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尊的右掌爆出一团青光,结结实实印在花千迭胸口上,将他的身子打飞出七八丈远,「哗啦啦」撞倒数排书架,摔跌在墙角。
水无痕七窍流血,满脸惊骇,竭力撑起身子,目不转睛望着黑影,沙哑说道:「你—」
呼—」龙尊左手的纸笺燃起一簇火焰,顷刻成了灰烬。
黑影晃动着道:「我向你保证过,今后林熠绝不会再为难你。现在,我做到了。」
水无痕的嘴里呛出一团团腥浓的血沫,恨声道:「杀人灭口!」
龙尊摇摇头,道:「你错了,你对我的了解,都是我有意让你知道的事情,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告诉林熠什么。我杀你,只是为了要给林熠一个交代。
「当然,如果不是你办砸了差事,又何至于丢了性命?」
水无痕剧烈喘息道:「我懂了,林熠就是另一个聂天。不同的是,他现在还有利用价值,所以你不仅不会杀他,反而要继续维护他。
「你要我串联花千迭等人,不过是埋下伏笔,留待将来不需要他的时候使用。我太傻了,竟看不透这点!」
龙头漠然道:「你并不傻,只是心里存了私念罢了。你想着利用我的力量,挑拨花千迭等人杀了林熠,扫平冥教,届时天下魔道,便可尽收掌心。可惜,你出局了。」
水无痕惨然道:「我要是不傻,又怎么会出局,甚至把命也丢了?」
忽听书库里一声幽幽轻叹道:「那是因为你远不如他来得够狠够毒而已。」
柔和绚丽的七色彩光闪动,容若蝶出现在龙尊与水无痕当中,身边还有筝姐。
龙尊不假思索挥掌,一蓬青色罡风狂飙急旋推向容若蝶,容若蝶竟一动不动,清澈睿智的眼神,淡淡注视着龙尊,似是怜悯,似是鄙视。掌风击中容若蝶,如同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消融在她淡紫色的衣裳表面,竟连一片衣袂也没被激荡起来。水无痕目瞪口呆,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容若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龙尊低哼一声,突然身影风般卷成一束,掠出书库。如此一击不中,远扬而去的魄力和手段,也令水无痕大感意外之余,自叹弗如,顿时万念俱灰。容若蝶目送龙尊退走,轻轻惋惜道:「若是再慢上半拍,我就有七成把握留下他。」筝姐安慰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些人忙碌一场,终究也不会有好下场。」容若蝶唇角逸出一缕苦涩笑意,黯然说道:「真的善有善报么?只怕老天爷也不敢断言。」伴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叹息,她将视线转到了水无痕的身上,沉静道:「对不起,水宫主,我救不了你。」水无痕吃力地摇摇头,清晰地感觉到生命从体内不断地被抽空,他亲手制造过数不胜数的死亡,而体验自己的死亡,却还是第一次。当然,也将是最后一次。「这是报应,让我死在你的面前。」他喘息着,振作起昏沉沉的神志回答道:「当年,令尊宁道虚便是死在老夫的掌下。」容若蝶的眸中,荡漾过深深的悲哀,轻声道:「你知道我是宁道虚的女儿?」水无痕点了点头,呵呵笑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为何会突然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容若蝶目光忽地变得迷离凄楚,回答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拥有它。」水无痕怔怔望着容若蝶,终于确信她不是在说谎,苦苦一笑说道:「请转告林熠,一旦解开了《云篆天策》,他的死期也就到了。龙尊有办法置他死地,就像对付当年的魔圣聂天。」容若蝶平静颔首道:「如果有机会遇见他,我会转告。」水无痕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声音越来越低地道:「拜托你,劝说林熠不要再为难我的儿女部下,他们是—」话音未了,便带着空负大志的眼神,去了另一个世界。容若蝶玉指向着水无痕的遗体,凌空虚点,空气里「呼」地燃起一团淡金色的火焰,转眼将他的尸首焚成灰烬。她凝视着空中跳跃的火苗,低声道:「他虽可恨,却更可怜。」筝姐没有说话,心中却不由自主默默想道:「小姐,难道你自己不才是最可怜的人么?」火焰徐徐熄灭,地上连灰也不见留下丁点。容若蝶似乎失神半晌,才说道:「两位密宗的秘师,已到了占星台外。他们该是来找我的。」筝姐冷冷道:「小姐,你真打算要帮他们化解末世浩劫?」容若蝶淡淡而笑,并未回答,说道:「走罢,该做的事,总躲不过的。」光芒乍闪,两人的身影从书库里消失。只一眨眼的工夫,她们已回到古堡顶层的占星台上。圆形的大厅,超过三十丈方圆,有条不紊地陈列着各种世所罕见的天文仪器,和让人叫不出名字却又充满神秘气息的神器。透明的拱形穹顶,隐隐流动着淡紫色的光晕。透过它,可以清楚地眺望到,古堡上空璀璨壮观的星河虚空。有一束浑圆纯净的白光,从穹顶外的虚空投射下来,落入占星台正中央静静伫立的一尊神器内。这尊神器从外型上看,像是一座巨大的星罗图盘,表面镶嵌着难以计数的星辰,在闪光中按照各自的轨道缓缓移动。再看黑白石铺成的玉石地面,密密麻麻刻着繁杂而又令人费解的文字,岁月斑驳也不曾令其磨灭分毫。容若蝶站在巨型星罗图盘前,更显娇柔渺小,弱不禁风的背影,却透着夺不走的从容与优雅。她向着左侧的一扇黑色大门,轻轻用手一指,门无风自开,两位密宗秘师的身影,出现在开启的大门外。仿佛没有一点讶异,只有惊喜与虔诚,无断、无灭面对着容若蝶躬身施礼,沙哑的嗓音,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感慨道:「容小姐,我们终于等到你了。」容若蝶淡然一笑,轻声问道:「两位秘师,想来你们都已明白了罢?」无断恭敬道:「在天地塔塌陷的一刻,老衲终于悟到,昔日巴仁次圣法王建造天地塔的真正原因。以往对小姐多有唐突,尚请恕罪。」容若蝶微笑道:「无断秘师何出此言,若非两位,我如今也不可能站在这里。」
原来,半个多月前,容若蝶被送入天地塔第七层软禁,身边只有筝姐一人陪同。
虽然天地塔层层禁制,更有密宗高手坐镇,但第七层却布置得异常雅致舒适。
她一住多日,每天除了有僧人按时送来一日三餐外,就再无外人前来,连两位秘师和别哲法王都不曾露面,好像把她遗忘在这儿了一般。筝姐忧心忡忡,绞尽脑汁设计逃生的法子。但这地方比牢狱绝地更甚,她和容若蝶又如何出得去?反倒是容若蝶处之泰然,毫无大祸临头前焦躁恐惧的模样。每日闲暇无事,便专心致志地摆弄桌上的一套器具消遣。这套古器也不知由何种材料制成,长条状的底盘上,并排伫立着高低不一的十八根食指粗细柱子。每根柱子上都串有若干颗滚圆珠子。底盘铭文上标注有推算的法则说明,在经过一番繁复演算推衍后,若将所有的铜珠挪移到中间最高的一根柱子上就算成功,但一旦出错绝不可恢复重来。这种游戏在西域流传极广,谁也说不清自何代而始。容若蝶早年修习算术,也曾摆弄过类似的器具。但那时至多运算到十二根,此刻虽仅仅多出六根,可难度不啻增加了百倍。这东西既耗时间,更费心力,筝姐对它提不起任何兴趣。可容若蝶却异常着迷,不分白日黑夜,兴致勃勃地专注投入,每天勉强只睡上两三个时辰,竟大有不知疲倦之意。起初筝姐还经常劝容若蝶注意休息。可时间长了,想到来日无多,又何苦再阻挠容若蝶的兴致,便也不再劝了。这一日,容若蝶忽然一反常态,睡足了整整八个时辰,醒来后也没有立即摆弄算筹,而是在桌边坐了下来,托腮沉思道:「筝姐,假如我算得不错,至多两个时辰就可以完成它了。」筝姐点头道:「这鬼珠子总算搬到头了。小姐需得好生休息,今后也莫再去为它费心思了。」容若蝶慵懒浅笑道:「可我思量了一夜,竟不敢再去动它。」筝姐不解道:「那是为何?难道有什么让小姐犯难之处?」容若蝶摇头道:「不是的。我在担心,一旦推珠完成,会发生什么……」筝姐不由愕然,问道:「不过就是游戏么,还会有后果发生?」容若蝶注视桌面上静静竖立的十六根柱子,回答道:「我不清楚,所以才会担心。但可以确定的是,它绝对不仅止是游戏。」
她轻轻抚摸光滑的底座,继续说道:「这里的一切,由于岁月消蚀都必须定期更换,譬如这张桌子。我敢断定,它来这里不超过五年。「至于榻上的诸般用物,就更不消说了,惟有这件东西,它好像一直就在这里。若说是寻常消遣的小玩艺儿,根本不需要推衍到十八根柱这般极端复杂的地步。或许,当世之间即使恩师也破解不了。」看到筝姐疑惑欲言,她阻止道:「听我说完。当我第一次碰触珠子的时候,心底恍然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仿佛,它是我的旧用之物。这种感觉玄之又玄,所以,我要将它一破到底。」她顿了顿,沉吟许久,才接着道:「我坚信,它在天地塔中一晃千年,必定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更确切地说,它也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完全破解它的人出现。」筝姐迟疑道:「小姐,这东西如此让人烦恼,咱们不玩它也罢。」「说的也是。」容若蝶颔首道:「可联想到密宗将我特意软禁在天地塔顶层,与它朝夕相对,而不受任何外界干扰,我的好奇心又忍不住作祟,想一睹究竟。」筝姐沉吟一会儿,决然道:「那就破了它罢!再不济也就是个死,反正咱们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也是坐以待毙。」容若蝶幽幽道:「假如仅只是我个人生死,也不需犹豫这么久。怕的是,我有一种预感,解开了它……未必是好事。」「也有可能解开了它,咱们就能得脱生天呢?小姐,何必管那么多呢?」容若蝶唏嘘道:「也是啊,一切皆有天数,岂是一颗珠子能够决定?」她主意拿定,便不再拖泥带水,心无旁鹜地演算起来。那些铜珠看似杂乱无章,好像再过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挪动完成,可一旦彻底算透里面的步骤,到后来速度倍增,已无悬念。果如容若蝶自己预测的那样,一个半时辰后,仅剩下最后一颗滚珠还未归位。只需将它滑入中间的柱子里,即可大功告成。她的心陡然停在了半空,小小的滚珠似在沉默中与她对峙,在静谧中期待地守候。筝姐也受到感染,紧紧盯着小滚珠不敢稍移视线,好像怕它会一下子触发天塌地陷一般。静默了不知多少时间后,容若蝶自嘲道:「也许是我太多心了,一颗小滚珠而已,其实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它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戏,皆因人心多妄测,才会变得复杂。」
话音落下,纤指将最后一颗珠子纳入了它应去的位置,正好把高柱完全覆盖。四周,安静依旧,楼层里依稀可以听到容若蝶轻微的呼吸声,玲珑龟懒洋洋地从她的袖口里爬出,滑到了桌面上,傻傻仰首望着两人目光的焦点。慢慢的,底座有了一点光、若干点光、一束光,沿着中间的铜柱慢慢延伸,直到顶端,「叮—」似有一阵轻风吹过,所有的珠子颤动鸣响了起来。筝姐立刻把容若蝶拉到了身后,左掌提到身前,依她的想法,只要发觉稍有不对劲,就先毁了这透着古怪、说不清来历的玩意儿再说。那束光渐渐向上扩散升腾,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溢出一蓬淡淡的光雾。玲珑龟的小眼睛蓦地变得兴奋,死死凝望光雾,嘴里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长鸣。光雾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绝美女子的身影,那相貌竟令容若蝶觉得无比熟稔,禁不住低低失声。「我叫矜婴,可否知道你的名字?」那女子的声音好像不是从她的口中发出,而是在光雾里播散回荡,在容若蝶的心底响起:「至少,我们应该先认识彼此。」容若蝶打量着她,发现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神中,有一分真挚的爱怜,如同是在关注她的孩子,却又多少有些不同。她回答道:「容若蝶,如果你愿意,可以唤我若蝶。」「容若蝶,好美的名字。」矜婴矜持地称赞道:「当你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是谁了。所以,你我其实并不陌生,对么?」「是的。」容若蝶的话音,竟有些艰涩,缓缓说道:「你就是解救了圣域的那位神女。」矜婴接着她的话说道:「不过,出现在你面前的,仅只是我部分意识的残片。我将它深锁千年,为的就是能再见上你一面。」说到这里,她忽而一笑纠正道:「不,是千年后的自己一面。」容若蝶也笑了,道:「我想,你有许多事情要告诉我,或者,可以交代给我去完成,对么?」矜婴伸出手,一道流光星雨缓缓地洒过容若蝶的柔发,回答道:「你瞧,我们连说话的语气,都几乎一模一样。千年岁月,不过弹指瞬息,终究我还是我,从不曾改变。谢谢你了,若蝶。」她环顾四周,悠悠道:「当年,我恳请巴仁次圣法王建造起这座天地塔,封镇住了唐纳古喇山底的一座虚芜之城,希望等待有一天,你会来开启。「那是我不断轮回的宿命,也是我最终的归宿。」容若蝶安静地道:「那么包括《末世书》在内,都是你和巴仁次圣法王长谈后的结果,为的就是将我召到这里,完成所谓的宿命?」「没错,我们的宿命……」矜婴叹息道:「我故意请巴仁次圣法王留下《末世书》,通过密宗的两位秘师,在千年后将你送来,解开天机算筹后,我该完成的使命都已完成,接下来就看你了。」「我?」容若蝶问道,脑海里涌起纵身跃入深渊的一幕。矜婴道:「当我的影像消失后,天地塔便会崩塌。从虚芜城内将有一道白光生出,把你带到古神庙的占星台。「那里有一尊星罗图盘,凭它,你将成为虚芜城的主人,拥有天神一样的力量。「如果你一直留守在占星台,待到冥海泉涌末日莅临之际,只需借助星罗图盘得自星辰的神力,保全整个圣域并非难事。」容若蝶静静听完,问道:「那如果我希望离开呢?」矜婴默然须臾,叹息道:「那就会出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宿命。整个人间得以避免浩劫,而你将永远消逝。」这回轮到了容若蝶的沉默,她的面色渐渐苍白,点头道:「我明白了。可《云篆天策》有什么样的作用,能告诉我么?」矜婴徐徐道:「那是另一个人在世间必须完成的使命。也许,他是惟一能够改变你命运的人。反之,对他而言也是一样。」容若蝶发现光雾开始逐渐淡去,知道时间已经不多,又问道:「那我—当然也是你,我们到底是谁?」矜婴含笑道:「我们,是上天的使者。我们的宿命千年前早已注定。就如我的死,你的生—」声音骤然模糊,美丽的影像随着光雾退隐黯灭。容若蝶默默看着光雾里,矜婴留给自己最后一个微笑后,淡去消散,一股莫名的巨恸自心底而生,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