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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重逢(1 / 1)

作为从边境星球里捞回帝国的人类血统论纯度过高的区域,不谙世事的纯种人类尼尔显然无法凭借其单薄的身躯阻挡上流贵族的华丽奢侈的冲击——即使在罗塞尔上校不高兴时被借着训练的名头挨揍,曾经朴实无华的生活带来的忍耐性格在这时变成了他乐观生活的支柱。

毕竟帝国之外星域的战争离尼尔太远了,母星的沦陷在记忆中也成为了亿万光年外的星辰闪光:它已经死去,但真空中只留下了呼救的痕迹;他可以悼念,却永远也无法再触及它的真正光芒。

帝国贵族追捧的时兴美食、服饰和游戏都会自上而下迅速地风靡帝国。那些贵族圈外的人赞叹、愤慨的奢靡也不过是从贵族指缝中故意显露的膏脂。而沙利耶上校不允许尼尔沉溺于贵族圈畸变的“游戏人生”的态度——冷面的罗塞尔先生认为那些声色犬马有害于尼尔的成长,更有害于罗塞尔家族的名誉。他亲自为尼尔挑选的书目条例、订制合适罗塞尔家族气质传承的服饰以及营养搭配合理但并不美味的昂贵食物。

尼尔说不上跟爱丽丝妈妈的甜点哪一个更加糟糕,但是他不喜欢坐在罗塞尔先生的眼皮下进餐,座椅上好像扎了针似的难受,而沙利耶上校的目光跟随他稍有偏差的仪态,表情严肃。

尼尔不想让罗塞尔先生为自己的餐桌礼仪而失望,他正在努力回应罗塞尔先生的期许,生怕对方放弃自己——上校有这个能力。

在帝国的这个家庭里,尼尔只需要按照依附于罗塞尔先生的要求来要求自己,依靠自己对于尼尔来说是个十分遥远的词汇和概念。

他害怕而期待着命运降临在自己的肩膀上,即便他现在仍然是一个年幼的孩童,他胸腔内的心尚未对未来失去热忱的温度,对自己身份处境有了模糊的觉察。

尤其他在与罗塞尔先生下棋对弈时,刚开始他总是面对自己失败,但是后来渐渐掌握了对弈的路数——你要盯着你的对手。

而那时,尼尔发现沙利耶上校浅色的眼眸时常与自己直视,那一瞬间并非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珍贵的平起平坐的对视。尼尔没有抓住一闪即逝的喜悦,任由短暂的惊讶流逝在他们的对视中,只剩下罗塞尔先生逐渐不耐的情绪发酵。

“回神。”上校用命令的口吻指正尼尔的出神,尼尔窘迫地低下头看着投影棋盘脑子里却杂乱无章。

下棋并不是尼尔与罗塞尔先生经常进行的游戏,但那是尼尔能够感受到两人关系难得平和的地方。

其他包括在模拟机上的对战训练都一直一直在揍在身上的疼痛和恶心提醒尼尔他们之间的天堑与沟壑。

而当尼尔某次在模拟机里无意识地躲过上校的攻击并撑足了一分钟时,上校停止了他的攻势。

两人沉默不言地结束了模拟训练。

尼尔跟在罗塞尔先生的身后,却被其喝止,望着眼神无辜茫然的尼尔,沙利耶上校深吸一口气后说:“你去学习。”

当罗塞尔先生想要将自己的手放在尼尔的肩膀上时,突然发现后者身量拔高的变化。

上校的手微微一顿,僵硬地收回,转身留下尼尔一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中。

尼尔坐在爱丽丝妈妈修复舱的前面,简短地述说了自己的近况,最后留下自己很想她的话语后慢慢走向房间出口。他站在出口前回望沉睡在修复舱内的女人,她浅金色的长发在舱内的液体中仿佛被风吹过或是呼吸般微微飘动——而她呆在那里的时间已经让尼尔习惯了她现在的状态。

只是,逃避有用吗?

罗塞尔上校安排尼尔去往帝国中心的学院学习,临走前那天爱丽丝久违地活生生地站在门口,她注视这个个子已经到她腰的男孩,俯下身扯起男孩垂下的嘴角。

“保持自我,尼尔。”爱丽丝那张苍白美丽的脸无力地微笑,在尼尔的耳边小声说,“记住我,记住你的‘母亲’。”

在帝国的语言体系中,“母亲”与“母星”各有不同的表达词汇,但爱丽丝在分别之时使用了那一个少用的同义词。尼尔不知道爱丽丝妈妈这仿佛不详预言般的口吻代表了什么,但他确实遵照了她的叮嘱,直到帝国覆灭,直到迎接死亡。

爱丽丝最后给了尼尔一个拥抱,从容地放开了他。她身旁的罗塞尔上校冷眼看着这对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子的上学熠熠生辉,配合上校优秀出众的体格外貌——如果略去这些小小的徽章后残酷的战争掠夺、权力碾压和生命践踏,然而尼尔无法忽略看到这些美妙绝伦的艺术作品时眼角的刺痛。

记住你的母星。

在送尼尔到达帝国中心的军事学院后,罗塞尔上校就要再次赶赴他心心念的战场。他在此之前已经多次向皇帝请命解除他“可笑”的育儿期奔赴前线,虽然他暗暗认可了尼尔的学习能力配得上他的纯种人类的身份,但是比起面对爱丽丝“脆弱”的脸和尼尔仰望的眼睛,沙利耶上校更喜欢击穿联邦战舰和碾碎联邦机甲的酣畅淋漓的金属搅碎感。

与活生生的人相处容易磨损他的判断能力。沙利耶上校在他的请命书里如此说道:而且尼尔·罗塞尔需要伴随帝国的未来共同成长。

帝国的皇帝不介意他的军官偶尔别扭的表达方式,他只是在意他们过分热情的出战需求——建功立业当然是好的,但是得按照皇帝的需求和步调来。显然罗塞尔上校将其战斗狂的渴求藏在了别扭的表达下,皇帝不会苛求他的军官,是时候把煎熬饥渴的狼放出去了。

至于那个纯种人类尼尔,罗塞尔上校虽然接纳了他,但是他还不够成为完全的帝国上层的未来……

罗塞尔上校在尼尔离开运输舰前拥抱住男孩。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住了尼尔,他漂亮的眼珠转向眼前浅金色的头颅,男人近在咫尺的成熟味道蛮不讲理地充盈他的鼻腔和胸腔,好似一团暖暖的云朵。

尼尔犹豫了一会儿将手臂环住上校的胸,脑袋还是懵懵懂懂地倚靠在对方的脖颈处。

拥抱如同出现般迅速地撤离,尼尔手臂虚环了一下顺势抱住自己的手臂,探究眼神直径戳向侧过脸的罗塞尔上校。

“不要玷污罗塞尔家族的名誉。”

满口家族荣誉与满心战争荣耀的帝国人类军官会给予出生于帝国之外的养子一个贴身的拥抱吗?

也许因为他自信并骄傲于帝国和人类的权力地位的吸引力与诱惑,也许他相信年幼的儿童是可以随意污染的白纸。

与此同时尼尔也模糊地感觉罗塞尔上校的拥抱似乎是在和谁较劲。但未等他想明白这个模糊的感觉时,他被推向了帝国中心的军事学院。

上一次和一群陌生的同龄人共处一室的时光还是在感觉上已经十分遥远的福利院,但是福利院的孩童大多处在麻木、沉默与活泼、开朗的中间态,前者是常态,而后者是取悦来福利院收养孩童的大人的暂态。这些帝国军事学院的孩童则是福利院孩童的反面,出身贵族的他们大部分活力四射到“精力过剩”。

因为顶着罗塞尔上校的养子的身份,尼尔也成为了被他们霸凌的一份子,然而即使是同样被霸凌,尼尔也不被那些凭借优异成绩入学军事学院的帝国中下层的孩子们所接纳,他们或远远躲开或冷眼旁观围住尼尔的那群贵族孩童,侧过脸而斜眼瞥视。

尼尔独自忍耐着来自帝国贵族阶级的排外的恶意倾倒,其中原因之一是他对自己的出身有自知之明,其次他看见过他们对帝国平民孩子更加没有约束、底线的欺凌。其中有一个平民的孩子因为“意外”的重伤不得不退学,因为始作俑者背后的贵族势力这件事不了了之。这件事不久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学院管理他们的人换成一批军衔最高上尉的军官,贵族的孩子们也因此收敛了不少——毕竟更值得他们追捧的人物近在眼前。

尼尔也在那些军官的口中得知了他养父沙利耶·冯·罗塞尔上校的帝国英雄事迹,他在白银河西线战区推进了一环星带的战线。

养父累累战功之下在真空中漂浮着无数的尸体,战舰、士兵以及尼尔并不愿意提及的“和平”的尸体,然而罗塞尔上校的英勇战绩让那群贵族小孩也迁就了尼尔的存在。

尼尔说不清对罗塞尔先生的情感,因为成为罗塞尔先生的养子而被贵族同龄人排挤,又因为罗塞尔先生而被他们漠视。

尼尔的委屈和痛苦溢出年幼的躯体,埋一些在与爱丽丝妈妈的联络讯息的一字一句中慢慢消解,而空荡荡的回复栏仿佛在提醒尼尔在偌大的帝国星域,他始终只是一个人。

无处排解的沉闷化作独自前行的动力,尼尔在军事学院的成绩排行上稳扎稳打地向上,为了“不玷污罗塞尔家族的名誉”。

在学院固定的放假时间里,尼尔回到家很少能见到爱丽丝妈妈,通常是回神时一个人站在毫无生气的罗塞尔领地里。他知道某处有仆人,但是他也不知道那个仆人究竟是智械还是人类,或者两者都没差。坐在爱丽丝妈妈的修复仓前,一字一句地念着生母爱莲娜给他讲述的帝国故事,仿佛自己仍旧被生母圈在怀中。

而在他记忆中缺失的父亲形象,那个模糊的人形逐步被罗塞尔先生所取代。他所刻意回避的家庭渴望,再次在无人回应的安静中被自己挖掘。

从军事学院的军官那里收集到罗塞尔先生状况的只言片语被尼尔整合在记忆中,他将那个需要被仰视的人当作自己前进的目的地。

帝国军事学院提供帝国优秀孩童至成年的特殊化的优异教学,目的是为帝国的战场输送高质量的军事人才。

在帝国军事学院逐渐长大的尼尔始终是那一届学习成绩拔尖的人才,虽然一部人将其归于纯种人类的血统和帝国军事学院培养制度的优越性。

成长不仅仅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更意味着身体与思想步入成熟。

曾经参与霸凌的贵族孩童也摒弃那套明显的排斥手段,转而采取更加高明的方法分化对立军事学院的平民学生。

身份尴尬的尼尔被排斥在两者之外,贵族学生似乎将他摆在了贵族圈子同一阶层和平民阶层之间的位置,他们也不好说是更接近贵族还是更接近平民。因为当年的帝国对于侵占星球孤儿的“收养”作秀只弄了一次,因为收效甚微甚至引起了部分地区的反感、警惕和更猛烈地反扑。大部分收养了孤儿的帝国军官仅把那些帝国外来的崽子当作宠物养,多一张嘴吃饭也不怎样。

所以当初尼尔被送入帝国军事学院的事情被贵族圈当作罗塞尔上校生育能力堪忧的又一证据——罗塞尔上校当然不会知道这些贵族们嚼耳根的传闻,而且他在前线打仗也没时间闲逛帝国的网路论坛。

后来尼尔在军事学院的表现极佳,他那股希望被人承认的冲劲和漂亮成绩为他人所艳羡和鄙夷。

即使尼尔多么努力,也不会得到帝国贵族圈打心底的认可——贵族们连对在战场上建立多年功业的平民军官也是极力反对其封勋过高,潜台词就是他的出身配不上他的功勋。

但是罗塞尔上校就不同了,同为贵族阶级,虽然也有同一阶级的羡慕,但是他们宁愿将这份封勋交给他。

在罗塞尔少将的授勋宴会上,尼尔隔着人群远远望着舞台中央英气逼人的帝国少将,回想起昔日站在台中央的他和罗塞尔中校:当时在这样的男人面前低下头的小男孩是多么的自卑和胆怯啊。

此时此刻的尼尔也多少明白了为什么帝国的宣传媒体会将大部分的镜头对准罗塞尔少将,在一些帝国将领汇集的宴会上也是,因为你无法忽视帝国军装包裹下那具肌肉起伏形状、线条完美的人类——他是帝国宣传的完美血统的纯种人类的代表之一,优秀到可以无视他不完美的发色和虹膜颜色。当他昂起下巴直视时,浑然天成的高傲和令人折服的攻击侵略性如同野蛮生长的藤蔓缠绕对视者的心。

尼尔熟悉那种心脏的震颤而默默地移开视线,因为他曾经被揍到胃部三天仍旧震颤。他明白:战场上敌人可不会在可以抹脖子的情况下仁慈地盯着你的胃揍,但对于尚且年幼的他,当年罗塞尔先生的行为可算不上友好。

“尼尔·罗塞尔?”面前的军官呼唤尼尔回神。

尼尔扫过军官制服上的军衔和面孔快速地回复:“你好,乔纳森少校,有什么事情吗?”

乔纳森少校曾经以上尉的军衔在军事学院管理过学生,这里的学生包括了尼尔。

乔纳森少校温和地笑道:“我来和曾经的学生打声招呼,听学院的军官说你的理论学习和模拟训练的成绩一直十分的优秀……”他并肩与尼尔站在一起,循着尼尔的视线看向被帝国高官簇拥的罗塞尔少将,“你在学院里还是没有交到朋友吗?”

尼尔沉默片刻后回答:“我无法凭借少将的养子的身份获得学院里的那些人的尊重和承认。”

乔纳森少校微微眯起眼:“他们一直是排外的,但是只要你足够优秀,足够强大……”尼尔侧头看向少校,“你就可以规避一切的繁文缛节。”少校的话语意有所指,尼尔缓缓点头示意他明了。

“……她们来了。”

上校突然话锋一转,兴致勃勃地抚平制服上的褶皱。尼尔顺着他侧身看向宴会大厅洞开的大门,一位身着笔挺军装的中年女人领着一队年轻女子步入宴会的中央,尽管她们昂头踏步,然而步履轻快,面上神情难掩好奇和打量。

尼尔认为她们绝非是接受过训练的帝国军人,而像是专门为了某种特定场合训练的“器物”。尼尔留神注意观察身边帝国高官的表情:他们习以为常地伸出手得体地接下年轻女人的手,而后顺理成章地挽住对方纤细的腰肢——尼尔想不通她们的腰肢是如何练就成那样惊人的腰围,仿佛天生套在桶里长起来似的——她们的一言一行似乎是按照某种规章而成的得体与优雅,美丽而脆弱似乎是帝国高层普遍认可的“器物”要求。

尼尔想起了被困在修复舱内的爱丽丝妈妈,再看向搂着女伴的高官身边的罗塞尔先生。他有种“恶毒”的希望,但很快打消了瞬念的愚蠢猜想。

而他在移走目光时瞥见了一张模糊熟悉的脸,尼尔猛然回首,紧张而惊疑地凝视着那张脸,飘荡在记忆深处的面庞轮廓此刻清晰放大。

仅是不经意间的一眼对视,尼尔认出了她。他看到了她神情略微的诧异,但那抹重逢的惊异很快被她对身旁高管的赔笑抹去。

杜埃利姐姐。尼尔将她的名字含在舌尖: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与曾经的朋友重聚。而显然,这不是一个重聚问候的好时机。

尼尔在人群前却步,左右看乔纳森少校也不知何时挽着一个年轻女孩步入舞池,笑容亲切温柔。

这次刹那的视线相逢,尼尔的却步导致了再次的分别。

罗塞尔少将偶尔关怀一下自己养子的情况,就看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而当尼尔提起宴会上那群年轻女孩的事情时,罗塞尔少将面上神情不悦,严厉训斥尼尔不该在女人身上消耗心思。

训斥完后,罗塞尔先生又盯着尼尔上下打量,补充道:他会在合适的年龄给尼尔安排一桩婚事。

尚未到达适婚年龄的尼尔感受到从指尖泛起的寒意与麻痹,而当他想要张嘴出声反对时,他的喉咙里“空无一物”,只能默默咽下脑中回荡的无声的抗议。

而尼尔和爱丽丝妈妈诉说这件事时,爱丽丝向他表示了抱歉:她并不知道近些年上流社会又在玩些什么花样,但是那个女孩的命运显然不会更好,可能走向更坏的结局。

爱丽丝握住尼尔的手:“你只有变得更好,才会拥有力量改变自己。而要改变他人的命运,你不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她微笑,神情是那样的惬意与放松,他们彼此对她的痛苦心照不宣,“去了解他们。”

爱丽丝这么说着,放开了尼尔的手。

而还未等尼尔彻底明白爱丽丝妈妈的意思,他被罗塞尔先生带在身边去往了帝国西区的战线。

再次远离他的母亲,而再次接近他的母星。

少尉尼尔·罗塞尔,以优异成绩从帝国中心的军事学院提前毕业并授予其少尉军衔,沙利耶·冯·罗塞尔少将将其招纳入白银河西线战区他手下的一个小队中,负责勘测星域电磁场等指标以及在后方统计纳入帝国版图的星球资源储存量。

罗塞尔先生会周期性地在尼尔所属的队伍休整时与尼尔通讯日常询问后方星球的状况,因而尼尔的队友揶揄就算是亲生父亲也没有罗塞尔少将对尼尔那么上心,其中一个队友更是半开玩笑地抱怨他的父亲把他丢到战场上就不管自己的死活了。

尼尔窘迫而羞涩地一个人躲到储藏室里接通养父的通讯视频,而当看到罗塞尔少将气宇轩昂的半身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尼尔难免有一瞬的憧憬和激动,即使他也有疑惑和愤慨过自己被分配到战线后方的原因。

从未上过战场的人反而更加憧憬战争的荣誉。

罗塞尔少将首先询问为什么尼尔找了一片光线差劲的地方,尼尔没敢跟他说自己呆在储藏室里和罗塞尔少将通讯,所以仅仅犹豫了一瞬选择转移话题。

公式化地问候后,罗塞尔少将有意考察尼尔某个星球的战时设施。尼尔流畅地回答了罗塞尔先生的问题后得到了后者的赞赏的目光,虽然少将的嘴角始终是绷直一条线的严肃。

末了罗塞尔少将提醒尼尔要注意某些星球上潜在的危险,那些危险不在那些未开发的原始星球,而在那些关押聚集了大批战犯的星球,野兽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想,更可怕的是拥有武装的思想。

尼尔沉默不言地点头。

没过几日他们小队便被派到其中一颗关押着战犯的星球上,他们穿戴齐装甲外骨骼带上需要运输的物资,在星球其中一面的清晨时刻踏上这颗在帝国版图内被字母和数字混合标记的星球。

帝国监狱范围并没有降落停机的区域,小队的运输船进入星球上适宜降落距离处悬停后,小队成员依次启动外骨骼和智械辅助偏置高空跳伞降落。他们降落在距离帝国监狱几十公里外的荒原,沉默的风沙迎接着久别的归子。

阔别已久的熟悉感如同星球的引力牵引他至此,然而他现在是尼尔·罗塞尔,被赋予了帝国贵族罗塞尔之姓的帝国少尉。

尼尔吞咽口水,下意识仰头望天——如纱的淡红色薄雾穹顶轻盈地飘扬。他身后的队友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回他的意识,尼尔机械地迈动他的步伐,而大脑如同捣年糕般沉闷地回响爱丽丝妈妈口中的“母亲”。

他回来了。

时隔二十几年,他再次站在母星的土地上。

尼尔与童年的记忆在时光的两端互相遥望,母亲模糊不清的面容闪烁在他的余光之外,雪莉阿姨等人更是只剩下了在岁月迷雾之后隐隐绰绰的轮廓,童年好友杜埃利小时的面貌被宴会上精致虚假的笑容所替代。

而曾经平静普通的母星,现今也成为帝国战犯的监狱。天空凝结成血红的霞光在星球的上空徘徊不去,沉重压抑的声响在星球万物波动中共振,那时帝国大型资源采集装置运作的呼吸声,由帝国监狱战犯参与辅助运行。

因而在尼尔的母星上他没有看到激发回忆的建筑物,那些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房屋积攒了陈年的风沙灰尘与侵蚀破损,还有一层厚重的油状粘稠的污渍覆盖其上。

无人之境。

这是他的地见到了如今大明星杜埃利——她改名了,但尼尔更喜欢她的本名。

“你好啊,罗塞尔中尉。”杜埃利得体地微微露齿一笑,向尼尔递过她的手。

尼尔将嘴唇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半秒后即刻抬起,与她心照不宣地完成帝国上流人士之间的问候礼仪,如同曾经。

但他们还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客套完,另一个军官横插入他们的对话。

“你好,帝国整肃队少校查理。”军官查理脱下手套,握住尼尔的手上下晃了三下。

杜埃利白嫩的臂膀顺势环住整肃队少校的手臂,小鸟依人地将头颅靠在少校的肩膀上:“亲爱的,你去哪了?”

两人无视尼尔打情骂俏着离开了。

尼尔凝视杜埃利的背影,心情复杂地握紧拳头,冷不丁听到身后仿佛心声般的冷哼,回头看是帝国宣传片面色不快的导演。

当晚宴会时,整肃队少校查理坐在尼尔的身旁,半是试探半是挑衅地和尼尔搭话。杜埃利走过来调解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向查理介绍了尼尔的出生——这是件贵族圈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并成功与尼尔搭上话,如果在整肃队少校的眼皮底子下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一问一答也算是成功搭上话的话。

最后查理少校受不了重逢的旧友之间漫长又无聊的对话,借路过的整肃队队员一道离开了——他相信反正尼尔也不可能在宴会上就抢走他的漂亮女明星。

少校查理的离开让尼尔和杜埃利陷入诡异的沉默。

杜埃利打破沉默微笑道:“好久不见,尼尔·罗塞尔上尉,帝国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尼尔回复道:“好久不见,大明星。”

他们互相对彼此的情绪都如同腐烂饱胀而即将爆裂的水果,虽然想念日积月累,但又暗生愁怨,不复惊喜,最后是不了了之地分离。

罗塞尔先生站在尼尔·罗塞尔的面前,尼尔的视线从他的军靴上移至养父的脸,刚健的男人拉起坐在台阶上的尼尔,训斥道:“你这是什么状态?”

尼尔猛然环臂抱住罗塞尔先生——他名义上的养父——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幼兽般可怜,但可怜的姿态没有超越僭越行为对罗塞尔少将所引起的反感和不耐烦。

罗塞尔先生将尼尔推开怀抱,虽然吃惊养子少见的主动亲昵,但毕竟所处的环境他们仍有军衔之分。依赖性对于尼尔和自己并无益处,反会落下把柄。

可是年轻人除了同在一个家庭里的罗塞尔先生,又还有谁能短暂地给予一个安慰的拥抱呢?

罗塞尔少将低头望着尼尔眼中碎亮的光芒,动作停滞在那一瞬。也许他那一瞬想起了无人回应的童年,也许,也许……

罗塞尔先生僵硬地伸手抚平尼尔被风吹乱的头发,顺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弥补过往的缺憾——他们实在算不上一对合格的养父子,更别提父子。

沙利耶少将并不知道如何袒露自己的感情,因而表现笨拙甚至引人误会,而大多数情况下,往往是他根本不在意。

尼尔收到了爱丽丝妈妈病危的消息,在他申请前罗塞尔少将便已经准备好了他的事务交接,仿佛恨不得尼尔绑上发射器火速滚出前线,虽然少将给他的讯息语气没有那么激烈,但是尼尔能察觉到少将对爱丽丝妈妈的冷漠:战事在即,身为少将的他没有时间顾及体面上妻子的危险。

尼尔坐在爱丽丝妈妈的睡眠舱旁,他没有赶上爱丽丝妈妈最后的时光。陪伴她走入死亡的是那些合成金属材料的智械,她甚至不知道尼尔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尼尔操持了爱丽丝妈妈的葬礼,并在葬礼上看到了爱丽丝妈妈那一方贵族亲戚,他们感叹罗塞尔少将忍受了这任性的丫头多少年了,赞赏罗塞尔少将对疯癫的爱丽丝的不离不弃……

尼尔无法反驳他们的话语,只有沉默地看着爱丽丝妈妈生前留下的影像。

在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毫无生气的走廊中,回过神来他走到了当初爱丽丝母亲带他去的会客室,飘窗外草坪碧绿,室内温暖的空气却犹如在灼烧尼尔的肺部。

尼尔情不自禁地躺在敞开的空无一人的修复舱里,按照爱丽丝母亲的视角看着外界的时间流逝,泪流下他的脸颊。而尼尔在视野的一片模糊中看到了修复舱内的暗格。还未等他惊讶于他通过了暗格的体征验证,他看见了暗格中的非法终端。

在貌似是爱丽丝母亲的非法终端里,尼尔阅览了爱丽丝母亲所接触到的条例书目,犹如爱丽丝妈妈在耳边叹息般说道:

“记住我,记住你的‘母亲/母星’。”

“你只有变得更好,才会拥有力量改变自己。而要改变他人的命运,你不可能凭借一个人的力量……”

非法终端接收到新的讯息,是一条录有时间和频率的讯息。

爱丽丝母亲的话语轻盈而沉甸甸地压在尼尔的心上。

“去了解他们。”

那是一条特定时间特定频率特定主题的通讯频率。

帝国的皇储在帝国网路之下的阴影里号召帝国停战,尼尔想起他饱经沧桑的母星和藏身在地底之下的同胞,心跳频率逐渐加快。

然而那场通讯结束没多久,帝国的监察部门派人上门把尼尔·罗塞尔请去了部门里审问。

因为帝国的皇储参与刺杀皇帝未遂,“仁慈的”皇帝再也无法忍受皇储危害帝国的安全和繁荣,他的同谋被接连牵扯而出,而不幸旁听了一次皇储宣讲的尼尔也位列其中。

尼尔被关押了三天,期间监察部门并没有因为他是罗塞尔少将的养子而有所礼待,反而因为其帝国外出生的纯人类身份饱受鄙夷和冷遇。他们没有在尼尔的身上留下殴打的痕迹,只是让尼尔反复体验曾经在军事学院被贵族圈同龄人排挤的时光。

说不上愉快与否,尼尔习惯了,即使在军队也是似有似无的格格不入。

离开监管部门后,尼尔接到罗塞尔先生的视频通讯。罗塞尔先生这次没有训斥尼尔:反而安慰尼尔——皇帝只是需要树立决心和榜样,拿皇储刺杀的借口消除帝国内反战人士的希望。

尼尔不知道罗塞尔先生知道了什么,但他不愿意再相信这个眼中只有战斗荣誉的男人。

同时他发现,童年时高大雄伟的男人如今在他的眼里不再遥不可及,他已经足以与罗塞尔先生平视。他潜意识在抗拒再亦步亦趋地像企鹅般跟随罗塞尔先生的步伐,永远注视沙利耶的背影。

在帝国的星域里,他永远是少将之下,贵族之外的人,仅是占了可笑的血统论的便宜,在沙利耶眼中只要满足血统这一条件收养并不是尼尔不可。从一开始,尼尔就是可交易、可抛弃的替代品。无论是帝国的上层人,还是中下层的人,都是被异化、特殊的人。

人不会因为血统纯正而能证明自己更因该是拥有优厚福利待遇的人类,除开条件本身就是无法确定的抽象概念,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人类血统论的目的,条件的设立者的目的。

尼尔受到皇储刺杀皇帝的后续影响在罗塞尔家族的领地休息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他逐步整理自己的思考脉络,并且下定决心到战线后方的各个星球再走一趟。

帝国上尉尼尔·罗塞尔在帝国边境星域遭遇电磁风暴与队伍分离后下落不明。

沙利耶少将收到这条简短的讯息后独自一人闭门良久,他的心头再次席卷来当初看到爱丽丝留给他的遗书时的愤怒与无力。他一再失去母亲、父亲、儿子和妻子,他们的死亡与自己息息相关,仿佛罗塞尔家族的上空盘旋着某种血脉诅咒,而现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也离他而去。

沙利耶少将无法否认自己在逃避思考妻子和养子与他产生背离感的真正原因究竟是肉体的死亡,还是思想的隔阂。作为一位一心投入战场并且恪尽职守、忠心皇帝的帝国将领,曾经父母被牵扯入权力中心而导致他过早继承罗塞尔家族的头衔,这份血淋淋的责任和权力让他无心纠葛于政治的纷争,同时他仍想洗刷蒙在罗塞尔家族之上的淡淡阴霾。利用自身的荣誉重新点亮家族的荣光,这是他所认为的“贵族义务”,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和想法。

那位帝国的皇储——也许他们该记住那位皇储的名字,但是他们因为避讳皇帝的恼火般约定俗成地使用模糊的形容词代替真人的姓名,好像如此对方便只是足够遥远的概念——沙利耶也记不清是众多皇储中的哪一位,毕竟帝国皇帝乐意炫耀自己所拥有的嫔妃、情人和后代的数量,在帝国之外这一点也是声名远扬,所以想必没过多久皇帝也会忘记那位皇储的姓名。

而且沙利耶少将一向对在帝国中心养尊处优的贵族、皇储没什么好感,他认为他们应该上战场看看,而不是扒着继承下来的名头挥舞毫无说服力的旗帜:现阶段削减军备的提议亏他们能够想得出来。

但无可否认,沙利耶少将实打实地在想念尼尔:这个生死不明的小家伙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收养他是个“意外”,而这些年这个小家伙一声不吭地埋头苦干,在军事学院的成绩也意外地出色,不知不觉连沙利耶也默认了他应该这么优秀,仿佛是出自本心的希望和认可。要是让那些贵族知道了,肯定又要嚼耳根子,但管他们嚼金的耳根子还是银的耳根子,上过战场的尼尔比他们更应该有话语权。

于是沙利耶不禁开始担忧:如果那个小家伙死了,那的确是个意外;如果他还活着,但是长久的消失又代表了什么?

他不愿意看到被他隐隐看重的尼尔重蹈他的妻子爱丽丝的覆辙——苦恼于自己的肉体和精神的抽离感,被困在原地最终脆弱无助地等待死亡,无论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这根本无济于事。尼尔更应该像他一样……

沙利耶被自己一瞬间冒出的想法所诧异:他所恼怒的难道只是尼尔被死去的爱丽丝所影响吗?

然而没人会可怜他死去的儿子,因为它只是一团被众人嫌弃的死肉,连它的母亲也恨它。

沙利耶少将怀揣着忧虑恢复常态,同时派遣他人去调查他养子尼尔的踪迹,即使是漂浮、黏着在陨石带的dna也好。

他仍然在逃避承认自己对尼尔受他人影响的嫉妒与无奈——嫉妒他脆弱可怜的妻子爱丽丝?

然而日复一日,沙利耶少将的养子尼尔·罗塞尔的踪迹犹如被黑洞吞噬般毫无痕迹,经过副官米卢那里送来的消息无非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寻找。但沙利耶少将也并未戳穿他们那套半或是推究责任的说辞,伴随时间的推移他越发相信他的养子尼尔·罗塞尔仍在人世的事实。

他只能在战场的间隙偶尔猜测对方的动向和意图,直到有一天他在盯住尼尔影像发呆时惊醒自己奇怪的举动:他此前从未对相隔遥远距离的妻子爱丽丝花费时间想念,毕竟他认为爱丽丝不在意他的想念,而他在尼尔·罗塞尔身上注视了过多期望和忧虑的注视。

这不像他。

这不正常。

沙利耶少将关闭了尼尔的影像界面,余光瞥见相册角落里早夭的孩子的影像,默默地退出相册。

模糊的不适陌生感在沙利耶的心上彷徨,他的眼前浮现初次看到幼年尼尔瘦小的模样,那么迷茫而怯弱,柔顺而漂亮。

眼前的战局容不得沙利耶再多分心思到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务上:最近联邦在西部战区的游击阻碍了他们军队的推进。

尼尔再次与沙利耶少将相见是在帝国的刑场。

彼时少将只是偶然地路过并受邀停留在这个帝国新设立的刑场,按照皇帝的要求这座刑场每一处细节都充满着复古经典的花纹装饰,足以容纳那些需要汲取鲜血化作激情和勇气的战士和前排屏息观赏而追求优越刺激的贵族。

沙利耶少将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仅仅是陪伴中将走个过场,而他在那队从下方入口鱼贯而出的犯人里看到了熟悉的人——那徘徊在心上模糊的感觉突然冲撞他的胸腔。

沙利耶少将握住拳头,左右似乎没有人发觉他细微的异常反应。

也是,尼尔·罗塞尔在战场上失踪已经潜移默化地被归入战场的意外损失中,而在战场上各种各样的死法无所不有。而战争进行到现在,帝国已经失去了四位将军。

一个上尉而已,只不过占有了罗塞尔家族的一员的头衔的帝国之外的纯种人类,因此沙利耶少将才会有所在意。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消失的人出现在了血腥的漩涡中央,接受万人的目光绞杀,没人在意他的曾经身份和荣誉,目光所及是他的罪名。

沙利耶少将让副官拿来了行刑人员的名册,身旁军官调侃不过是些无名之辈。沙利耶少将对他的发言一笑而过,快速翻阅后没有在其上看到尼尔·罗塞尔的名字,也是,怎么会让帝国贵族之一的罗塞尔登在犯人名册之上……他们没有发现他?尼尔改变了自己的名字?

沙利耶少将再次浏览了一遍,发现了其中的一个古怪名字,在全为男性的犯人里,出现了一个名为“爱丽丝”的名字。

沙利耶少将的神情微微凝滞,笑容和嫉妒攀在他的嘴角上僵持不下。他垂下头揉了揉太阳穴,按照帝国贵族的道理,他没有机会和理由从刑场下救下他的养子……当然也不用他费心,脱离他的尼尔和他的同伴仍旧活蹦乱跳呢。

有人袭击了刑场,试图刺杀帝国的高层军官未果并且劫走了所有的罪犯。

沙利耶少将站在爆炸后的断壁颓垣上,飞扬的灰尘落在他武器的脉冲光辉中:他们做得太过了。

沙利耶少将没有取消派人继续寻找他“失踪”的养子的行为,若无其事地接受皇帝亲派的调查人员的问询——他们认为那是一场针对帝国预谋已久的恐怖袭击,来自帝国内部的叛徒和联邦的间谍的联合。

沙利耶少将不在意这些事情,他这些天总能想起刑场上化名为“爱丽丝”的尼尔的眼神。实际上那天他与尼尔的对视仅仅在一瞬,他脑海中尼尔的眼神是他的感觉和幻想的构想。他着实想知道尼尔的想法,但又逃避知道尼尔的真实观念,毕竟对方已经为之付诸行动,而偏偏是沙利耶少将最为不屑和恼火的破坏和袭击行径。在刑场观赏残酷刑罚的人对他们而言并不无辜,但少将鄙夷他们报复的手段。

沙利耶少将很快回到了战场,没多久帝国女星来前线慰问的消息传遍了西区战场。沙利耶隐约记得这个女星,和尼尔同样的出生,却是南辕北辙的命运——从小被送入帝国的情报组织进行训练。当然这仅是少将的听闻,是皇宫宴会上的小鸟告诉他的。

前线的士兵对于帝国女星的到访格外热切,恨不得载着这位漂亮的女明星冲入联邦的腹地,耀武扬威地站在联邦政府的楼顶一手搂着女明星的细腰一手挥舞帝国的旗帜。

而沙利耶少将在宴会上收到贵族示好的信号更加频繁了,自从他接连失去了妻子和养子之后,那些觊觎罗塞尔家族权力的贵族盯了许久的位置终于没有了任何的阻碍。

沙利耶少将仍然有借口:战事紧急。

仅凭这推辞并不能阻拦那些贵族的热情,他们甚至将他们的女儿送来前线和少将见面,为了搏一把罗塞尔家族夫人的地位。

沙利耶少将不厌其烦地将她们推给米卢副官处理,他并不清楚副官如何代他拒绝了那些殷勤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眼前清净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因此有好事者说罗塞尔少将旧情仍在,心里始终住着他死去的妻子。

沙利耶并不拒绝送上门来的好名声——更何况借此方便他拒绝一些不必要的琐事——但是实际上他对曾经认为“脆弱”的爱丽丝有一丝无处诉说的恼怒和孤独。

是的,孤独。

沙利耶少将不肯承认的孤独。

而在帝国女星给士兵舞台表演的当晚,早早离场躲在办公室里的沙利耶少将的终端收到了来自“爱丽丝”的短频通讯。他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告诉他的副官,直径前往通讯发送来的地址,就在营地里,如此接近。一瞬间他的脑中想到了多种“爱丽丝”混入营地的方法和后续抓捕手段,但心上模糊的感觉抹开了沙利耶少将的冷酷想法,留下想见他的唯一想法。

他有些问题想要问清楚——

他的尼尔。

衣着繁复而妆容明艳的女人站在尼尔该站在的位置,神态冷漠地望着他。

沙利耶少将停住步伐,诧异于女人面容与爱丽丝的相似,甚至神态也模仿得淋漓尽致——至于为什么认定是模仿,因为沙利耶知道他的妻子爱丽丝根本不会正眼看他。从前他认为这是美丽妻子的害羞,而在收到她给他的遗书后,沙利耶确定这是她对自己鄙视。

“你是‘爱丽丝’?”沙利耶少将准备暗中叫来他的副官做抓捕的准备。

女人见他相隔十米之远,逐渐无法克制冷漠表情下的激动,颤动地开口:“罗塞尔先生,我是尼尔。”他的声音由尖锐转向熟悉的平和。

沙利耶一怔,面上神情不变:他现在倒是很好奇是谁把尼尔伪装成如此模样又带入他的地盘。

“很高兴你没有以罗塞尔的姓氏自居,如果你是想对我宣扬你的‘大道理’大可不必浪费功夫。”沙利耶少将把话说开了,“我效忠于帝国和皇帝,这场战争无法停止。”他稍稍踌躇后仍是忍不住将自己的心声说出,“你我是无法阻止战争的,尼尔,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在与帝国为敌,毫无意义。”

尼尔突然微笑:“帝国不是永恒的。”

沙利耶少将认为他的养子被疯子蛊惑了。

为了不玷污罗塞尔家族的名誉,他应该杀了尼尔,他本来应该亲手杀了尼尔。然而为何他看着在面前伪装得漂亮的男孩,胸腔内却是荡然的空寂呢?心上那模糊的感觉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沙利耶少将此时犯下了一个帝国军官不该犯下的错误,他犹豫不决的模样像是在为自己的犹豫寻找借口,“你明白我不认同你们。”

尼尔微笑,那是不同于爱丽丝的讽刺的笑容,他只是在沙利耶少将眼前简单地展示他的从容:“罗塞尔先生,你忠诚于帝国,但是帝国不会忠诚于你。”沙利耶少将惊奇于自己可以耐下性子听尼尔的胡言乱语,“帝国只忠诚于权力之巅的小部分人,而你不在他们的圈子里,甚至厌恶融入他们的圈子。”

“你将会成为战争英雄。”尼尔斟酌道,似乎害怕在沙利耶少将面前失去精准的语言描述而落入下风,“因为他们的排挤而被安排。”

沙利耶少将压低声怒斥:“你放弃罗塞尔家族的姓氏是个明智的选择,我会把尼尔·罗塞尔当作死在电磁风暴中了!现在你可以滚了!”

在战场上没有人会选择惹恼罗塞尔将军,而尼尔伪装成女性的偏柔面庞上却显露出受伤和失望的表情——那副可笑的神态是什么意思?

沙利耶少将终端发出嘀声的讯息提示音,而在他眼神移开的片刻时间内尼尔便消失了。

罗塞尔将军无意再追查尼尔的动向,他是有失落的情绪跌宕,但是有需要在营地内彻查“异常人士”的必要了。

那份彷徨的孤独并未因与尼尔的再次相见的失望而就此消散,反而凝成心上的重负。

“彻查”的结果是营地没有渗透,副官米卢在沙利耶少将不在时抱怨少将的心血来潮破坏了他和女星的约会,并且他看出了少将在下达命令时的沉重神情,仿佛谁抢了他情人似的。虽然旁人将米卢副官说的当作一笑置之的闲话,但也暗中为沙利耶少将增添了一些奇怪的轶闻。

而不久前帝国刑场的刺杀事件的调查有了眉目,尼尔·罗塞尔的名字再次出现在沙利耶少将的周围。虽然有许多种或合理或离奇的理由可以解释尼尔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但是有人并不打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沙利耶少将默默接受皇帝的调遣,前往之前节节败退的帝国战线。那战线被顶替的指挥官表面对沙利耶少将和气相待,但他不希望沙利耶少将能够挽救战局——那不摆明说明自己的无能嘛——因此战线也是仅仅守住不后退。

而后在一次联邦的突袭中,帝国战线的前任指挥官在慌乱中带着他的部队逃之夭夭,沙利耶少将组织起自己手下被冲散的军队发起反攻,最终仍落败于联邦新式武器的威力之下。

沙利耶少将所在的飞船在炮火的夹击下失去了防护立场的能量供应,并在第二炮之下飞船船体被贯穿。

帝国宣称沙利耶少将死于联邦的埋伏中,而身在战场的尼尔见证了养父直至死亡的坚守。

当初知道尼尔也要跟随沙利耶前往前线的杜埃利狠狠地揍了这个狂妄的小子一顿,但也败在他的坚持和执拗下。她和联邦一方的人联系后将尼尔安插在帝国战线的前任指挥官军队里。

杜埃利告诫尼尔:战场上枪火可不会顾忌敌我之分。

尼尔在那贯穿飞船的炮火之后迅速钻入破败的飞船,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死于飞船爆炸中,但是他的心沉在胃上,犹如松垮的绞绳落在他的脖颈上,冥冥之中他知晓自己的使命不仅如此,他要完成他的心意告诉他该完成的任务:这是他们命运纠缠之下的必然结局。

即使亲眼见到罗塞尔先生的尸体,尼尔也会在临死之前将自己想要告诉罗塞尔先生的话一股脑对他的尸体倾诉,那些只对罗塞尔先生能说得话。但在诉说之前,尼尔的脑袋里也没有对想要说的话有个具体的概念和内容。

尼尔在飞船炸毁前找到了罗塞尔先生。

沙利耶少将在战场的岗位上死去。

尼尔对着搬回基地在冷冻舱内等待修复的罗塞尔先生默默无言,他在心里宣判一个帝国军官的死亡。

正如沙利耶少将所言,单凭他的“死亡”是无法阻止战争的,因为在战争面前身居将军之职的他也无比渺小。

杜埃利说他简直是疯魔了般迷恋并期待一具“尸体”给予他回复。可尼尔终究无法割舍亲密的联系,就像曾经的他无法舍弃童年的记忆而去追寻。哪怕是往昔的残影也好过现实的败落。

尼尔将罗塞尔先生交给联邦的实验员,也许他们能够有这个技术将罗塞尔先生从沉睡中唤醒——他将沙利耶少将的状态认定为“沉睡”,即使在旁人眼中这与“死亡”无异,并且希望尼尔只是需要期待奇迹在他养父身上出现的过程,而不是真的想要一个帝国军官的“复活”。

距离上一次见到罗塞尔先生对他的笑容,中间仿佛间隔了一个冰河纪的冰封沉睡那么漫长。

尼尔紧紧握住男人的手,这个既不是帝国军官,也不是贵族的男人。

浅蓝色的眼睛先是看着尼尔握住他的手,再抬头看向浑身颤抖的尼尔,再自然不过地施以笑容。

尼尔在惊喜过后猛然意识到在罗塞尔先生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的手微微松开。

罗塞尔先生伸出手抚摸尼尔的脑袋,似乎感受到面前的年纪应该同儿子一般大的年轻人骤然失序的情绪而想要安慰他。但是为什么……沙利耶稍稍愣怔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心,他的胸腔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空寂,似乎忘记了什么,缺失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而当年轻人的拥抱包裹住年长的男人时,后者迅速将短暂的疑惑置之脑后,简单地享受当下的温暖——他的身体隐约的排斥似乎表明他很久没有这种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了。

为什么?难道曾经的他不被爱吗,他的父母、妻子和儿子难道不会爱他吗?

因而沙利耶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尼尔。

在失去了过去后的沙利耶努力寻找爱意来填补脑袋里的空缺。他在和尼尔回到他们的家的第二天早上亲吻了尼尔的额头,在年轻人的诧异中解释道这是早安吻。

尼尔对于养父的亲昵举动由起初的惊异到后来的习惯。虽然他已经长大到无须父母的亲吻入睡,但是每当回家看到沙利耶看着联邦家庭温情剧偷偷抹眼泪时勉强接受了罗塞尔先生对他生活的一点一滴地侵占。到最后,这个高大的男人硬是要和尼尔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说是担忧尼尔晚上醒来找不到他而害怕。

姗姗来迟的“父爱”让尼尔无力招架,他感到别扭但又不抗拒沙利耶存在在他的生活中。

而在每次长期出任务回来后,沙利耶往往会付出成倍的关注和爱意跟随尼尔在家里走来走去,他会将尼尔搂入怀中突然扮演母亲的角色,并哄他可以在自己的怀里睡觉。

在询问之下得知沙利耶的这部分反常行为是由杜埃利教导的尼尔头脑一热冲到了杜埃利的面前,彼时对方正结束了一个任务短暂地放松。

气势汹汹的尼尔走到杜埃利面前时已经消散了大部分的气势:“你教了他什么?”

“一个独守空宅的老男人给我打电话问询他儿子的动向,我能说什么?”杜埃利歪头,坏笑道,“我当然是告诉他如何增进‘父子’情谊的方法,用情报人员的手段。”

尼尔一下没听明白杜埃利的言外之意,而当他回味过来时,重重地咳了一声,解释道,“他是我的养父!”

杜埃利耸肩:“在帝国见得不多吗?以收养之名,行使权力的碾压——只不过,你们反过来。”

尼尔被说的耳根红透,半晌没想出反对的话,嘟囔道:“我很尊敬他。”

杜埃利轻笑道:“难道,你不爱他?”

尼尔听到那个词汇呼吸停滞了一瞬,侧过头沉默不言:爱只出现在地位平等的两人之间,曾经他不敢奢望身为帝国贵族军官的罗塞尔先生施舍他零碎的爱意,而现在,这副模样的罗塞尔先生……还是他仰望的那个男人吗?

在这般纠结中,尼尔亲吻了沙利耶,而在对方回以热情的吻后,这个错误在双方的深入爱意纵横中在未知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如果是曾经的罗塞尔先生,尼尔绝对不敢拥抱他,亲吻他,甚至和他做爱。

尼尔并不满足于沙利耶在床上近乎温顺的表现,尽管在一开始现在的罗塞尔先生对于尼尔的提议充满困惑和热切,但在抚慰儿子的前提下,罗塞尔先生不介意用自己温暖他的“爱人”,至于是臂弯的温度还是肠道的温度,至于“爱人”的含义定位又是什么——帝国不是倡导纯种人类的交配吗?

尼尔为此后悔过,但是罗塞尔先生的笑容消解了这份懊悔,并为其顺从的表现而烦躁与不耐。

罗塞尔先生应该抗拒他,而不是像天生雌伏的帝国样板女人一样。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罗塞尔先生的内心是如此的丰富和别样,这是罗塞尔先生失去理智后的真实内心展现吗?

联邦研究院据说修复了罗塞尔先生的大部分脑细胞,但是必定是有所损伤,毕竟罗塞尔先生的部分肢体都被联邦的热能量火炮消融了。

“沙利耶。”尼尔递给罗塞尔先生他的早餐,注视他如同曾经贵族般地细嚼慢咽,健壮的体格仿佛不曾受到战争的侵伤,连战后创伤也因大脑的部分损伤而消失了,这不知道是罗塞尔先生的幸运还是不幸。

尼尔认为能够与沙利耶先生平起平坐,这便是足够的幸运——即使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欲壑难平。

总有一天……

也许有一天……

当尼尔不再需要用罗塞尔先生的形象填补内心的缺失——

他会放走现在的罗塞尔先生。

而尼尔默默希望这一天可以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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