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熙一行人从射马岭离开时,尚是黎明时分。下山坐上驴车,走上大半天崎岖山路,这才到了镇子上,天色早已过午。
匆匆将驴车换做新雇来的马车,因了怕赶不上今晚出发的火车,又得在奉天耽误一天一夜,一行人只好在马车上将就着啃了些干粮,就算做吃了午饭。接下来的路虽是比较平整的官道,等颠簸了三四个钟头到了奉天,日头已经连滚带爬掉进了大山身后。
好在几人打尖儿的那家站前大饭庄,老板为人极好。不经意间听金熙念叨说天色太晚了没处找电话,便喊来自家儿媳妇领着金熙去他家后宅,又再三嘱咐柜台上的老板娘,说不过是将电话借给客人用用,万万不许多收钱。
接到金熙打过去的电话,孙廷栋问准了火车从奉天出发的时间,连声答应说我到时拉上二哥、我们俩开着两辆车去接你们,行李总该放得下了吧。
金熙忙不迭道:“你还不如找一辆卡车来,等我们到了,你才知道我们带了多少东西……我不跟你说了表哥,这可是长途电话啊。”
等吃罢晚饭结了饭钱,她又在盘子底下偷偷压了十块钱,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东北之行至此为止,目的均已达到,本该很轻松很快乐的离开。可是已经坐上火车、准备启程回京城的金熙,一直都没扔掉那种沉甸甸背着包袱的感觉。
不是行李太多的缘故,也不是姑姥姥们的跟随令她觉得任重道远,更不是说回到京城就要投入繁忙的工作当中、而她却觉得太累。
其实不过是她那舅舅和舅妈在她临行前的一些唠叨,如今还时不时回响在她耳边。
本来在金家,她的亲事就总被老太太和爹娘挂在嘴上,如今又多了两个操心的人。头离开射马岭前一唠叨嘱咐就是大半宿不说,又命令道,等你二十岁那年,说啥也得把婚事定下来,否则舅舅就跑去京城绑了你嫁人……这叫她情何以堪!
舅舅舅妈又不像家里那几个、可以敷衍也可以撒娇还能据理力争,实在不行还能甩脸色。而这两人无论说什么,她都得仔细听着,都得嗯嗯点头应声。
不成想那些话听得多了,竟像接受了催眠术一般,金熙心里一直想要独身的想法儿,竟然不知不觉动摇了起来!动摇也就动摇吧,合适她的那个,又要去哪里寻找?她可没那闲工夫!
火车上的木质包厢里,统共不过是五六平米小地方,两张上下铺也不过只能睡四个人,先不说没了地方存放行李,多出来的一个“男爷们儿”小武军又该睡在哪里?
好在临行前,孙翠莲姐儿俩便想到这一点,不等金熙开口,就张罗着买了两个包厢票——所谓的穷家富路,何苦为了省那一张包厢票钱,还要打发一个人坐硬座去?
一个包厢给小武军住,其余的位置用来堆放行李正正好。小武军笑言睡觉时必须得时不时睁眼瞧瞧,他可怕被行李活埋了。
可金熙只顾得发呆了,上了车大半天后,才想起来要把票钱给两位姑姥姥——说得好听是来接人家来了,却叫人家垫票钱,也实在太不合适了些。
孙翠莲只顾得埋头鼓捣手里那些小玩意儿,什么铁莲子啊铁核桃啊三棱锥啊,并不抬头答话;孙翠娇嗔道:“你这孩子跟我们见啥外呀!再说了,票钱是我们出的不假,可你舅舅昨晚就打发个小喽啰给我们送来了二百块程仪钱呢。”
金熙便收起钱夹子,对着孙翠娇傻笑。这又惹得孙翠娇走过来坐在她跟前儿:“我看你上了车这么久,不是闷头想事儿,就是嘿嘿傻笑,是有啥为难招展的难题儿么,跟姑姥姥说说?”
金熙面带着些羞色摇头不说话儿。孙翠娇沉了脸:“你这是拿我们当外人了?我和翠莲姐手脚还利落,暂时不用你们养老,我们之所以这么早就跟着你去,不也是想为你和你娘分分忧?”
“姑姥姥别生气,”金熙忙轻笑道:“等您二人到了京城就知道,真的没有不长眼的敢惹我们娘儿们。我娘的意思也不过是叫你们到了京城换换环境,过过不一样的日子。养老养老,老了才养,姑姥姥们现下又不老……”
孙翠莲扔下手里的铁核桃,扑哧一声笑:“你这个孩子倒是个够钢儿的,跟你娘一个模样。当年你娘抱着你弟弟去京城,我们姐儿俩不放心,她也这么说的。”
“我猜你一路都不大高兴,是临走前被你舅舅数叨的吧?要我说啊,你舅舅数叨得对,哪有姑娘家生扛着不嫁人的。”
“眼下你还年轻,自然不觉得,等过些年你再瞧,一个人儿的日子不好过啊。你看我们姐儿俩,到现在四十好几了还单蹦儿一人,孤单不孤单?”
金熙叹气。若她执意单身到底,也不知道小轩儿小子珊和他们将来的子女愿不愿意给她养老呢?或者干脆从现在开始收养三两个小孩子好了!
火车进了关后就出了山区,行进速度立时快起来,不再像在关外那般吭哧哧喘着气,半晌也爬不出两里地去。天色逐渐亮起来,可以瞧见关里的铁路直直长长,却再也不容易看到贪吃蛇那种、车头马上要够到车尾的模样了。
“平原到底是不一样,这大片大片的农田,啧啧。”孙翠莲见金熙一直不说话,迅速找了新话茬儿跟孙翠娇唠起嗑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