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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1 / 1)

分别的时刻到了,地上还留昨夜残霰。径路说话算话,给足马辰十五天份的水与乾粮,还有地图,以及一件厚皮袄。服匿也来送行,他踅眉的样子像是来寻仇,当他拔刀出来,马辰以为还得先苦战一番。

「马大哥,你是勇士。」服匿说起临别赠语相当不自在,他彷佛背了一夜说稿,「不管你是不是赵人,我服匿最敬佩你这样的人,路途遥远,这把刀请带在身上。」

平时桀敖的服匿竟一改反常,让其他族人啧啧称奇。不过往深一层想,这些草原人都知道马辰此去凶多吉少,虽然此处是匈奴离赵国最近的营地,也有五百里路,加之现在草原气候无常,不熟悉的人很难存活。

「连服匿这小子都对你信服,中原小子,真不打算留下来?」径路挽留道。他也不想看马辰自生自灭,但利益两头不得不如此。

马辰收下刀,系在腰间,这下他的行头无一处不神似匈奴人。他向径路点头致意,又向来送行的人敬礼,感谢他们的照顾。

径路明白慰留无效,指着南方,「你的家乡在那个方向,我们最後能做的就是帮你向撑犁祈祷。」

「这些就够了,希冀日後能再相逢。」马辰作完揖,却是往东走。

「小子,南边在这里!」径路焦急地喊道。

「我知道,但我想跟阿娜姑娘道别。」

阿娜如同往常,一清早便骑上红枣马穿梭夜与日的隙缝。

「百长……」服匿还想说点什麽,但全哽在喉头。

「毫无遗憾的走,才能毫无遗憾的si。」

众人禁声,回去自己的岗位,劫掠一事并不会因今日一小抹离别而改变。

阿娜从冰凉的湖里掬水,细细撒在石头前半枯萎的花,秋风越吹越寒,加速花儿凋落。花瓣自边缘蔓延si亡,渐渐x1走yan丽的紫蓝se,阿娜依偎在一颗较大的石头旁,哼起匈奴哀歌。

风打散发梢,红发结翩翩起舞,秋湖伴秋心,卸下刺芒的阿娜,完整融入这片景致。

待一曲歌谣停止,马辰才牵着大黑驹从背後靠近。阿娜听见动静,立刻防备地盯着来者,发现是马辰,一张姣好的脸僵在那儿,深邃的眼眸也忘了眨。

「你还没走?」

「抱歉,本想早点叫你,但我想听你唱完歌。」

「径路大哥已经放走你,还来g什麽?想挟持我?」阿娜紧抿嘴唇,亮出腰间弯刀。

马辰伸着两手,逐步走近,「我只想来道别。」

「反正你走出草原就会si,还指望我替你收屍?」阿娜别开脸,不想直视马辰。

轻笑一声,马辰才放下手,他昂首道:「不熟的路,多变的草原,还有一张标示简略的地图,确实怎麽想都难以活着回中原。」

「你既然知道,为什麽还要这麽做。难道你真的蠢吗?」

「我若不蠢,就不会辜负你的好意。」马辰是知道的,在大帐外阿娜有意当作没看见,否则她早高喊有细作。

但马辰回中原的目标不会变,即便他们不劫掠,他早晚要回去。把事情说开,他的心境也b较轻松。

阿娜退後几歩,脸颊泛起一阵绯红,彷佛被抓到小辫子般窘迫。既被马辰看穿,她也不再武装。

「救你是因为大家舍不得你si,但你归你,我们不可能因此饿肚子。今年秋霰来的早,又特别冷,代表隆冬将临,若不往中原抢吃食,许多人根本挨不过冬天。」

「为了你们的肚子,让我赵疆血流成河?」马辰表明立场:「他们填饱你们的饥肠,谁来替他们收屍骨。我很感激当日被你搭救,也感谢你族人的照顾,但若有人要犯我疆土,我定会拚si阻止。」

马辰尽量语气委婉,他不想在最後时刻与阿娜翻脸。

阿娜蹲在奉有乾枯野花的石头前,马辰忖那便是她父母的坟,阿娜歛起剽气,不发一语凝视石头。马辰注意到阿娜的发结绑得相当松脱,这是一个多月来头一遭。

阿娜是明白人,这些日子的相处大都能捉到彼此的脾x,她像要解掉一匹不受束缚的马的缰绳,使之回归天地。

「好啊,你走,反正草原也挽不住你。」

金风猛然吹拂,强得像要把两人吹飞异地,阿娜的发结却先被吹离,彷若真正的蝴蝶漫天旋舞,飞落到湖水里。湖波一下子将发结带远岸边,马辰见状立刻跳入湖中,追回那些红发结。

日头虽已出来,湖水依然冷冽,发结一转眼已离岸二里远,风若不停,就要一路到湖心。

「你快回来,别追了,水很冷,你会受寒的!」阿娜担忧地叫道。

风嘎然止住,发结载浮载沉,马辰潜入水中,从下方揽回所有发结。他已经游至将近湖心的位置,远远看过去阿娜就像一朵鲜yan的红发结。

不常在寒水中泅水,马辰不敢多逗留,至岸边时已能看见阿娜绽露放松的微笑。马辰却神se忽变,一gu力量突然捉住他的脚踝,将他往下揣,马辰吃力向前打水,竟丝毫不动。

阿娜初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随即想马辰并不是这麽轻浮的人。

「脚被绊住了,有东西绊住──」马辰呛了一口水,话也说不清楚。

冷意渐渐灌入马辰t内,他往下潜,瞥见岸边生长一绺绺水草,他的脚被几株同时缠住。他使劲的拔,水草毫无动静,他赶紧0向腰间,突然想到径路送他的弯刀挂在马辔上。

马辰没了气,上来换气,呼x1已乱了套,动作更显慌乱。

阿娜焦急搓着手,也不多想脱下外衣,x1饱一口气,咬着刀鞘跳入湖中。她利索割断紊生的水草,背着马辰游至岸上。马辰双手伏地,将方才猛喝进去的湖水吐出来,阿娜则在一旁替他顺背。

「没事吧?要不要紧?马辰,回答我呀!」阿娜心急的很,生怕马辰真的出事。

马辰微微颔首,他捉住阿娜的手,慢慢坐成盘坐的姿势。他眯着眼,调整内息,缓缓摊开右手,阿娜的红发结全在这儿,一个也不少。

「傻子,笨中原狼,你要是因为这样溺si了,我会、我──」

「你才傻,怎麽可能这麽轻易溺毙。」马辰瞅着阿娜汗毛耸立的白皙手臂,但自己也浸得一身sh,他笑道:「还是你聪明,不像我穿着衣裳就进湖里。」

「还笑,风这麽寒,不怕染病吗?染了病就甭想回中原去!」

「这不正和你们的意思,反正你们也不想我走。」马辰起身,拖着sh漉漉的衣k走向湖畔。

阿娜以为他又要犯傻,但马辰只是弯腰捡起她的外衣,然後替她披上。

「你穿。」阿娜脱下来。

「我怎麽能穿你的衣服?」

「披着!撑犁真该下场雪,冻si你这头蠢狼。」阿娜见他如此固执,只好y将衣服塞到他那边。

「别争了,你穿吧,我生把火便好。」

「地上都是sh的,哪里找的到乾材生火?」阿娜瞧着後面懒洋洋吃草的黑驹,眼珠子一转,拍手道:「还有那马儿呢。」

「我们想的一样。」

在阿娜熟手帮忙下,他们很快用马粪当成燃料生火。马辰解下sh漉漉的上衣,脱k子时则瞄向阿娜,似乎有些犹豫。

「脱吧,把你带回来时,都看过了。别着凉b较要紧。」说这话时,阿娜红了脸。

马辰烤衣服,阿娜则烤着发结。两人默默无声,只听见火声b剥。

良久,阿娜才嗫嚅道:「喂,你都要走了,不说句话吗?」

「还要说什麽呢?多一分牵挂,只是让人更难受而已。」马辰瞅着阿娜深明的眼眸,那双眸子已然卸下防备,敞开心房等候倾述。马辰问:「不过,我确实很想问,那日你既然将我认为细作,又何故救我?」

「因为你根本撑不住。在洞x发现你时,你已经奄奄一息,我亲眼见到父母、兄长si在眼前,我只看见将si之人,未曾想过你是细作……」

阿娜并无自己表现的这麽冷漠,马辰一直能感觉到她话语里的温柔,除去防御後,更能感触坚韧与柔和相存。

「若知道你这麽傻,当初不如让你si了,我也不必──」阿娜轻咬下唇,绷着脸不再说下去。

火堆烤乾马辰的衣裳和身t,待那团火熄灭,又将一边归一边,分隔匈奴与赵人。阿娜不经意拔起青草,扔到火里助燃。

听起来一切都符合天意,上苍不让他si,必有其用意。

「阿娜姑娘,中原很缺骏马,你们何不试着与边民做真正的买卖?」

「买卖?我们是牧人,不懂生意。再说了,中原人肯跟我们交易吗?」

「中原战火频繁,将来更是马战的天下,只要价格合理,不愁没有销路。」马辰激动地站起来,「对呀,我们犯不着打打杀杀,还有这个办法呢!」

「你是认真的吗?」阿娜虽然疑窦,仍对马辰的想法深感兴趣。「可是该怎麽做呢?也得其他人同意才行。」

「那就说服他们!」马辰赶紧穿好衣服,「走,我们说不定能阻止这场纷争!」

阿娜愣了,「我、们?」

不待阿娜反应,马辰将她拉到她的红枣马身旁,两人快马返回匈奴营地。此时大匹马队已经整顿好,放眼望去有五百多骑充当先锋。这些匈奴人见马辰要回去禀报,打算先发制人,却没想到马辰又折回来。

一红一黑两匹马朝千长驰来,十来骑立刻喝住他们,马辰展现赵军骑将的本领,从容甩开他们。马辰骑术jg湛,让马背长大的匈奴人也不禁咋舌,但叹服之余,更多骑兵加入围捕。

阿娜拍马纵前,替马辰做前锋,那些骑兵认得是阿娜,便不敢贸然靠近。两人一路奔至径路的队伍,服匿驾着与他t型同样粗壮的马儿挡着去路。

「马大哥,你不是往中原去了,为何冲撞我阵?」

「服匿,传话给径路大哥,马辰要与千长说话。」阿娜说。

「什麽?」服匿疑惑地看着披散头发的阿娜。

「快呀!别磨蹭!」

既是阿娜发话,服匿便不管马辰用意,策马奔到径路身旁传达。径路闻之,立刻赶了过来,只见三十多骑把马辰围得水泄不通。

「都让开。」

「径路大哥,我想到法子了!」马辰兴奋地说。

「是真的,马辰说有办法让我们不用打仗,也能各取所需。」阿娜唯恐径路听不明白,又赶紧用匈奴话覆述一遍。

「马辰……」径路注意到阿娜不是唤他「中原狼」,「诸位不要妄动,我听马辰有何话说。」

於是马辰将自己构思的买卖想法告诉径路,说明匈奴人可以用马匹、皮毛跟边民交换过冬物资,两边既都不想轻启战端,如此不流血的办法方能创造双赢。

径路将此想法转达千长,马辰进一步指出更具t的法子,排除交易过程会产生的误会,更自愿进行首波交易。

上千人都在等千长回覆,他抚着点染白花的胡须,提出疑虑:「我们怎麽知道中原人肯做生意?又怎麽知道你是不是想使诡计拖延时间。」

「千长,此计能不动g戈造就两方福祉──」

「慢着,你如何保证这不是只有中原人的福祉?你是个中原人,我们凭什麽相信你?」千长谨慎的打量他。

这话让马辰难以反驳,毕竟他与匈奴非亲非故,谁敢轻易信他。

「凭他是我的丈夫,他也是部族的一份子。」阿娜挺身出来,神se肃穆不容人反对。

径路跟其他几位百长相顾疑惑,千长也眉头深锁,似乎还在确认这不是阿娜突发奇想的玩笑话。

马辰正要发言,阿娜阻止他道:「千长,这个理由够了吗?」

她的声音震醒在场的男人,百长们静默不语,全聚焦在千长身上。

「好,姑且照着马辰的话试试看。立即转告其它两部。」千长放下马鞭,颔首道。他看着突然冒出的「匈奴nv婿」,丢下但书:「若中原人不愿买卖,我会先杀你祭撑犁,再劫掠中原。」

「大丈夫一言九鼎!」马辰击掌以诺。

千长的命令传遍部族,但大家乐於传诵的是部里的美人阿娜的惊人发言。

收兵回到毡房,径路还是不懂阿娜的把戏,趁马辰和千长谈论细节时,问:「阿娜,你怎能在千长面前胡言?」

「胡什麽言?阿娜喜欢有什麽不好。」斯琴莞尔,方听到消息时,却丝毫不觉奇怪。

「也罢,也罢。你能有个好归宿,我也算放心了。」径路担心起另一件事,「倒是中原小子说的买卖,要知道千长不是随口说说,届时失败,定会杀了他服众。」

「相信马辰吧,能不流血过活,不正是我们所想的吗?」

「好了,好了,我们出去看看羊儿,快走啦,别傻愣着。」斯琴揪着径路出去。

径路瞥见外头的身影,知道斯琴的用意,便顺水推舟道:「好,我那马儿本来要驰骋草原,趁天se未暗去跑一跑。」

走出毡房,径路对马辰莞尔,拍了拍他的肩膀。

霎时只剩一对未定的佳人,一站一坐彷佛隔了几重山。马辰冉冉走了几步,神se凝重地瞧着阿娜。

「马辰,我向千长说那些话,是因为我相信你的提议能保护族人。若你心里不愿,我也……没关系的。」阿娜窘红脸,才缓缓吐出最後几个字。

马辰莞尔,打破凝滞的气氛:「服匿跟我说过: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是我的天。能有你这样的nv人作为发妻,是我的荣幸。」

他从腰间拿出一块浑绿的玉佩,上有雕刻jg致的夔龙纹,「仓皇之间只有这枚父亲给我的玉佩,礼轻情重,如我之心。」

尽管阿娜不懂「投何报以」的诗意,草原nv儿又何拘此小节?

她默默接过那枚玉佩,心底暖得要淌出泪,又像两人在湖畔烤火,不必言语而默然明白。

出乎匈奴人意料的,在马辰领导下,他们顺利完成与边民的交易,度过没有腥血的寒冬。

弹指冬去春来,阿娜也怀上娃娃,斯琴跟径路已把阿娜肚里的孩子当成孙儿。秋天时阿娜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当时秋草繁盛,马辰便替儿子取名为戫。

马辰深受千长赞赏,并与周围部族建好关系,这些匈奴人相信马辰能带领他们过尚无血无仇的好日子。

此时他正组织商队前往边境,准备换回足以过冬的存物资。

受到匈奴商队的鼓舞,一些赵国商人来到马辰所在的营地,为显诚意特别携来上好的丝绸,千长见了这些好货se,立刻吩咐人好生款待。最开心的莫过於马辰,他邀这些商贾到毡房把酒言欢,并谈论起赵国的事情。

「先生也是赵国人?不知先生来此多久,家居何处?」

「家籍信都,自幼随父经商,前年在草原遇险,多亏当地人所救,才得以苟活至今。」马辰随意掰了身世。

「唉。」大胡子先叹一声,饮了从赵国带来的酒,「上党战败後,虽然一度退了,现今又包围邯郸,打得惨烈啊!」

「李牧将军可曾被召回去?」

「没有,倒是廉颇将军重执兵符,也幸亏廉颇将军守城,才叫狼秦进不了门。」

「挡住白起了?」

「不,白起压根没上阵,算是好事吧,白起被秦王换下来,屈在家里养老呢。」

听到诸国心头最大忧患被拔,马辰暗暗自喜,忖父亲临终前施的反间计奏效。功高向来不只震主,也让旁人胆战心惊。

「听说是白起谏秦王休兵,真怪诞。」

「在下认为白起的谏言是对的,长平一战赵国虽si伤无数,但秦尽调河西人力,恐怕伤得也不轻。再说赵国此时上下一心,又有魏、楚齐力外援,纵白起披挂上阵,也讨不到彩头。」

「哦,先生很有见地,不似商人。」

「言重了,在下南北买卖听的多,才有此想法。」

「那麽照先生看,秦国要败了?」

「情势难料,不敢笃言。但若魏、楚横心抗秦,未必不可能。」

虽已在草原成家,马辰还是心系国家安危,久未畅谈军事国事,马辰觉得jg神都来了。长平之险彷佛是许久前的事,但赵国实则仍处险境,一番谈话激起马辰满腔热血,恨不得跨马南回,去邯郸血战一场。

大胡子又叹了气,确认周围没有旁人,才慨然说:「可惜调不动李牧将军,要是北方军一动,这些匈奴人又要进犯边界。」

马辰摇手道:「您多虑了,他们现在都是正当商人。」

「怕的是他们骑在马背上忘不了老本行。」大胡子说。

马辰想起长平换将时,从g0ng廷流出的沸沸扬扬的讨论,匈奴人的威吓一点不b秦国逊se,即使邯郸告急,也不敢擅动北方军。

因此马辰极力修复匈奴与赵国的关系,巩固边疆,便能倾力保卫赵土。

「王上要是不听谗言撤廉颇将军,换那无用的赵括,岂会成就白起声名。」大胡子愤慨地说。

「在下不认同这番话,长平当时险恶,非亲眼所目不能感受,赵将军此举不也大耗秦国国力,替赵人拾了面子。」

大胡子讶异地说:「先生莫非曾在长平?」

「非也,」马辰赶紧撇清,「只是在下以为不该以成败论英雄。」

但败了就是败了,总要有人被抬出来治罪,以服人心。

「或许先生说得不无道理,但民怨必须得有出口。受教了。」大胡子向马辰作揖。

马辰心里却苦,父亲临危受命,终究难逃千夫所指,往後史家落笔肯定不会给好脸se。因此他有个想法,以赵家子弟之名,上阵立功,好洗刷父亲耻辱。

商人们离去後,阿娜带着马戫回来,生了孩子後阿娜丰腴了些,愈发有nv人味。

她见马辰愁眉不展,便问:「是不是想起中原了?」

马辰瞒不住阿娜,接过孩子,莞尔道:「想起这孩子的祖父。」

「要你放下中原的事似乎太难。」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马辰凝视着妻子以及怀中笑嘻嘻的孩子,赵国风雨飘摇之际,他却躲在草原享受天l。

「不要苛责自己了,径路大哥不是说过:离开战场就不想战场的事。」

马辰如何不想呢?即使装作不在乎,他怎麽能忘育他生他的祖国,同样的匈奴人也忘不了雁门之仇。因为是人,便难舍情仇,即便能理x分清,终究难逃情感追索。

「我知道你踏着草原的地,仍怀着中原的天。」阿娜一把抱回孩子,温柔地抚着孩子的毛发,「我能感觉到你仍属於中原,时候到了我拦不住你,那是撑梨的安排。」

阿娜一副豁达,可谁都知道她最不希望马辰离开。

马辰虽然想念家乡,却没有真正能回去的理由。有了妻儿,有了根。

两人适时停下话题,阿娜聊起方才在毡房外见到的商人,说:「径路大哥说那些商人举止怪异,商人不都斤斤计较嘛,他们却大方的很,简直是送的。他们该不会有y谋?」

「做生意的伎俩,就是给先点好处,顾客才会上们。」

「说到底还是有问题。」阿娜皱眉道。

那些赵国商人确实异常大方,简直不像为了买卖,匈奴人自然质疑他们的目的。但马辰在赵国见多了,都是招徕客源的惯用法子。

马辰苦笑,无论匈奴人还是赵人,彼此依旧存在不信任。三尺之冰,非一日之寒,这层误解还需时间化开。

之後赵国商人在营地游览,并在马辰带领下到附近部族勘查物产,双方相谈甚欢,说好开春要组建一支大规模商队,把匈奴的物品运到更南边的国家贩售。

半旬後,草原下起大霰,赵国商人准备在寒雪覆盖前离开。马辰从库房收拾了一些马具,当作临别赠礼。

大胡子感激地说:「先生美意,俺绝不能辜负,不久後定来接先生走。」

「呵呵,在下已认此地为家,何谈走或不走。」

一行商旅系好简单货物,驰骋回赵国的方向,望着一群赵人骑手离去,马辰忍不住怀想自己当骑将的往事。

阿娜看穿马辰的心思,从後方搂住他的腰,「如果撑梨要你回去,你si也留不住的。」

马辰仰望幂幂y天,长叹道:「径路大哥说的对,离开战场就不想战场的事。」

他忖,这大概也是父亲的期望。

可是阿娜却不如此认为。

转眼入冬,交易并不如马辰预想的好。因邯郸大战,物资吃紧,边境能动员的都上前线,如果要获得更多交易,就必须进入北方军的势力范围。

但这麽做并非明智之举,不论是北方军或者匈奴人,都未做好会面的准备。

尽管成效不到预期,要过个安稳的冬天已不成问题。

麻烦却不请自来。方下过第一场雪,一支奇兵翻越五百里赫然出现,挟带强兵y弩击垮草场上的匈奴骑士。匈奴人遭遇突袭,他们因马辰而疏於备战,吓得惊慌失措。

径路等几位百长立刻点骑出击,然而那支奇兵宛若暴风横扫草原,日头未沉,已杀得上千骑兵人仰马翻。他们对附近地势了若指掌,占据有利位置架设弓弩,彻底压制匈奴骑兵的机动x。

能做到迅如鬼神的中原军队只有一个!

李牧的旗号很快围绕营地,从他们倏地出现到包围,费不到五个时辰。天光将暗,草原遍布令人惊恐的火光。

径路正在指挥惊慌的骑兵归队,千长已下令,若势头不对,立即带着族人逃走。

马辰匆匆赶来,仔细一瞧,诸骑中骑着斑白大马、身穿玄甲,t格雄伟的黑大汉正是李牧。

他与李牧有过数面之缘,可以肯定那个威武大将的身分。

但李牧驻地有五百里之遥,在路线不熟的情况下,不可能带数千大军奔袭。

「是那些人!」马辰不敢置信地摀着脸,那些商人竟是李牧的细作。

一绺绺匈奴骑兵正在营地外与北方军交手。

一千轻骑跟三千弩手已将营地围得水泄不通。李牧策马躯前,挽动三石弓,故意s中毡房。

那些匈奴人一见到李牧旗帜,当年雁门之战的仇恨全涌上眼帘,见到仇人,好几十号人不顾敌众我寡,便要上马讨战。

「谁都不准去,胡人善战,绝非莽夫。」径路边忙着指挥人手,一边控制混乱的局面。

但北方军行动迅速,阵如磐石,匈奴人一时无法集结反抗,而李牧正是要他们各自作战,以收各个击破之效。匈奴人不敢再动,缩到营地内退守,但匈奴骑兵一旦停止动作,无疑自取灭亡。

天时、地利皆被李牧占据,匈奴不可能战胜,他们唯一能向撑梨祈求的,仅是如何让更多活口逃出此地。

众人终於联想到那些赵国商人,明白为何李牧对地形如此了然於x。既打不过李牧,起码要杀马辰泄恨。

气头上的人顾不了理x,一群人提着弯刀要找马辰算帐。径路的人马虽围在毡房外,但面对自己族人无法真的动手驱赶,他们也怀疑身为赵国人的马辰是否g结李牧。

好不容易建立信任瓦解於战火,整个营地充满要找马辰算帐的人。

特别是服匿,他未想到自己敬重的勇士竟g这等苟且之事,囔着大嗓门在外头大喊。若非径路挡着,毡房早被拆散。

阿娜听见径路在外头劝阻,焦急地要带马辰离去,怀里的马戫却沉着不哭,反而冲着阿娜笑。

「这孩子好勇敢,这麽大的sao动竟然半滴泪不流。」阿娜紧簇马戫,似乎一松手就见不到他。

「此事因我而起,我不能一走了之。」马辰霍然起身,掀开毡门。

阿娜来不及制止他,他已走入一双双暴怒的视线。

「马大哥,我们这麽相信你,你居然做李牧的内间。」服匿见了马辰,怒气更盛,他不顾自己什长的身分推开径路的人,持着匕首冲到马辰面前。

「诸位,请听马辰一句话,我去向李牧求情,请他放你们一条生路。」

气头上的服匿甩开阻挡他的护卫,吼道:「你是想趁机逃走!」

「你们在此焦躁,也无转机,请再相信马辰一次。」马辰跪地恳求。

这一生他只跪爹娘、君王,即使生命受胁也y着颈项,但这次他破戒了,因为前方怒火盛盛的不是他的敌人,他们已是不同形式的家人。

阿娜也帮腔道:「马辰为我们做了这麽多,你们还不相信他吗?」

「中原狼不可信!」服匿一刀刺进马辰腹部。

「你g什麽──」阿娜扶着马辰,焦急地眼眶泛泪。

「没什麽好说的,你是我们的敌人!」服匿高喊,获得众多支持。

马辰按住伤口,脱下匈奴裘衣,,憋痛继续前行。他的眼神b角抵大赛那日更为坚定,此时,马辰似乎知道上苍让他活下来的原因。

面对马辰si而无惧的神情,狂如服匿也不敢妄动,紧握着沾满血迹的匕首,跟在步履蹒跚的马辰身後。

北方军发现受伤的马辰正朝他们走来,眼见是张与匈奴人截然不同的中原脸孔,立刻往後禀报。李牧听之,策马查看,为之大惊。

李牧下令大军开出一条路,仅在几名护卫陪同下驰骋马辰面前。

马辰伸手拦住阿娜,更示意後面的匈奴人莫再前进,李牧也令护卫不得上前。

「果真是你,我听说你与公丞战si长平关,苍天有眼啊,公丞能留下你这个命脉。」李牧与马辰父亲素有交情,跟马辰亦数面之缘,此时见到故人之子,自是开心不已。

但李牧也看见马辰身上的伤,他瞪着服匿,喊道:「是你们这些蛮人伤了他,今天新仇旧恨,俺一并跟你们算!」

「不是的,李将军,若非他们,我早已魂葬h沙之下。」马辰指着阿娜,露出莞尔道:「她是我的发妻,怀中的是我的儿子。」

李牧诧异地盯着马戫。

「李将军,辰愿意已命代罪,消弭两造之仇。」马辰跪地伏身。

「马辰,你说的容易,难道忘了这帮蛮人如何犯俺赵国疆土,伤俺赵国边民x命!」

「辰记得,在草原的日子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们为寒冬饥馑所苦,亦知道他们的亲人战si雁门。」

放眼满地匈奴人,哪个家中无人si在北方军手中。

「李将军,辰无法效父报国,只求一己之命能换取他们安稳冬日。」

「马辰……你这是何苦,你宁愿用你自己换这些匈奴人的x命。」在李牧眼中,那些匈奴人就是贪婪野兽,得而诛之。

「辰不忠,亦不孝,他们在李将军眼中是敌寇,却是辰的亲族。请将军放过他们……求您了……」马辰忍着伤痛叩首。

马辰心意已决,字字发出肺腑,李牧听了也为之动容。他明白马辰并非鲁莽之人,此番必有深刻t悟,才敢说出这些背弃赵国的不忠之言。

「好,俺卖你这个面子,你心意已决,切莫後悔。」李牧悄声叮嘱,然後一脚踹倒他,「将士听令,困守半个时辰,让他们收拾辎重离去,半个时辰後见人格杀勿论!」

马辰倒在地上,感觉到阿娜紧紧握住他的手,马戫在哭。径路催促着族人将物资整理上马,然後阿娜温暖的手被迫ch0u离,只能在模糊视线里瞥见一抹淡红。

马辰觉得自己这次必si无疑,但庆幸si得其所,一命保全众人,值。

朦胧意识里却又浮现阿娜的脸庞。

马辰被军医拚命救回来後,总是习惯望着北方草原发楞。他时常做着关於草原的梦,而且一年b一年深。马辰回到赵国并未再娶,而是收养了一个边境孤儿。

周赧王五十八年,赵魏楚三国破秦,解邯郸之围。

周赧王五十九年,周赧王驾崩,秦王稷迁九鼎,周亡。

秦王政十八年,赵王迁杀李牧,同年王翦破邯郸,赵王迁出城投降,马辰护公子嘉北逃。

秦王政二十五年,王翦灭燕,公子嘉投降。此後马辰不知所踪。

秦王政统一liuhe,封禅泰山,称始皇帝时,北方边境有个满面白须的老者骑在一头俊马上发愣。他穿着陈旧戎服,头戴葛巾,斜背短马弓,腰间cha剑,既像武士又像不受拘束的侠客,让人说不清他是什麽。

老者按住腰间的剑,仰望晴空,慵懒地道:「每次都玩这招,你不烦我都嫌烦。」

「哪一样呢,这次我可是在十步才被发现,照这样算来,过不了多久你根本察觉不了我近你身。」在老者身後兜出一个骑小騂马的年轻姑娘,拿把利剑对马辰b划两下。

这姑娘穿戴彤se劲装,绣了茶花纹,目如星月熠熠,形se里有gu天生的傲气,自是巾帼不让须眉,细腰虽若柳枝,也非纤弱病恙之貌。不挂饰品、不施粉黛,倒透着几分玉石光辉。

姑娘唤作芃芃,乃老者的养孙nv,打学步起就跟着习武,稍长又学骑马s箭,十六、七岁已有一身好武艺,盼着哪天上阵立功。

「你近我三十步时便已觉察。」老者笑道:「缰绳莫拉的太紧,免得小茶的步伐太重。」

芃芃勒马伫在马辰身旁,噘嘴道:「以後让小茶少吃一顿。」

「怪起小茶了?」

「可不是,否则我定能取爷爷的首级。」

「哈哈,芃儿要是能办到,爷爷也无憾了。」

「你取笑我做不到?改日我们正大光明斗一场,好叫爷爷知道厉害。」

「你爹还没回来?」

「当然,否则我哪能逃出来。说到爹就有气,明知我不av红,非得请织娘教我,我手指又不听话,扎得十个指头都见血,我宁愿上战场血染征袍。」芃芃笑道:「我打算去树林里游猎,闷在织房好些天,身子骨都锈了。」

「你啊,老叫人头疼。」

「爷爷,别老提三从四德,我要做沙场上的妇好,也不当窝着炉灶的婆娘。而且我要嫁的人定是伟岸的大丈夫。」

「也得有人愿意娶你做婆娘。」

「没有也罢,我倒清闲过日。对了,爷爷,你每天望着草原,究竟盼什麽?」

「盼回不去的乡。」

「那为什麽不去?别人我不敢保证,但爷爷若单骑驰骋三百里,恐怕一百个匈奴轻骑也追不上。」芃芃也眺向一望无垠的草原,试图在草原边际看见老者想望见的东西。

「恐怕三百里不够。」

「那要多远?」

「我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我陪爷爷一起纵横草原吧,哪怕千里横行。」

「罢了罢了,一把年纪了,去不去都无所谓。」

「喏,爷爷,等我学好nv红,替你把衣服补补吧,这麽多年都穿这身,又脏又破的。」

但老者哪是没有做件新衣裳的钱,他莞尔道:「这衣服是我的nn织的,绣工虽差,穿上去却很舒适。」

芃芃说:「能被爷爷惦记这麽久,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大美人。」

「美人是真,温柔嘛……跟你这小妮子一样火脾气。只是过了很多年,有些事情也许不一样了。」老者翻着脱线严重的袖口,又陷入深深回忆。

不远处生起一阵h烟,老者视力极好,知道是他的养子狩猎回来。

芃芃看见爹回来,便一溜烟跑了。

魁梧的中年人停在老者面前,恭敬地说:「爹,您怎麽在这里吹风?」

「这麽多年哪日不见我在此。」

「方才的是芃儿吧?这小丫头就是不听话。」

「别难为她了。」

「不说芃儿。爹,我这次做生意,听说了一件趣事。原来匈奴新任左逐日王的父亲是个中原人呢。」

「是吗?」老者诧异地问。

「据说他汉姓姓马,也不晓得此事真伪,但每个匈奴人都在传呢。」中年人见老者发楞,喊了一声:「爹,您怎麽了?」

「没事。」

「左逐日王对我们的货很感兴趣,近日还打算邀我再去一趟,谈得更仔细些。」

「很好,很好啊。」

「爹,您也很高兴吧,这事要做的好,我说不定能在左逐日王下讨个好差事,左逐日王为人豪爽,跟着他g,总b老是被右北平郡守敲诈好。」

「儿啊,你要去会见左逐日王,可捎上老父一道去。」

「父亲要去,当然没问题。您老可是抗秦的大英雄,左逐日王肯定很欢迎。」

老者默默颔首,看向草原,泪水止不住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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