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没在简灵床底板下看到尸体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时,高轩朗就陷入了麻烦之中。
倒不是因为他杀人那档子事,毕竟凶手还有简灵,就算是为了简一,谢兰也不会把这事拿出来大肆宣扬或是惊动警察。毕竟,小情人的爹是杀人凶手,说出去不仅丢人,还会徒惹一身骚,谢兰才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真正让高轩朗感到棘手的是那批没有上市却已经从他手里流进黑市的药。原先有谢芜给他托底,这几乎称得上是稳赚不赔的生意,但这生意被谢兰知道了,她一贯是餐桌上最先掀桌的疯子。
于是这事就这么败露了,对此公司已经在着手调查了,要是查到他身上,丢工作都算是菩萨保佑了,基本上是要进去呆完下半辈子或者是直接进入下辈子。
他倒也不是没想跟谢兰谈谈,但谢兰回绝了。谢芜也迟迟没出现。听说谢兰最近在接受心理治疗,看上去是打算跟谢芜彻底说拜拜。
高轩朗多方打点,才知道谢兰目前的主治医生是他的同门师姐,于是借着同门聚会的由头,把他的师姐和其他几个同门都叫来聚一聚。
席上,大家推杯换盏,都非常有职业素养地谈天说地,就是不谈病患隐私,师姐一向沉默,也不怎么开口,但只要她一开口,没人敢让她的话落在地上。
老师西去后,师姐继承了老师的衣钵,现在是业内知名专家,大伙儿自然要巴结她。高轩朗也是。
都是同门,少不了要谈起老师,谈着谈着,又谈到老师的病人。老师是行业泰斗,接触的病人多,病情也很典型,但要说大家印象最深刻的,还得是谢兰。
那年她牵扯进震惊国内的“恶女屠村案”,所出具司法精神病学鉴定书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她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而老师就是当时的鉴定小组组长。后来谢芜被无罪释放后,也一直在老师这里接受治疗。至于她为什么没有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也有陈夺洲的手笔。
如今,过去轰动社会的杀人犯,摇身一变成了人人仰望的上流社会的大人物,还是自己曾经接触过的病人,谈论起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既然谈到了谢兰,话题也落到了师姐身上。
然而师姐并不接话茬。她不想谈,大家也不会硬要她说,于是又转而聊别的去了。高轩朗无法,只得在宴会结束后,特意找了师姐,问能不能托她给谢兰捎带句话。
师姐乜他,看起来像是轻视。高轩朗的心里烧着火,然而语气是那样卑微:“师姐,您就帮帮我吧。”
师姐说:“之前你爱人过世,我当时还在忙,没来参加他的葬礼,实在抱歉。”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又听师姐说:“听说他是病故的?”
谈起亡夫,高轩朗的心情有些低落:“是啊,怪我平时太忙,连他身体不适都没发现。”
师姐说:“真的吗?他的身体不是很好吗?”
高轩朗的眼神黯淡:“是,所以他因为……”他几乎要说不下去了,然而还是强迫自己说完了:“他突然就……就没了,我毫无准备。”
师姐淡淡道:“真的吗?”
高轩朗不想再跟师姐谈亡夫,只想谈谢兰:“师姐,我知道您最近跟谢兰有来往,能不能托您帮我递个话,我有事想个跟她谈谈。”
师姐皱眉:“什么事?”
高轩朗几乎要流汗了:“只是一些私事。”
师姐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真的吗?”
高轩朗点头,一副情真意切得模样:“是的,我跟她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觉得说开了会比较好。”
师姐说:“我帮不了你。”
她如此直截了当,近乎于冷漠,让高轩朗心中的无名火更甚:“师姐,我只是麻烦您跟谢兰传个话,又不需要您透露她的隐私,您放心。”
师姐又笑了。说起来她其实是个不爱笑的人,但今天对上高轩朗,她总是在笑,笑容也不是高兴,更不具有亲切的意味。
“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师姐摇摇头,感叹,“你真会闯祸。”
高轩朗的心一下子就紧了。
“我可不想搅进你这滩浑水。”
师姐要走,高轩朗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在师姐看过来时“噗通”跪下,神情哀切:“师姐,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情分,您就帮帮我吧,我,我儿子还小,他实在是不能没有我……”说到伤心处,他的眼眶都红了。
师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也没开口让他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也知道他还小,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她拽回自己的胳膊,眼神冷淡:“与其在这里跪我,不如想想你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到底是别人逼你的,还是你自找的。”
高轩朗语气激动:“师姐,你知道,都是谢芜求我,我才那么干的!不然,我干什么要把药给她。你也知道,她是老师过去的病人,很可怜,我只是出于同情,想帮帮她。”
“真的吗?”师姐反问。
她总是这么问,是真是假她难道不清楚吗?她不肯装糊涂,非要摆到明面上来说。
“可是那个药根本帮不了她啊。”
“什……什么?”
高轩朗整个人都懵了。
师姐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怎么会?
一般来说,人格分裂的诊断是不会出错的。通常,医生会根据患者的主观意识以及客观行为来判断主人格,也就是看哪个人格更像人。
在当时,谢芜和谢平这两个人格出现的频率很高,尤其是谢芜,无论是谈吐还是行为,她都比谢平、谢兰更像个人。而且谢兰那时候未满十八,严格意义上来说人格甚至不固定。
且谢兰几乎不出来,只有在谢芜感受到肉体上的疼痛——不论大小,她都会出现,并且以一种暴力的、野蛮的姿态出现。看起来,是因为谢芜需要她,所以她才被分裂出来。
然而,多年后,从高轩朗手中流出的这批药,对“副人格”谢兰没有什么作用,反而让她的情绪更加稳定。要么是药有问题,要么是人有问题。
于是只能先把这批药送去检测,再重新诊断。然后,从谢兰的自述中,方雪馨发现,当她在谈到妈妈陈美溪时,谢芜会出现,而在她谈到妹妹时,她的表述是非常混乱且没有逻辑的。
她先说记得自己一岁时爸爸把妹妹烫死,但很快她又说当晚就看见妹妹来找她玩,问她妹妹叫什么,她说她没有妹妹,妹妹是无,无妹妹,但是妹妹的坟头长了野草,草字头的无,谢芜。
她的妹妹谢芜刚出生就死了,但是立刻就活了。她的躯体没了怎么办,没关系,姐姐的躯壳可以分享给她。她会保护她,以后她还可以保护妈妈。她的年纪太小了,人也太小了,她希望能有个哥哥,高大的、强壮的哥哥保护她的妈妈。
于是在某一天晚上,在爸爸爷爷殴打妈妈时,谢平出现了,但,谢平什么都没有做。是的,她预想中可以保护妈妈的哥哥,社会意义上可以被大众信服的男性,对此无动于衷。
她分裂出了妹妹,是因为她需要妹妹对她的依赖——这样她才是一个有价值的人;她分裂出了哥哥,是因为她需要哥哥保护妈妈,同时,她需要靠哥哥,得到安神村的认可。她的潜意识里,是渴求男性主导的小型社会的认可。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便是遭受了剖膛祭神的酷刑,她仍旧选择回去的原因。
所以这也导致了谢平这个人,从没保护过妈妈,而是成为了社会秩序和规则的维护者、践行者。
那么,吞噬掉谢平,也就意味着,谢兰已经抛弃了寻求安神村小社会认同的妄想。她不再寻求认同,而是走向了自我认同的路。
听起来有点复杂,简单来说,就是谢兰才是主人格,谢芜是副人格。以前谢兰需要她,她就存在,现在谢兰不需要了——或者说她渴求被人需要的精神需求被另外别的东西填上时,死去的妹妹就该到了真正该死的时候。
对于这个诊断结果,谢兰似乎并不惊讶,但也称不上了然于胸。她的态度仅是原来如此,再没有别的。她仍然坚定地要融合人格,看上去,她打算真正做个“完整的人”。
对于这个戏剧性的诊断结果,她也不在乎是否有第三人知道,她甚至觉得,如果高轩朗知道这件事,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滑稽。
事实的确如此。
高轩朗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师姐分开的,但这个消息震惊地他浑身打颤。他觉得有种从脚底板蔓延上来的恐惧像涨潮的水没过他的口鼻,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实在想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他再不做出点行动,那么他一定会完蛋。
简一打开门,又看见了高轩朗。
乍一见他,简一还有些惊讶。因为高轩朗看起来完全没有他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样子。虽然高轩朗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衣服也没有任何褶皱,但那憔悴还是从骨子里透出来,跟阵风似的扑到简一跟前。
“岳城爸爸,你,有什么事吗?”简一有些迟疑地问。
高轩朗朝他笑笑,尽力露出和善的一面:“很冒昧打扰你,这次来找你,是我想跟你谈谈你爸爸的事情。”
他发现跟简一说话不能拐着弯来,得直来直去,不然他听不懂。
简一这回确实听懂了,说:“好。”
高轩朗说:“我能进来吗?”
简一说:“可以。”
他侧身,高轩朗就走了进来,状似无意问他:“谢兰呢?”
“她不在。”简一说。
高轩朗松了一口气,转而道:“对了,我有些渴,能不能麻烦你给我倒杯水?”
简一说行。
他去厨房拿碗,高轩朗跟着他一起走了进去,同他聊:“你最近怎么样?”
简一并不喜欢他的这个问题,毕竟涉及到了个人隐私,就含糊地说:“还行。”
虽然这人说是他爸爸的旧相识,还说要照顾他,可他总是喜欢不起来对方,也许是小动物的直觉吧。但他也没有把高轩朗想得很坏,他只是不喜欢对方,但还没有到防备的程度。
所以,当高轩朗用一块浸了迷药的手巾捂住他的口鼻时,他是震惊的,然后才是恐惧。他想要挣扎,但是眼前模糊,脑袋发晕,很快,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高轩朗喘着粗气,明明没做什么大事但却感觉自己浑身发热,连带着他的脑袋也热得可怕。
他知道自己在赌,就像个在赌场输光所有钱币后,抵押自己的身体再去赌最后一场的狂热赌徒,就看他的全副身家能否换来滔天富贵,亦或者是万劫不复。
他把简一迷晕后,从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人捆好,再从简一的身上找到了手机。钥匙没找到,但在简一的卧室找到了。随后他下了楼,把放在后备箱的大行李箱拎了上来。
说实话,简一不算小,塞进行李箱还有些费劲。高轩朗把他的腿硬挤进去的时候听到了咔嚓声,也许是把骨头掰断了,但这没关系,反正不是他自己的骨头。
他把装着简一的箱子成功带走,塞进后备箱里,随后开车扬长而去。他没有回家,而是驱车去了城西一处已被废弃的工业遗址。
过去,这里曾是规模宏大的安路铁厂,繁荣时期这里的员工多达上千人,每天有无数的钢铁从这里诞生,大烟囱里的黑烟滚滚,似乎从未停止。后来钢厂起了场大火,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但究竟是因为钢铁厂起了火还是时代洪流裹挟下的必然衰败,总之,安路铁厂就这么荒芜了。
高轩朗开车拐进厂房,停车,把藏着简一的箱子拎出来。打开箱子,简一已经醒了,但缺氧让他的脸红得不可思议,刚一接触到大面积的氧气,他直接被呛得咳嗽。
他没有呼救,因为他立刻就判断出自己的境地,被人绑到荒郊野岭了,手上的绳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喊叫只会让他流失体力。
高轩朗满意他的听话,把他从箱子里拽出来。他把简一抗在肩上,然后朝工厂走去。他的肩膀并不稳固,走路时简一能明显得感觉到颠簸。他的右脚疼得厉害,左手也是,他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对肢体的掌控。
废弃的厂房里长满了野草,里面有裸露的钢筋、玻璃还有废铁等一些未被完全处理的工业垃圾。工厂的墙壁上也画满了涂鸦。看上去,它似乎并没有被完全遗忘,除了动物,还是会有人类光临此处。
破旧的楼梯摇摇欲坠,踩上去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响,高轩朗把他扛到三楼,绑在了一根水管上。简一终于开口了:“你说你是我爸爸认识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没带什么情绪的,但听起来很像谴责,高轩朗说:“是,我是认识你爸爸,但他毁了我,是他毁了我的一切!”
简一说:“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高轩朗说,“那时候你才几岁啊,可是那么漂亮,洛丽塔,我的爱欲之火,我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1”他的眼中迸出痴迷的神采,那刻散发的光芒几乎灼痛了简一的眼,让他的灵魂都为之恐惧到颤抖。
“不止是我这么觉得,他们也是。”高轩朗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下,“你猜,你爸爸做了什么?”
玛利亚福利院就像如影随形的鬼魅,哪怕简灵仓皇逃离,却还是被无孔不入的阴影找寻到踪迹。
那会儿简灵其实还没有成年,但在对方的眼中已经完全丧失了吸引力。而他年幼的儿子,尚在襁褓中的简一却成了他们眼中新的猎物。
在此之前,简灵已经杀过两个人。一个是高轩朗的爸爸,一个是薇姐的丈夫,他与帮凶齐心协力,成功地躲过了法律的制裁。
于是,没受过正统教育的简灵意识到,法律到不了的地方,他还可以用别的东西给自己出头。
杀戮、鲜血、暴力……过去,他是他们案板上待宰的羊羔,如今他们是他手下的鱼肉,猎人与猎物对调,为了简一,更为了过去年幼的自己,他拿起屠刀,成了屠夫。
最后,他一共杀了八个与玛利亚案有关的人。
当然,这八个人并非核心成员,而且已经失势,真正的幕后黑手他还没有能力送对方下地狱,但不着急,来日方长,他觉得自己可以活得久一点,更久一点,久到亲自手刃这些禽兽。
畜生就该被放进屠宰场,而不是流入人类社会,否则社会就要乱套,而他只是为社会除去毒瘤,是个十全十美的大好人。简灵是这样想的。他也是这么给薇姐、高轩朗洗脑的。
不过高轩朗并不信他。
他只是迫于简灵的威胁来做他的帮凶,他知道为了自己的前途,就得听简灵的话。他想上新闻头条,但绝不是靠杀父震惊社会。
乍一听闻爸爸杀了人,简一的表情居然称得上是平静。爸爸做这件事一定有他的理由,他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不好的,可以把人逼成野兽,而野兽才能活得更久。
谁说城市不是丛林呢?
所以他永远理解爸爸,也永远理解谢兰。
高轩朗见吓不着他,便不再多说了。他转身离开,而马栋正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废弃工厂等着他。
既然谢兰要把他的路堵死,就别怪他另谋出路。总之,那破牢谁爱坐谁坐,他要往上爬,不择手段地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