是比我们先行一步,处处比占着我们上风。我只是不服。”又轻笑一声,左手扬起去折离自己最近的一枝莲子,使了使力气,将那茎干扯破了,绿色的汁液染了手指,手却终于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我俯下身去将那莲子折了并上另外几枝放进她手心,她也没再扔开,面上反又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来:“待到生前最后一件事,便是这样的一件小事,也是你帮我做来。呵,真是讽刺。”
我从这画面中醒来,却见茹烟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你方才还说你没有故事?”我愣愣一抹脸,竟抹出一脸的泪来。
我道:“或许有,可我不知这故事与我有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